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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給自己開車,實在是件奇妙的事。駕着桑塔納,走在上下班的路上時,馮國富經常會產生這份感覺。

    這跟司機給你開車有所不同。領導和司機是主僕關係,僕人的命運自然掌握在主子的手裏,不然他也就不可能心甘情願給你開車了。也就是説坐司機開的車,你是在享受司機的服務,當然挺有尊嚴。可從另一個角度説,你又是被動的,從屬的,只要一上車,你整個的身家性命都交給了司機。自己開車自己坐,沒了做主子的尊嚴,可自己的命運就掌握在自己手裏,心裏踏實。過去老聽當司機的説,坐人家的車總沒安全感,馮國富還不好理解,現在才算明白,誰都不願意把自己的小命交給人家。

    儘管開的是公家車,只因方向盤在自己手裏,跟開私家車也就沒有什麼區別.彷彿一下子進入了有車族的行列。卻比私家車更實惠,私家車的開支都得自己掏錢,保險費,養路費,維修費,油料費,還有什麼過橋過路費,七七八八的費用摞在一起,絕對不是個小數。開公家車卻氣派得多,一分一毫都公家出,自己不用掏一個子兒。公車私開可享受有車族的威風,又不用自己付費,這樣的好事到哪裏找去?怪不得有那麼多領導喜歡公車私開,紀委下了一個又一個禁止領導開車的紅頭文件,也不見怎麼生效,領導們依然我行我素,該公車私開,還得公車私開。

    想着自己給自己開車的種種好處,馮國富心裏也就越發受用。心裏受用,看什麼都覺得有意思。比如政協的幹部,以前看去好像沒幾個出色的,如今個個都那麼鮮活,逗人喜歡。光喜歡還不夠,總得有什麼表示吧?於是上下班路上,只要見了同事,馮國富就會把車靠過去,邀請人家,説:“坐馮司機的車吧,不用買票。”不買票,面子還是得買的,同事們自然樂意上車,説:“坐師級幹部開的車,我這至少是軍級領導的待遇了。”

    有時怕路上邀不着乘客,馮國富會提前跑到別人辦公室去,説:“怎麼樣?下班我送你回家吧。”對方就笑他,説:“馮司機服務態度這麼好,得建議劉秘書長號召政協的司機們都來向你學習。”馮國富説:“我能力不行嘛,能力不行的人,態度都好。”

    到了車上,見馮國富開得還算平穩,坐車的人就説:“馮司機剛才還説能力不行,我看你早已達到專業司機水平了。”馮國富很是得意,説:“我在組織部做過那麼多年的副部長,到政協做副主席也快兩年了,還從沒人表揚過我,一開車就受到表揚,看來我還真適合做司機這一行。”對方也開玩笑説:“是呀,你做部長和主席,也像你開車這樣出色,那楚南的組織工作和政協事業早上新台階了。”

    這天下班回到水電局,從桑塔納裏出來,抬頭見陳靜如正在陽台上晾衣服,馮國富忽想起沒有陳靜如的支持,自己也不可能學會開車,而這車開了幾個星期了,陳靜如還從沒坐過一回。進屋後,馮國富便懇求陳靜如:“你哪天上街,説一聲,我開車送你。”陳靜如説:“出得水電局,幾步就到了街上,走路沒比坐車慢。”馮國富説:“那你哪天去紫煙寺上香,我負責專車接送。”陳靜如説:“那我更沒這個福氣了。去紫煙寺我們都是集體行動,每次十人八人的,一部桑塔納哪擠得下?”馮國富説:“我來回多跑幾趟就是了。”陳靜如説:“那不要耽誤我們的時辰?”

    馮國富沒轍了,説:“要是我們不住在水電局該多好,你上班得走路,我可以天天做護花使者。”陳靜如撲哧笑了,説:“我都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了,還花呀草呀的,你不臊我還臊哩。回去三十年,咱們談戀愛的時候,怎麼沒見你殷勤過呢?”馮國富説:“那時我不是沒專車嗎?拿什麼殷勤?”

