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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十

    開展那天,康局長推掉一切應酬,早早就與楊登科坐上胡國乾的紅旗小轎車,出了農業局,往圖書館方向奔去。

    進了圖書館,下車來到展廳門口,姚老師已經先到了,正在準備開展儀式,見了楊登科和康局長几位,就忙不迭走過來打招呼,並把康局長請到臨時搭成的主席台位置上,和市裏有關領導並排坐了。很快到了預定時刻,姚老師便站到話筒前,大聲宣佈儀式開始。接着市

    裏領導講話,贊助單位表示祝賀,康局長也以贊助單位領導和書法參展作品作者雙重身分作了簡短髮言。然後樂隊奏樂,工作人員將來賓請入展廳,展覽正式開始。

    楊登科是緊隨在康局長身後步入展廳的。他早就望見康局長的大作裝裱得非常精緻,掛在最當眼的前廳牆壁中央。康局長自然也看到了“意閲同已”四個大字,卻不露聲色,由外至裏,且行且止,一路緩緩欣賞下去。

    市領導尤其是市委主要領導工作都非常忙,這樣的場合一般只出席開展儀式,沒閒功夫留下來細細欣賞作品,儀式一結束就要走人。姚老師只得先去送市領導,爾後再來陪康局長,給他介紹展覽基本情況,共同鑑賞牆上的書法作品。康局長做着認真聽講狀,偶爾插上一句兩句,顯得挺內行挺有學養的樣子。

    離康局長那幅字越來越近了。吳衞東蔡科長刁大義和老郭幾個也是鼻子長,不知怎麼就嗅到了康局長有字參展的消息,匆匆趕到圖書館,奔進展廳,眾星捧月般簇擁於康局長周圍,裝模作樣欣賞起書法作品來。康局長沒功夫理睬自己的部下,對他們視而不見,眼睛一直盯着牆上的書法作品,嘴裏繼續跟姚老師討論着美妙的書法藝術。

    吳衞東第一個彈到康局長那幅字下面,像是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由低及高略帶誇張地“呀”了一聲,説:“這不是老闆的大作嗎?”蔡科長後悔自己動作慢了半拍,被人佔了先機,吳衞東話音沒落,他就接腔道:“剛才進門時我就被這幅獨具風格的作品吸引住了,覺得這是展廳裏最大的亮點,原來咱們老闆是位大書法家啊!”胡國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表揚領導的詞彙,只得批評吳衞東和蔡科長兩個道:“還説你們是老闆的左右手,今天才知道老闆是大書法家,老闆在書法界早就享有盛譽了。”

    其他幾個人這時也停下步子,對其作其人一番品評。

    康局長當然不好説什麼,只豎了耳朵聽着。刁大義剛才沒能及時插上話,覺得沒盡到一個做部下的職責,很對不起康局長。又於書法不甚了了,想了半天才想起隨處可見的鄭板橋的字,忙説:“老闆的字超凡脱俗,我看跟鄭板橋的難得糊塗好有一比。”蔡科長堅決不同意,説:“差矣,鄭板橋算什麼?我覺得老闆的字更接近毛體,頗具政治家的風範。”

    胡國幹不懂毛體為何物,説:“蔡科長你説什麼?毛體?有毛的體?”大家笑起來,嘲諷胡國幹道:“還説你是國家幹部,毛體是什麼也不知道。”

    胡國幹搞不清他們笑什麼,正要追問,一夥參觀者從另一個方向轉了過來,原來是剛才和康局長一同位列主席台的幾位領導。走在最前面的是市委宣傳部趙部長,身後是文化局錢局長和文聯孫主席。幾個人跟康局長和姚老師打過招呼,便對康局長的書法品頭論足了一番,接着又就“意閲同已”四個字發表了各自的高見。

    趙部長是錢局長和孫主席的頂頭上司,位顯言重,自然比部下有見識,他不表個態,底下的人也不好張嘴。趙部長於是腰往後閃閃,頭左右擺了擺,像平時給部下發指示一樣,伸出胖胖的指頭,點着牆上道:“意同已,同意閲,妙啊,真是妙啊!”

