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彷彿一下子變成了蠟像,他怔怔地望着跪在地上低泣的長孫,良久無語,外藩強而宗主弱的後果,他怎麼可能沒有考慮,作為一個執政四十餘年的皇帝,他太清楚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了,但這個後果他卻無視了,在他看來,邊疆重臣擁兵自立才是天大的問題,這將意味着李氏江山有改朝換代的危險,無論如何他要在有生之年把這些節度使的兵權都統統收回來,交給自己的兒子,這才是最穩妥的方式,至於兒子掌軍權的後果,在他看來其實並不重要了,無非是兒子取代了孫子,或者是一個兒子取代另一個兒子,無論哪一個兒子登基,對他來説都是一樣。
可這話他怎麼對孫子説呢?他總不能説反正是你皇叔,你們誰當皇帝都一樣,他説不出口,他知道那對皇長孫就意味着死亡,在這一點上,他是有私心的,他認為最後登上皇位的兒子一定就是最強者,應該由就他來延續李氏江山,不管他是自己的兒子還是孫子。
李隆基心中一陣愧疚,他暗暗嘆了一口氣,柔聲對孫子道:“朕這只是一種權宜之計,先讓你的皇叔們奪回兵權,然後朕再從他們手上把兵權收回來,把它交給你,你也知道,中原空虛而邊疆陳重兵,難保那些邊疆大臣不起異心,他們若起兵造反,或者擁兵自立,那對我們李氏江山將會是滅頂之災,所以朕要在有生之年解決掉這個危機,你放心吧!朕不會那麼快就去,朕一定會完完整整把皇位交給你。”
皇祖父的解釋使李豫心中一陣嘆息,以皇祖父這樣放縱身體,他的生命還能維持多久呢?
李豫無言以對,半晌他才道:“皇祖父,孫兒還是建議讓李慶安出兵回紇,我認為這是解決眼前危機最穩妥的方式。”
李豫也知道,他的皇祖父已經不可能再改變既定策略,他唯有求其次,最穩妥地解決回紇南侵的危機,他非常擔心北上支援朔方的七萬唐軍,讓那個毫無經驗的小王爺指揮,很可能會被回紇人一戰擊潰,那樣,回紇人即使打不進關中,而整個隴右也將會被回紇人像蝗蟲一樣破壞殆盡。
但李隆基的心意已決,他不容任何人來破壞自己的奪權計劃,他眉頭一皺,拉長了聲音道:“朕知道了,朕會妥善處理好此事,你就不要過問了。”
李豫無奈,他正要告辭退下,忽然想起一事,又道:“皇祖父,我想去探望一下父親,不知皇祖父是否允許?”
李隆基點點頭,“你想盡孝道,我焉能不準,你父親身體不好,你要多關心他,去吧!”
“孫兒告退!”
李豫告退下去,這時李隆基感到疲憊異常,他吃力地挺直了一下腰,他的後背已經很難挺直,這令他心中痛苦不已,他又換了個舒服的姿態躺下,輕輕地揉捏着額頭,考慮着剛才孫子的擔憂,讓李璿單獨帶七萬大軍去支援,這確實有點讓人難以放心,必須要有一個經驗豐富的大將帶着他,而這個大將又必須是自己信得過之人,他想了想便令道:“立刻傳長孫全緒來見朕!”
........
