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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滄海之水

    我的頭髮還在一天一天逐漸長長。

    我在沉默中,認認真真地學習,看書,自修,娛樂,我把自己的日程表排得滿滿的,甚至,為了排遣時間,我還去報了學校裏的跆拳道班。

    儘管第一次課下來,教跆拳道的老師都十分驚訝於我的程度,要好好跟我較量較量。

    沙沙陪我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她也越來越神色匆匆地,在宿舍裏跑進跑出了,但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她的高興,她的喜悦,充盈在,縈繞在周遭每一個角落,她的臉上,是驚人的,略帶羞澀的美麗。

    面對她越來越明顯的變化,歡歡和小白兔經常略帶捉狹地打趣她,逗弄她,每每把她逗得臉色紅紅的,跺着腳大發嬌嗔,甚至追着打着她們在宿舍裏到處跑着,嬉鬧着,玩笑着。

    我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們追逐的身影,聽着她們銀鈴般的笑鬧聲,微笑着,傾聽沙沙每到半夜裏,趁歡歡她們睡着後,抱着枕頭,偷偷遛到我牀上,摟着我,小聲地,開心地向我説着笑着的每一句話。

    每每,沙沙已經敵不過倦意沉沉睡去,我卻還睜着眼,始終無法入睡。

    我一直無法入睡。

    沙沙也曾邀請我跟他們一起去上自修。

    面對她期待的眼神,我終究還是拒絕了。我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

    相信我,我就連站在那裏輕輕説一聲“你好”的勇氣,都失去了。

    我常常不自覺地,在晚上的自修間隙,獨自一人,走到主教樓的西面,靜靜地,看着如那晚一般斑駁的月色,晃動的樹影,也常常不自覺地,靜悄悄的,越過那道長長的台階,走到那個小小的亭子面前。

    站在那個精緻而小巧的亭子前,我停住腳步,默默地垂下頭去。

    我一直在想,想着秦子默那天的匆促腳步聲,那天的眼神,還有,那天所説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我的眼角,微微濕潤,我的心裏,微微的,痛。

    我應該為沙沙,還有……他高興的,我也正試着,試着説服自己這樣做,可是,為什麼,我的心裏,是不可抑制的,無法抵擋的,深深的……痛楚……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痛楚,十八年來,我從來,也沒有感受過的,那樣一種痛楚。

    一個夜晚,我獨自一人上完自修,走下主教樓長長的台階,準備穿過律園,穿過天橋,回馨園的宿舍。

    走在那條長長的林蔭道上,踩着漸漸飄落的黃葉,聞着幽幽的桂花香,聽着落葉的沙沙聲,我的心裏,是莫名的蕭索。

    “林汐。”有人叫我。

    我轉過身去。樹影裏走出一個人。

    是唐少麟。

    好久不見了,他好像瘦了一些。

    他走過來,接過我的書包,幫我揹着,然後,他什麼都不説,只是默默陪着我,慢慢地,和我一起,走在深秋的校園裏。

    我們就這樣沉默着,一起穿過律園,穿過天橋,穿過馨園。

    在馨園拐角處的一個小噴水池邊,他停了下來。

    “林汐。”他靜靜看着我,完全沒有以往的年少輕狂。他的身上,彷彿一夜間褪去了獅子的戾氣。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他繼續平靜地:“林汐,不要擔心我給你帶來困擾,我只是要把沙沙宴會那天沒講完的話講完。”

    我繼續怔怔地,看着他。

    “你記得嗎,那天,我説,你真的很傻,你是個傻瓜,可是――我,喜歡你,喜歡你無所畏懼的眼神,喜歡你的純真,喜歡你的陽光,喜歡你坦率的樣子,喜歡你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就像一輪上弦月,另外,其實――我也喜歡你寫的文章。而且,有件事,你一定不知道――從初三起,我就保存了你發表的每一篇文章。”他苦笑,“也許,老天並不眷顧我,當我選擇了認為恰當的時機,正要説的時候……”

    我驀地記起來了,那天,音樂出了故障。

    “然後,我看見你走了出去。”他淡淡地,彷彿在説一件跟他無關的事,“我正要出去的時候,我看見,”他頓了頓,“秦子默跟着你出去了,然後,我聽到了你們的對話。”他有些無奈地吸了一口氣,“那麼多天守候在你身邊,甚至――為你而考G大,沒想到,我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他的嘴角一牽,浮現出一絲苦笑。

    我默然,但心中的震驚是巨大的,他,上G大,是為了我嗎?

