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行財科在五樓西頭最偏僻的角落裏。好像那是一個最不重要的科室,所以才隨便擱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其實恰好相反,那是一個負責全市行政事業單位財政支出的實權科室,用炙手可熱來形容其熱門亦不為過。拿財政局內部的話説,那是第一世界,像地球上的美國、俄羅斯一樣排行老大。
想想也是,如今是個重實權實利、講現買現賣的年代,理論聯繫實惠,有道是有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過去傳説有錢能使鬼推磨,現在有錢甚至能使磨推鬼。社會上不是流行“財政是爹,銀行是娘”的口頭禪嗎?那麼行財科就是爹手上負責開啓保險櫃的金鑰匙,每一個行政事業單位的頭兒和財務科長都眼巴巴緊盯住這枚鑰匙,只要這枚鑰匙願意往鎖孔裏戳,那些單位就樂意賠笑臉,賠比笑臉更為實在的東西。
因此像行財科這類科室即使再偏僻,也會車水馬龍、門庭若市。酒香不怕巷子深,老話是不會過時的。倒是像辦公室、政工科、監察室這一類科室,儘管就在二樓的樓梯口和顯眼的地方,還是門前冷落鞍馬稀。怪不得全局的幹部、職工都覷着行財預算這些第一世界,恨不得他們的科員剛上四十就雙目失明,副科長不到五十就腦溢血,科長沒做上幾天就被檢察院、反貪局捉拿歸案,繩之以法,然後由自己取而代之。
這天上午方浩離開二樓的辦公室,到五樓西頭的行財科找羅科長的時候,他滿腦子都是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方浩想,是不是自己的心理變得越來越陰暗了?他知道,陰暗心理多了總不是什麼好事,至少帶着陰暗心理去辦事是不太聰明的。方浩有意識地調節着自己的心緒,儘量去想些令人滿意的事情。他想自己這半輩子總體來説還是幸運的。讀中小學那陣正搞“文化大革命”,雖然衣食不足,卻幸運地不必像現在的學生那樣讀死書,死讀書。高中畢業,“文革”結束,恰逢高考恢復,憑一點小聰明考上大學,幸運地沒被高額學費擋在大學門外。大學畢業,企業還像企業,幸運地在廠裏做上技術員和廠辦秘書。企業快不行了,又幸運地進了機關。而且這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沒有過刻意追求和苦心鑽營,每走一步都似有神靈暗中相攜。
這麼一想,方浩就變得心明眼亮,心緒大為好轉。等他走到行財科門口的時候,已是神清氣爽,天寬地闊。無意中在走廊盡頭的玻璃裏瞥見自己的光輝形象,氣色還挺不錯的,簡直陽光得一塌糊塗。方浩心想,這就對了,如果滿臉的晦氣,誰會歡迎你?
恰巧有一撥人陸續從行財科出來,給方浩留下一個空隙。羅科長送走客人,剛回到座位上。見方浩走進去,趕忙去挪椅子,被方浩搶先把椅子抓住,移到羅科長側面,主動坐下。羅科長説:“今天什麼風把大主任吹上了五樓?”