    也是有人歡喜有人憂,馮國富開着桑塔納,神氣活現地出入政協,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的時候,有一個人心裏最不是滋味。這人不是別人,就是申達成。他怎麼也沒料到,那次從楚寧回來,本來是故意為難馮國富的,不想竟促成他把車學會,又當領導,又做司機,自己天天開着車上下班,再也不用理睬你姓申的了。

    司機就是開車的。有車可開,就有維修得搞,有零件得換,有汽油得加,做起小動作來才方便。這叫做靠車吃車,沒誰會有異議,就像領導手中掌權,靠權吃權,誰也不會見怪。相反司機沒車可開,跟領導大權旁落一樣,那就沒什麼可靠,沒什麼可吃了,那份失落是可想而知的。申達成後悔當初不該自作聰明,把車鑰匙扔給馮國富,背後暗暗抽了自己好幾回耳光了。

    要是自抽耳光能解決問題,那倒也方便,反正手掌和嘴臉就長在自己身上,天天下命狠抽就是了。惱火的是馮國富才不會理會你哩,你抽自己耳光,他又沒長工資。申達成只好去找劉秘書長,先涎着臉大罵自己不是東西,沒有服務好領導,害得領導既要當領導,為國為民操心,還要做司機,自己親自開車上下班。然後懇請劉秘書長再去馮國富那裏説説好話,把車鑰匙還他算了,好讓他有改過的機會,重新做人,給領導開好車。

    劉秘書長又好氣又好笑,指着申達成鼻子,咬緊牙根罵道:“你這是活該!領導不會開車的時候,你耍脾氣,扔掉車鑰匙走人,現在領導自己會開車了,你終於大夢方醒,要給領導開車了。你以為領導是那麼好擺佈的?”申達成哭喪着臉説:“都是我一時糊塗,做了不可饒恕的蠢事。可你們做領導的,大人大量,允許人犯錯誤,也要允許人改正錯誤嘛。”

    劉秘書長狠啐一口,吼道:“誰允許你犯錯誤了?你扔車鑰匙給馮主席之前,是書面報告過,還是口頭請示過?現在要找領導説好話了,你知道往我這裏跑了。想找領導,自己不知道去找?”申達成説:“我去找管用,早就去了,他踢我打我,都沒話説。我就怕我面子不夠,他不肯答理我。”劉秘書長説:“你以為我面子就夠?我沒管好你們這些司機,是我的失職。我告訴你,你的事跟我無關!”

    話雖這麼説,過後劉秘書長還是瞅個時機,進了馮國富的副主席室。馮國富笑道:“我説劉秘書長,是不是小申要你來找我的?”劉秘書長否認説:“沒有沒有。他已被我教訓過好幾次了,哪還敢來討我的罵?我是考慮到您做領導的,心裏裝着國家大事,開車這樣的小事,還是讓司機來做算了。”馮國富又笑,説:“我這人大事做不來,小事還是樂意做的,到底做做小事心裏踏實。”劉秘書長説:“小申不開車又做什麼呢?他閒着也要拿國家工資,是種浪費呀。”馮國富説:“你想不浪費人才,就讓他做科長主任嘛,政協的文件歸你簽發,公章也由你管着,發個文,蓋個印,也挺方便的。”

    見馮國富只拿玩笑敷衍,劉秘書長也沒法,只得尷尬着走開。

    還在劉秘書長走進馮國富辦公室的時候,申達成便跟過去候在門外等着了,這下劉秘書長一出門,他立即躬腰迎了上前。劉秘書長黑着臉,瞧都不肯瞧申達成一眼,甩手下了樓。申達成又尾隨着跟進秘書長辦公室,反手關上門,小聲問道:“馮主席態度怎麼樣?”劉秘書長不陰不陽道:“馮主席態度好得很,談笑風生,跟我老朋友似的。”

    申達成聽得出,劉秘書長一定碰了軟釘子。再不敢多嘴,垂手立在一旁,擺好接受教育的正確姿態。劉秘書長瞪申達成一眼,説:“誰叫你逞能沒看對象?你以為馮國富跟其他副主席一樣,好拿捏是吧?也不動動你的豬腦悟清白,人家在組織部門呆了那麼長時間,跟什麼人沒打過交道?想跟他過招,你還嫩了點。”

    教育夠了,劉秘書長才語重心長道:“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事別人不容易幫上忙.還得靠你本人去努力。”申達成聽出了些意思,趨前一步,説:“請秘書長明示。”劉秘書長説:“我怎麼明示你?做司機的都是人精,什麼人沒見識過,什麼事沒經歷過?還要我現場教你幾手?我可不敢犯錯誤,教唆你去給領導下藥。”

