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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泄露天機

    春節過後,秦博文跟調查公司的人再次離開維都,去了南方。機關幼兒園也開了園,卓小梅又一頭扎進繁忙的事務之中。

    這天婦聯賀主席打來電話,告訴卓小梅,她已正式當選全省十佳女青年,將於三八婦女節那天,在省委接待處舉行隆重的頒獎儀式,由省委領導親自授獎,省裏各大新聞媒體都會出動,進行現場採訪報道。賀主席還説獎金不薄,到時卓小梅可得請客。

    卓小梅一下子警覺起來,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現在上面搞什麼活動,藉口是弘揚這精神,繁榮那事業,其實都是衝着你袋子裏那幾個人民幣來的。比如給企業評個什麼十強百強,企業和老闆可以見報或在媒體上露臉,不過你得先交上一筆不菲的評估費版面費什麼的。比如給廠長經理弄個有突出貢獻獎之類,賞你五萬元,卻要你先交上十萬元活動費。省婦聯也許沒有那麼勢利眼,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讓姐妹們揚眉吐氣。只是他們又沒有印鈔機,去哪裏搞錢給你發獎金?

    卓小梅不明就裏,心懷顧慮地問賀主席道:“該不要幼兒園出什麼贊助費吧?”賀主席哈哈大笑道:“早預料到你會這麼問的。這事你就別操心了,我們早有安排。”卓小梅正要追問是怎麼安排的,對方説聲“三八見”,掛了電話。

    瞧着手上嗡嗡而鳴的話筒,卓小梅暗想,是不是市婦聯有這方面的專項經費,到時劃到省婦聯的户頭上就得了?這種可能性好像又不太大。卓小梅沒忘記賀主席曾在費局長那裏發的牢騷,她已道出婦聯的窘況,除了預算安排的人頭經費,不可能還有多少餘錢剩米。那就是以評選十佳為藉口向政府申請經費了。婦聯歸魏德正主管,他是市委重要領導,給常務副市長或財政局長打聲招呼,撥幾萬元到婦聯户頭上,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想到這裏,卓小梅自哂了,不出聲道,只要幼兒園不出血,那筆錢從何而來,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呢?

    轉眼三八節就臨近了。卓小梅已接到參加全省十佳女青年頒獎儀式的文字通知,賀主席也打來電話,説她和費局長親自陪她上省裏去領獎。這天午後,卓小梅提個不大的旅行袋,走出機關幼兒園,到街旁等候賀主席他們。不一會兒,費局長的車子就開了過來。他沒帶司機,是自己親自開的車。賀主席坐在他旁邊,從車裏伸出腦袋,説:“卓園長,你坐不坐我們的車?”

    這不是廢話麼?這現成的車不坐,還去擠客車?卓小梅就去拉費局長的車門。拉了幾下也沒拉開,看來是下了鎖。只聽費局長説:“我和賀主席已經配了對,你就別搞第三者插足,影響安定團結了。”賀主席笑道:“費局長不讓你上車,那你只好去坐後面的車了。”

    卓小梅掉頭往後望去,果然開過來一部小車,竟然是魏德正的專車。

    卓小梅於是朝魏德正的車子走過去。車沒停穩,吳秘書就走出副駕駛室,開了後排車門,對卓小梅做個請的姿勢。卓小梅謝過吳秘書,低頭鑽進車裏。吳秘書又不輕不重將車門關上,這才快速上了車。

    車子立即啓動了,一旁的魏德正説:“費局長不開車門,只得到我車上來擠擠,委屈你了。”卓小梅説:“我挨擠算什麼?擠着您當領導的,才是我的罪過。”魏德正説:“能跟你卓大園長擠一擠,可是我莫大的榮幸。”

    卓小梅以為是兩部車子碰巧走到了一起,問魏德正:“您是上省裏開會,還是辦事?”魏德正説:“我是專門去護送你的。”卓小梅説:“那我可是受寵若驚了,您堂堂市委重要領導,這麼禮賢下士。”魏德正説:“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嘛,維都好不容易出你這麼個全省十佳,我這個管黨羣的副書記,能不當回事麼?”

    説得卓小梅直笑,説:“魏書記也太誇張了,還百年樹人。我這個十佳,從報送材料到今天上省城去參加頒獎儀式,也就兩個多月的時間。”

    到達省城,穿過車水馬龍的鬧市,趕往省委接待處,已是夕陽西下時分。這是喧譁的都市中心裏的一處靜地,花草不語,流水無聲,古木遮天蔽日,假若不是市聲猶在耳畔,卓小梅還以為到了遠離凡塵的僻境。

    來到會議報到處,幾個人的名字早被寫在了賓館的房門上。魏德正是地廳級領導,住的單間,卓小梅與賀主席在一起,費局長和外地一名代表住一間,吳秘書和司機不是正式代表,被安排到了副樓裏。

    吃過晚飯,省委有關領導在省婦聯領導陪同下,到房間裏來看望各位代表。領導們晃一晃就走了,費局長邁進卓小梅和賀主任兩個的房間,説魏書記請她們過去搞精神文明建設。三人過去推開魏德正虛掩着的房門,他正站在窗前接電話,嘴裏嗯嗯着,低了兩下腦袋。吳秘書已擺好麻將桌,將三人請到桌旁。

    魏德正的電話很快打完,説:“等會兒有個朋友要過來看望咱們。”坐到桌旁,開了軟中華,和費局長一人點上一支,動手搓起牌來。

    開局後,費局長故意問魏德正:“領導表個態,打多大?”魏德正説:“我不是早表過態,請你們過來搞精神文明建設的麼?”費局長説:“那有什麼意思?打牌不來錢,炒菜沒放鹽,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兩手都要硬嘛。”賀主席笑道:“我看費局長,你對領導也太缺乏瞭解了。魏書記想搞物質文明,他搞得起來嗎?”費局長説:“堂堂市委重要領導,難道搞物質文明的錢也掏不起?”賀主席説:“那你要魏書記自己掏錢,他掏得出一百,我給你兩百,掏得出兩百,我給你四百。”

    費局長抓牌的手就停下了,問魏德正,説:“書記夫人這麼厲害,出門時還先給您淨身?”賀主席笑道:“費局長你居心不良,怎麼能讓領導淨身呢?”費局長才意識到自己用辭不當,忙自我批評道:“我可不是那個意思。怪只怪我讀書時語文沒學好,詞不達意。”

    魏德正倒沒什麼,只管抓牌。費局長又説道:“魏書記您到底是真沒帶錢,還是假沒帶錢?”賀主席説:“費局長你別將魏書記的軍了,當領導的都這樣,身上從來不會帶錢的。帶了錢也跟沒帶是一回事,出行有人開車,吃喝有人買單,住賓館有人開房。你叫領導帶錢在身上,是不是想行竊?”費局長説:“罷了罷了,看來今晚只能精神到底了。”

    魏德正朝卓小梅笑笑,説:“賀主席説得倒也不假,自早幾年做上縣領導後,我身上便很少帶錢。有時夫人給兩張百元鈔票,兩三個月後,那兩張鈔票還擱在口袋裏。”卓小梅説:“領導忙嘛,哪有工夫花錢?”

    不過卓小梅知道,不花錢的人並不是不消費,像魏德正這樣的市委重要領導,掰着指頭數得出來的消費,一年下來沒有個百多萬,那是絕對對付不了的。第一次聽人説出這個數字時,卓小梅並不怎麼相信。要知道機關幼兒園百餘位職工,政府的撥款還不足這個數,難道一個領導的消費,竟會超過機關幼兒園這樣不大不小的單位撥款?後有一位在機關裏工作過大半輩子的朋友算了筆細賬,卓小梅才確信這是事實。那朋友是這樣計算的,以維都的消費水平,像魏德正這樣的市級領導,月工資加福利總得有兩千左右,辦公室電腦電話開支每月一千,手機費每月一千五,一天兩包軟中華,兩天一瓶五糧液酒,秘書和司機的工資手機煙酒開支月平均一萬,小車油料維修保險折舊等支出月平均兩萬,多項累計每年就是五六十萬。除此之外,做上領導,關係網就變得複雜,朋友同學戰友老鄉上級下級同事同僚,還有見過一兩次面,你記不得他,他記得你的,都會以種種藉口找上門來。上門就要吃要住,市委市政府都設有接待處,接待處的人在市委和政府的賓館裏日夜穿梭,就是專門負責招待市領導這些形形色色的客人的。像魏德正這種位高權重的地方重量級領導,衝着他而來的客人,平均兩天一撥那是低估了,一撥按三千元的吃住玩樂和禮品費用計算,一年下來也是五六十萬。兩個五六十萬加在一起,便是一百一二十萬,這道算術題做起來並不太難。還有打着各種招牌,找領導入什麼《政壇新星》《廉政公僕》《中華精英》《世界名人》之類玩意兒的,或給企業和單位打招呼出贊助費的,那已沒個準數。另外上研讀博,出省調研,出國考察,其花費多少,出自何處,誰也搞不清楚,誰也不會吃了飯沒事做,硬要去搞清楚,只能忽略不計。這些都花在明處,叫做工作需要,花得理直氣壯,領導不但不會犯錯誤,而且花得越多,越能説明領導辛苦忙碌,能力卓越,造福一方,利國利民。至於暗處的,比如插手甲工程,過問乙開發,關照丙改制,背後有些什麼交換,那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跟前面所説的領導消費完全是另外一碼事。

    想着那朋友算的細賬,卓小梅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往官場裏擠。有錢人一年消費百來萬也許算不了什麼,可他消費得再多,得自己動手拿着錢往外數,當領導的消費起來,連數錢都有人代勞,用不着自己親自動手,兩者之間的檔次,孰高孰低,自然是明擺在這裏的。

    卓小梅本來麻技就不怎麼樣,加上思想開小差,難免老出錯,幾圈下來,竟然沒和一把。費局長就開她玩笑:“卓園長你是想着明天拿大獎,沒心思搞這種精神文明建設吧?”賀主席也説:“明天卓園長拿了獎,打牌可得來點意思,讓我們也提一點成。”卓小梅説:“我這個獎都是在場的領導共同努力的結果,我怎麼好意思獨吞?”

    牌桌上有一個規律,只要領導在場,部下的牌技絕對不可能比領導好,因此這天的牌局上大部分時間總是魏德正在和牌。費局長便表揚魏德正有水平有能力,説打牌是智力遊戲,牌打得好的領導,肯定智力超羣,幹起革命工作來,自然成效顯著。賀主席開玩笑道:“時代真是不同了,我記得我參加工作那陣,都是上級表揚下級,現在顛倒了過來,上級難得表揚下級一回,倒是下級常常表揚上級。”費局長也笑道:“還有過去總是上級獎勵下級,現在也改成下級獎勵上級了,逢年過節,下級總是往上級那裏跑,跑去幹什麼?就是去獎勵上級的。當然上級也會偶然獎勵下級一回,不過那也是下級先獎勵了上級之後,上級從下級獎給自己的獎勵裏勻出來的。”

    兩人説話之際,魏德正又痛痛快快地贏了一把。這雖然搞的精神文明,沒有什麼經濟效益,可贏得多了,還是容易產生成就感的。魏德正也就開導起三位來,説:“我和牌,你們別不服氣,這裏面可是有道道的,得用心琢磨才能悟出其中奧妙。”費局長説:“那魏書記可得教我們幾招。”賀主席説:“魏書記您別教他,到時教了徒弟打師傅。”

    魏德正笑笑,一邊抓牌出牌,一邊説道:“麻場其實就是官場,這打麻將,跟做官完全是一回事。你的上家就是你的上級,你必須對他摸得準,挖空心思奉承他,討好他,巴結他,努力跟他搞好關係,像對待你的親爹親媽一樣,將他侍候得舒服了,逗弄得開心了,他就會把好張子放給你,給你和牌的機會。你的下家是你的下級,你必須對他握得住,給他點小甜頭,又不能讓他翹尾巴,該看緊的時候要看緊點,儘量限制他,控制他,處處留一手,關鍵的張子堅決不能放給他,叫他和不了牌。你的對家是你的平級,更是你的對手,你必須擺得平,千萬不能掉以輕心,他吃什麼張,放什麼子,你得睜大眼睛看清楚,想方設法摸清楚他的底細,弄明白他的意圖,時刻提防,多方設阻,拿出一切能夠拿出來的手段制止他和牌。這麼一來,其他人都和不了,你想不和都不可能了。”