回紇南侵的消息儼如一陣風,很快便傳遍了長安的每一個角落,街頭巷尾,到處在議論着這件事,和官員們的憂慮不同,大部分普通民眾都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他們並不認為回紇能打進長安。
在東市外靠近宣陽坊坊門的地方有一家酒肆,叫做泰元酒肆,因東主是太原人而起了太原的諧音,東市附近的酒肆沒有生意不好的,這家酒肆共有四層樓,一樓二樓都是大堂,三樓和四樓則是雅座,每到吃飯時間,這裏總是客人滿座,一直到夜裏關坊門的鼓聲響起時,客人們才酒足飯飽地散去。
酒肆是公共場所,自然也是各種消息的集散之地,大唐各地的奇聞異事,各大青樓中的香豔緋聞,以及朝廷中的勾心鬥角都是大家感興趣的話題,尤其長安官多,幾乎家家户户都有轉彎抹角的親戚在朝中為官,因此官場的一些秘聞和官員的升遷等等,這種話題也非常受人關注,中午時分,泰元酒肆依舊食客滿座,幾乎每一張桌前都坐滿了人,或坐或躺,各自圍桌聊天,喧鬧無比。
在二樓靠窗的一張小桌前坐着一人,他獨據一桌,周圍站着兩名膀大腰圓的隨從,他身着一襲紫色長袍,腰束玉帶,長一對格外細長的雙眼,但目光卻極為有神,此人正是被貶黜了快三年的前太子李亨。
自從長子入主東宮後,李亨便完全獲得了自由,李隆基也撤掉了監視他的宦官,准許他自由外出,經過近兩年的觀察,李隆基已經確認,李亨不再是皇位的威脅,他已經變得無足輕重,當然,這也和李隆基大舉任用親王的主策略有關,不僅是李亨,其他親王的自由他基本上也放開了,不僅如此,為了安撫李豫,李隆基又改封李亨為忠王,這是李亨做太子前的封王,恢復了原來的身份,説明李隆基已經徹底給他平反了巫盅一案。
此時李亨靠坐在桌前不急不慢地喝一碗藥茶,兩隻耳朵卻在全神貫注地聽其他客人的聊天,他從前深居宮內,和底層民眾幾乎全無接觸,現在他卻非常喜歡到各個酒肆茶館去體驗民情,這家泰元酒肆也是他常來的一處場所,他在這裏還專門有一張桌子。
和李隆基的身體日漸衰敗相反,李亨的身體卻一日好似一日,他不理廟堂之憂,或去梨園聽曲,或去茶館喝茶,或騎馬到郊外打獵,整日裏悠閒自得,再加上他細心調養,原本羸弱的身子便一天天強壯起來。
不過今天李亨也有一點憂慮了,他剛才聽到了幾個不好的消息,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回紇南侵,儘管李亨已不問朝廷政事,但回紇入侵關係到大唐社稷的安全,他也很是關心,他認為朝廷應該立即調李慶安和安祿山從東西兩端向草原腹地進軍,逼迫回紇撤兵,可是他已經和平民無異,他的建議無處可提。
這時,旁邊一桌的談話卻吸引了他的注意,是幾個年輕的太學生,年輕人總是不太考慮別人的感受,因此他們的聲音也格外響亮。
“你們聽説沒有,安西李慶安竟然有稱帝的野心!”一名黑瘦的士子大聲道。
“我也聽説了,現在長安都傳開了,説李慶安到處招兵買馬,他擁有的軍隊已經不止二十萬,至少有三十五六萬,據説他在安西的排場和皇帝無異,簡直太可怕了。”
“他本來就是安西的土皇帝,再説他又是宗室,是建成太子之後,若將來他登基做了皇帝,我一點都感到不驚訝。”
這種話一般人都不敢隨口亂説,即使説,也是低聲密語,或用水在桌上寫,嚴防隔牆有耳,但這些讀書人卻不在意,再加上他們喝了點酒,更加肆無忌憚,扯着嗓子大聲議論,把一層樓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店夥計暗暗叫苦,有心去阻止他們,卻又怕影響生意,幾名士子見大家都專注他們,他們更得意了。
“其實我倒希望李慶安能登基。”
另一名操作河東口音的士子道:“他在安西做得很好,沒有土地兼併,賦税又輕,我有一個舅舅,他們一家人都遷移到碎葉去了,前不久我收到他們的來信,説他們的日子過得非常好,一家人有一頃五十畝的上田,還分了一匹馬,自己又買了一頭牛,田賦三十税一,現在已經春耕,在收穫之前官府都給口糧和布匹,我表妹去了官辦的碎葉絲織工坊,每天有工錢二百文,每旬休息一日,休息日還給五十文錢,一個月就有六貫錢啊!連我都心動了,我表妹和我從小定親,我打算去安西娶她,順便在安西找點事做。”
李亨坐在旁邊慢慢地喝着茶,將他們的談話一個字不漏地聽進了耳中,其實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人説了,這兩天到處在傳李慶安有稱帝的野心,李亨便意識到,這極可能是有人在傳播謠言,如果是外敵,那就是反間之計,他眉頭皺成了一團,李慶安的局面不利啊!