    申達成覺得劉秘書長這話太有水平了。既然你不敢教唆我去給領導下藥,我不説是你教唆的不就得了?申達成有一個朋友在監獄裏做監獄長,凡是往號子裏扔那些不識好歹的犯人時,總要高聲警告裏面的牢頭獄霸,不要把某某打殘打死,否則有你們的好果子吃。牢頭獄霸一聽就明白監獄長是何意圖,監獄長一轉身,他們就開始操練,這犯人不斷幾根骨頭,也會脱幾層皮。當然小命得給他留着,不然監獄長那裏不太好交代。

    那麼怎麼給領導下藥呢?送酒送煙,馮國富又不是酒囊煙鬼。送錢倒乾脆,只是小錢打動不了人家,大錢又送不起,也不太值得。琢磨來琢磨去.申達成忽想起馮國富夫人信佛,覺得應該從這方面下手才是。

    恰巧這天一位姓範的政協委員打來電話,説他剛購了幾件古玩,請申達成上他家去玩賞。範委員原來也是機關裏的司機,跟申達成熟悉。後下海做生意,發了點小財,覺得錢存在銀行裏,利息太低,搞起古玩收藏來。申達成便慫恿他加入市裏收藏協會,然後上下活動,讓他以文化界別人士身份做上市政協委員。一來二去,兩人就成了要好的朋友,範委員得了好藏品,常邀申達成過去把玩鑑賞,一起喝喝茶,説些閒話。

    這次範委員得到好幾樣古銅器,説最遲也是宋以前出品的,頗有收藏價值。其中有一古銅瓶,腹圓頸長,式樣有點像保齡球,只是比保齡球略小。成色頗足,瓶底用篆體鐫着淨瓶二字。這自然屬於觀音淨瓶了,那次在波月庵裏,申達成還見過的,只不過那不是銅製品而已。又記起當時陳靜如見着觀音手上的淨瓶.很是喜愛,自己還開玩笑説要幫着求菩薩送淨瓶於她。

    申達成心有所動,暗想這正是自己急需的寶貝了。

    不過申達成再明白不過,範委員雖然是自己的朋友,但搞收藏的人都賊精賊精一個,可不能讓他窺破你的意圖,得講究點策略。於是故意用請教的口氣問道:“這是不是觀音菩薩手上握的淨瓶?”範委員點頭道:“算你説對了,正是的。”

    申達成裝出不屑一顧的樣子,説:“聽説有一種羊脂玉淨瓶,好像還有些收藏價值,銅製品怕是不怎麼值錢。”範委員説:“老弟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收藏品是不能僅以玉製銅製來論高下的,還要論年代和工藝。”申達成笑道:“我是個俗人,不懂何為收藏,只知道人們説起不值錢的東西來,愛拿破銅爛鐵打比,卻從沒聽過破金爛玉一説。”

    因是朋友,範委員也不生氣,笑道:“我今天是秀才碰着兵,有理説不清。在你這個收藏盲面前,我還是留點口水養牙齒。”申達成説:“老婆人家的好,兒子自己的好。你愛這個玩意兒,辛辛苦苦從外面收回來,自然敝帚自珍。下次我到文物市場去轉轉,保證給你抱一麻袋回來。”範委員笑道:“也有可能,只是要看你抱的是大路貨,還是真藏品。”

    申達成這才轉變話鋒.説:“我這是挖苦委員的,其實我一見這隻淨瓶,心裏就喜歡。告訴我是從哪裏得來的,我也去弄只來,放在家裏.沒事無聊了,拿到手上把玩把玩,也好打發時光。”範委員説:“莫非你也打算搞收藏?”申達成説:“我哪有這方面的智商?只不過如今信佛的人多,難免受影響,見是觀音手上的淨瓶,也動了佛念。當然太貴的話,只好放棄這個念頭。”

    範委員信以為真,説:“你是朋友,又不搞收藏,我才跟你兜底,這隻淨瓶是我花五百元現金,從一家佛寺裏收購來的,如果拿到文物市場上去,至少能增值十到二十倍。”申達成説:“文物市場能增多少,跟我可沒關係。你只説出那家佛寺的名字,我好去購買,或者你有空,陪我去走一趟。”

    範委員嘆一聲,説:“誰叫我們是朋友呢?你看中這隻淨瓶,拿走得了,我哪有時間陪你出去瘋跑?”申達成説:“我一個工薪族,比不得你做老闆的,哪出得起你説的市場價?”範委員説:“誰要你出市場價?原價也不用你出,算我送個人情,滿足你的佛念。”

    申達成一樂,拿過淨瓶,用報紙裹了,往夾克裏一塞,順便掏出五張百元鈔票,擱下就走。範委員急了,拿着錢追出門去,哪裏還見得到申達成的蹤影?

