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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幢幢

    從伊朗出關,剛剛走進巴基斯坦的鐵欄門,所有的女士都歡叫一聲,把頭巾摘下了。

    迎面是一間骯髒破舊的小屋,居然是移民局所在。裏面坐着一個棕皮膚、白鬍子的胖老頭,有點像幾十年前中國大陸農村的村長,給我們辦過關手續。

    破舊的桌子上壓着一塊裂了縫的玻璃,玻璃下很多照片,像是通緝犯,一問,果然是。

    在通緝犯照片上面又蓋着一張中年婦女的照片,因泛黃而不像通緝犯,一問,是他太太。

    兩次一問,關係融洽了,而我們的女士們還處於解除束縛的興奮中,不管老頭問什麼問題,都滿口"、"地答應着。男士們開起了玩笑:"見到白鬍子就亂叫爺爺,怎麼對得起……"

    我知道他們想説怎麼對得起家裏的祖母,但他們似乎覺得不雅,沒説下去。女士們一點不生氣,還在享受一個自由婦女的幸福,但我看到她們擺動的肩膀背後,滿牆都是通緝犯的照片。

    老人在我們的護照上籤一個字,寫明日期,然後蓋一個三角章。其實三角章正在我們手裏玩着,他要過去蓋完一個,又放回原處讓我們繼續玩。不到幾分鍾,一切手續都已結束,這與我們以前在其它國家過關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走出小屋,我們見到了前幾天先從德黑蘭飛到巴基斯坦去"打前站"的吳建國先生,他到邊境接我們來了。

    我們正想打招呼,卻又愕住了,因為他背後貼身站着兩名帶槍的士兵。

    巴基斯坦士兵的制服是一襲裙袍,顏色比泥土稍黑,又比較破舊,很像剛從戰場上爬回來的,沒有任何花架子。吳建國一轉身他們也轉身,吳建國上前一步他們也上前一步,可謂寸步不離。我們沒想到吳建國幾天不見就成了這個樣子,而他老兄則摘下太陽眼鏡向我們解釋,説路上實在不安全,是巴基斯坦新聞局向部隊要求派出的。"連我上廁所也跟着。"他得意地説。

    聽他這麼一説我們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説:"那你也該挑一挑啊。"原來兩名士兵中有一個是嚴重的"鬥雞眼",不知他端槍瞄準會不會打到自己想保護的人。

    吳建國連忙説:"別光看這一個,人家國家局勢緊張,軍力不足,總得搭配。你看這另一個,樣子雖然也差一點,卻消滅過十二個敵人。"旁邊那個軍人知道他的"首長"在説他,立即挺胸做威武狀。

    此後我們努力把吳建國支來支去,好看看兩名士兵跟着他東奔西跑的有趣情景。相比之下,那位"鬥雞眼"更殷勤,可能是由於他還沒有立功。

    突然我們害怕了,心想如果誰狠狠地在吳建國肩上擂一拳,"鬥雞眼"多半會開槍。他現在已經很警惕,覺得我們這批可疑人員有什麼資格在他的"首長"面前沒大沒小地瞎起鬨。

    進入巴基斯坦後我們向一個叫圭達(Quetta)的小城市趕去。距離為七百多公里,至少也得在凌晨一時左右趕到。

    這條路,據曼蘇爾醫生説,因為緊貼阿富汗,比札黑丹一帶還要危險,至少已經險過緬甸的"金三角",是目前世界上最不能夜間行走的路。

    但是我們沒有辦法,不可能等到明天,只能夜間行走。理由很簡單,邊境無法停留,而從邊境到圭達,根本沒有一處可安全歇腳的地方,只能趕路。

    危險的感覺確實比前兩天夜間趕路更強烈了。

    這種感覺不是來自荒無人煙,恰恰相反,倒是來自人的蹤跡。

    路邊時時有斷牆、破屋出現,破屋中偶爾還有火光一閃。

    過一陣,這個路口又突然站起來兩個背槍的人,他們是誰?是警察嗎?但他們故意不看我們,不看這茫茫荒原上唯一的移動物,因此"故意"得讓人毛骨悚然。

    正這麼緊張地東張西望,我們一號車的馬大立通過對講機在呼叫:"右邊山谷轉彎處有人用手電在照我們,請注意!請注意!"我們朝右一看,果然有手電,但又突然熄滅。

    對講機又傳來五號車袁白的呼叫:"有一輛車緊跟着我們的車隊,讓它走又不走,怎麼辦?"

    前面路邊有兩個黑色物體,車燈一照,是燒焦的兩個車殼。再走一段,一道石坎下蹲着三個人。這兒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他們蹲在這裏做什麼?

    正奇怪,前面出現了一輛嶄新的橫在路邊的小轎車,車上還亮着燈,有幾個人影。我們的心一緊,看來必定會遇到麻煩了,只能咬着牙齒衝過去。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們還沒來得及衝,只聽驚天動地一聲巨響,五號車的車輪爆了。車輪爆破的聲音會響到這種程度,我想是與大家的聽覺神經已經過於敏感有關。其它四輛車的夥伴回過神來,當然也就把車停了下來。這架勢讓那輛橫在路上的小轎車緊張了,立即發動離去。我想不管這輛車是善是惡,我們這種一聲巨響後突然停住似乎要把它包圍的狀態,實在太像一隊匪徒了。

    在我們換輪胎的時候,走來兩個背槍的人,伸出手來與我們握。我抬頭一看,是兩個老人,軍裝已經很舊,而腰上纏着的子彈帶更是破損不堪。

    竟然是這樣的老人警衞着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段?我默默地看着這兩個從臉色到服裝都很像沙漠老樹根的老人,向沙漠走去。他們沒有崗亭,更沒有手機,真的出了事管什麼用呢?

    我相信今天夜裏我們的車隊一定遇到了好幾批不良之徒,因為我想不出這麼多可疑人跡在這千里荒漠間晃動的理由。但我們躥過去了,唯一的原因是他們無法快速判斷這樣一個吉普車隊的職能、來源和實力,而車身上那個巨大的鳳凰旋轉標誌,又是那麼怪異。

    半夜一時到達圭達,整個小城滿街軍崗,找不到一個普通人。

    除了早晨在曼蘇爾醫生手裏拿到過一個煮蛋外,中餐和晚餐都沒有吃過,可是餓過了勁兒,誰也不想動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日,巴基斯坦圭達,夜宿Serna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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