    這套高論,不僅卓小梅從沒聽過,在機關裏混了那麼多年的費局長和賀主任也是第一次耳聞,心裏不免暗暗佩服起魏德正來。費局長説:“怪不得魏書記領導做得這麼好,原來是打牌打出來的經驗。”魏德正忙説:“這是信口開河,練嘴皮子的,你們別拿出去訛傳。在市裏天天事務纏身,疲於奔命,難得片刻輕鬆,今天到了省裏,可以放鬆一下,跟同志們打牌玩玩,高興了開幾句玩笑,是上不得會議紀要的。”

    賀主席抬頭望一眼站在魏德正身後看牌的吳秘書,説:“吳秘,魏書記的指示你做好記錄沒有?回去整理成文,發至縣團級幹部,大家好好學習學習,以儘快提高各級領導幹部的執政水平,早日振興維都兩個文明建設。”吳秘書長笑笑,只是不聲。

    費局長抓牌出牌的速度本是桌上最快的,此時遲緩起來,略有所思道:“過去我打牌,沒來錢是堅決不上桌的,輸錢垂頭喪氣,贏錢興高采烈,只圖一時痛快。今天聽魏書記一番諄諄教誨,才知道自己的淺薄。贏兩個小錢,那算什麼本事?純粹是雕蟲小技,地地道道的小兒科。像魏書記這樣,打牌不是想贏兩個小錢,也不僅僅以娛樂為目的,而是見微知著,能從中悟出為官之大道,並付諸實踐,那才是大智慧,大本事,大收穫,大贏家,實在令吾等小吏汗顏。常言近朱者赤,今後看來還得密切聯繫領導,跟着多學幾招才是。”

    “費局長你囉嗦什麼?還不趕快出牌。”魏德正拿着麻將在桌上敲幾下,不讓他再往下説,“這話説到這裏打止了,再不可議論了。怪只怪我説漏了嘴,被你們抓住辮子。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以後説什麼話,看來還得注意點才是。”費局長説:“君子無戲言嘛,誰叫您是我們的領導呢?領導是權威,領導的話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話,是金科玉律,是指示,是真理。現在我們國家已進入法制社會,大力提倡依法治國,依什麼法治國呢?當然就是依領導的説法治國。”

    幾個正有説有笑,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推門而入,説:“喲,領導們正在忙。”魏德正聞聲而起,握住對方伸過來的手,搖幾搖,説:“禹老闆動作蠻快嘛。”中年人説:“魏老闆到了省城,我的動作肯定要快點。”

    兩人見面就互稱老闆,卓小梅覺得挺有意思的。生意場上稱老闆,由來已久,曾幾何時,官場上也稱起老闆來了。卓小梅就不知那禹老闆到底是生意場中人,還是官場中人。

    魏德正開始給禹老闆介紹桌上的人。先介紹費局長。魏德正話音沒落,費局長撈住禹老闆的手,説:“禹老闆是咱維都經濟建設的大功臣,上一屆人代會,我們還是一個代表團的。”禹老闆也説:“費局長是我的老朋友了。”

    “我這是多此一舉了。”魏德正轉而指着賀主席,説,“這是市婦聯賀主席,認識嗎?”賀主席搶先説:“禹老闆曾是維都的大名人,我能不認識嗎?只是禹老闆不見得認識我。”禹老闆風趣地説道:“我在維都辦廠時,不堪老婆的家庭暴力,曾跑到市委大院裏去找過男聯,婦聯還真沒去過。”説得眾人都笑。

    從幾個人的話中,卓小梅已經猜測出,這個禹老闆就是曾經收購維都汽車製造廠的那個禹老闆了。想起不是這個人,秦博文也不會下崗,從而落得今天這個下場,卓小梅心下不免恨意暗生。不過她還是有涵養的,不會將肚子裏的想法流露在臉上,魏德正將她介紹給禹老闆時,還努力地笑了笑,説:“我也認識禹老闆,在電視裏。”禹老闆説:“你就是卓園長!魏老闆跟我説過,這次到省城來開會,你是主角。”又對卓小梅翹起拇指,説:“全省十佳,不簡單啦。”

    魏德正怎麼會對禹老闆説起自己呢?連自己的十佳他都知道了。卓小梅覺得有些蹊蹺,卻沒怎麼往深處想。

    禹老闆是來請魏德正他們去喝茶的,説他有一位朋友新開了一家茶館,裝修古拙,格調高雅。名字也別緻,叫做天然居,一聽就是有品位的,值得一去。還説如今唱歌跳舞蒸桑拿那一套越來越變得粗俗,讓人覺得是專門給那些進城沒幾天的暴發户設計的消費,因為他們除了認得人民幣上面的字,別的字認不得幾個,偏偏又想張揚顯擺,那種地方再合適不過。喝茶卻不同,顯得有文化。省政府前不久下了文件,要把本省建成文化大省,凡是與文化有關的產業,手續快辦特辦,免税三年,而茶文化又是文化中的精品文化,不會喝茶,不懂茶道自然顯得落伍和沒有文化,各類茶館也就應運而生,喝茶一時成為風尚。

    魏德正徵求三位的意見,是不是領禹老闆的情,去見識一下省會城市的茶道。費局長是市裏的中層領導,知道領導想做什麼,自己表態就是,完全用不着徵求下屬的意見,只有不想做什麼的時候,才故意問問下屬,意思是要下屬替他擋擋駕。費局長於是説:“你們幾位去吧,我有一位老同學先約好了,等會兒要來看我。”

    賀主席和卓小梅也不傻,趁機推辭。魏德正就對禹老闆攤攤手,説:“你看這些人都有事,我孤家寡人的,不好脱離羣眾,獨自扯單線。何況我也沒什麼文化,還是打打麻將,乾點粗活算了。”禹老闆也不勉強,笑道:“麻將也是文化,那你們就從事麻文化吧。”同時掏出手機,通知司機到樓上來一下。

    禹老闆的司機很快上來了,手上抱着個紙盒子,裏面堆着酸奶礦泉水和時鮮水果之類。魏德正説:“禹老闆你這是要幹什麼?”禹老闆説:“我也沒什麼表示的,給各位搞點後勤服務,算是對麻將文化事業的一點力所能及的支持吧。”大家就感謝禹老闆的關懷,一定努力振興麻將文化事業。

    臨走,禹老闆掏出一張名片,在背面寫上自己的名字,遞給魏德正,説:“這是那家天然居老闆的名片,魏老闆如果有興趣到那裏去,那老闆見了我的簽名,會把費用記到我的賬上的。”魏德正説:“會議有兩天,有空我們去見識見識。”

    禹老闆走後,幾位坐到桌旁又打了幾圈,見時間不早,便各自回房歇。

    一夜無夢。第二天上午在大禮堂舉行全省十佳女青年頒獎儀式。儀式場面隆重,十佳女青年胸戴紅綢大紅花,被安排在前排位置,全省各地市黨委政府有關領導和婦聯繫統與會人員坐在主賓席上,數百名着裝整齊的少先隊員則把其他席位一個不漏地填滿,而各大新聞媒體記者則分列兩旁,嚴陣以待。

    在恭候省領導入場的間歇,卓小梅留意了一下其他十佳女青年,一個個奼紫嫣紅,看上去沒一個三十歲以上的,一般都在二十五歲左右。想想自己都已三十大幾,相比之下差不多是老太婆了,就有些不太自在。又想這是頒獎儀式,不是參加玫瑰之約一類的電視節目,這才稍稍自如了些。

    沒多久,省領導開始陸續出場。第一個出現在主席台側的是省委施書記,卓小梅曾在電視裏見過的。施書記向台下揮揮手,繼而輕輕拍起巴掌。台下受到暗示,也跟着鼓起掌來,居然鼓得還很熱烈,大概是後面的少先隊員事先受過訓練。施書記走出十來米,省長才出現在主席台上,他也向台下揚了揚手,才開始鼓掌。第三位是省人大領導,與省長的距離便只有兩三米的樣子,他沒揚手,一上來就鼓掌。後面的省政協和省軍區以及其他省委領導,彼此之間的距離便都保持在兩米左右,也都只鼓掌而沒揚手。

    領導入場後,會議進入正式程序,無非是主持人宣佈開會,對百忙中抽出寶貴時間蒞臨會議的領導表示熱烈歡迎,接着甲領導講話,乙領導祝賀全省十佳女青年產生,丙領導宣讀十佳女青年名單。旋即頒獎開始,在明快的音樂聲和響亮的掌聲中,十佳女青年依次走上主席台,從省領導手裏接過獎牌和獎金,然後轉身亮相,接受鎂光燈的轟炸。

    卓小梅所處位置居十佳之中,所以給她頒獎的恰是主席台正中的施書記。十來個省領導裏,卓小梅也就認得施書記和省長兩位,因為平時他倆在電視裏的出鏡率高。施書記起碼有一米八幾,卓小梅伸了手去接他遞過來的獎牌時,不得不仰起頭來。要説卓小梅不是那種容易怯場的人,可站在居高臨下的施書記面前時,還是莫名地有些緊張和心虛,不知是因為施書記位高權重,不怒自威,還是牛高馬大,氣勢壓人。其實施書記授獎的過程中,始終面帶慈祥,遞獎牌時還微笑着點點頭,主動伸出手來,親切地跟卓小梅握了握。那是一隻温暖寬厚又蒼勁有力的大手,卓小梅不免暗自感嘆,這樣的大手,天生就是用來執掌大權,把握乾坤的。

    回到台下,十佳代表上台發言。卓小梅對銅質獎牌並不在意,卻偷偷看了看紅包裏的獎金。那是一匝厚厚的百元大鈔,匝條上用大寫標着五萬元整的字樣。這讓卓小梅吃了一驚。她是絕對不相信省婦聯會拿出這麼重的獎金獎給她們的。也不知羊毛出在羊身上,還是出在豬身上,反正沒出在市機關幼兒園身上。卓小梅想起賀主席説過的他們早有安排的話,莫非是市婦聯到哪裏化緣,交了該卓小梅交的份子?

    下午省婦聯組織十佳和與會代表參觀工業開發區和生態工程,卓小梅想就獎金的來源問問賀主席。賀主席跟省婦聯的一位處長貼得鐵緊,插話不進。想問魏德正,才發現他不在人羣裏,可能是中途開了溜。市裏領導進省城,就像縣裏領導上市裏,要拜訪的領導,要找的關係那麼多,夠忙的了。卓小梅只好暫時放棄這個念頭,無聲自責道,你真是見不得大錢,區區五萬元獎金竟攪得你心神不定。

    根據會議安排,晚上在上午開會的大禮堂舉辦大型文藝晚會,會議代表都發了票,而且是貴賓席。晚會八點才開始,晚飯後那段時間,賀主席和費局長几個跑到魏德正的房間裏湊熱鬧,説笑話,卓小梅也跟了去。這叫做密切聯繫領導。卓小梅還想着獎金的事,卻因人多嘴雜,終於沒開口。

    電視里正在播報晚間新聞。先是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之後才是省裏的新聞。省裏的第一個節目就是十佳頒獎大會,足足放了十多分鐘。十佳里面,唯有卓小梅上鏡的時間最長,因為施書記給她頒獎的全過程都進了電視。賀主席説:“卓園長看你好風光的,當時的感覺一定好得不得了吧?”費局長也説:“卓園長現在可是大名人了。”

    卓小梅笑笑,不語,心裏倒也受用。

    新聞播完,幾個人去大禮堂觀看晚會。無非是些歌舞昇平的節目,電視裏天天是這種玩意兒,卓小梅覺得無趣,想起招待所院內靜幽的環境,這兩天也沒來得及領略領略,就悄悄逃了出去。走過一座拱形小石橋,前面是空曠的草坪,高處的燈光自樹葉間漏下,似真似幻。無聲的蝙蝠自空中倏然劃過,還沒來得及看清那黑色的弧線,它已遁入不遠處的樹叢。草坪裏面嵌着彎曲的麻石小路,卓小梅悠然前行,只顧歙動鼻翼,吸納着濕潤的泥土的氣息,偶有殘葉漂落身上,竟渾然不覺。

    正在愜意間,忽有人自石橋上走過來。那是魏德正的腳步聲,卓小梅不用回頭,也聽得出來。還沒攏來,魏德正就開口道:“小梅你好自在啊。”卓小梅説:“一整天又是開會又是參觀,只想清靜一下,所以對晚會節目就失去了興致。”