    回家路上,申達成忍不住又從懷裏取出淨瓶,觀賞了一回。範委員説是五百元收購回來的,估計不會有假,至於到了市場上能增值十倍二十倍,也不知可不可信。想起老城牆根下有個文物市場,申達成便打的過去繞了一圈。果見幾處攤子上偶有幾隻銅製淨瓶,號稱宋明出產,拿過細瞧,成色和款式跟懷裏的淨瓶根本沒法比,而攤主張口就是三千五千的,才知範委員所言不虛。

    恰好這幾天省政協領導在楚南視察,市政協領導全體出動,前呼後擁,陪着去了縣裏。申達成趁機掖了銅淨瓶,跑到水電局,敲開了馮國富的家門。

    進門是客,陳靜如明知申達成和馮國富有隙,也不便計較,趕忙讓座端茶。申達成聞得滿屋馨香,説:“陳姐正在上香?”陳靜如説:“是呀,剛在陽台上唸了回經。”申達成説:“陳姐還真虔誠。”陳靜如説:“心誠則靈嘛。”

    閒話幾句,申達成才從身上掏出銅淨瓶,一邊剝着外面的報紙,一邊説:“這幾天省政協領導在市裏視察,我參與了接待,跟着跑了幾個縣。今天參觀一處寺廟時,馮主席碰見這個淨瓶,愛不釋手,就購了下來。領導們還要走些地方,馮主席覺得淨瓶帶在身上不方便,見我要先回來聯繫省領導回市裏後的食宿,託我順便帶回來給您。”

    那次在波月庵裏議論觀音淨瓶的話,陳靜如也不怎麼往心裏去,過去也就過去了。哪知申達成是個有心眼的,揣度陳靜如喜歡觀音和觀音手上的淨瓶,特意弄了這麼個銅製品,以投其所好。陳靜如又是佛祖俗家弟子,見了銅淨瓶,自然喜歡,拿到手上端詳起來。卻對申達成的話半信半疑,心想他曾那麼作難馮國富,弄得人家不得不去學車,自己開着車上下班,今天還託他捎東西回家,似不大可能。何況這銅淨瓶又不是龐然大物,並不怎麼礙事,帶在身邊也沒什麼不方便的。

    心裏這麼想着,陳靜如嘴上並沒説什麼。佛相信世人的智慧,不會把什麼都説破。申達成坐了一會兒,説還要去賓館落實房間,出門走了。

    馮國富他們很快從縣裏回到楚南。吃過晚飯,客人還有活動,馮國富不想湊熱鬧,瞅個空當開了溜。回家見了銅淨瓶,又聽陳靜如説起它的來歷,馮國富忍不住笑了,將銅淨瓶端到手上,説:“這姓申的真是用心良苦啊。”

    這話陳靜如一時還不是太好懂,説:“銅淨瓶到底是不是你買的?”馮國富説:“我買只銅淨瓶,也犯不着勞駕他給捎帶呀。”陳靜如説:“那就是他特意買來送給你的?”馮國富笑道:“我又不信佛,送我幹什麼?”陳靜如説:“那他送我銅淨瓶,又是何用意呢?”馮國富説:“銅淨瓶是送給你的,用意卻在我身上。”

    陳靜如明白過來,説:“他是要你把車鑰匙還給他?”馮國富説:“他原是故意作難我的,不想弄巧成拙,讓他自己沒了車開,這才回過頭來求我。他已讓劉秘書長找過我,見我不理不睬,才想出這麼一招。”

    陳靜如到底是念佛之人,慈悲為懷,説:“人家做司機的,沒開車又做什麼好呢?讓人一步不為愚,何況你不大不小是個市領導,跟一個司機較勁,也顯得有些沒氣量,還是把車鑰匙還給他算了。”