“不是東南風就是西北風。”方浩説着,偏偏頭在羅科長身上瞄一瞄,説道,“羅科長如今是越來越俏了,你這身淡紫色連衣裙,起碼讓你年輕了十歲。”羅科長臉上溢滿笑意,説:“真的?”她起身扭扭腰,低頭自賞起來。方浩説:“不是真的,難道還是假的?不是我誇你,這淡紫的顏色配你白淨的膚色,這飄逸的款式套你豐盈的身材,簡直是渾然天成,恰到妙處。”
羅科長已被方浩奉承得喜不自勝,坐回到座位上,嗔道:“你這種搖筆桿子的人,搖起舌頭來也這麼厲害,看我用膠布把你的嘴皮子粘住。”方浩説:“我這可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慨,絕無半點水分。”羅科長説:“你的讚美詩拿去逗那些十八歲的少女吧,我這半老徐娘怎麼會聽你哄?”方浩説:“你半老什麼?咱倆到街上排排對子,保證別人會説你是我的小情人。”
羅科長拿起桌上的雞毛撣子去敲方浩,罵道:“拿大姐開心,看我敲爛你的腦袋。”
説笑了好一會兒,羅科長才問方浩有什麼事要她辦。方浩知道自己這一番半真半假的吹捧已經見效。要不是高興,羅科長怎麼會主動問自己?為保險起見,方浩沒有急於拿出板栗的報告,他還要繞一個圈子。他説:“剛才老闆從外面打電話回來,要我發通知,下午召開全局幹部、職工大會,而且光寫在黑板上還不行,還要口頭通知到科室。”
方浩這是添油加醋,其實老闆根本沒説要口頭通知,他是為了尋找一個來行財科的最冠冕堂皇的藉口。羅科長説:“是什麼重要會議,這麼鄭重其事?”方浩説:“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羅科長説:“是不是三定的事?”方浩説:“據説三定方案已批了下來,只是不知是不是這事。”羅科長説:“方案早下早定,我也好到清閒的科室去輕鬆一下,免得在這鬼地方做不完的囉唆事。”方浩説:“據説根據三定方案,局裏人員交流起碼在50%以上,但我想這個50%絕不會有你在內,因為你是年前才接替老科長上崗的,不可能這麼快就挪動,否則也不利於行財工作的連續性。”
羅科長望定方浩,説:“你的話是不是代表了老闆的意圖?”方浩詭譎地笑道:“這種觀點估計老闆也會接受的。”羅科長也笑了,半開玩笑道:“你是老闆身邊的人,如果能讓老闆接受這個觀點,我給你燒香磕頭,今後凡是你老弟交辦的事,我做大姐的一定遵照執行。”方浩説:“真的?”羅科長説:“我何時説過假話?”方浩説:“那好,我這裏就有一事祈求於你。”
説着,方浩拿出了板栗的報告。
羅科長接過報告瞥上一眼,問方浩:“這個報告重要嗎?”方浩當然知道羅科長問這話的含義,於是慎重地點了點頭。羅科長説:“方主任我實話對你説吧,你這種報告,我這裏有不少,有些是掛號寄來的,有些是托熟人轉交的,有些是纏着我硬要我收下的,有些甚至是先在市長、書記那裏簽了字再送到我手上的。要錢的理由也很充足,學校要改造危房、醫院要修補圍牆、機關的辦公樓要塌陷、派出所的槍械老化、監獄的廁所糞池缺了口……真的是應有盡有。”
羅科長一邊説還一邊拉開了抽屜,要方浩瞧,説都是要錢的報告。方浩伸伸腦袋,果然就瞧見滿滿一抽屜的報告。羅科長説:“有好多還被我當做廢紙扔進了紙簍,不然我沒這麼多的地方保管。”她又在抽屜邊上敲了敲,説,“這些報告其實也都是廢紙,包括市長、書記簽了字的。你想現在經濟環境跟不上,一搞分税制,財力往中央集中,地方上守着幾個破產企業和小額零星的農林特產税,還揹着赤字包袱,幹部工資都發不出去,哪裏還有餘錢辦事?以往省裏每年還有一兩筆專項經費撥下來,給基層的學校或醫院撒點胡椒粉,今年全省水患嚴重,有兩個錢都拿去救災了,這些專項經費恐怕也泡了湯,沒指望了。”
羅科長滔滔不絕敍談這些大道理小道理的時候,方浩認真地在一旁聽着,那情形就像課堂上那最聽老師話的乖孩子。其實,方浩經常要綜合財政情況,他自然清楚眼下的經濟和財政形勢,那是用不着到羅科長這裏來補課的。但方浩深知自己現在是求人辦事,雖然沒手拎禮品,懷揣紅包,可聽人發表宏論,滿足其可愛的表達欲這麼個小小的義務,還是應該盡到的。而且方浩相信,萬變不離其宗,羅科長的話終究會回到主題上,對此他沒有任何理由持懷疑態度。相信羣眾相信黨嘛,包括羅科長。
果然,羅科長用手揚起方浩那個報告,説道:“話又説回來,方老弟你的這個報告跟人家的報告不同,我是不敢兒戲的。”説着,羅科長把報告翻過來,用鉛筆在背後左下角標上一個小小的方字,表示是姓方的送的,然後把報告塞進左邊的一個小抽屜。
“研究經費報告時,我們是先看背面,然後再看正面的。”羅科長笑笑,放低聲音説道。方浩説:“我知道了,你們是教古文的教授,先看註釋,再看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