    錢局長據説是趙部長一手提拔起來的人。當時物色文化局局長時,競爭對手太多,常委一時難以決斷,後來還是趙部長一錘定音,説姓錢的過去在文具店和化肥廠做過領導,雖然文具店和化肥廠都是在他手上倒閉的,但畢竟跟“文”和“化”打過多年交道,貴都市同時具備文和化這樣寶貴的實踐經驗的人並不多嘛,讓姓錢的做個文化局局長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嘛。姓錢的就這樣成了文化局局長。這段逸事可能傳得神了一點,趙部長不可能拿這樣的理由來提拔他,但錢局長做文化局局長前做過文具店經理和化肥廠廠長卻是人所共知的,組織部也有檔案可查。這一陣錢局長見趙部長表態在先,自己不拿出些姿態,實在對不起趙部長多年的栽培,也不像一個做部下的。何況自己還是文化局局長,總得顯示一下自己的文化品味吧,也就鼓着勇氣道:“趙部長的指示非常英明,這幾個字實在是妙,簡直妙不可言。我看這四個字不是孔子説的,就是孟子説的,或是秦始皇説的,一句話,肯定是先哲聖賢説的,不可能是現在那些文化不高,張口就是錯字別字的歌星笑星影星這星那星説的。”

    孫主席看上去就知道是同行幾個人中最有學養的。事實是不久前他就出過正兒八經的個人著作。而且這部著作他沒掏過一分錢,是企業贊助印出來的。不是文壇領袖,誰出書不要自己出錢?憑這一點就足以説明他身價和著作的不同一般。孫主席也經常是這麼自詡的。其著作還不薄,足有三百頁之多。結集前都是見過報的,內容極其豐富,其中一百頁是表揚抓革命促生產的押了韻的詩歌,一百頁是記敍孫主席本人被各級領導親切接見的激情散文,一百頁是報道各類會議和表揚好人好事的通訊。孫主席就是憑這部著作被趙部長慧眼識珠,無可非議地做上文聯主席的。他因此有充足的理由看不起當過文具店經理和化肥廠廠長的錢局長,覺得自己的著作才是文化。孫主席也就滿懷了優越感,將牆上四個字反覆咂巴了幾遍,爾後一邊搖頭晃腦,一邊拖長聲音誦道:“意閲者,意悦也,同已者,已同也,天下已同,不亦悦乎?不亦樂乎?”要補充的是,孫主席將此處的“樂”誦作成了yuè,音同閲和悦,足見他還是知道“樂”至少是有兩個以上讀音的。

    一直不太吱聲的老郭聽得直想發笑,悄悄踢了楊登科一腳。楊登科瞥他一眼,做了個鬼臉。楊登科知道除了自己和康局長本人外,也就老郭知道這四個字的來歷。老郭是笑那些人拿着雞毛當了令箭。不過楊登科還是能夠理解人家,他們都是文化方面的官員,對着滿牆的“文化”,他們不顯示一下自己的“文化”,是説不過去的。

    那幾個人議論了幾句,往另一頭去了。康局長和姚老師他們還有些不捨,結合剛才幾位文化官員的高見,又對着這四個字端詳琢磨了好一陣,越端詳越琢磨越覺得這四個字高深莫測,意義幽遠,令人回味無窮。

    這時後面走過來一位年輕婦女,身旁還牽着一個小女孩。女孩長着一雙幽黑的充滿靈性的大眼睛,兩條小辮子在腦後一甩一甩的,煞是可愛。看上去女孩也就六七歲的樣子,大概剛讀小學。她隨着母親一路走來,發現有認得的字,就興奮地大聲讀出來。

    來到康局長那幅字下面,小女孩站住了,搖着母親的手,説:“媽你認得那四個字嗎?”母親故作認真地瞧瞧牆上,然後晃晃腦袋,嘆息一聲,説:“不認識,還真的不認識,看來媽年紀大了,記性不行了。”

    那婦女也就三十多歲的樣子,她這麼説,看來是要把優越感讓給自己的女兒。小女孩果然一臉的神氣,很是得意地説道:“那是同——意……”

    開始楊登科也沒在意母女倆的到來,更沒聽見她們的對話,只顧和吳衞東他們爭先恐後誇獎康局長的大作。直到小女孩説出“同意”兩個字,他才嚇了一大跳,連魂都要驚掉似的。好在楊登科還算機靈,沒等小女孩念出另外兩個字來,他就彈到她前面,用身體遮住她的視線,指着自己鼻子道:“小朋友,你還認識叔叔嗎?”