    説得馮國富笑起來,説:“你倒説説,我跟他較什麼勁了?聽你這口氣,好像是老搞政工的。其實我也沒打算老佔着車子,只是剛學會開車,正在興頭上,還想過過癮,過段時間自然會把車還給他的,想不到他這麼着急。”陳靜如説:“你把這話跟他説説,他不就不着急了?”馮國富又笑道:“自從把車鑰匙扔給我後,他就一直躲着我,再沒跟我照過面,我怎麼跟他説去?”陳靜如説:“我看他是知道自己不該,心有悔意,卻不敢見你的面,這才避開你,悄悄跑到咱家來送這個淨瓶的。”

    若果如陳靜如所説,申達成有了悔意,桑塔納也該還他了。馮國富心裏這麼想着,將銅淨瓶放回到桌上。

    又記起在朱崖的佛品專店裏,曾見過這種銅淨瓶。按朱崖的説法,宋明以前的銅淨瓶已不多見,還確實有些文物價值,不像流行市面的仿製品,值不了幾個錢。馮國富便對陳靜如説:“申達成送的這隻銅淨瓶,看去不像是大路貨,也不知他從哪裏弄的。你如果喜歡,就給你留着,我再要朱崖估個價,按值給申達成錢。”陳靜如笑道:“這個淨瓶還真的有幾分可愛。只是我念經信佛之人,哪敢起這貪心,喜愛的東西就要據為己有?”

    馮國富也知道陳靜如不會要這隻銅淨瓶,説:“那明天我就還給申達成,以後在哪裏見着這種淨瓶,再給你購一個。”

    第二天早上,馮國富把銅淨瓶塞到包裏,提着上了車。他打算拿給劉秘書長,讓他轉交申達成。不用猜,馮國富也知道申達成送淨瓶,劉秘書長背後出過主意,淨瓶過過他的手,是要讓他別從門縫裏看人。

    送走省政協領導,回到辦公室,拿過電話正要找劉秘書長,馮國富又改變主意,直接撥了申達成手機。芝麻大點的事,犯不着如此費心思,轉彎子。

    手機很快通了。馮國富説:“是小申吧?”不知是信號有障礙,還是久沒跟馮國富通電話,申達成一時競沒聽出是誰,問道:“你是?”馮國富説:“我姓馮,名國富。”申達成立即緊張起來,抓緊手機,生怕會掉到地上似的,嘴裏忙説:“是馮主席,真對不起!幾天前陪朋友釣魚,手機掉到魚塘邊,進了水,電板不行了。”

    申達成的手機進沒進水,不是馮國富要關心的,他説:“我知道我不找你,你是生死不會打我電話,也不會跟我照面的。”申達成稍稍沉吟,解釋説:“我自己做了蠢事,哪裏還好意思面對領導?”馮國富説:“那我請你上我辦公室來,你好意思不?”

    “我就在樓下,馬上就上去。”申達成心頭一喜,話沒説完,拔腿就往樓上跑。不想腳下被樓梯坎一拌,身子往前撲去。幸虧手上動作快,及時撐到地上,不然頭上怕是要磕出只大燈泡來。只是嚇着了摔出好遠的手機,先打在牆上,後重新彈回到腳邊。

    恰好劉秘書長從樓上下來,見申達成有鬼追着一樣,説:“小申你這是在練哪個門派的功夫?”申達成一臉興奮道:“我哪有練功夫的時間?是馮主席叫我。”劉秘書長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説:“馮主席叫你,你就樂得四肢着地學狗爬,連手機都當飛鏢耍。到我辦公室去一下,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申達成只好跟着進了秘書長室。劉秘書長關上門,説:“馮主席找你,看來你有車開了。”申達成説:“可能吧。”劉秘書長笑道:“你給他下了什麼藥?”

    給人送禮,又拿出來告訴別人,究竟不怎麼地道,申達成支吾着,不太願意招供。又想起不是劉秘書長暗示,自己不會去馮國富家裏送淨瓶,馮國富也就不可能理睬你,申達成還是如實説了事情的原委。劉秘書長笑道:“你小子還有一手嘛,隨便弄個破玩意兒,往領導家裏一塞,事情就辦成了。你説怎麼感謝我?”申達成也笑道:“您自己説過,您怕犯錯誤,不敢教唆我給領導下藥,這下倒要我感謝您了。”

    劉秘書長指着申達成鼻子,罵道:“好哇你小子,忘恩負義!姓馮的那裏,你那麼捨得出血,價值上萬的淨瓶,五個指頭一鬆就拋了出去,我要你請個客,好像要睡你老婆似的,不甘不願了。以後有什麼,別來找我。”申達成忙求饒道:“我感謝領導就是。您是吃火鍋還是搞按摩,我買單。”劉秘書長笑道:“這還差不多。”放了申達成。

