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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緩緩墜落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

    卻不能在一起

    日子流水般滑過。轉眼,來到C大已經有半年,新年過後的第二學期已經開始。

    寒假我回了一趟家,陪爸媽他們過春節,哥哥早就已經結婚搬出去了,爸媽已經老了,他們有點小心翼翼地呵護着我。

    偶爾老爸會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着我,帶着一些懊惱,一些歉疚,和深深的探究,又有一些別的什麼,我無暇分辨。

    媽媽上次的眼淚和在每次我回家時的操勞讓我終於明白一點:無論如何,子女的幸福,是父母心裏最大的牽掛。

    只是,彷彿有某種默契一般,他們從來從來,都不逼我去相親。

    我逐漸習慣了C大的一切。

    那個每次我去買水果態度都很親切的老太太,那對做西安涼皮稱得上一絕的夫妻,那家經常偷工減料的乾洗店,和那幫我又氣又愛的學生們。

    我還是經常罔顧老師形象,在路上呼朋喚友地吃東西。

    只是,旁邊的人換成了大姐,偶爾也會跟我班上那些沒大沒小的小女生們。

    我和繫上的老師們也逐漸熟悉了。

    系主任是一個和藹的老太太,正統的老知識分子,很講原則,做事不講情面,但是,很關心和照顧我們。

    至於同事們,我一向的原則是,有緣相處,合則聚,不合則君子之交,淡如水。

    來到C大以來,多半是淡如水之交。

    也有合得來的,童妙因就是一個。

    童妙因家就在C市,本地人,芳齡二十四,未婚。

    她是一個玲瓏婉約,又有點迷糊的,思想單純的女孩子。

    跟以前的我有點像,但不同的是,她比我淑女多了,而且,她生就一副古典美女的樣子。

    我發現,我天生和美女挺投緣,沙沙是,丁叮是,如今的童妙因也是。

    童妙因最近一直很高興,渾身上下洋溢着藏不住的幸福。

    我聰明地不問,該説的小美女自然會説。

    終於,有一天,童美女羞答答地跟我説:“林汐……,我戀愛了。”

    我斜睨她:“早看出來了,你額頭上刻了三個字,‘幸福中’。”

    她緊張地摸了摸:“不會吧。”

    我笑:“看你緊張的,何方神聖,值得你開心成這樣。”

    妙因的臉上,甜蜜地現出兩個小梨渦:“林汐,我真的好幸福哦。我爸爸,跟他……爸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到她的話音遲疑了片刻,“是大學同學,關係一直很好。去年,他從國外回來,到了C市,聯繫上了我爸爸,就來我們家拜訪。其實,我一直知道有這個人,我爸爸也一直誇他有多年輕有為,我還一直不以為然,可是,見到他,我才知道,原來,他比起我爸説的,還要優秀,還要出色。”

    她的臉微微一紅,略帶靦腆地:“那天,他站在我們家客廳,微笑着跟我打招呼,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他。每到週末,我都盼着他早點來,每次他來,我都盼着他多待一會兒。後來,我爸爸看出來了,他一開始有點猶豫……”她欲言又止了一下,“但後來,我爸爸還是答應幫我去打探。那些天,他沒來我們家,我一直忐忑不安,我怕他拒絕,我怕他再也不來了,沒想到,又過了幾天,他竟然出現了,林汐,你知道我當時有多激動,多高興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直到現在,我都患得患失地,怕自己配不上他……”

    我看着她面若桃花,輕顰淺笑的模樣,挑了挑眉,天,她形容得豈非人間極品?

    於是,我颳了下她的鼻子,半帶打氣半帶調侃她:“知道我沒有男朋友,也不用這麼刺激我吧?再説了,憑你的條件,多半是他配不上你吧!”