    魏德正幾步走近,説:“我沒有破壞你的清靜吧?”卓小梅説:“魏書記這是看得起我,才捨棄了晚會不看,出來陪我,何言破壞?”魏德正説:“我知道你是想減輕我的心理負擔。其實我跟你一樣,對那樣的晚會興趣不大。”卓小梅説:“那種晚會是專門表揚你這樣的領導的,怎麼會興趣不大呢?”魏德正説:“那樣的表揚也太膚淺了,聽多了生膩。”

    隨便聊着,兩人已經走過草地,來到一處花畦前。花色不少,卓小梅只認得那些常見的茶花和杜鵑。也許是剛剛盛開過,畦中落英繽紛。魏德正低了頭,在花叢中聞聞,説:“要説自在,還是這花,想開就開,欲落便落。”

    魏德正是感嘆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太多顧忌。卓小梅自然聽得出來,卻不點破,只説:“要不怎麼説不雨花猶落,無風絮自飛。”

    繞過花畦,兩人來到一處牆根。忽見牆上嵌着一扇木門,魏德正隨手一拉,竟然就開了,前面是條窄小的甬道,兩面牆上爬滿青藤。聽着牆外傳進來的市聲,魏德正説:“到外面去看看怎麼樣?”卓小梅説:“時間還早,那就出去走走吧。”

    甬道不長,不足二十米的樣子。到得拐彎處,一條偏巷出現在眼前。走出巷口,前面便是鬧市,車水馬龍,夜景輝煌。這是一條不寬的彎曲起伏的舊街,街兩旁的梧桐樹粗大豪放,間或還能看到沒有拆完的很有些時代的板裝屋。

    忽然間,卓小梅就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來。

    魏德正望着遠處的街影,抬手拍拍身邊的梧桐樹,説:“十多年了,過去的石子路換成了水泥路,街旁的板裝屋也少了,唯有這些梧桐樹還是當年的梧桐樹。”

    原來魏德正也認出了這個地方。説不定他早知道省委接待處有道後門直通這條老街,特意把她領出來的。遙念讀幼專的那幾年,雖然天天行走於此,卻哪裏知道與深不可測的省委接待處只一牆之隔?還多次跟身邊這個男人從這裏走過,儘管並沒真正深愛過對方,如今觸景生情,依然備覺温馨。卓小梅也就説:“時間真快,轉眼我們就人到中年了。”魏德正説:“是呀,真快。只有夢裏回到這個地方,還是當年的舊蹤。”

    這話讓卓小梅暗暗一驚,意識到自己欠了魏德正很多。卻只能默然,無話可説。魏德正不去理會卓小梅,説:“小梅,要説我還得好好感謝你才是。”卓小梅不知此話何指,心想是不是當年拒絕了他,故意這麼正話反説?只得説:“德正,是我對不起你。”

    卓小梅覺得到了這個地方,再一本正經叫魏德正做魏書記,便顯得生分了。魏德正懂得她的用意,卻笑而不語,走到了前頭。

    不覺得就到了幼專前面。過去那道不寬的鐵門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石門。兩人在門下站了一會兒,魏德正説:“進去看看麼?”卓小梅説:“免了吧,門衞不會放我們進去的。”

    最難忘的還是幼專斜對面的粉店。然而幾番搜尋,還是不見蹤影,當年低矮的木屋已改成三層的磚樓,樓下的門面全成了網吧。卓小梅説:“想起當年,花兩張角票吃一頓米粉,便是莫大的享受。現在的年輕人,最時髦的已不是吃喝,而是泡吧了。”魏德正説:“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徵嘛,那時短缺的是物質,現在短缺的是精神。”

    好像有些不甘心似的,兩人一路走去,眼睛仍在那些招牌上瞟着,彷彿找不到過去的粉店,絕不罷休。自然是無果而終。卓小梅不無遺憾地説:“記得為了請我吃粉,那時你連公共汽車也捨不得坐,都是走路來,走路回。今天粉店若在,我一定好好請你,還你一份人情。”魏德正似有幾分感動,説:“難得你還記得這麼清楚。只是説還人情,也太嚴肅了點。倒是那時我也太幻想了,以為多請你吃幾次米粉,就會打動你的芳心。”

    卓小梅有些內疚,説:“這都是緣分,不是人為可以做得到的。”

    魏德正苦笑笑説:“只好這麼理解了。不過現在想來,如果不是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不是你的斷然拒絕,我也不會時時警醒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卓小梅意識到,這大概就是魏德正剛才説的要感謝自己的理由了。

    卓小梅也就明白過來,為什麼秦博文會一事無成,淪落到今天這個不尷不尬的地步,而魏德正卻通過多年努力,悄然崛起,做上一地高官。怪不得有人説,失戀使人進步。像秦博文這樣,雖然當初如願娶上自己想娶的女人,事業上卻無所作為,到底是幸耶,還是不幸?原來魚與熊掌,真的不可得兼。

    又想起半年多來魏德正的大恩大德,卓小梅開玩笑道:“魏大書記,你不是為了感謝我,才給予機關幼兒園和我本人這麼多的幫助吧?”魏德正説:“不能排除這方面的因素。”卓小梅説:“還有別的因素嗎?”魏德正説:“那當然,幼教事業也是黨和人民的事業的一部分嘛。”卓小梅説:“這兩天你好像很少打官腔,害得我差點都要忘記你是領導了。你這官腔一打,又讓我恢復了記憶。”魏德正笑道:“我那是官腔嗎?”

    快到老街盡頭了,前面有一處茶館,魏德正指着樓前的招牌,説:“真是巧了,這裏也有一個天然居,不知是不是昨天禹老闆推薦的那個天然居。”卓小梅説:“有這種可能。”魏德正説:“我在家裏天天要喝茶的,這次出來得匆忙,忘帶茶葉,賓館裏的袋裝茶又沒法下喉,真被害苦了。小梅可以陪我進去喝兩杯嗎?”卓小梅説:“為我領這個十佳獎,你都陪到省裏來了,我陪你進去喝兩杯茶,那不是很應該的嗎?”魏德正高興地説:“那太謝謝你了。只要茶好,即使不是禹老闆朋友的天然居,那又何妨?”

    走進茶館,魏德正亮出禹老闆給的名片,服務生立即客氣地説:“哦,是禹老闆的朋友。”將兩位領上樓,請進一個裝修典雅的小包廂。卓小梅也就意識到,今晚這些看去非常偶然的巧合,實際上是魏德正事先設計好的。

    不過正如禹老闆所説,這裏古拙的裝修還算別緻,值得一來。尤其是牆上那幅字,有點啓功體的味道,卓小梅比較喜歡。是一副迴文聯,意思挺不錯:

    客上天然居

    居然天上客

    服務生很快上了茶,是著名的西湖龍井,茶味純厚。不過卓小梅喝得比較節制,怕回接待處後影響睡眠。魏德正卻興趣盎然,侃侃而談,説起茶道來,讓卓小梅長了一回眼界。

    茶過兩道,魏德正舉起杯子,説:“今天以茶代酒,祝賀你榮獲全省十佳!”卓小梅端杯跟他一碰,説:“感謝領導看得起,讓我得此殊榮。”魏德正説:“不是領導看得起你,是你事業有成,名副其實。”卓小梅説:“事業有成和名附其實的人多的是,卻不見得都像我一樣能得到領導的青睞。”

    “這倒也是實話。”魏德正説,“小梅你今天算是幸運的,正好是施書記親自給你頒的獎。”卓小梅説:“施書記頒獎和其他領導頒獎有什麼不同嗎?”魏德正説:“當然不同。剛才你也看了電視,施書記給你頒獎,上鏡的時間就比其他獲獎者多得多。”卓小梅説:“這豈不是狐假虎威麼?”

    聞此言,魏德正不禁莞爾。卓小梅不知何故,説:“我説錯了?”魏德正説:“你這個成語用得太恰當了。”卓小梅説:“怎麼個恰當法?”魏德正説:“女人中,最勾魂者是誰?當然是狐。男人中,最威猛者是誰?當然是虎。勾魂如狐,又能借虎勢,這樣的女人那還了得?”卓小梅説:“你這不是亂比附麼?”

    又喝了好幾杯,茶壺已幹。正好電熱壺裏的水已在沸騰,魏德正提壺續水。卓小梅心裏還耿着那筆獎金,終於忍不住説道:“你知道上午我領的獎金是多少嗎?”魏德正蓋好茶壺,説:“起碼有千兒八百的吧?”卓小梅説:“整整五萬元。”魏德正淡然一笑,説:“那你發財了。我不知道獎金這麼多,不然將費局長他們也請過來,狠狠宰你一刀。”

    聽魏德正這口氣,卓小梅就明白他早已知道獎金情況。便問他:“誰替我出的贊助?”魏德正假裝糊塗,説:“什麼贊助?”卓小梅説:“你別明知故問。沒有贊助,省婦聯會拿出這麼厚的獎金?”魏德正説:“你別小瞧人家省婦聯,這點錢算什麼?”

    見魏德正不肯實説,卓小梅只好作罷,不再追問。

    也不知泡到了第幾壺,服務生留下的那小聽茶葉已經見底。卓小梅只象徵性地抿抿,基本上是魏德正一人在喝,看來他還真是來這裏過茶癮的。最後那壺茶已續了五道水,魏德正還捨不得倒掉,又續滿水,説:“喝完這一道就走。”

    這道茶自然得久泡兩分鐘,因為茶汁出得相對慢些了。等茶之際,魏德正依然手不離壺,捏着壺蓋頂珠,無話找話道:“小梅,我知道你這人向來清高,不過在老同學面前,沒必要過於矜持,以後有什麼地方需要我,儘管提出來。你要知道,我是分管黨羣的市委副書記,在這個位置上,還是能辦點事的。”

    聽這口氣,今晚魏德正要卓小梅陪他來喝茶,彷彿就是要對她説這句話似的。卓小梅也不深想,自己又不是官場中人,他管不管黨羣,與己何干呢?

    喝完壺裏最後一道茶水,兩人走出包廂。服務生也不收他們的錢,只在單子上寫下禹老闆的名字了事。卓小梅説:“禹老闆的名字還真值錢。”魏德正感慨道:“是啊,禹老闆的名字是走勢正猛的期貨,誰能將這期貨購到手,以後是有大贏的。”

    卓小梅沒能完全聽懂魏德正的意思,卻想起媒體上曾披露過的某些官員對老闆説過的話:你出錢幫我把官做大,我的官做大了,回頭再幫你賺大錢。也不知魏德正説的期貨,是否就是這麼回事。

    回到維都,那些做厭了各類會議和殺人放火賭博嫖娼小道消息報道的記者們,聽説本土出了個全省十佳女青年,紛紛湧進機關幼兒園,對卓小梅進行全方位的採訪宣傳。這是不花錢的廣告,卻比花錢的廣告效果好得多,一時間卓小梅報紙上有芳名,電視裏有身影,成了維都新聞人物。連機關幼兒園也沾了不少光,名聲跟着響亮起來,不少家長聞風而動,毅然決然把自己的孩子從別的幼兒園轉了過來。機關幼兒園人氣旺盛,用時髦的話説,就是實現了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雙贏。

    卓小梅當然不只顧着出風頭,還騰出時間,將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她們叫到園長室,説了在省裏參加頒獎儀式的有關情況,算是對大家一個交代。幾個人都説:“卓園長你離開維都後,我們就開始關注省裏的電視頻道,第二天晚上就看到了你們領獎的新聞,大家臉上也跟着光彩。”

    提到卓小梅上電視的事,董春燕來了勁,説:“省裏的新聞我看得特別仔細,我發現卓園長挺上鏡的,比平時還有氣質。”曾副園長説:“我也注意到了,十佳里面,卓園長上鏡的時間最長。”董春燕説:“你知道為什麼嗎?”曾副園長説:“你剛才不是説過,卓園長挺上鏡,氣質好,吸引記者的眼球。”董春燕説:“這是一個原因,另外還有原因。”説了半句,故意賣個關子不説了。曾副園長急問:“還有什麼原因?”

    蘇雪儀的胃口也被吊了起來,説:“是不是記者裏面有卓園長的親戚?”董春燕這才得意地説道:“你們知道嗎?給卓園長頒獎的領導是省委施書記。”

    兩個女人明白過來。蘇雪儀點頭道:“春燕這麼一提,我也就明白了。主要領導一出現,自然會成為媒體追蹤的重要目標。”曾副園長説:“其實我們也認出了那個給卓園長頒獎的領導是施書記,只是沒想到這一層上去。”董春燕説:“這就是做領導的風光,要不如今的人,怎麼做夢都想着做領導,做大領導呢?”