    我被這個意外的震撼一下子擊中,我一時不能反應。

    “其實,如果説高一那年在夏言家,我還不是很確定,高二那年在茶館,我看見他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比我哥跟我説他喜歡上木蘭時還要深,還要沉。”他喃喃自語,“我賭了一把,結果,我賭輸了,我知道,那天,是他送你回的家。”

    “開學來在魚香居的那次,看見你們的眼神,第一次,我控制不住自己,對不起。”他的語氣十分誠摯。

    我眼中的淚靜靜流下。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伸出手攬住我:“傻瓜,你為什麼那麼善良,那麼急着要把他推給沙沙呢?”接着,他又嘆了口氣,“你知道嗎,你這麼做,會讓我覺得,在經歷了這麼多天的掙扎之後,我又有了一絲希望。”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唐少麟,這個看似冷嘲熱諷,大大咧咧,時不時打擊我,卻默默關心我,陪伴在我身邊的男孩子。

    他一直心細如髮。

    我卻一直對他了解不夠。

    我全身放鬆,在他懷裏哭得發軟。

    “汐汐――”我渾身一震,不遠處,立着兩個人影。

    我一時有些發慌,我胡亂地擦着眼淚。

    沙沙快快樂樂地一路奔到我面前:“汐汐,我就看着像你和唐少麟呢。嘿嘿,你們什麼時候到一起的啊――”她伸過頭來東看西看地,突然,大叫一聲,“汐汐,你怎麼哭了?”

    她抬起頭來對着唐少麟大聲質問:“是不是你欺負她,讓她哭的!!”

    我低着頭,只是片刻之後,就聽到唐少麟緩緩地:“我是永遠也不會讓林汐受委屈的。”

    他的手,仍然堅定地,環住我的腰。

    我又是一震。

    我悄然抬起頭,那個人,如同萬年寒冰,靜靜地立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沙沙笑着:“呵呵,我就知道,你從高一開始,就對汐汐圖謀不軌,倒是挺沉得住氣的,呵呵。怎麼樣,要記得請我們吃大餐哦。”

    “一定。”在我頭上方,唐少麟穩穩地説。

    沙沙有些狐疑地看着我:“汐汐,那你哭什麼呀?”

    我看着她天真的樣子,支吾着:“我……”

    “沒什麼事,她剛看到一本悲劇小説,有點感動。”唐少麟泰然自若地輕輕摟着我的肩頭,微笑地,“我正在安慰她呢。你知道的,她一直都很善良,而且,有點多愁善感。”

    沙沙鬆了一口氣:“我説呢,”她曖昧地笑,看着我們,“呵呵呵,汐汐,先放你一馬,回去後,看我怎麼審你!”

    不遠處,一個非常非常淡漠的聲音,輕輕地,響了起來:“沙沙,別妨礙別人……談戀愛了,我們走吧。”

    沙沙伸伸舌頭,有點不好意思地:“那,我們走了呵。”

    他們相偕離去。

    唐少麟審視我,對我微笑了一下,我擦擦淚,感激地看着他。

    如果沒有他,我應該早就支撐不住了。

    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但是,事實證明,我的心,脆弱得像一張薄薄的紙。

    從那天起,唐少麟開始每天陪我上自修。

    我們經常坐在主教樓的教室裏,看書,聽英語,或是做作業。

    時不時地,自修間隙,或是自修完回宿舍的路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閒聊的時候,他仍會拿我開涮,連玩笑帶挖苦地,不斷地糗我做過的各種糊塗事,偶爾,也會得意洋洋地吹噓他以前的光輝業績和沒來得及成形的偉大情史,我也會胡亂地開他的玩笑,笑他以前那輛拉風得要死的機車和咆哮的臭脾氣。我們在相互吐嘈相互攻擊之後,往往會很驚異地發現很多以前高中生活裏從來也沒有注意到的新細節,然後相對大笑,再然後,相對嘆氣,為什麼很多事,只有在失去之後才覺得美好呢?