    小女孩伸手去扒楊登科,同時左右擺動着腦袋,要繼續認讀牆上的字。楊登科沒讓她得逞,把她拉到一邊,説:“你不認得叔叔,叔叔可認得你。”

    也是沒法,小女孩只得放棄讀牆上的字的企圖,皺着眉頭道:“你是誰呀?”楊登科信口開河道:“我是小林的爸爸呀。”小女孩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一臉的茫然。楊登科説:“不記得啦?小林還借了你十元錢沒還呢。”説着他從身上拿了一張十元票子,塞到女孩手上,説:“小林要我把十元錢還你,今天剛好碰上了你,也是巧了。”

    母親見女兒跟楊登科嘀嘀咕咕個沒完,也笑着走過來,問女兒:“孩子你認識這位叔叔?”女孩還未及開口,楊登科就説:“我兒子跟她一個班呢。”母親説:“是嗎?真巧喲。”見女兒手上拿着一張票子,又説:“這是哪來的?”

    楊登科又笑着替女孩答道:“我兒子借了她的錢,兒債父還嘛。”也不等那婦女再問,楊登科忙指着展廳的另一頭,討好地對小女孩説:“叔叔在那邊看見好幾幅字,比這邊的字寫得還好,叔叔這就帶你過去瞧瞧,好嗎?”

    也許是那十元錢的作用,小女孩早把剛才牆上沒讀全的字忘到了腦後,點點頭,一隻手將鈔票甩得嘩啦啦直響,另一隻手讓楊登科拉着,向展廳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楊登科那顆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下去。

    拉着女孩轉了半個圈,楊登科最後將她交還給了那位年輕女人。這才感覺到背上粘糊糊的,原來是冷汗將衣服浸了個透濕。

    看夠康局長的大作後,又在廳裏隨便轉了一圈,幾個人準備離去。姚老師一邊送大家走出展廳,一邊小聲告訴楊登科,頒獎儀式打算放在展覽結束那天舉行,他爭取給康局長評個頭獎,到時再請康局長前來領獎。

    出了圖書館,康局長跟姚老師握握手,低頭鑽進胡國乾的紅旗,去了市委。楊登科沒再上他的車,向老郭的奧迪走去。不想吳衞東和蔡科長已在車上,説是還要去辦些事,楊登科只好上了刁大義的車,直接回了局裏。

    在司機班呆了一陣,老郭也趕了回來。不一會刁大義被人叫走了,司機班裏便只剩下楊登科和老郭兩個。楊登科想起那陣大家正在欣賞康局長那幅字,小女孩脱口而出的“同意”兩個字,還心有餘悸,説:“那個小女孩將我的魂都差點嚇掉了。”老郭説:“你沒想到會出這麼一個小插曲吧?”楊登科説:“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我背上的冷汗現在還沒幹呢。”老郭説:“你兒子真的借了她十元錢?”楊登科説:“哪裏,那是情急之中瞎編出來的。我兒子已讀初中,比她可大多了。”

    老郭意味深長地笑了,説:“也是童言無忌啊,大人們是不會這麼口無遮攔的。”楊登科説:“從圖書館出來之後,我就一直在琢磨,難道除了那小女孩,就沒有一個人看出那是同意已閲四個字?”老郭説:“也許人家早就看出來了,只不過誰也不想説出皇帝光着個屁股而已。”

    一個星期後,姚老師給楊登科打來電話,説康局長的字評了個一等獎,過兩天在圖書館展廳舉行隆重的頒獎大會,要康局長去領獎。楊登科把這個消息告訴康局長,康局長雖然一點都不驚訝,卻還是有幾分欣喜,當即給姚老師打了個電話,表示感謝。姚老師説應該是他感謝康局長,康局長為貴都市的書法事業出了大力。

    頒獎那天,楊登科又隨康局長坐上胡國乾的紅旗車,去了一趟圖書館。頒獎儀式很有規模,不過跟這儀式那儀式並沒有太大區別,無非是領導講話,宣佈獲獎名單,領導和出錢人頒獎,獲獎人發言,媒體採訪那一套,無需贅言。需要交代的是康局長獲了一等獎,除了一個大紅本子,還得了五千元獎金。

    儀式結束後,康局長拍拍夾了五千元現金的獲獎證書,對楊登科説:“登科,這可是你的功勞,沒有你的大力促成,我也不可能獲此殊榮。”楊登科説:“老闆這是表揚我了。是金子就會閃光的,我可不敢貪天之功為己功。”

    回到局裏,康局長和楊登科下車後,胡國幹要去加油,將紅旗車開出了大門。楊登科站在地上,躬身讓過康局長,正要往司機班走,康局長忽然剎住前傾的身子,轉過頭來,叫住楊登科,説:“登科,你那部麪包車也開了幾個月了吧?”