    這個董春燕,眼睛還挺尖的,人家只知道看熱鬧,她就能看出熱鬧後面的門道。不過卓小梅可不是請她們三位來研究新聞報道的,這事歸宣傳部門管轄,機關幼兒園想插手還沒這個資格呢。卓小梅拿過自己的包,從裏面掏出一疊鈔票,擺到了桌上。

    這便是那天從施書記手上接過來的五萬元獎金。

    三個人眼睛就直了,説:“卓園長你這是要幹什麼?給我們三個行賄?我們還只聽説過部下給領導行賄,哪有做領導的給部下行賄的理?”

    “你們美什麼美?想要我老人家給你們行賄?”卓小梅説:“這就是十佳女青年的獎金,今天拿出來,是請你們給個主意,看如何處理才好。”

    這是卓小梅個人的獎金,竟然拿出來問別人處理意見,三個人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你一句我一句議論起來。這個説:“卓園長,十佳是你個人的榮譽,獎金是你自己的事,與我們何干?”那個説:“得了大獎,請姐妹們上館子搓一頓,我們肯定樂意。給你出什麼主意,誰有這個資格?”另一個説:“你不是怕我們舉報你吧?可這是你的合法所得,還上了電視的,舉報也沒用啊。”

    卓小梅臉一沉,説:“果真如你們説的這麼簡單,我早拿着錢,樂滋滋自己揮霍去了,還多此一舉,叫你們攏來幹什麼?”

    三個人不吱聲了,盯着卓小梅,等她給説法。

    卓小梅眼睛瞧着桌上的錢,説:“這可是結結實實的五萬元啊!雖然在有些人那裏,五萬元並不是什麼大錢,但對於我們這些沒跟大錢打過交道的人來説,説是小錢,恐怕還缺些底氣。我也不是不需要錢,我需要得很。你們也看見了,前一段秦博文的債主逼得我東躲西藏的,手頭若有這五萬元,也不至於那麼狼狽不堪。我是走路都低着頭,巴望地上有金子可撿。可這五萬元表面看去是省裏領導在台上頒給你的,背後卻另有來路,捏着還有些燙手。那天接過獎金回到台下時,我心裏就直犯嘀咕,這錢肯定不是那麼好拿的。如果拿個一千兩千,甚至三千五千,我還相信這錢的出處不會有什麼問題,一給就是五萬元,這能不讓人生疑嗎?你們想過沒有?省婦聯不是跟錢打交道的部門,而且本省又不是沿海富裕省分,公務員的基本工資常常拖欠,不可能有太多的餘錢拿來做十佳這類花樣文章,省財政就是撥點經費也是很有限的,省婦聯會這麼大方嗎?”

    這話確實不無道理。可三人還是不能完全認可,董春燕説:“你的獎金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是施書記親手遞到你手上的,還要問什麼來路呢?”曾副園長也説:“領導好比爹孃,爹孃給的錢,有什麼好顧慮的?”

    卓小梅還是搖頭,説:“你們説得輕巧,這種不明不白的錢,拿起來易,放下去難。一定有人為我出過贊助的,為此我曾問過魏德正,只是他不肯説。”蘇雪儀説:“假設你説的是事實,人家也是衝着魏書記去的,不會有你的事。”

    卓小梅怕就怕是有人衝着魏德正去的。

    有人衝着魏德正去,魏德正再衝着你來,最後會是個什麼結局呢?卓小梅想想就有些後怕。當初她以為這個全省十佳,不過是鬧着玩兒的,若事先知道要獎給你五萬元這麼個大數,她早就堅決回絕了。

    有這種擔憂,並不全是卓小梅神經脆弱。魏德正上任市委副書記以來,對自己和機關幼兒園這麼關照,卻看不出他的意圖到底是什麼,卓小梅心裏就很是沒底。用兒女情或同學誼來解釋,在當今這個現實主義盛行的時代已經不太可信。還有在省委接待處裏露過面的禹老闆的影子,這兩天也老在卓小梅的腦袋裏晃悠。魏德正説過,禹老闆是走勢正猛的期貨,他是不是正盯着這期貨,準備進行投入產出呢?

    當然這只是卓小梅的第六感覺,跟蘇雪儀她們一時還説不明白。只得讓董春燕打個條子,暫時把這五萬元錢存入銀行,至於怎麼處理,以後再説。董春燕不好再説什麼,將錢塞到包裏,在曾副園長的陪同下,去了儲蓄所。蘇雪儀也抬起屁股,準備到班上去看看,卓小梅説:“你要於清萍下班後到我這裏來一下。”

    下班鈴聲響過沒多久,於清萍走進園長室,説:“領導做了十佳,成為新聞人物,追星族在後面追得那麼緊,還有時間接見部下?”卓小梅説:“哪有你説的這麼風光?我是寂寞難耐,才叫你來説説話。”扶正椅子,讓於清萍坐下。

    不着邊際閒扯幾句,卓小梅提到了那筆獎金。於清萍眼睛圓睜,説:“喲,原來領導是喊我來分獎金的。要不要簽字?我包裏有筆。”卓小梅説:“我就看不得你這樣子,説到與錢有關的話,瞳孔就要放大好幾倍。”於清萍説:“時代在進步,過去要見錢才眼開,現在聞錢也眼開了。”

    卓小梅不是叫於清萍來練嘴皮子的,話鋒一轉,道出了自己的憂心。

    於清萍仍是一臉歪笑,説:“世上最害人的就是錢,沒錢天天想的是錢,有了錢又疑神疑鬼的,天天去琢磨錢。”卓小梅説:“不琢磨行嗎?你若是我,碰到這種情況,也會多一個心眼的。”於清萍説:“我若是你,先拿着這五萬元豪賭幾天,若賺了錢,立即辦個護照,到西歐或美國去遊歷兩個月,看看那些腐朽透頂的資產階級到底是怎麼腐朽的。賭輸了,繼續做自己的園長,下次又去搞個十佳女強人之類的獎回來,再風光一把。”

    玩笑是玩笑,於清萍知道卓小梅把底兜給你,肯定有什麼要吩咐,説:“領導有指示儘管説吧,你封官許願,讓我做了個無職無權的空頭工會主席,我還沒報答你呢。”卓小梅説:“你嫌工會主席無職無權,我倆對調怎麼樣?”於清萍忙搖手,説:“我可沒這樣的野心。我這人向來沒追求,做個空頭工會主席已經心滿意足了。”

    卓小梅無心饒舌,説:“你側面瞭解一下,有沒有人通過市婦聯或機關事務局,給省婦聯拿過贊助款。”於清萍説:“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又不是聯邦調查局的,到哪裏去了解?”卓小梅説:“我知道你有的是辦法。另外還摸一下那個禹老闆的底細,他跟魏德正到底是什麼關係。我總懷疑我的十佳,是禹老闆拿的錢。”

    於清萍晃晃腦袋,説:“誰要我是你的部下呢?就照領導説的試試吧。不過我不能給你白跑腿,你得出情報費。”卓小梅説:“這個好説。”

    心有所繫,這些日子卓小梅也沒情緒做事,連班上都去得少了,縮在辦公室裏發痴的時候多。她也反省過,做一回全省十佳,拿五萬元獎金,本來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竟然弄得神經兮兮的,自己與自己過不去,實在大可不必。可她是個認死理的人,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事絕對沒那麼簡單。大家都有這樣的體會,走在街上,袋子裏的錢包被人偷去甚至搶走,稀鬆平常得很。一旦有人在地上揀個包,説是你掉的,要往你手上塞,你肯定心存警覺,連話都不敢搭,趕快躲得遠遠的。事實是你如果不及時躲掉,想貪便宜,接包於手,到頭來不但便宜貪不着,還會惹一身麻煩。卓小梅覺得那五萬元錢就是隨便走在街上,別人硬塞給自己的,想不警覺,確實沒法做到。

    這天在辦公桌前坐了一陣,也不知要做些什麼,無聊之際,胡亂翻起抽屜來。忽翻到一個文件袋,揭開袋唇,裏面裝着十佳會議資料。記得十佳頒獎會議曾印發過與會代表通訊錄,當時也沒怎麼在意,順便合到其他會議材料裏,一併帶了回來。打開文件袋,很快找到那份通訊錄,卓小梅開始照着上面的號碼,去撥外地十佳的電話。撥了幾個沒撥通,繼續往下撥,終於通了。卓小梅自報家門後,對方口氣倒也很親切。提到獎金,問有沒有人給過贊助款,那十佳説五萬元不是個小數目,沒人拿贊助款,省婦聯出得起嗎?就是出得起,人家會那麼大方嗎?然後明白告訴卓小梅,自己那十餘萬元的贊助款就是從有關係的企業或老闆那裏拉的,省婦聯除了五萬元獎金和會上各項開支,估計至少能在每個十佳身上淨賺五萬。

    果然不出所料。卓小梅無話可説,連再見都忘了道一聲,便放下了話筒。過一會兒又撥了兩個電話,都回答説是出了贊助款的。

    就在卓小梅的手還擱在話筒上未曾拿開,蘇雪儀進了園長室,説:“卓園長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卓小梅提不起精神,懶懶道:“什麼好消息?有時好消息不見得就是好事。”蘇雪儀沒聽懂卓小梅的話,説:“卓園長的話怎麼像是哲學教授説的?我跟你説的確實是個好消息,你難道不想聽聽?”卓小梅説:“你説吧。”蘇雪儀説:“剛才事務局小許打來電話,説明天市委組織部要到園裏來考察你。”

    這回輪到卓小梅聽不懂了,説:“考察我?考察我什麼?”蘇雪儀説:“小許沒有具體説,只説人事科兩位科長會親自陪組織部領導一起下來。”卓小梅搖着頭説:“我又不是市管幹部,市委組織部要來考察我,還真的不好理解。”蘇雪儀説:“這有什麼不好理解的?八成是你做了全省十佳,官運也不請自來,組織上要給你扣更大的烏紗帽了。”

    蘇雪儀這話提醒了卓小梅,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天然居喝茶時,魏德正曾説過,有什麼需要他的,儘管提出來,他在黨羣副書記位置上,還能辦點事。莫非他真是想提拔重用你?這對於魏德正來説,確實不算什麼,也就他一句話的事。只是自己在幼兒園待了十多年,除了懂點幼兒教育,別無所長,並不是塊做官的料子。何況她從沒動過這方面的念頭,這輩子跟這個官字結不上緣,也並不遺憾,做個平頭百姓,升斗小民,居有屋,食有糧,已經非常滿足。卓小梅心裏説,魏德正也是的,你作為黨羣副書記,那麼多渴望進步的大官小員等着你派人去考察你不派,卻派人來考察一個小小園長,犯得着嗎?

    組織部要來人考察,在別人那裏,可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卓小梅卻這麼不識抬舉,蘇雪儀真的想不明白,説:“組織部要下來考察你,你應該高興才是,完全沒必要這麼苦大仇深嘛。我去做點準備,明天接待好上級領導。”

    蘇雪儀走後,卓小梅想給魏德正打個電話,問問明天組織部來考察的事。剛好於清萍進了辦公室,伸手找她要情報費。卓小梅説:“你這個情報來遲了,我已得知,我那所謂的十佳確是禹老闆提供的贊助。”於清萍説:“你是怎麼知道的?”卓小梅説:“不是禹老闆,又會是誰呢?”於清萍説:“原來你是在瞎懵。”卓小梅説:“是我親自刺探到的。”於清萍説:“那我再問你,魏德正與禹老闆是什麼關係?”