    只是,彷彿有某種默契般,我們從來也不提那天晚上的事,彷彿那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過,我們還是好朋友,只是好朋友。

    更多的時候,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邊,我們一言不發地,各看各的書。

    他是優秀的,我一直知道,剛剛進校,他就已經得到很多老教授的看重和輔導,他看的許多參考書,程度已經很深了,而且,很多都是原版的外文書。

    晚上,我們一起走過長長的林蔭道,穿過深秋的校園,穿過深夜的寂靜。

    間或,我們也會在自修的教學樓裏,碰到沙沙和秦子默兩人,為了不影響教學樓裏的寂靜和秩序,我們往往只是相互簡短地,相互打個招呼,然後,就擦身而過。

    我和秦子默,已經完完全全,形同路人。

    每每,在擦肩而過之際,我眼角的餘光,總是瞥到,他垂下眼,沒有絲毫表情的,那張臉。

    只是,夜闌人靜的時候,我會時不時地,拿出那枚印章,輕輕撫過,再撫過,一遍,又一遍。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一直……

    其實,有時候,世間哪有什麼永恆,滄海桑田,往往也就是那麼一瞬間。

    流光飛舞

    不知不覺,已經進入了深秋。

    剛上大學那會兒的新鮮感逐漸逝去,看着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築,白髮的先生,嬌俏的女生,更多的是一種因漸漸習慣而產生的恬靜感。

    在所有博古通今的教授所上的課之中,我和沙沙最愛聽政治老頭的課。

    他是G大赫赫有名的鐵嘴名師,以臧否人物,特立獨行而蜚聲校內外。

    大學生們,特別是甫進校,對什麼都感到好奇的新鮮人,就是喜歡這樣真實坦率的老師。

    他並不是我們的授課老師,他給唐少麟班上課。我們慕名偷偷跑去聽,唐少麟負責給我們佔座位。到後來,由於我們在宿舍經常的繪聲繪色,小白兔和歡歡也跟着跑去聽了。

    “你們動不動就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米蘭昆德拉真正想説的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不是你們的認識水平一下子提高了,而是智商就這麼一下子提高了。”

    “那些人寫了一輩子啊(指馬恩),要麼不寫書,要寫的都是名著,不像我們要麼不寫書,寫的都是垃圾。”

    “股份制就是你給我錢,用完了你就goinghome。”

    ……

    經常,他的話會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經常,唐少麟班上熟識的小男生們,下課會跑過來笑他:“辛苦辛苦,抗戰了那麼多年,還是要追一個,討好四個。”

    經常,他們班女生幾乎個個拿眼睛瞪我,極不友善,通常我笑容還掛在臉上還沒來得及卸下就被白眼擊中,我試圖打入他們班內部找一個閨中小友的念頭只好就此擱淺。

    只不過,我後來還是在一次誤打誤撞中認識了一個投契且才貌雙全的丁叮,再後來,讀研的時候,她還跟我一個寢室。

    唐少麟從來不在乎他們男生開玩笑的那些話,他一向極其灑脱。

    再説,以他一向的顯赫聲名,真正想追他的女生還不是一樣如飛蛾撲火,前赴後繼,就算有我這個枱面上的“正牌女友”大大咧咧坐在一旁,依然不斷有女孩上前來約他去看電影,去跳舞,去郊遊。