    被劉秘書長這麼一嘲一諷,申達成再上樓時,心頭的興奮勁已經消失殆盡。暗想這馮國富真是小人一個,我不送淨瓶,這輩子怕是別妄想他還車給你了。看來他霸着桑塔納,不為別的,只為從我身上敲一把。又想起範委員估過價,將銅淨瓶送到市場上去,不售一萬,也賣八千,拿着這個數去換本來就是自己開着的車子,實在有些冤枉。

    等走到馮國富辦公室門外時,申達成簡直義憤填膺了,恨不得踢開門衝進去,撲到馮國富身上,掐他個眼睛翻白。

    當然申達成只不過這麼想想,還沒這個狗膽。有狗膽,也不至於這麼沒理智,究竟吃了四十年的米飯,知道説話做事得像個吃米飯的。於是控制住心頭的不滿情緒,努力調整着臉色,抬手在門上輕輕釦了幾下。

    馮國富知道是申達成來了,説聲:“進來吧。”

    申達成應聲推門而人。早已滿面春風,不再哭喪着一張枯臉。馮國富瞥他一眼,要他在沙發上坐了,説:“現在時興密切聯繫領導,我這個領導太沒水平,才沒誰肯來聯繫,只好反過來我密切羣眾了。”

    申達成臉上一紅,説:“都怪我沒教養,不會做人。”馮國富説:“説沒教養,還沒嚴重到這個地步。誰都有自己的個性嘛。”

    這個性二字本來也平常,可到了機關裏就變得意味深長起來。如果你是領導,説你有個性,那是説你工作有膽識,有魄力,説一不二,敢作敢當。如果你是羣眾,説你有個性,意思卻不同了,那是説你能力小,脾氣大,死腦筋,不會通融。申達成懂得馮國富説他有個性的意思,忙低眉順眼,自我批評起來。

    馮國富心裏笑笑,説:“你也別忙着做檢討,我並不是在責怪你。其實我早想把車鑰匙還你了,可轉而又想,你如果還打算開這個車,自己肯定會主動來拿鑰匙的,既然不來拿鑰匙,大概是不想開這個車。是我不肯死心,今天才特意打這個電話,叫你上來,倒要試試你的口風如何。”

    申達成張張嘴巴,竟不知説什麼才好。真理總是掌握在領導手上,你手上沒有真理,當然只能服從真理。只聽馮國富又説道:“你想開這個車,我把鑰匙拿出來,你這就拿去,不想開這個車,轉身走人就是。”從腰上取下車鑰匙,放到申達成面前的茶几上。

    申達成越發尷尬了,拿鑰匙不是,不拿鑰匙也不是。呆了一陣,那隻銅淨瓶忽然在眼前晃動起來,心下暗想,這姓馮的也太道貌岸然了,不是那隻銅淨瓶,今天他會打這個電話,叫我來試口風嗎?現在竟裝起君子來,好像這世上就他德高望重,光明正大,別人都小人作派,見不得陽光。底氣也就跟着足了不少,摸過車鑰匙,放手上拋拋,説:“鑰匙就歸我了,以後好繼續為領導服務。”

    説着,申達成豎直身子,抬了腿走人。

    可還沒邁上兩步,便聽馮國富在後面説道:“且慢,還有一樣東西,也給我拿走。”

    申達成轉過身來。見了馮國富手上的東西,眼睛不覺花了花,不相信那就是自己送到馮家的銅淨瓶。馮國富説:“我又不搞收藏,留我這裏,無異留給和尚梳子。”

    申達成不覺面紅耳赤.滿心羞愧。原來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馮主席並非你想象的那般重財輕德,一隻銅淨瓶就足以打動他。申達成於是趕緊説明:“我也不是送您收藏的,是見陳姐信佛,才將這隻觀音淨瓶送她。”

    馮國富嘆一聲,説:“佛講無心無念,無慾無求,你懷着心念欲求,再送人淨瓶,這淨瓶又何淨之有?”

    聞此言,申達成簡直無地自容了,遲疑片刻,上前拿過馮國富手上的銅淨瓶,緩緩轉過身,默然而去。

    出門後,申達成給了自己一耳光。他覺得還是抽自己耳光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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