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母親得的是重感冒。
她從來就不肯打針吃藥,只肯按鄉里的土辦法,爆爆燈火,拔拔火罐,病也就多拖了幾日。方浩在家待了兩天,見母親的病漸漸好轉,就給老兄留下點錢,要他給母親買點好吃的,準備第二天就趕到縣城,坐班車回市裏上班。離開財政局已經一月有餘,也不知局裏三定的情況怎麼樣了。
陡然而至的春雨是午後開始的。今年的春雨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也更兇猛,傍晚時分那些山沖水圳就發了大水,乾涸的田疇一下子溢滿了,村外的小河漲起洶湧的洪水。方浩想,但願夜裏這大雨能停下來,不然明天出山的路都會被水沖垮。
天遂人願,雨到後半夜就不再下了。方浩一早起牀,趕緊上路。經過隔壁板栗他們村子時,方浩想,鄉里鄉親的,答應給人家弄錢的事泡了湯,給個交代還是應該的。於是進了板栗他們村。
板栗家的茅棚在村後,方浩先去了支書的家。此時支書正坐在屋角的矮凳上抽旱煙,方浩站在門邊喊聲支書,對方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沒什麼動靜。方浩又喊了一聲,支書才抬起頭問是誰。這一下方浩才猛吃一驚,只見支書原來那隻格外明亮的獨眼也空洞洞的,沒了眼珠。方浩就説:“我是方浩,路過這裏,來看看支書。”
支書特別高興,説:“是方主任哦,貴人貴人,快坐快坐,我給你倒水。”説着,摸索着就要去桌子上拿茶壺。方浩把支書扯住了,説:“我自己來吧。”他自己動手倒了杯水。問及支書的眼睛,支書説:“也是我倒黴,去年年底開石山時,有一個啞炮半天不響,我想到近前去看個究竟,還隔丈把遠的時候,炮突然響了,一顆石子剛好打在眼睛上,開始還以為是一隻瞎眼,心想這顆石子還是長了眼的,誰知伸手往臉上一摸,竟是隻好眼。”
聞言,方浩沉默了好一陣,沒吱聲。他問心有愧,心想如果不把那4萬元調給律師事務所,年底支書也許不用再開石山,從而毀掉這隻獨眼了。
支書對那個要錢的報告隻字不提,還是方浩自己找藉口説道:“去年財政太緊張,安排不下那筆資金,看今年情況如何,到時再想想辦法。”支書毫無怨言,説:“國家也不容易,方主任也別老記掛在心。我們村現在辦了石料廠,很快會賺回修學校的錢了。”
方浩又問板栗在不在家,想去看他一下。支書就説:“板栗的兒子出了事,現在恐怕不在家裏。”方浩心上一緊,問出了什麼事。支書説:“昨天下午不是突然下起大雨嗎?那個時候孩子們正在破廟裏上課,沒有誰想到洪水會那麼快,兩個小時沒到就漫上了河堤。老師已經把孩子們都喊出了破廟,不想這時洪峯壓了過去,把剛邁出廟門的一個孩子沖走了。”
説到這裏,支書抽了一口旱煙,兩隻沒有眼珠的眼睛朝向半空,好像是望着遠處一個什麼地方。接着,支書又緩緩地開了口,説:“那個被水沖走的孩子,就是板栗用一座屋子換來的那個超生的寶貝兒子,可憐村裏人幫他找了一夜,現在還沒找到屍身。”
方浩帶着十分沉重的心情離開支書家。他弄不明白,為什麼厄運偏偏要降臨到支書和板栗這麼善良的村人身上。自己卻沒有能力及時解除他們的厄運,方浩為此自愧不已。
方浩滿懷愧疚地回到市財政局。就聽説研究人事的黨組會已經開過,雖然還沒正式宣佈研究的結果,但會議的基本情況已經傳了出來。據説第一輪定人時,方浩是辦公室主任的角色,可到了第二輪,老闆説方浩這兩年變得太快,一是熱衷替親戚朋友和老鄉遞要經費的報告,二是缺乏對辦公室工作的正確認識,因此不能讓他擔當辦公室主任這種重要崗位的大任,更不能按他自己的要求,安排到行財預算這類掌握支出大權的科室去,只能先平調到監察室去當個副主任瞧瞧。
老闆表了態,其他副局長沒誰視方浩為自己的人,自然不會站出來替他説話,他的去向就這麼定了下來。
聽到這個消息,方浩身上涼了一大截。監察室純屬虛設機構,不僅沒啥實權,甚至想找點事情做做都不容易。方浩沒料到會是這種結局,卻明白是在什麼時候失去了老闆對自己的信任。他不打算去找老闆,知道事到如今,再找老闆已沒任何意義。同時又想,這樣也好,樂得清閒,能過輕鬆日子也不壞。
幾天之後,局裏開大會,正式宣佈了三定方案,方浩果然被安排在監察室做副主任。其他人也有喜有憂,去了好科室、得到重用和提拔的,眉開眼笑,抱了金磚一樣。沒提拔也沒調到好科室的,吹鬍子,瞪眼睛,罵朝天娘。不平則鳴,有的甚至寫了報告去反貪局和檢察院告發黨組成員受賄貪污的事,一時鬧得滿城風雨。局裏集資辦實體,幾位局領導和經辦人趁購置設備和搞裝修的機會,收受鉅額回扣的事也被捅了出去,兩位局領導包括老闆本人就這樣被反貪局傳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