    説來也怪,在這個英才輩出的大學校園裏,他的行情依然只高不跌。

    通常我都在看完好戲之後,朝他咪咪一笑,而他,通常會緊繃着臉,白我幾眼,或是給我一到幾個爆栗。

    後續如何,我就無從得知。

    頂多走在路上,多收幾隻白眼。

    外加幾句略帶鄙夷的評價和竊竊私語。

    就連美麗的沙沙,也好幾次無辜被殃及池魚。

    我咧,看在課太精彩的份上,一切都不計較。

    我跟唐少麟是好哥們,自己知道就好。

    轉眼到了十二月初,彈指一揮間,聖誕節很快就要到了。這是我們進校以來的第一個聖誕節。可能是因為新生的關係,對這些節不節日的特別敏感,空氣中都浮動着躁動的韻律。

    沒多久,系裏通知要開聖誕晚會。

    一時間,班上鬧哄哄地,男生女生聚成一堆,興高采烈地討論着。

    經濟系搞節目歷來的傳統是眾人拾柴火焰高,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從小到大向來是文藝骨幹的沙沙自然在劫難逃。

    此外,有個台灣訪問團預定在元旦前夕訪校,其中很多成員是G大老校友,對母校感情深厚,學校很重視,準備舉辦一個大型文藝晚會以表盛大歡迎,練了多年鋼琴的沙沙是當仁不讓的獨唱兼鋼琴彈奏。

    因此,這兩件事湊在一起,七早八早地沙沙就已經開始練習了,經常下課後留在系裏活動室,我有事沒事去探探班,順便給她送點吃的喝的。唐少麟有時也跟着去湊湊熱鬧。

    一連好幾次,我都沒看見秦子默。

    我有些詫異:“沙沙,你的子默哥哥怎麼沒來啊?”

    説到那個名字,心裏還是有些微刺痛。

    沙沙一邊心安理得地喝着我帶過去的巧克力飲品,一邊甜甜地衝我笑:“他要複習考試,準備考律師呢,我不要他來,讓他安心看書。”

    我沒好氣地朝她翻白眼:“行了行了,知道你賢惠,真是女生外嚮。我可是犧牲了白先勇講座的機會去給你買吃的喝的,你怎麼沒感謝我啊?”

    沙沙諂笑。

    但凡她心虛的時候,和武藝欠精的靖哥哥一樣,就會來這麼一招“亢龍有悔”。

    過了一段時間,夏言他們召我們去吃迎新除舊飯。在一個小小的火鍋館。

    夏言、唐少麒、木蘭、向凡他們是先到的。

    他們看到我和唐少麟一起出現,説不吃驚是騙人的。

    唐少麟向他們點了點頭之後,很自然地,幫我將脱下的長羽絨衣和圍巾一起掛好。

    向凡的眼神頓時變得非常非常奇怪,他一直盯着我們倆。

    唐少麒和木蘭相視一笑:“嘿嘿,少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我和唐少麟相視而笑。

    經過那晚的坦誠,我們倆早就已經不再拘泥,早就相約以朋友相處,以後的事,順其自然。

    別人怎麼説,我們並不在乎。

    一會兒,沙沙和秦子默出現了,他穿着駝色的半長風衣,她穿着淡藍色羊絨短大衣,真正一對璧人。

    他們的眼睛瞪得更大,桌上一片寂靜。

    只聽得木蘭喃喃自語:“是我眼花了嗎?這個秦子默,居然會跟女生一起同時出現在飯館裏,而且,這個女生,還是……”

    沙沙還是一副快快樂樂的樣子,朝眾人揮揮手:“嗨。好久不見。”

    “嗨。”大家如夢初醒,表情各異,紛紛打着招呼。

    我嘴唇動了動,沒有開口。

    兩人坐了下來。

    木蘭的眼睛直如探照燈一般在沙沙和秦子默臉上來回逡巡,我有點想笑。

    這個木蘭,不像姚木蘭,倒更像花木蘭,怪不得把唐少麒管得服服帖帖的。

    片刻之後,開始點飲料,點菜。

    我要橙汁,我喜歡酸酸甜甜的感覺。

    唐少麟對服務員説:“幫她熱一下,她胃不好,不能喝涼的。”

    咦,我就高二因胃病請假一次,他居然還記得這麼清楚。我有些微不安。

    大家紛紛起鬨。

    唐少麒第一個不依,一臉的莫名驚詫,對着木蘭:“我有沒有看錯,面前坐的是不是我一母同胞從小看到大的弟弟啊,差太多了吧?”

