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已
來者可追
此去經年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
更與何人説
金秋送爽,天高雲淡,丹桂飄香。
又是一個九月來到了,在各大學校園裏,新的學期又即將開始了。
但是,今年的這個九月,於我而言,和以往相比,意義是絕對不同的。
因為,我,林汐,G大最最最新鮮出爐的畢業生,在上完該上的學唸完該唸的書做完該做的報告寫完該寫的論文後……終於,在我二十五歲生日的前夕,如期地,順利地,幸福地,研究生畢業了。
並且,即將揮別我學習和生活了整整七年的母校G大,到鄰省的C大執起教鞭,去當一顆普普通通的螺絲釘。
畢業前夕,向來視麾下學生若子女的導師和師母,百忙中抽出了一整晚的時間,把我叫到家中,晚飯結束後,就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耳提面命,不厭其煩地殷殷教導我:“林汐啊,很快你也要當大學老師了,有些習慣和舉止就不能再像一個學生了,還是得改一改,畢竟為人師表,要小心謹慎……”
我低頭無語,但一時間,腦子不由開始飛快轉動:
是夏天喜歡隨隨便便穿拖鞋進教室,還是喜歡在路上呼朋引伴地吃東西?
是因為近視而多次路遇熟人視若無睹擦肩而過,經常被導師訓誡?
還是幫導師上本科生輔導課時,不曉得是我過於平易近人還是男女比例失衡高峯提前到來,偶爾被小男生糾纏得有些狼狽不堪?
又或者是……
我陷於冥思苦想中。
還未等我回答,師母只是略略沉吟,就從我對面轉而坐到我旁邊的沙發上,靠近我,先是吹了吹她慣喝的養顏茉莉花茶,接着,就用大灰狼看小紅帽般的灼灼眼神上下打量着我:“林汐,現在,是真的要一個人C市了,嗯?”
我看着她的那種眼神,不自覺地,些微瑟瑟了一下:“呃?”很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眼中的光芒一閃即逝,説句老實話,如果生在古代,師母還是很適合當俠女的説:“林汐啊,不是我説你,為什麼研究生讀了三年,都不趕快抓住一個人定下來?”她的手突然間用力凌空一揮,彷彿逮只蒼蠅一般,然後,思忖片刻,再打量了我一下,“説你是秀外慧中,宜家宜室的知識女性,好像也不為過吧?劉明這麼多學生,數起來,就你最讓我們操心。你的那些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們,個個都比你隨和!你看看你,好好的G大留校名額也不要,非要一個人跑去那個什麼C市,等到你熟悉了環境,再熟悉人,待到真正安定下來,你都二十七八啦,還能碰上什麼好的男孩子……”
她口中絮絮叨叨地不停説着,空着的那隻手也不閒着,一直攀住我的肩頭,捏得我生疼。
看着師母那張保養得宜且滿懷關切的臉,我心裏還真的滿感動,再加上肩頭的力道着實不弱,因此,我全情投入小心翼翼地配合着她:“師母,我真的已經盡力了,不能怪我,是……”
“少來!”師母瞪着我,一臉的質問,“那上次我給你介紹的李博士,不然上上次的陸海龜,還有上上上次的關醫生,人家可是對你一往情深,後來碰到我,還跟我説過好幾次……”
我暗地裏吐舌,一往情深?還情苗深種咧,我吐,他根本就是懷才不遇病急亂投醫,想找個配合的聽眾來演講他的冠心病醫治心得好不好?但是,面對師母逼視且不善的眼神,我只好委委屈屈地:“師母,是……是我自己……高攀……”
師母冷哼了一聲,向我露出森森白牙:“不上?那――為什麼李博士約你看電影你説拒不迎合高價奸商,陸海龜約你郊遊你説環境污染厲害全球無一淨土,還有……,林汐啊林汐,他們可都是白骨精,個個都是難得一求的人才,你那麼輕易就放過了,白白便宜別人不説,還辜負了我的一番苦心!”她幽幽嘆氣,再嘆氣。
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我暫且顧不上欣賞她話語中的慧黠,因為,她已經仔仔細細地開始審視我:“林汐,你到底,有什麼想法,能不能跟師母説説?”語氣極其温柔如水。
我警惕心頓起,根據師兄妹們提供的經驗,通常師母説這句話時,就意味着即將有一場硬仗要打。
於是,我硬着頭皮,左思右想,實在推脱不過去,才有點無奈地:“師母,我……”
神啊,你老人家在哪兒?快來救救我吧!!
結果,神沒來,倒是坐在對面的導師有點看不下去了,很適時地跳出來救火:“我對林汐,還是有信心的,姜梅,你彆着急。”果然,還是導師親一些,知道關鍵場次一定一定要出現。
師母美眸一瞪,導師立刻識相閉嘴,眼望他處。
妻管嚴啊妻管嚴,關鍵時候真是――害死人!
又過了半晌,導師先是瞥了我一眼,又小心翼翼看向師母:“不着急不着急,林汐剛剛工作,還是要以事業為重,而且以林汐的條件,該有的,應該都會有的……”
話到後來,語氣益發不堅定,且眼神中完全是一副“其實我對她也沒什麼信心”的模樣。
一時靜場。
突然間,師母似是想到了什麼,鬆開手,略帶探詢地看着我:“林汐,你暫時――還不想當滅絕師太吧?”