    這倒是卓小梅還沒想清楚的。她顯得迫不及待,忙問道:“那你給我説説,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於清萍當然沒有卓小梅那麼急切,不緊不慢道:“你還沒出情報費呢,這可是你事先承諾過的。言而無信,非君子也。”卓小梅在於清萍頭上敲一下,説:“還有一句話你沒説,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園長就是園長,不但不給情報費,還轉了彎罵我是小人。小人就小人唄,反正這個時代,想找君子也難。”於清萍這才話歸正題,説,“你那十佳,確實是禹老闆出的錢,出了整整十二萬元。他當然是看的魏德正的面子。他倆的淵源深着呢。有人跟我説,魏德正上得這麼快,而且從縣委書記一步到位,直抵市委分管黨羣的副書記,就是因為後面有一個禹老闆。因為按官場慣例,縣委書記升任副市長或一般的市委副書記,屬於正常升遷,直接升到管黨羣的市委副書記,還不多見。”

    想不到禹老闆還有這麼大的神通,而魏德正又與他有這層特殊關係。

    於清萍先跟卓小梅説起了禹老闆的發跡史。禹老闆是維都名人,他的種種傳説早在維都傳得神乎其神。據説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禹老闆還是一個挑着貨郎擔走村串巷的小販,後來政策慢慢放寬,他便撂下貨郎擔,租了門面做起百貨生意。沿海開發剛升温那陣,禹老闆又將門面交給老婆經營,自己帶了四五萬元現金跑過去購了一塊地皮,轉手一拋就淨賺二十多萬,然後再買進,待行情看漲,再拋出去。這麼雪球一樣滾上幾回,不到兩年工夫,禹老闆身價已達數千萬。他的過人之處,還在於能急流勇退。就在那邊的開發熱進入白熱化的時候,他悄悄把資金全部抽出來,殺回內地,開始購買低廉得破爛一樣的國有企業,將企業重新進行包裝,再伺機出手,又猛賺了一把。維都汽車製造廠就是禹老闆購進的改制企業之一,後又被他拋售出去,從中賺了一大把。他的企業早就遍佈省內外各大中城市,現在人們背後不再稱禹老闆為禹老闆,而是稱他禹億萬,他的資產到底有多少,誰也搞不清楚。正因如此,在改制熱和招商引資熱一浪高過一浪的世紀之初,政府急於出政績,炙手可熱的禹老闆自然成了大官小員追逐的對象。連省委施書記都成了他的鐵桿朋友,據説禹老闆要找施書記,哪怕他老人家正在主持省委常委會議,也要暫時休會,讓十幾個常委等着,先跟禹老闆見了面再説。

    不過魏德正跟禹老闆之間的交情,知道的人卻並不多,於清萍説她是拐了不少彎才打聽到的。當年禹老闆扔了貨郎擔,剛開始在城裏開百貨店時,根本沒實力結交政府部門官員,工商税務的人三天兩頭就要上門找一次麻煩,編了由頭要這税,拿那費。當時負責禹老闆那個街區的工商專管員姓欒,大家當面叫他欒科長,背後叫他卵科長。這天欒科長又進了禹老闆的店,要收管理費。那是一種半年一繳的費種,不久前欒科長就來收過一次。他的記性當然還不至於壞到這個程度,明擺着是借了由頭來敲竹槓的,只要給他塞個信封,就會沒事。可那天禹老闆因顧客退了幾百元錢的貨,心裏窩着火,沒買欒科長的賬,話説得有點衝,兩人吵起來,差點還動了手。老百姓常説,財政爹,銀行娘,工商税務兩條狼。禹老闆得罪了狼,自然有他受的了,那個欒科長自此便盯住他的店,過不上兩個星期就要上門一次,不是説禹老闆這裏違規,就是那裏犯禁,反正理由充足得很。禹老闆後悔那天沒能忍住一時之氣,才栽下這棵惡刺,只得低聲下氣向欒科長求情説好話。晚上還跑到人家屋裏送錢送物。欒科長主動進你店,那是給你巴結討好的機會,你的脖子卻比發情的狗卵還硬,現在倒過來再上人家的門,那門檻是那麼好進的麼?欒科長一臉冷霜,説他是堂堂正正的員,只知道為黨和人民的事業秉公執法,從來沒收過任何人的一分一釐,將禹老闆拒之門外。好話打動不了欒科長,錢物進不了他家的門,禹老闆的店也就沒法再開下去,終於被鐵面無私的欒科長執法執得關門大吉。大吉是大吉,禹老闆心裏卻難得平衡,於是寫了告狀信,天天上市委去告欒科長。誰知欒科長原是一位市委領導的女婿,市委裏的人都認識,誰會理睬你禹老闆?告來告去,欒科長還是欒科長,仍然管着禹老闆門店那個街區。

    那時候魏德正還是小幹部一個,在市委裏面待的時間不長。也是事有湊巧,這天魏德正代人到市委羣眾來訪接待室值班,正碰上禹老闆來告狀。魏德正並不認識欒科長,更不知道他是市委領導的女婿,只是看了禹老闆的告狀信,覺得這個欒科長有些惡劣,一時疾惡如仇,有心要幫禹老闆一把。魏德正知道僅憑告狀信中所説情況,還不足以告倒欒科長,便給禹老闆出主意,多找些欒科長敲詐勒索的證據,最好是跟同行們聯合起來告狀,這樣人多力量大,便有可能把姓欒的告倒。禹老闆回去後跟同街的門店老闆説起那個欒科長,才知道那傢伙因為岳父是市委領導,有恃無恐,多行不義,眾人背後都恨透了他,巴不得有人牽頭掰倒他,於是紛紛提供證據,聯名遞上告狀信。

    看了禹老闆他們重新寫的聯名告狀信和充足的證據,魏德正覺得把握較大,便直接找了負責信訪工作的市委副書記。副書記一見材料,拍案而起,説這樣的蛀蟲不清除出革命隊伍,老百姓的日子還過得下去!當即作了重要批示,讓魏德正交給有關部門馬上辦理。不久有關部門就成立專案組,進駐工商局,內查外調,掌握了大量的有關欒科長索拿卡要的鐵證,並提交司法部門,將他依法逮捕。與此同時,禹老闆的門店重新開業,工商局考慮到他的店停業期間受了損失,酌情作了補償。趕走了瘟神,欒科長原來管轄的門店老闆們一個個歡欣鼓舞,大放鞭炮,以示慶賀。禹老闆更是興高采烈,比做生意賺了大錢還要得意,跑到市委去找魏德正,要請他的客,還打算送他錦旗,感謝他為民除了一害。魏德正説這是自己的工作,不受請,也不讓他送什麼錦旗。便感動得禹老闆熱淚盈眶,説像魏德正這樣的好官廉官,如今就是打着燈籠火把也沒地方可找,卻有幸被他姓禹的碰上了,也不知是自己積了幾輩子的德。

    需要補充的是,欒科長的岳父,也就是那位市委領導也同時丟了烏紗帽。他是被維都下面一位縣長的案子牽出來的,跟女婿的事並沒關係。魏德正是事後才知道欒科長的特殊背景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大罵自己不諳世情,在市委機關裏待着,人人都清楚那位市委領導是欒科長的岳父,唯獨自己懵在鼓裏,渾然不知。是啊,如果那位縣長不出事,沒將這位市委領導牽進去,誰掰得倒欒科長?如果沒有這個如果,魏德正卻敢太歲頭上動土,幫小販們整起市委領導的女婿來,還會有好果子吃麼?別説飛黃騰達,恐怕再想在市委機關裏混下去都困難了。魏德正真想跑到號碼裏去,給那位縣長恩人下跪,感謝他挽救了自己。因為魏德正深知,將欒科長送進監獄的,其實不是禹老闆,不是那位給有關部門下達批示的市委副書記,也不是辦理欒科長案子的專案組和司法部門,當然更不是自己,而是那位倒黴的縣長大人,是他讓姓欒的倒了靠山。

    不過禹老闆不可能知道機關裏的內幕,因為沒有哪份材料和文件説過,那位倒台的市委領導和欒科長是翁婿關係。即使有這樣的材料和文件,禹老闆也不可能看得到。他始終認為是魏德正以民為本,匡扶正義。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當下,這種可貴的人品和高尚的官德顯得尤為珍稀,自然也是最值得崇敬的。帶着這種崇敬,禹老闆曾試圖走近魏德正,要好好報答他。心有餘悸的魏德正生怕一不小心再惹出別的麻煩,極力迴避着禹老闆,不給他機會。施恩於人,卻不圖回報,這樣的美德自然是最易打動人心的,禹老闆對魏德正的敬重於是又更加一層。

    有意思的是禹老闆從此順水順風,做小生意發小財,做大買賣發大財,十幾年下來成為一方鉅富。禹老闆覺得這一切都離不開魏德正。想當初,不是魏德正替他整掉欒科長,他那關掉的百貨店便不可能再開張,這輩子也許就跟經商拜拜了。更為重要的是認識魏德正之後,禹老闆的生意便再沒遇到任何挫折,沒什麼他想做而做不成的。在禹老闆心目中,魏德正既是恩人,又是貴人。禹老闆始終覺得,他正是借了魏德正這個貴人的神助,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而這又是典型的拜金時代,誰有錢誰就是大爺,連權力都會主動前來攀附。做了大爺的禹老闆,身後自然沒少緊追不捨的權貴,連省裏的大員都對他敬若神明。但有一個人卻從沒找過他,那便是魏德正。禹老闆打聽到魏德正已經到縣裏做了書記,意識到報答恩人的時機已經到來。他親自給魏德正打了電話,想約他見見面。中國是沒有純粹的商人的,尤其是想把事情做大的商人,更不可能純粹,因此禹老闆的名字不僅顯赫於商場,官場中人也無人不曉,魏德正自然也知道這個名字在官場中的分量。不過魏德正就是魏德正,他在官場摸爬摔打了那麼多年,對世道人心已琢磨得非常透切,懂得跟禹老闆這樣的鉅富打交道,得講究點策略,所以每次禹老闆約請,都被他以工作忙抽不開身而婉拒了。

    好多比魏德正級別高的官員想結交禹老闆,不見得都結交得上,他魏德正卻這麼不識抬舉,禹老闆免不了有些惱火。可惱火過後,又不得不在心裏對他刮目相看。對那些狗一樣隨喚隨到的官僚,禹老闆表面上客客氣氣,內心裏卻是很不以為然的。於是扔下手頭的生意,專程去了趟魏德正做書記的縣裏。魏德正這才露了面。禹老闆説:“你老兄面子也太大了,我不相信你離開自己的地盤幾天,縣裏的人就會搞政變,將你縣委書記的位置給抹了。”魏德正趕忙表示歉意,説:“禹老闆你不知道,我們這種縣官不好做,不像上面的領導,可以指示執行指示,文件落實文件,會議貫徹會議,我們面對的是基層得不能再基層的老百姓,事無鉅細都得親歷親為,落到實處,不然打爛了腦袋,是你活該。”

    這也是實話,還不好否認。禹老闆説:“魏書記你別在我面前叫苦,我不是下來搞工作調研的領導。一是想念你了,特意來看看你。二是給你提個醒,別隻顧一頭紮在工作上,必要的時候也該下點詩外功夫。我雖然不在官場,可這幾年跟官場中人也沒少打交道,知道其中一些遊戲規則,該走動的還得走動走動。你應該是有體會的,用你們的話説,叫做不走不動,走走動動,慢走慢動,快走快動,小走小動,大走大動。”

    説得魏德正直笑。官場文化就是這麼形象生動,容易深入人心。魏德正自然也深知此理。只是他普通平民出身,一直以來,官欲不敢太大。當初最大的願望是這輩子能混個處級足矣。想魏家世代布衣,連九品以上官員都未出過呢。不想應了那句舊話,官運來時門板都擋不住,眨眼間,魏德正不僅到了處級,而且做上地方最高父母官,成為堂堂縣委書記。水漲船高,這時候他的人生目標已不再是處級打止了,有了更高的期望。按照慣例,做到縣委書記的份兒上,只要穩住陣腳,不出意外,幾年熬下來,資歷熬夠之後,進市委市政府班子裏做個副職的可能性還是不小的,再不中用,退二線時搞個副廳級助理巡視員,應該不在話下。至於比這更高的級別,魏德正心知肚明,自己上面沒過硬的關係,還是少做這樣的美夢,多睡幾個實在覺。

    魏德正的想法實際倒是實際,但禹老闆覺得其着眼點還是低了些。他毫不隱諱地道出了自己跟省裏領導,包括施省長也就是後來的施書記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説只要魏德正有靠近他們的意思,他可從中牽線搭橋,玉汝其成。魏德正知道禹老闆不是瞎話瞎説,商人都是務實的,他犯不着放下手頭生意,大老遠跑到縣裏來跟你吹牛。當前是一個官商依存,共創政治經濟神話的特殊的轉型時期,官員需要商人投資出政績,商人需要官員出租權力發大財。道理很簡單,這種看得見摸得着的互利互惠共生共榮的大好事,誰能抓在手裏,誰就會立於不敗之地,無論是從商還是為官。