    木蘭唯恐天下不亂地拼命點頭附和:“就是就是――”

    她笑得眉毛彎彎的:“不認識啊不認識,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唐少麟橫了他們一眼,簡短地:“想要我在老爸老媽面前替你們美言幾句就給我乖乖閉嘴。”

    那兩人跟中了符一樣,馬上閉嘴。木蘭還伸出手一橫作了一個縫拉鍊的動作。

    他們之間還有什麼秘密呀,我忍俊不禁看着木蘭耍寶。

    突然,秦子默面無表情地,開口了:“我要酒。”他揚頭,“給我來一瓶白酒。”

    眾人皆驚,沙沙也是一副很吃驚的樣子。

    第一個出言阻攔的是向凡,他很焦急地:“子默,不行,你不能喝白酒。”

    秦子默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難得大家高興,要過新年了,一醉方休。”

    唐少麒看看他,皺起了眉:“我跟你同學四年,怎麼不知道你還有這種愛好,喂,子默,什麼時候好上這口的?”

    秦子默不動聲色朝大家瞥了一眼:“最近。”

    夏言朝他看了一眼,彷彿瞭解了些什麼:“那就上兩瓶吧,我們大家都陪子默喝一點。”

    我低頭不語。

    唔,火鍋似乎開了,面前的杯子越來越模糊。

    吃飯間,大家其樂融融。

    不一會兒,偷偷喝了點白酒的木蘭開始耍酒瘋。

    因為,她是有名的“一杯倒”,無論什麼酒,一杯準倒。

    怪不得唐少麒從一開始,就如臨大敵搬,嚴防死守着,不許她喝酒。

    但到底,還是着了她的道。

    於是現在,臉色陀紅,眼神有點渙散的木蘭,使勁揪着唐少麒的耳朵:“老實交代,説,最近有沒有揹着我幹壞事?!”

    我們抱着看好戲的心態,興趣盎然。

    唐少麒耐心環住她,耐心地解釋:“我的姑奶奶,老天作證,絕對絕對沒有。”

    眾人皆笑。

    唐少麟不怕死,搶先發言:“大嫂,不要那麼容易被我哥糊弄過去,你要仔仔細細地問,從他上幼兒園開始,一件件,一樁樁,好好追查!”

    唐少麒飛給他“我讓你死無全屍”的凌厲眼神。

    木蘭狐疑了半晌,打量着唐少麒:“真的,你從幼兒園開始,就揹着我幹壞事了?”

    我笑得打跌。

    唐少麒無奈:“我那時候,還沒有來得及認識你啊。”

    木蘭委屈:“你、你、你,總而言之,你對不起我,”她惡狠狠地,一揪再揪,“怪不得你前天晚上心虛,親我的時候心不在焉。”

    唐少麒臉倏地通紅,拼命咳嗽,嗓子都快咳破了。

    我們大笑。

    就連一直笑得淡淡的秦子默也忍俊不禁。

    唐少麟總算好心拉了哥哥一把:“少兒不宜少兒不宜,老哥,有什麼私房話和大嫂回去慢慢説,她都這麼醉了,你就先帶她回去吧。”

    唐少麒憐惜地看了她一眼:“抱歉,我先把這根小辣椒扛回去。”

    大家都深表理解地拼命點頭。

    這一頓飯,真是吃得妙趣橫生。

    只是幾個男生的臉上都是紅彤彤的,想是喝了酒的緣故。

    秦子默尤是。

    因為,他喝得最多。

    在火鍋館門口,大家紛紛作別,向凡他們提議去喝茶,順便解解酒。

    沙沙一把拉住我:“汐汐,和我們一起去喝茶吧。”