這時,樓梯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二樓的議論聲頓時平息下來,大家都向樓梯口望去,只見跑上來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眾人頓時鬆了一口氣,不是官府衙役,大堂又繼續喧鬧起來。
李亨卻放下了茶碗,來人竟是他的管家,管家快步走到李亨面前,附耳低聲道:“王爺,太孫殿下看你來了,正在府中等候。”
李亨精神一振,從今年到現在他才見過一次兒子,那還是正月初五兒子代替父皇主持新年朝會時遠遠見了一面,這一晃幾個月過去了,也不知他有沒有什麼變化。
他立刻站起身道:“我這就回去!”
泰元酒肆離李亨的府邸並不算遠,一刻鐘後,李亨的馬車便緩緩停在府門前,他快步下了馬車,一名隨從立刻跑上前稟報,“太孫殿下已經等候了多時。”
“我知道了!”
李亨瞥了一眼停在對面的儀仗,足足有數百人,他便心中有數了,兒子不是偷偷來看自己,應該是得到了父皇的許可,也就是説,他今天和父皇談過話了,談的自然是回紇南侵一事,看來朝廷對回紇南侵已經有了對策。
身體一好,思路便自然地變得敏鋭起來,李亨僅僅從兒子的隨從儀仗,便推斷出了很多事情。
“等會兒帶他來書房見我!”
李亨穿過中門,直接來到後院的書房裏,他的良娣張氏給他端來一碗燕窩粥,李亨的前太子妃韋氏因天寶五年的韋堅案而被廢,被迫出家為尼,而他寵愛的另一個妻子杜良娣,也因為她父親的杜有鄰案而被趕出東宮,廢為庶人,據説改嫁了一個平民,後來在李隆基的憐憫下,李亨又立了一個新的侍妾張氏為良娣,被稱為張良娣。
張良娣體貼能幹,不僅將李亨伺候得很好,而且將府中打整得井井有條,深得李亨的寵愛,另外她早在十幾年前便給李亨生了次子李系,被封為南陽王,因此她取代韋妃也是情理之中。
李亨接過燕窩便笑道:“再準備一碗,豫兒來了。”
“老爺放心,我已經準備好了。”
這時,門外傳來了李豫的聲音,“父王,我可以進來嗎?”
李亨隨手將桌上的一冊本子合上,笑道:“進來吧!”
門開了,李豫憂心忡忡地走了進來,給父親和繼母跪下,“孩兒拜見父親,拜見母親。”
“起來吧!”
李亨打量了兒子一眼,見他比從前顯得穩重老成了許多,便點點頭笑道:“我兒果然又進步了。”
張良娣為了自己兒子考慮,對李豫也格外熱情,她笑着從外面親自端進一碗燕窩粥,放在李豫面前笑道:“豫兒,這是你的。”
“多謝母親!”
張良娣笑道:“你們父子聊,我給你們把門關上。”
她把門帶上,便出去了,房間裏就只剩下李亨父子二人,李亨笑了笑道:“做太孫的感覺如何?很累吧!”
“有一點,但我還能支撐得住。”
李亨呵呵笑了,“假如你支撐不住,就讓為父去替你做,我可有經驗。”
李豫心中一陣惶恐,他不知父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連忙道:“若父皇想要,孩兒隨時可以讓位。”
李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細長的眼睛眯了起來,注視着兒子道:“你真的肯嗎?”
“若父親想要,孩兒這就去給皇祖父説。”
李亨又笑了起來,“我只是和你開個玩笑,你千萬不要當真。”
他嘆了口氣道:“經歷了這麼多坎坷,我的心早已死了,好在上天給了我一個好兒子,讓他能繼承我未竟的事業,你入主東宮比我入主東宮更讓我感到高興,我就擔心你皇祖父對你太苛刻,儼如當年我一樣,可現在看來他對孫子遠比對兒子要好,不過你也要小心啊!”