指的是讀博。
我見話題轉移,暗自鬆了一口氣,連忙搖頭:“不想不想,我要好好學習師母,做博士後。”
我也確實沒那份心情。不知為什麼,心頭掠過一陣悵然。
師母頓時眼一眯,笑得風情萬種:“嗯,女人學得再好,也不如嫁得好。”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茉莉花茶,又盯着我看了一眼,悠悠地,“林汐啊,要知道,這可是千古名言。”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古語大不謬也。
想當初,當我那學富五車的書呆子導師因偶發感冒而看見身為小護士的漂亮師母后,驚為天人,當即展開追求,基本上算是一帆風順,直至最終如願以償地抱得佳人歸,從此郎才女貌,朝夕相對,鰜鰈情深得業已成為多年來G大老師口中的一段佳話。
每每,當導師孜孜不倦地埋頭於書山文徑時,師母在一旁勤勤奮奮安安心心做她的博士“後”,打理家務,照料家人,生活不是不幸福的。
夜深人靜,更深露重。
我辭別導師和師母,走出導師家,一個人獨自走在深夜寂靜的校園中,走在那條長長的林蔭道上。
在寂靜的夜風中,師母臨別時意味深長的那番話,言猶在耳:“林汐,幸福是要自己去爭取的,逃避,不是辦法。”
聰慧若師母,體貼若師母,這些年來,從一些蛛絲馬跡中,從我無數次的推託和婉拒中,多少還是窺到了我內心深處藏得十分隱秘的一角吧!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下意識地,仰首向天,看向天邊那顆最亮的星辰,我一時心神恍惚。
這句話,早在六年前,我應該就已經深深體會到了吧。但是,都已經過了整整六年了,我仍然走不出過去,我仍然在逃避。
我無法不逃避。
在這個已經不知走過多少遍的林蔭道上,我慢慢駐足停下,我低下了頭去。
記得當年年紀小
你愛談天我愛笑
有一回我們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樹梢鳥兒在叫
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着了
夢裏花落知多少
……
這個林蔭道,這個美麗的校園,這裏,所有的一切,承載了太多太多我的歡笑,還有淚水……
幾乎是立刻,我就想起,現在,不知楓葉之國的那邊……
我的眼睛微濕,我的心又是一陣一陣的痛,我輕嘆了一聲,甩甩頭,再甩甩頭。那些回憶,連同那個人,都已經是早八百年前的事了,對於現在的我而言,恍若前生,恍若一夢。
記得沙沙曾經不止一次地對我説,過去的就算了,人生好比讀書,就應該斷句,轉行,從此揭開新的一頁。
我淡淡地,略帶苦澀地笑了一下,繼續靜靜地,穿過長長的林蔭道,向前走去。
九月初,我摒擋行李,揮別舊友,提前來到了C市,先找了個地方臨時住下,然後,開始到處走走逛逛,熟悉一下環境。
逛了數天,我就發現,以前我只是在遊覽手冊上看到過的,素來以古蹟眾多而著稱的C市,還真不是一般的古樸秀雅,古道西風瘦馬、小橋流水人家的韻味撲面而來,看樣子,還真是來對了。在C市的一條老街上,有着一座年代久遠的過街石塔,精巧古樸,歷經風吹雨打,帶着滄桑,帶着歲月的痕跡,讓向來喜好古籍的我一時間流連忘返。聽老街上的那些老人們談今説古,按某一種宗教習俗,只要從這座塔下走過就算參拜過一次,我立刻迫不及待地,來回走了好幾圈,總算是有幸信了某一教了,心中有些竊喜。
而且,自從來到C市後,我的心情,不自覺地,逐漸輕鬆起來。
也許,換個全新的環境,放下以往,我的心情,會這樣一直好下去吧。
沒過幾天,按事先定好的報道日期,我來到了C大,辦完了所有的報道手續後,取了鑰匙,搬到了新的單教宿舍,簡單收拾整理了一下,稍得閒暇,就獨自一人在校園裏瀏覽了一圈。
走走看看,我發現在全國高校圈中素來以校園景色優美而聞名的C大,果然是湖光山色,美不勝收。校園內既有宏大寬敞的新建教學樓,也有古樸雋永的民國時期建築羣,再加上無數小橋流水,鐫刻着歲月痕跡的亭台樓閣,還有那蔭鬱的林間小道,曼妙的池塘,直讓人一見而忘卻塵世之喧囂。而緊挨着我們宿舍旁,就是一個鬱郁樹林,和大學時代我宿舍旁的小竹林有異曲同工之妙,早上推開窗,呼吸着清新的空氣,看着那些偶爾跳上窗台的小鳥,唧唧喳喳,無限生機。
而且,和G大相比,這裏不僅人工湖特別多,校內就有靜湖、燕湖、琴湖三大波光瀲灩的人工湖,校門後面居然正對着的就是……浩浩長江啊!怎不讓我這天生的旱鴨子心生無限涕零之感。
一日,夕陽西下,煙波浩淼,我一人獨立在長江邊上,看着遙遙天際一線間的蒼茫,和來來往往的無數船隻,一時失神。恍惚間,我的眼前,驀地閃過一雙清冷但閃動着不可抑制笑意的雙眸,一個輕輕的,莫可奈何的,帶有些微嘆息的笑,和一個略帶寵溺的好聽的聲音在我耳邊低低迴響:“汐汐,你這樣的天分,也可以來游泳嗎?”
我站在那兒,站在夕陽中,我繼續恍惚。
一時間,我幾乎又快沉溺於那些如煙往事中……
突然,我驚醒過來,甩甩頭,再甩甩頭。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