    她有些歉意地看着我,自從她和秦子默走到一起之後,最近又忙着排練,早出晚歸,即便在同一個寢室,我們也很少有時間好好玩一玩。

    秦子默站在我們身後,手插在兜裏,看不出什麼表情,漠然看着遠方,一聲不吭。

    從頭到尾,他沒有看我一眼。

    我真佩服自己語調還能這麼輕快:“哎呀,你們去好好玩吧,我……”正在思索用什麼理由婉言謝絕。

    唐少麟很自然地接了口:“汐汐和我想去夜市好好逛逛,她想了好久了,”他輕撫一下我的頭髮,“想去買髮卡。”

    “哦,那你們快去吧。”沙沙依依不捨地放開我。

    我們揮手作別。

    走遠了以後,我白了身邊的唐少麟一眼:“説得跟真的一樣。”我一下子跳到他面前,審視着他,“唐少麟同學,以前陪不少女孩子去買過髮卡了吧,不然,怎麼編得這麼順口?”

    唐少麟神色自若輕描淡寫地:“我不這麼犧牲一下,你走得成嗎?”他低聲咕噥了一句,“你沒發現有人今天很危險?”

    我沒聽清:“嗯?”

    他不再説話,徑直向前走。

    我只好跟在他後面往前走,突然想到一件事,在我印象中,秦子默和唐少麟從來沒有説過哪怕一句話。

    夜市果然熱鬧,我們左逛逛右逛逛,腿都酸了,累了就找個地方歇一歇,唐少麟囑我等着,然後去買了兩杯珍珠奶茶,我特意比較一下哪杯珍珠多一些,然後,毫不猶豫地把少的那杯扔給他。

    他朝天直翻白眼。

    路上還是一如既往地有不少女孩子盯着他看,再順帶挑剔地看我一眼,眼神中充滿遺憾。

    我毫不示弱回瞪了回去。哼哼,who怕who。

    唐少麟笑,我倒,這隻雄孔雀,居然還在沾沾自喜。

    突然間,他湊到我耳邊,快速地:“只要你也能這麼看着我,哪怕一眼,讓我做什麼我都心甘情願。”

    我一驚,珍珠奶茶灑在衣服上。

    他壞笑,拿出餐巾紙來替我仔細地擦着:“喂,開個玩笑而已,這麼激動做什麼?”

    我敲他一記:“臭小孩,沒事亂開什麼玩笑?”

    我不想破壞我們之間來之不易的和諧關係。

    “喂喂喂,什麼小孩,我年頭,你年尾,我比你大好不好?”他抗議,突然,又想起什麼,摸摸下巴,“説起來,你生日也快到了,十二月二十八號對不對?想要什麼禮物不妨直言,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我大大費腦筋:“唔,容我好好考慮,想好了一定告訴你,務必讓你傾家蕩產,血本無歸。”

    他笑。和他在一起,輕輕鬆鬆,笑笑鬧鬧的,總是可以忘記很多事。

    回到學校後,唐少麟照例要送我回宿舍。

    我曾經多次婉拒他送我,但他執意不肯。“安全比較重要。”他每次都是這句話。

    只是,每次在離宿舍大約200米的地方,我就讓他先回去。

    我不想讓他熟識的人多看見。彷彿,這樣感覺虧欠他會少一點。

    他從不問我為什麼,每次到地點就瀟灑離去。

    又到了,我笑着看他:“大帥哥,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剛要走,他一把拉住我:“慢着,一句話就想打發我啦,我要新年禮物。”一副賴皮小孩的樣子。

    我當他開玩笑,為難地攤開手:“今天,真的沒準備哎。”

    他的眼睛裏閃動笑意:“不,你有。”

    説着,一把就將我拉到身邊,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輕輕俯身,在我額頭親了一下:“我的禮物。”