    這麼想着,魏德正不覺得就熱血沸騰起來。

    從此兩人就走到了一起。國人早掌握了一個所謂的拉動經濟的高級秘密,只要敢於大把扔錢弄項目搞建設,國民經濟生產總產值增長速度就會往上猛竄。禹老闆立即在魏德正的縣裏投資搞了幾個經濟開發區,叫做什麼放水養魚,以地生財,當年縣裏的GDP和財政收入增長速度就上了兩位數,這可是該縣從沒有過的政績。回頭禹老闆再跑到施省長那裏吹風,説魏德正是個經濟型人才,地方經濟搞得很有特色,也很有成效,要施省長抽空下去走走。不久施省長還真的到魏德正的縣裏轉了一圈,對當地經濟建設非常滿意,覺得魏德正很能幹,有意要提他做市裏管經濟的副市長。也是施省長官運亨通,回省後不久就進步為省委書記。省委書記用個什麼人,自然比省長方便多了,施書記一句話,便讓魏德正直接做了市委管黨羣的副書記。意圖再明顯不過,就是條件成熟後,要讓魏德正這樣的有用之才接維都黨政一把手的班。

    條件怎麼才算成熟,不是個剛性指標,沒法量化,但還是有些基本要素。照魏德正的理解,主要有兩條,一條是資歷要夠,二條是政績要突出。資歷由時間管着,一個位置待上十年八年的,那便是資歷。政績得憑能力去精心打造,做幾件看得見摸得着的漂亮的事,才是政績。魏德正當然沒耐心在副書記位置上待上十年八年,得趁施書記正在台上,禹老闆的事業如日中天,趕緊抓住機遇,早出政績,儘快越過副書記這個坎子,更上一層樓。

    禹老闆自然會全力支持魏德正。在他心目中,魏德正屬於官場中的好官。好官多佔一個位置,壞官必然就會少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禹老闆已經看準魏德正的才幹,這絕對是一支潛力股,以後是會上漲的,有這支潛力股在手,以後自己的事業才能長足發展。終究施書記年紀已經不輕,這一屆搞完,如果不能再往上升,也該退下去了,那麼在官場中培植新貴,勢在必行。人無近慮,必有遠憂啊。

    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讓魏德正快出政績,出大政績。禹老闆不缺資本,缺的是可靠而又容易出彩的項目。維都可開發的項目早被開發過了。大廣場上半年才改建好,現在敲爛重建,有點可惜。自省城方向入市的大馬路剛剛擴建完畢,兩旁的燈化綠化什麼的很現代,估計三五年內不會過時,暫時不可能毀掉重來。城外的十里防洪堤也是上年才砌好的,質量不好恭維,可估計一兩個雨季還泡不爛。至於各大中型國有企業,該破產的已經破產,該改制賣掉的已經改制賣掉,有些企業,像禹老闆購進不久又拋售出去的維都汽車製造廠之類,已搗騰了一兩個回合,想再出成效,恐怕不那麼容易了。

    不過事在人為,魏德正和禹老闆並沒失去信心。時下有一句非常流行的話,叫做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兩人都是上上智人物,最好使的就是自己脖子上的腦袋,總會想出辦法來的。何況他們的優勢明擺在那裏,魏德正手中有權,禹老闆袋裏有錢,這可是世上最管用的兩件法寶,祭出這兩件法寶,還有他倆想做而做不成的麼?

    於清萍一路侃下來,像説自己的家事,那麼頭頭是道,也不知她哪來的如此豐富的素材。卓小梅意識到她侃得遠了,又見下班時間已過,只好打斷她,説:“於主席挺有政治頭腦嘛,説起官場上的事情來,一套一套的,像個政治學博士。”於清萍説:“我不是為了完成你佈置的艱鉅任務,才搞的內查外調麼?現在來向你彙報,你又不耐煩起來。”卓小梅説:“你該彙報的已經彙報清楚,我深表感謝!”於清萍説:“我又不是來討你的感謝的。我也是聽人議論魏副書記時,覺得這政治上的人和事還是挺有意思的。當然不只是我,你只要走進機關,跟人家説起官場上的是是非非,特別是主要領導的傳聞,大家都興趣盎然,説起來沒個完,要不我也不可能從朋友嘴裏知道那麼多有關魏副書記和禹老闆的情況。”

    這話倒是不假。卓小梅説:“其實不僅僅是機關,其他行當也一樣,最打眼的自然是高處的目標。”於清萍説:“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尤其是男人,就是要出人頭地,要幹出一番偉業,好站到高處,讓人矚目。你看那些有點成就的男人,哪個不是意氣風發,魄力飛揚,令人景仰?反觀那些碌碌無為,一事無成的男人,一個個都顯得委委瑣瑣的,沒個人樣。”卓小梅説:“看來你蠻崇拜那些出了人頭地的人嘛。要不要我把你介紹給你的偶像魏副書記,你也好滿足滿足崇拜欲?”於清萍也不含糊,笑道:“那就拜託你了,有機會讓我跟姓魏的零距離接觸接觸。”

    於清萍走後,卓小梅沒有立即離開園長辦,一時陷入沉思。魏德正讓禹老闆出資十二萬元給你弄了個十佳,難道僅僅是為了提高你和機關幼兒園的知名度,促進幼教事業的發展?那麼幼教事業發展了,又能給魏德正的仕途帶來什麼好處呢?一個小小的機關幼兒園,再怎麼折騰,也折騰不出什麼大動靜來,於魏德正的進步裨益不大。

    十佳的事卓小梅還沒想明白,組織部又要下來考察了。這事肯定又與魏德正有關,他管着組織部,他不發話,組織部是不會貿然去考察誰的。那麼他們考察你幹什麼呢?莫不是要提拔你到哪個部門去做領導?卓小梅知道組織上有規定,部門班子的人員結構要實行多元化,用機關裏的形象説法,叫做摻砂子。具體來説,就是領導成員裏除了黨員,還得有非黨人士;除了漢族,還得有少數民族;除了男性,還得有女性;除了年齡大的,還得有年齡小的。這幾條裏,卓小梅主要佔着女性一條,同時年齡也不大,魏德正要擺出這兩條,安排安排卓小梅,理由還是挺充分的。那麼憑自己的職業特徵,公檢法司城建國土之類,風馬牛不相及,估計去不了,最好的去向也就是教育部門了。只是教育局的領導層裏已有女性,一般不可能再摻個女人進去。可轉而又想,為什麼不能呢?組織上只規定有關部門得有一個女性,並沒規定只能有一個女性呀。

    這麼一想,卓小梅竟然憤憤不平起來。她因為自己做了園長,也就對各部門各單位長字號的領導幹部配備情況有所關注,發現組織上規定了的不見得一定能落實,並沒規定的往往會成為鐵律。一個班子裏的黨員也好,漢族也好,男性也好,可以有好幾個十幾個,但與此相對應的姓非姓少或姓女的幹部,卻一般不會超過一個,多配一個好像就犯了什麼忌似的。最有意思的是年齡結構問題,本來班子裏已有兩個四十歲以下的,現在組織上來了規定,説得配一個四十歲以下的,四十歲以上的便來了勁,兩個四十歲以下的非得去一留一不可,這樣才好給四十歲以上的留出一個空檔。

    回頭再説市教育局的班子,長期以來就是男性的天下,男性領導十好幾個,為什麼偏偏只容得下一個女性領導,不可以多容幾個呢?還説婦女半邊天,誰見黨政機關班子成員裏婦女半邊天過?不能半邊天,三分之一天,或四分之一天,五分之一天,也行嘛。這當然只是卓小梅的假想,如果這種假想成真,那她就有可能進入教育局班子層了。

    想到此處,卓小梅不覺自哂了。你這是什麼德性?聽説組織部要來人考察,就心潮澎湃,浮想聯翩,情不自禁地生出這麼多的感慨。剛才你還説於清萍是政治學博士,看來你的水平比她還高,簡直算得上政治學博士後了。

    晚上卓小梅忍不住撥通魏德正的電話,想問問明天考察的事。是吳秘書接的電話,説省委施書記來了,魏德正和市委常委一班人正在彙報工作哩。問卓小梅有什麼要事,可否轉告。卓小梅説:“也沒什麼。省裏開會後好一陣了,一直沒跟你和魏書記聯繫,打個電話問候一聲。”吳秘書説:“卓園長好客氣的,魏書記有空時,我轉達你的問候。”卓小梅説:“免了免了,我也沒要緊事,魏書記忙,別驚動他了。”

    第二天上午九點左右,在事務局小許和人事科兩位科長的陪同下,市委組織部兩位科長(為頭那位還是副處級)進了機關幼兒園。

    因為是來考察卓小梅的,所以考察組的人沒驚動卓小梅本人,直接去了會議室。蘇雪儀和曾副園長他們已經準備好茶水和瓜果,老早等在那裏了。身為副園長的蘇雪儀還兼任支部副書記,協助支書卓小梅分管園裏黨務和人事工作,她出面接待組織部門和事務局人事科領導,完全符合組織原則和工作程序。

    由小許介紹雙方認識後,組織部那位副處級科長就發話説,根據市委常委決定,近期要對全市黨政部門和部分企事業單位主要負責人進行一次綜合考察,機關幼兒園園長也被列入考察範圍。按慣例,先找單位部分領導和羣眾談話,然後進行民意測驗。作為被考察對象的卓小梅必須迴避,考察組就不和本人見面了。

    聽這口氣,好像這只是例行考察,不太像是選拔領導幹部。但大家心裏明白,組織上要考察誰了,總是有些意圖的。

    組織部副處級科長説明來意後,蘇雪儀也説了幾句歡迎領導下來指導工作的客套話,接着按照要求提供了談話對象名單。見上面園務會成員和一般職工人數比例完全符合要求,副處級科長便點頭表示認可,然後由蘇雪儀做聯絡員,組織部和事務局四位科長相互搭配,分成兩個小組,一組留在會議室,一組去了副園長室,分別找人談話。幼兒園的崗位都是死的,無論是一線教育保育老師,還是後勤人員,拔去一個蘿蔔,就會留下一個坑,在崗人員是離不得崗的,談話只能交替進行,上午在崗的下午談,下午上崗的上午談。好在蘇雪儀很能幹,事先作了認真細緻的部署,該談的對象都安排給考察組談到了,同時又沒影響園裏的正常工作。

    至於同來的小許,主要是來穿針引線的,考察組的人跟蘇雪儀他們接上頭之後,他就完成了任務,可以走人了。於是跟幾位道聲再見,出了會議室。下樓時,一眼瞥見園長辦的牌子,便朝園長室走去。

    因為組織部和事務局正在考察自己,卓小梅不好東跑西溜,只得坐在辦公室看報紙。正好看到一篇討論教育產業化的文章,説是上上下下喊了那麼多年的教育產業化,其實誰也沒見過正式文件,説教育也可以產業化,是有關方面為了各自的利益尋找藉口,跟着瞎起鬨的。這個所謂的產業化的説法,直接導致了兩個後果,一是讓有條件亂收費的教育單位找到了亂收費的託辭,一夜暴富,二是給政府部門提供了甩包袱的理由,從而失信於民。

    卓小梅對此深有同感。時下教育行業變得臭名昭著,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而在地方政府的觀念裏,教育已蜕變為賺錢的機器,財政一分錢都不投入才好。事實是由於遊戲規則的不完善,教育行業的貧富懸殊越來越大,政府該投給教育的錢不投,教育亂收費現象日益嚴重,直接受損的還是納税人,因為隨便哪個納税人家裏都有小孩,有小孩就要上學。納税人交錢給政府,政府拿着這錢到底幹了些什麼呢?政府要納税人交税時,説得最多的就是那句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漂亮話。錢收了上去,僅僅養着幾個公務員,連跟納税人息息相關的教育都不想辦,以後誰還會相信你的漂亮話?

    卓小梅正在感嘆,小許進了園長辦,説:“卓園長你好自在喲,蘇副園長他們一個個上躥下跳,忙得不亦樂乎,你卻端坐在這裏看報紙。”

    卓小梅忙放下報紙,給客人挪椅子,説:“不看報,怎麼知道國家大事?局裏每年都要發文下達訂報硬性任務,我們才不得不訂了這麼多報紙,可職工們每天一進園就兩腳乒乓走,沒停沒歇,孩子們都看不過來,哪顧得上看報紙?還是我做園長的辛苦點,代他們多看幾張,算是不辜負局領導的關心和愛護。”

    卓小梅話裏不無譏諷,卻是事實,小許就起草下達過指令下面訂報的文件。下了文還不夠,還一個又一個電話往下面打,要數字,催款子,像黃世仁逼債似的。這當然也是利益驅動,局裏可根據訂報的數量和款項提成拿手續費,不然誰有這個積極性?單位對此意見不少,每年都耍賴不按指標徵訂,但上面自有辦法,幾個回合下來,單位只得就範。反正訂報的錢都是公家的,又不用私人掏腰包,誰會得罪上級領導?