    要知道,經濟系的美女老師童妙因在C大一向知名度甚高,想要追求她的男老師多如過江之鯽。

    她搖頭,笑得很是恍惚:“林汐,你不知道,他真的,真的很出色。”接着,想起了什麼似的,“大學跟你一個學校呢,也是G大,去年秋天才剛回國。”

    我微微一怔,接着,不以為意地整理桌上的教案:“哦,G大校友啊。”

    手頭上的事情太多,並沒多想。

    一天,斜陽如血,我上完下午的三四節課,拖着疲憊的身體乘電梯下十五樓。

    真是的,不知教務處沒事幹嘛給我排下午三四節課,每次上完課我都跟渾身散了架似的。

    出了教學樓,剛走了沒幾步,一個聲音在前方叫我:“林汐,林汐――”

    是童妙因。

    她穿着淺米色大衣,同色短裙,同色長靴,脖上還繫着一條淺米色絲巾,淡淡的妝飾,明媚照人。

    我走過去,打了個招呼:“怎麼到現在還沒回家?”她今天應該是沒課的啊。

    妙因親密地挽住我的手,答道:“今天幫王老師給上學期一門課的補考監考,剛結束。”

    説完,她和我並肩走着。

    我有些奇怪地,側臉看她:“妙因,你回家不是走這條路啊。”

    她笑笑:“我剛接到我男朋友電話,他在你們宿舍那條路的口上等我,那邊好停車。”

    我釋然。

    一路上,我都跟她説説笑笑的,不知不覺中,很快就走到我們宿舍樓下了,我只顧着和她説話,直到她對着前方揚聲叫了一聲:“嗨。”

    我順着她的眼睛往前看。

    我看到一個修長的人影斜倚在一輛車旁。

    我的心霎那間緩緩墜落,如寒冰。

    我握着教案的手下意識抓緊,抓緊,再抓緊。

    想過幾千幾萬次,想過幾萬幾千次,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們竟然會這樣重逢。

    童妙因恍然未覺,一把拉住我,笑着:“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

    我被動地跟着她走過去。

    我的腳軟軟地,已經完全不是我自己的了。

    恍惚中,我聽到童妙因軟軟的聲音:“子默,這是我們系老師,林汐,才從G大研究生畢業分配過來沒多久,林汐,這是我男朋友,秦子默。”

    我下意識地抬頭,接觸到的是一雙平靜的眼眸,他淡淡地,如同一個陌生人一樣看着我。

    他……已經完全不是當年那副樣子了。

    一身剪裁得體的亞曼尼西服,外罩一件黑色風衣,顯得頎長而不失優雅,頭髮梳得十分整齊,線條分明的臉,乾淨,成熟,一望而知生活優裕。

    他先是看向童妙因,微笑了一下:“我等你有一會兒了。”再平淡地,很有禮貌地説了一聲:“你好,林老師。”

    我有點想笑,或者,我應該説,人生如戲,不是嗎?

    深吸一口氣,我努力微笑:“你好,秦先生。”

    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六年來,無數次的午夜夢迴,殘酷地教我學會了什麼叫做自制。

    所以,我客套而不失禮貌地再加了一句:“常聽妙因説起你,很高興今天能看到你。”

    童妙因熱情地,在一旁補了一句:“子默,你知道嗎,林汐和你還是大學校友呢。”

    “哦,”他看向我,可能是我的幻覺,我似乎看到他眼中,掠過些許複雜,還有轉瞬即逝的痛楚。他朝我投來深深的一瞥,他的聲音頓了頓,但依然那麼悦耳,“……是嗎?”

    我垂下頭,嘴角微微一牽,真是很諷刺,不是嗎?

    但我繼續保持微笑:“是啊。不過,G大太大了,好幾萬人,能相遇的概率實在太低。”我看着妙因,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地,“不認識很正常。”

    或者,人生又何嘗不是,時時刻刻,都宛如初相遇?

    我看到自己抱着教案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着。

    但是,看着他們,我一直在淡淡地,禮貌地微笑着。

    妙因看了看手錶,略帶歉意地:“林汐,我們約好了朋友一塊兒吃飯的,快要遲到了,不好意思……”

    我淺淺一笑:“沒關係,別耽擱時間了,趕快去吧。”

    他看着我,有禮地向我頷首:“抱歉,先走一步。”

    “好的,再見。”我回禮。

    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再見。

    他動作輕柔地給童妙因打開車門,接着,他看了我一眼,也坐了進去。

    車漸漸開遠了。

    我收回目光,我昂起頭,再昂起頭。

    淚水流回到眼眶中,心就不會那麼痛。

    古人説得很對。哀,莫大於心死。

    又或者,七年來,萌芽,生長,而終將湮滅的那份哀傷,所等待的,正是這樣一個句點。

    於是,我一如既往地做着手頭上大大小小的事情,留在教研室加班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學期剛開始,準備教案,講稿,寫提綱,做PPT,瑣碎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只是,從那天開始,秦子默經常等在我們教學樓下。