    説完,一跳三步遠,笑着跑開。

    隔了老遠都能聽到他得意的笑。

    都能看到他肚子裏翻滾的笑浪。

    這個死小孩,我恨恨地摸着額頭,心不在焉地往宿舍方向走。

    快到宿舍了,我輕快地跳着往前走。

    這趟夜市,收穫頗豐,我還真的買到了髮卡,又給沙沙帶了條絲巾,剛好配她的大衣,還給小白兔和歡歡買了桂花栗,放在包裏,得趕快拿回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突然,斜刺裏伸過來一支手臂,一把拉住我,飛快向前。

    我被拽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地,一直被拖着進了不遠處的一個小竹林。

    剛進竹林,我直覺還以為是唐少麟跟我開玩笑,剛開口:“唐少麟,別玩了……”話還沒説完,就猝不及防地跌進一個温暖的懷抱,接着,一雙灼熱的唇壓了下來。

    帶着濃濃的酒味。

    彷彿帶着滿腔的怒火,滿腔的怨氣,狠狠地,碾過我的唇,一遍又一遍。

    我呆住了。

    隔了不知多少時候,我終於反應過來,奮力掙扎。

    剛離開他的一霎那,我的腰間驀地一緊,接着,我的頭被一隻手緊緊定住,密密的吻又壓下來,在我的額頭,在我的眼角,在我的耳邊,在我的頸項,最後,來到我的唇。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悄悄鬆開了。

    一隻下巴抵住我的頭,我聽到氣息不穩的呼吸聲,和重重的心跳,我試圖鎮靜下來:“秦子默……”

    無言。

    有一隻手輕輕滑過我的頭髮,最後,輕輕環住我的腰。

    我掙扎着,試圖找回最後一絲清醒:“你真的喝醉了,秦子默……”

    我記得很清楚,那瓶酒,幾乎被他一人全包了。

    我困難地,輕輕開口:“現在,你是沙沙的……”

    ……男朋友。

    抵着我的下巴驀地一緊,接着,我被重重推開。

    他站在我對面,胸脯微微起伏着。

    我低頭不看他,站在那兒。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略帶自嘲的聲音響了起來:“明明知道你心裏根本就沒有我,明明知道你的快樂,你的笑容跟我全然無關,明明知道你身邊有一個唐少麟,我還是像個無可救藥的蠢蛋一樣,傻傻地跑到這兒來,等了兩個小時,等着你,等着自取其辱。”

    “我一直以為,你還小,不夠成熟,很多事,包括感情,你都還不懂,所以,我一直等到你高考結束……,我以為,那不算晚。然後,我就像個傻瓜,一直忐忑不安地等着你的迴音。可是,直到開學,直到你們軍訓完,我都很少看到你,你就彷彿刻意躲開我一樣杳無蹤跡,我還不死心,我天天傍晚去校門口等……”

    “可是,你無辜地看着我,好像什麼都不明白,什麼都不知道,我無可奈何,也沒有經驗,只好繼續等,等你慢慢習慣我的存在,等你慢慢了解我,等你……,再去找你。”

    “結果沒過幾天,你先來找我了,只不過,你是來當紅孃的,你來見我,是要我接受你的好朋友,沙沙。”

    他淡淡地:“這,就是我等到的回覆。”

    他看着我,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其實,你想要拒絕我的話,告訴我就可以了,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這樣的話,我也就無須為當初的一時負氣和衝動,而如此痛苦。”

    我抬頭看他,我看着他略顯淡漠和倔強的臉龐,我的眼眶一陣發熱。

    或者,在無盡的時間荒野裏。

    我們命中註定會這樣,於冥冥中失之交臂。

    他微微側臉,看向我身後的竹林,蹙起眉苦笑:“想不到,我秦子默,竟然也會有這樣一天……”接着,他淡淡地,有禮貌地,朝我輕輕頷首,“剛才,是我失禮了。”

    “但是,很抱歉,我不會道歉。”

    説完,轉過頭去,將手插在口袋裏,大步離去。

    他修長的背影,在深秋的霧藹裏,在夜晚的涼意中,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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