    小許只得笑道:“卓園長可得感謝領導的關心和愛護,不然你哪來報紙可看?沒看報,政策水平和管理水平怎麼提得上去?水平沒上去,你怎麼成得了全省十佳,並被列入市委組織部的考察對象?”

    説得卓小梅一臉燦爛,説:“看報還能看成市委組織部的考察對象,訂報的錢實在沒白花。明年如果還讓我做這個園長,其他開支都壓下去,園裏的業務費通通用來訂報紙得了。”小許説:“這個可能性恐怕不太大了。還是做好思想準備,去做更大的領導吧。”

    這話的真實成分到底有多大,卓小梅還不太敢肯定,説:“感謝許科長的鼓勵!不過據我所知,這次考察對象又不只我卓小梅一個人,我哪敢心存奢望?”小許説:“行政部門負責人那是江邊洗蘿蔔,每人都要考察到,但企事業單位的負責人,好像並不是這麼回事。”卓小梅説:“不管如何,我知道自己不是做官的料,還是做這個園長踏實。”小許説:“有這個姿態,太難能可貴了。不過你可得有所準備,一顆紅心,兩種打算嘛。”

    小許沒什麼當緊事,見過卓小梅,準備出門。卓小梅忽想起鄭玉蓉來,説:“跟玉蓉的關係發展得怎麼樣了?”小許説:“只怪我這種機關小幹部,沒什麼人身自由,好幾次都跟她約好了,臨時又有急事被領導支走,無法赴約。”卓小梅説:“你可得努力喲,像玉蓉那樣出眾的女孩子,不抓緊點,被人家搶去了,到時想吃後悔藥,也沒處有吃。”

    考察組忙了一整天,該談的話都已談到,晚上又將園裏幹部職工召集到會議室,搞了民意測驗。談話和民意測驗情況如何,考察組沒有交底,但從幾位領導那滿意的眼神里,蘇雪儀便知道效果肯定挺不錯。這其實也是預料之中的,卓小梅工作踏實,為人公正,在職工中的威信很高,個別工作中跟卓小梅發生過沖突的職工,並沒被蘇雪儀列入談話範圍,而民意測驗時,即使有一兩個打叉的,也正常得很,無傷大雅。

    將考察組領導送走後,蘇雪儀去了卓小梅家裏。卓小梅説:“雪儀你辛苦了。”蘇雪儀説:“能為領導服務,辛苦點也樂意嘛。”卓小梅説:“考察組的人沒跟你説這次考察的意圖?”蘇雪儀説:“這是組織秘密,人家怎麼會透露給我呢?不過這絕對是好事,你等候佳音就是了。組織部門的領導是人見人愛的花喜鵲,他們走到哪裏,就會給哪裏帶來喜氣和福音,不像紀檢監察部門的人,他們若是登門,張着烏鴉嘴對你吼幾聲,就有你倒黴的了。”

    卓小梅笑道:“你還挺有研究嘛。”蘇雪儀説:“以後卓園長做了大領導,可不要忘了咱們這些難兄難弟喲。”卓小梅説:“你別替我美了,我哪有做官的命?”

    蘇雪儀走後,卓小梅一連接到園裏好幾個職工的電話,不是説考察談話時替她説了好話,就是説民意測驗給她打了圈,然後祝賀她早日做上大領導。卓小梅只得感謝他們,心裏就想,哪有這麼容易就做上大領導的?

    在電話機旁傻坐了一陣,覺得該跟魏德正聯繫一下,問個究竟。可想起施書記到了維都,又要聽彙報,又要髮指示,還得深入廠礦和農村視察,估計沒個三兩天走不了,而地方領導會鞍前馬後陪着,魏德正肯定還沒閒下來,卓小梅也就放棄了給他打電話的念頭。

    過了兩天,估計施書記也該離開維都了,卓小梅正想着跟魏德正聯繫,不想吳秘書先打來電話,要她到市委去打一轉。

    趕到市委,吳秘書將卓小梅迎進值班室,要她稍等片刻,去了408。很快便轉回來,説:“魏書記聽説你已經到了,幾句話打發走正在彙報的人,叫你這就過去。”卓小梅説:“魏書記真給面子。”

    將卓小梅請進408後,吳秘書長倒了茶水,才掩上外間的門,退了出去。卓小梅在沙發上坐正,笑望着魏德正,説:“吳秘書真客氣。你是管黨羣的書記,找你的人肯定很多,他每次都要這樣打招呼,倒茶水,也挺辛苦的。”魏德正説:“你是貴客嘛,一般的客人哪有這種高規格的待遇?”卓小梅説:“那我是受寵若驚了。”

    閒話不多,魏德正話鋒一轉,説:“三天前你好像來過一次電話吧。那時施書記剛到維都,我們正在向他彙報工作,接着又陪他下農村進廠礦,馬不停蹄地跑了三天,昨天下午他老人家才回省城。”卓小梅説:“那是應該的,施書記好不容易下來一次,你們當然得陪好。”魏德正説:“還不僅僅是陪好的問題,他是下來調查研究的,我們的做法和今後的發展思路能夠被他看好,他回去後就會給我們安排資金和項目,這可是澤被維都百姓的大好事。”卓小梅説:“難得你們這些父母官處處為地方經濟建設着想,我先代表維都八百萬人民感謝你們了。”魏德正笑道:“你代表得了嗎?不過話説回來,搞好經濟建設也確是地方黨委政府份內的事,能不能討得百姓感謝,還在其次。”卓小梅説:“如果真為地方做了實事,老百姓肯定會發自內心感謝你們的。”魏德正説:“這當然是我們孜孜以求的。金盃銀盃,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金獎銀獎,不如老百姓的嘉獎嘛。”

    近年來,官員們最喜歡掛在嘴上的就是這兩句話,好像他們的口碑已經好得不得了,老百姓天天都在感恩載德,樂滋滋唱他們的讚歌。卓小梅覺得有意思,忍不住説道:“我可能是深入羣眾不夠,或者孤陋寡聞,難得聽到這樣的口碑和嘉獎什麼的。不過就是老百姓樂意奉獻口碑和嘉獎,用處好像也並不大,老百姓又不能提拔重用誰。”魏德正並不介意,説:“你不是想做女魯迅吧?”卓小梅説:“魯迅是誰想做就做得來的麼?中國幾千年的文明史了,也就出了一個魯迅。”

    魏德正不想討論魯迅,説:“考察組的人回來後簡單給我彙報了幾句,説你在機關幼兒園裏挺有威信的,大家對你評價很高。”卓小梅説:“真的嗎?考察組的人又不跟我見面,我至今不得而知。”魏德正説:“這是組織紀律,不能見面的就不見面了。”卓小梅説:“太神秘了。也不知組織考察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市管幹部。”魏德正説:“暫時不是沒關係,只要有做市管幹部的上進心,可以慢慢爭取嘛。”

    這話已經道出組織上考察卓小梅的意圖。

    只聽魏德正又説道:“明年年初政府換屆,市直部門班子將有一次調整,組織上得把工作做在前頭,先進行考察摸底,全面掌握情況,屆時再將德才兼備的幹部充實到部門班子裏去。機關幼兒園屬於事業單位性質,你這個園長原本不在考察之列的,可現在情況不同了,你榮膺全省十佳女青年,是咱們維都市大名鼎鼎的女能人。組織上讓你這樣不可多得的特殊人才進入視線範圍,是做過充分考慮的。”

    原來魏德正給自己弄全省十佳,是為這次考察作鋪墊。換了別人,這應該是夢寐以求的大好事,高興都來不及,可卓小梅卻不敢頭腦發熱,總覺得事情並非那麼簡單。她瞧瞧魏德正,説:“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魏德正説:“不是我要這麼做,剛才説了,是組織上的考慮。組織上一向堅持任人為賢的組織原則。”

    卓小梅不知自己到底賢在哪裏。也許做個幼兒園的園長還賢得起來,扔了這個行當,去做別的,那就很難説了。

    魏德正像是看穿了卓小梅的心事,説:“天涯何處無芳草,不必吊死在一棵樹上嘛。憑你的才幹,離開機關幼兒園,也能幹出一番事業來。當然特別好的去處我安排不了,像事務局那樣的地方,還是能給你騰出位置的。”

    卓小梅這才想起事務局也有一位女副局長,已快到退休年齡。魏德正不愧是管黨羣的副書記,幹部情況瞭如指掌。卓小梅説:“感謝魏書記的關懷,我真怕自己能力有限,到時辜負了你的厚望。”魏德正説:“小梅,我們是老同學了,我還不瞭解你,你謙虛什麼呢?當然現在事情還沒最後確定下來,我也只能先説到這裏為止。我待在這個位置上,知道人事上的事,一定要等任命文件到手之後才算得數。”

    離開市委後,卓小梅將魏德正的話温習了好幾遍,忽然對自己過去的一些想法產生了懷疑。也許魏德正確是一片好心,想趁自己大權在握,關照關照老同學,而你卻總往歪處想,老以為人家帶着什麼企圖。是不是機關幼兒園曾被列入事業單位改制名單,你至今心有餘悸,才變得如此神經脆弱,對什麼人都信不過了?人家説,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你這只是被蛇嚇了一跳,還沒有被咬着,就見不得草繩了。

    卓小梅準備找找羅家豪。他跟官場和各界的交往多,世事洞明,有些事肯定比自己看得透。電話打過去,問羅家豪抽不抽得開身,他説正在省城出差呢,暫時沒有分身之術。卓小梅也就沒再囉嗦,説等他回來後再聯繫。

    三天後,羅家豪回到維都,處理了幾件急事,就打電話給卓小梅,問她在不在幼兒園,意思是要開車接她出去,找個地方説話。這天卓小梅回孃家看望父母和孩子,剛吃過晚飯,出門來到維水橋上。她想慢慢步行回幼兒園,一路散散心。羅家豪很快把車開過來,靠近卓小梅。此時江心落霞如金,卓小梅手拍欄杆,心裏莫名地有些傷感。她沒有上車,羅家豪只好把車開回橋頭,停下等候。

    從橋上下來,卓小梅還想到江邊走走。羅家豪只得依她,兩人來到堤上。可惜落霞已去,一層似有似無的紫霧籠罩在維水上面。走上一段,忽見水邊泊着一艘嶄新的大遊輪,羅家豪提議,是不是到輪上去坐坐。卓小梅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兩人下了堤,鑽入遊輪。

    這是一艘短線遊輪,花兩個小時,在維水上打個來回,看看維水,説説閒話,該是很愜意的。在服務生引導下,兩人來到輪首,進入前艙。艙位不大,有點像列車上的軟卧包廂,中間一張固定的條几,兩邊是沙發。

    一會兒服務生就送上茶水和瓜果。忽聽悠長的汽笛鳴響,遊輪起錨了。江風徐來,送過淡淡的好聞的水腥味。剛才的紫霧已然散去,深濃的夜色悄悄降臨江面。窗外零星的燈火緩緩向後移動着,遠處山影模糊,不動聲色。

    卓小梅天天只顧忙園裏的事情,哪想過城外還有這樣的妙處可供消遣?羅家豪好像也有同感,説:“本來是要請你去喝茶的,你不肯上車,才意外獲得這樣美妙的夜遊。這次在省城待了幾天,終於將一筆非常難得的生意談下來,剛鬆下一口氣,今晚又有你相伴來看維江,正好享享清福。”

    聽羅家豪的口氣,這筆生意對他來説,一定非常重要。卓小梅關切地説:“看你那得意勁,是什麼好生意?”羅家豪説:“這是商業秘密,不可與外人道也。”卓小梅説:“別這麼神神秘秘的,我又不是你的競爭對手。”羅家豪説:“我怕你是人家的線人。”卓小梅説:“現在的人也太可怕了,誰都不敢相信。”羅家豪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嘛。不過再防也防不到你這裏來。”