李豫點點頭,“孩兒事事小心,絕不會被人抓住把柄。”
“那就好!”
李亨喝了口燕窩粥又笑道:“你今天見過皇祖父了?”
“是!早上開了緊急朝會,後來我又去單獨見了他。”
“他怎麼樣了?我是説他的身體還好吧!”李亨不露聲色地問道。
“非常不好!”李豫輕輕搖了搖頭,“皇祖父顯得非常蒼老,就像八十餘歲的老人,而且他的背已經佝僂了。”
“御醫怎麼説?”
半晌,李豫才低聲道:“御醫擔心皇祖父再這麼放縱下去,恐怕熬不過今年。”
這一瞬間,李亨眼中迸出了一道濃濃的恨意,隨即消失不見,他又微微笑道:“説説回紇之事吧!最後的對策是什麼?可是讓李慶安出兵?”
李豫表情沮喪,他嘆了口氣道:“王相國、張尚書甚至包括楊國忠都認為讓李慶安出兵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但皇祖父不肯。”
“不肯!”李亨一怔,“那他要怎麼解決?”
“皇祖父已經罷免了安思順的朔方節度使,讓郭子儀接任,又命二十九皇叔率隴右河西共七萬軍北上支援朔方。”
李亨半天沒有吭聲,他一下便明白過來了,父皇奪權的好手段啊!利用回紇之亂竟一舉奪取了隴右和朔方兩大節度使的兵權,他不禁低低嘆了一句,“怕就怕他是火中取栗,栗沒取到,反而傷了手。”
“是!我們都這樣認為,李璿才二十歲,他僅僅是因為母親武賢儀受寵而去了隴右,本身並沒有什麼出眾的才能,他甚至根本沒有打過仗,我擔心他會被回紇一戰擊潰,危及整個隴右的安全,那時恐怕關中都不一定保得住了。”
説到這,李豫的眼睛又紅了,他悲憤道:“我懇求皇祖父不要樹強藩而弱東宮,將來會導致晉之八王內戰,可皇祖父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已鐵了心要分封諸王,父王,他若熬不過今天,我又該如何?”
李豫跪了下來,磕頭泣道:“我已心力憔悴,求父親教我。”
李亨連忙將兒子扶了起來,安慰他道:“吾兒不必擔心,為父自有良策。”
李豫大喜,他就知道父親一定會有辦法,他站起身,滿懷希望地望着父親。
李亨冷笑了一聲,咬牙道:“他自從納兒媳為貴妃後,就變得昏庸無道,重用奸臣,罷黜良材,又殺漢將,自毀長安,一手造成了今天的惡劣局面,他已經無可挽回,便以不惜犧牲天下蒼生和皇長孫的手段來解決危機,他明知會樹強藩會造成奪位之戰,卻偏要這樣做,無非是想把皇位保證在他兒子的手上罷了,而不管你的死活,哼!他不仁,我們也不義。”
李亨壓低聲音對兒子道:“我們可以雙管齊下,你立刻寫信用飛鴿傳書送給李慶安,命他立刻出兵回紇,儘快逼回紇撤軍,其次我估計無論是哥舒翰還是安思順,都不會這麼輕易交出軍權,現在他要奪這兩人的權,就是你的機會,尤其是哥舒翰和我的關係一向不錯,你可以暗令哥舒翰不要交權,這樣,李璿也帶不走這麼多的兵,我想經過這件事,哥舒翰就會轉而效忠於你,這就叫釜底抽薪,失之東隅而收之桑榆。”
李豫有些猶豫,這樣做似乎對皇祖父不義,李亨看透了兒子的心,他冷哼一聲道:“你以為皇位爭奪是什麼?仁義忠孝那是史官寫給後人看的,你若真這樣做了,就意味着愚蠢和自殺,你自己想清楚吧!”
李豫嘆了口氣,道:“我這就寫信給李慶安,不過哥舒翰那邊我還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人選。”
李亨坐直了身子,淡淡一笑道:“反正我閒來無事,我就替你跑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