    楊登科心頭一顫,意識到這一陣沒白跑了電大和圖書館,説:“開了有三四個月了。”康局長説:“這部麪包車還是我做辦公室主任那陣買的,跑了十多年了,已是超期服役,也該讓它退居二線休息休息了。”楊登科當然知道麪包車的歷史,笑道:“老闆真幽默,車子又不是快到齡的老幹部。”康局長説:“人如車,車如人啊。”

    楊登科知道康局長這是用的詩經上的比興手法,言在此而意在彼。果然康局長瞧瞧周圍,見沒人影,説道:“比如老郭,不也該退二線了麼?”楊登科知道老郭的底細,卻故意説:“老郭看上去還沒到五十的樣子,就要退二線了?”康局長説:“老郭的工齡比你的年齡我看少不了多少。我的意思是,老郭退下去後,給奧迪噴一次漆,由你來開吧。”

    説到這裏,康局長便頓住了,沒有直接説下去。楊登科的心頭就懸了起來,連呼吸都屏住了。他知道當領導的都有這樣的習慣,話説到關鍵處,就要停頓停頓,引而不發,以顯示即將説出來的話的分量和重要性。

    果然康局長又開了口,壓低聲音道:“全省十多個地市農業局,就我這台紅旗車的檔次最低,每次去省裏開會,我都要胡國幹把它停到偏僻點的地方去,偏偏胡國幹不懂我的意思,硬要跟外地市的高級小車停在一起,常常搞得我無地自容。奧迪究竟是進口貨,性能比紅旗還是要強一些。你是局裏技術最過硬的司機,到時我也許會考慮坐坐奧迪。有人説陳局長是坐着奧迪車下台的,我才不肯坐奧迪,我偏要坐給他們看看。”

    康局長説完,扔下楊登科,噔噔噔走開了。楊登科在後面嗯嗯着,連連點了好幾下腦袋。望着康局長的背影晃進樓道,倏地消失了,楊登科還在坪裏痴了半天。他原先只是想通過努力,老郭退下去時能開上奧迪車就是造化了,豈料康局長不僅要他接替老郭開奧迪,還準備到時自己改坐奧迪,這可是楊登科萬萬沒有想到的。

    楊登科身上的血液沸騰起來,高一腳低一腳進了司機班。

    這一陣老郭和刁大義兩個正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平時難得有興趣上桌摸牌的楊登科也是抑制不住心頭的興奮勁,抓了桌上的牌洗起來,一邊對兩位説:“來來來,玩幾把,今天我把袋子裏的錢都輸給你們。”

    老郭望望楊登科那張漲得彤紅的臉,心下明白他陪康局長領獎回來,一定得了康局長的什麼話。刁大義只知道楊登科玩牌水平臭,跟他打牌十回有九回能贏錢,自然樂意得很,立即拉了老郭坐過來,三人噼裏啪啦幹上了。

    這天上午楊登科幾個痛痛快快大幹了一場,直到過了十二點,楊登科袋裏三百多元現鈔全部堆到了老郭和刁大義前面,這才作罷。

    以往如果輸了這麼多錢,楊登科多少有些心疼,今天他輸了錢卻比贏了錢還痛快,收牌攤時一臉的燦爛。刁大義説:“楊科,今天到底是你贏了錢還是我和老郭贏了錢?”楊登科説:“都是兄弟嘛,肥水沒落別人田,你們贏了錢,還不是跟我贏了錢一個樣?”刁大義樂道:“那下午又跟你來。”

    出了司機班,刁大義先走了,老郭拍拍楊登科的肩膀,説:“人家是贏錢高興,你是輸錢高興,今天一定撿了什麼大便宜吧?”

    楊登科知道老郭看出了什麼,也不隱瞞他,把康局長的話説了出來。老郭説:“那是胡國乾的技術太高明瞭。”楊登科沒聽懂老郭的話,説:“這與胡國乾的技術有何相干?”見老郭笑而不語,楊登科又説:“他技術有什麼高明的,能跟你老郭比嗎?”老郭説:“前不久胡國幹把紅旗車都開到了路邊的田裏,卻人車無損,這樣的技術還不高明?”

    説得楊登科也笑起來,説:“這事我也聽人説過,我還以為是開他玩笑的,不見得實有其事。”老郭説:“沒有其事,康局長怎麼會跟你説,他也許會考慮坐坐你的奧迪?”

    楊登科細細思量,覺得老郭説得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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