    原來省裏新編了一套教學輔導資料,正在物色印刷單位。教輔資料不是別的書籍,一旦把業務拉到手,年年都有生意,等於抓住了一隻金飯碗。如今成年人都在為名忙,為利忙,為吃喝玩樂忙,難得靜下心來看書,只有學生們要考試,得看資料,做習題,教育文化和出版印刷行業的人都鼓大眼睛盯着他們的口袋。也是市場份額大,伸向這隻口袋裏的手也不是一隻兩隻,可只要伸得進去,總能抓一把票子出來。羅家豪是搞印刷業務的,經常在教育部門走動,深知此中奧妙,得到信息後,自然會挺身一搏,當即趕往省城。誰知已有多家印刷企業趕到了前頭,正在相互拼搶呢,羅家豪跑了一個星期,花掉二十萬元,最後還是無功而返。後來才聽説,這事連省委某領導的兒子都插了手,其他人怎麼下注都是徒勞。羅家豪也就不再抱希望,死了這條心。

    也是無心插柳,一次魏德正請客,將羅家豪叫去作陪,偶爾説起這事,魏德正批評他怎麼不早跟他説。聽話聽音,羅家豪便鉚住魏德正,不再鬆手。魏德正這才告訴他,省委某領導其實就是省委施書記,他兒子施公子跟禹老闆關係不錯,可以通過禹老闆找找施公子,説不定能成。羅家豪一聽,興奮不已,能跟施公子掛上鈎,就是教輔資料業務沒攬上,也值得。當即掏出手機,要魏德正撥號。魏德正説禹老闆不會接不熟悉的電話,拿出自己的手機,調出禹老闆的名字,撳了綠鍵。

    禹老闆弄明白羅家豪跟魏德正的關係後,答應跟羅家豪見一面。羅家豪當夜就出發趕往省城,第二天跟禹老闆接上了頭。禹老闆又約了施公子,找地方吃了一頓飯。施公子很年輕,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能説會道,腦子也活。這是典型的紈絝子弟,羅家豪心裏就有了底,知道這樣的衙內好對付。果然幾個回合下來,就把施公子弄舒服了。這時羅家豪才用不經意的口吻提到了教輔的事,施公子一口應承下來,第二天就給有關部門的頭兒打了招呼,羅家豪很快跟對方簽下合同,拿到了定金。

    一件這麼重要的生意能搞定,羅家豪還能不樂?卓小梅也替他高興,説:“魏德正可給你幫了大忙。他這麼夠朋友,你得好好感謝他才是。”

    話沒落音,卓小梅卻意識到自己説了廢話。羅家豪何許人也,還需你來調教麼?羅家豪倒不介意,點點頭,説:“這是沒得説的。德正這個忙可幫得大了,不僅成全了我的業務,還讓我結識了禹老闆和施公子。這可是打着燈籠火把都沒處找的隱形資本。”

    説到得意處,羅家豪忽然意識到光顧説自己,也沒關心關心卓小梅。她願意跟你來到這隻船上,説不定有什麼事。於是問道:“你呢,還好嗎?”

    卓小梅撫撫被夜風拂亂的鬢髮,説:“還行吧,反正餓不死,凍不壞,當然跟你這樣的大老闆沒法比。”羅家豪説:“本來兩者之間卻沒有可比性嘛,你那是教育事業,千秋偉業,而我只是賺錢而已。”卓小梅説:“賺錢更是事業,事業就要賺錢,賺不到錢,誰還承認你是事業?”羅家豪説:“你這是高看我了。”卓小梅説:“也不是高看你,如果沒人賺錢納税,國家機器誰來養活?納税人是國家主人嘛。”

    説得羅家豪笑起來,説:“小梅,今天你是代表政府跟我談話來了吧?政府每次召集我們這些民營企業主開會,從頭到尾就是這句話,我們是納税人,是國家的主人,而政府則是僕人,是為我們這些主人服務的。可我搞不懂的是,一旦主人有事找到僕人府上,求僕人蓋個什麼章,辦個什麼手續的時候,如果打理得稍不周到,僕人就要使性子,給臉色,無端設阻,故意刁難,讓主人下不了台。做主人難吶,還是做僕人威風。怪不得國人都爭先恐後要做僕人,每次有關部門招考僕人,十個名額的僕人職位,報名的高達數千甚至上萬人。我最擔心的是,在咱們這個僕人大國裏,誰都不肯做主人,都去做僕人,主人越來越少,僕人越來越多,長此以往,不知誰來養活他們那些尊貴的僕人。”

    不覺得又説遠了,羅家豪趕緊煞住,説:“你看我又扯到哪去了。”卓小梅説:“能夠理解,這種話你又不好在僕人那裏説,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對象,正好三十里罵知縣。”羅家豪説:“知縣是你父母官,誰敢當面責罵之?又不是洋鬼子,當官的花了税金,納税人看着不順眼了,可以往他臉上身上扔雞蛋或香蕉皮什麼的,他不但不生氣,叫便衣把你抓起來,還要對你還之以笑臉。咱們哪有這樣的狗膽?只好遠隔三十里,背後偷偷發泄幾句。”

    胡侃了幾句,羅家豪再次把話題往卓小梅那邊引:“據説上週組織部到機關幼兒園考察了你?”卓小梅説:“你聽誰説的?”羅家豪説:“沒去考察你之前,我就知道組織上有了這個意圖。”卓小梅説:“你們公司在組織部設了辦事處?”羅家豪説:“暫時還沒有。被組織考察,應該不是壞事,德正也是為你好嘛。”

    卓小梅一時不知説什麼好。忽覺得口中有些渴,伸手要去端杯。不想船艙一晃,身子往窗邊斜去,那杯子又夠不着了。原來是到了轉彎處,船身往一邊傾去。

    羅家豪伸手扶住卓小梅前面的杯子,遞到她手上。卓小梅喝口茶水,往窗外瞥了一眼。只見舷邊不知何時跟來一輪皎月,船動月移,清亮得讓人心驚。這應該是唐詩中的景緻。卓小梅雖然為俗務纏身,好多年都沒雅興去光顧唐詩了,今晚卻被這月輪觸着了某一根神經,把記憶深處的佳句給帶了出來,忍不住吟道:

    暗塵隨馬去

    明月逐人來

    羅家豪也注意到了窗外的月亮。他熟悉這句舊詩,知道是唐人蘇味道的句子。不過此時此刻出自卓小梅之口,自有別意。暗塵雖隨馬去,肯定還會再來;明月雖逐人來,畢竟終將離去。既是俗人,誰又能永遠逃離塵世?

    不過兩人到底已不是對月傷懷的年齡,很快又回到俗世的話題中來。卓小梅説:“家豪你給我分析分析,魏德正這麼做,到底有沒有什麼意圖。你可能不太清楚,從機關幼兒園撤出事業單位改制試點名單,到掛上省示範幼兒園的牌子,再到我被評上全省十佳,最近又進入市委組織部考察範圍,沒有一件不是魏德正背後起的作用。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是因為我是他的中學同學嗎?在他心目中,同學之誼竟有如此重的分量麼?”

    羅家豪避開卓小梅接二連三的問號,直言不諱道:“你怎麼偏偏不提他曾經深深地愛過你呢?”卓小梅笑起來,説:“那是哪年的陳芝麻爛穀子了。何況我一直沒有接受他,彼此之間始終保持着應有的距離。”羅家豪説:“正是因為你沒有接受他,他才那麼刻骨銘心。”卓小梅嘆道:“到底是刻骨銘心,還是懷恨在心呢?”

    羅家豪推開窗玻璃,望着遠處零星的燈火,感嘆道:“小梅你是女人,不知道咱們這些臭男人就是下賤,什麼東西,得不到的才是好的。比如愛情吧,沒追到的時候,覺得珍貴無比,一旦到手,也就視如敝帚。魏德正就因為沒有追到你,你在他心目中永遠那麼神聖,他才想了法子要討好你,讓你高興。”

    這是那些女性讀物上的愛情理論,卓小梅從來都是半信半疑,不會太當真,説:“魏德正已不是嘴上剛剛長毛的年輕人了,見過的風浪多着呢,時過境遷,他還會在意那虛無縹緲的所謂愛情嗎?一個堂堂市委副書記,又能幹,又年輕,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政治前途是他的命根子,哪裏還有情緒和閒心温習過去的舊情?”

    一陣江風襲來,羅家豪怕吹着卓小梅,也顧不着説話,忙把窗玻璃給推上了。只聽卓小梅又説道:“家豪,你既然把我當老同學,説句實話,魏德正到底在你前面透露過對機關幼兒園的什麼想法沒有?你畢竟比我更瞭解他,你倆在一起的時候多嘛。”

    見卓小梅把話説穿,羅家豪再也不好迴避。沉吟半晌,才説道:“魏德正對機關幼兒園有沒有想法,我確實不太清楚。不過他曾跟我説過,條件成熟的時候,我得配合配合他的工作。至於什麼工作,他沒明説。倒是在省城跟禹老闆和施公子見面時,他們無意間説到過,魏德正想在維都搞個商業城。當然不能搞成農貿市場式的,賣些小五金小百貨之類,那沒多少意思。要搞就要搞得有檔次上規模,具有現代氣息,集文化娛樂,旅遊休閒,還有賓館餐飲於一體,既造福市民,又給維都的經濟建設樹立一塊豐碑,打造一張品牌。”

    話説得多了,羅家豪口裏生渴,伸手要去端茶杯。卓小梅心裏正在琢磨,魏德正設想中的什麼商業城,到底與機關幼兒園有沒有瓜葛呢?這下見羅家豪的杯子已空,忙提過桌上的壺子,給他續了水。

    羅家豪喝口茶,繼續説道:“近十年來,維都城裏的開發和建設沒有停過一天,不是這裏拆遷,就是那裏重建,不是東造步行街,就是西建工業區。市中心幾條主幹道更是首當其衝,前天填平,昨天挖爛,今天硬化,明天又敲開,已不知弄了多少個來回。再在老地方搗騰,市民意見很大,政府也不好意思了,肯定會往外圍擴張。如果我估計得不錯,他們的目光肯定移到了八角亭一帶。那裏不是市中心,卻與市中心緊緊相挨,目前地皮價格不是太高,以後增值的幅度大,差價空間不小。而且單位不是太多,多是些民房,民不與官鬥,老百姓容易對付。”

    卓小梅聽懂了羅家豪的意思,説“你是説魏德正盯住了機關幼兒園的地皮?不過他是市委副書記,機關幼兒園歸市委市政府所管,他代表市委市政府徵機關幼兒園的地皮,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犯得着在我這個小小園長身上做文章麼?”羅家豪説“沒這麼簡單。現在的城建項目性質複雜着呢,看上去是政府行為,實際上得由承包商來承建,政府不能既做運動員,又做裁判員,雖然哪是運動員,哪是裁判員,外面的人誰也弄不明白。像機關幼兒園這樣的單位,至少目前所有權還屬於國家,承包商是私人行為,私人要想買斷國家財產,不是特別方便。如果先將機關幼兒園的所有制性質改變過來,下一步棋那就好走得多了。你可能沒太注意,近年各地城市拆遷改造出了不少問題,搞得民怨沸騰,已引起國家高度重視,目前正在大力整頓土地市場,嚴懲野蠻拆遷行為,魏德正他們自然有所顧忌,不想因小失大,把事情弄糟。”

    卓小梅覺得羅家豪的分析很有道理,説:“你是説魏德正那麼待我,是想拉我下水,好讓我替他做工作,先將機關幼兒園改制成功,然後再叫承包商收購走?”羅家豪説:“我這也是瞎猜的,到底是不是這麼回事,不太説得準。不過我想,魏德正是不會讓你這個老同學吃虧的,他讓市委組織部的人去考察你,就是要提你做副局長,解除你的後顧之憂,以免機關幼兒園改制變賣後,你沒地方領工資。”

    看來繞了一個大圈子,機關幼兒園還是逃不掉改制變賣的命運。

    江上起了大霧,像是蒙上一層厚厚的紗布,水裏的月亮若隱若現,變得羞澀起來。卓小梅心裏灰灰的,有點像霧裏的月色。

    不知什麼時候,輪船已經回到原處。坐羅家豪的車回到家裏,已過十一點。卓小梅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好久都不能入睡。羅家豪説得不錯,魏德正也許不會讓你卓小梅吃虧的,可機關幼兒園裏百多號職工怎麼辦呢?難道好好的一個機關幼兒園,竟然要消失在自己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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