    每每,童大美女都在大家善意的笑聲中嬌羞無限地奔下樓去。

    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發現我的異常。

    或許,我也並沒有太多異常的情緒。

    所以,某天,又一次在樓下碰到他們的時候,我居然還可以自如地微笑。

    “嗨。”我愉快地跟他們打招呼。今天忙了一天,明後天都可以睡懶覺了,要不是因為晚上還有事,再加一個晚班我這一星期都可以高枕無憂。

    妙因朝我揚起聲音:“林汐,今天晚上嘉湖公園有嘉年華會,跟我們一起去玩玩吧。”她抬頭似是徵詢地,看看秦子默。

    後者不動聲色地,瞥了我一眼:“當然沒問題。不過,你要看看林老師自己的意思。”

    我輕快地笑,撥一下頭髮:“我才不去當你們的電燈泡呢,好好去玩吧。”順便抬腕看一下手錶,“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妙因恍然大悟:“怎麼,主任又介紹你去相親了?”

    我苦笑,誰説不是呢,舉凡中華女性,大學畢業還沒有男朋友,一定是三十歲至七十歲親戚朋友師長同事重點關心的對象。我上研究生期間已經深深體會到了,沒想到,剛到工作崗位,從第一天起,主任的熱情,比起師母來,就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昨晚,系主任,那個熱心然而不容忤逆的老太太,在我屢次三番推辭拒絕,變盡花樣臨陣脱逃之後,在電話裏給我下了一個極其嚴厲的最後通牒:“林汐,這個人條件真的非常好,前面那幾個根本沒法比,你一定要見,不見是你的遺憾。如果這個還不成,我保證從此不再管你!”

    大有壯士斷腕的悲壯和我不識明珠的慨嘆。

    老太太脾氣上來,可得罪不得,我無奈:“好吧,您安排吧。”

    於是,我今天就必須去赴鴻門宴。

    妙因同情地看着我:“你還真的必須要去呢,主任一吼,地都要抖三抖。”

    我點點頭:“理解萬歲。”

    有人一瞬不瞬地緊緊盯着我。

    同事的男朋友而已。

    我揮手,作別。

    這頓飯吃得還算愉快,而且,有意外之喜。

    照例,介紹一下彼此,介紹人功成身退,留下我們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不過,我壓根就沒聽清楚,我只顧埋頭吃。如果這種方式對我管用,早三年就有人天天給我畫眉了。

    對面有人低低地笑。

    我橫他一眼,沒見過人吃飯啊,笑什麼笑。

    説真的,從坐下來到現在,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他。

    一張娃娃臉,一雙細細的笑眼。似曾相識。

    他朝我又一笑,居然有點捉狹的樣子:“嘿嘿,果然是你,我還就怕是同名同姓呢。”他像變臉似的,瞬間一副極其恐怖的表情,“如果唐同學知道我來跟你相親,嘖嘖……”一副小生怕怕的樣子。

    我記起來了,楊帆,唐少麟班上的同學,當年那個把下課跑來取笑我們當作每日一省的必修課的小男生。

    也是我研究生時代的親親室友,丁叮小姐的噩夢。

    我心裏有了點數,這個人,籍相親之名大老遠跑來見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簡直是絕對的,肯定的,萬失無一的。

    怪不得屢次被我拒絕見面,還如此鍥而不捨。

    他還在津津樂道:“抗戰也只要八年吧,你怎麼就忍心這麼折騰我們舉世無雙的唐同學呢?嘖嘖嘖……”

    我舉起手指,不慌不忙地晃了晃,輕輕説了兩個字:“丁叮。”

    對面這個人立時噤若寒蟬。

    而且還是一隻渾身上下紅得可疑的寒蟬。

    我滿意地笑,Bingo,丁美女,果然是他的罩門。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想必有不少事先打好草稿的精彩台詞還沒來得及慢慢鋪陳就胎死腹中,滋味一定、十分、非常地不好受。

    半晌,他停止臉上變化莫測的色彩轉換,恨恨地瞪着我,又過了半天,才對我説:“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慢條斯理地看着他:“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

    以丁大美女一貫的伶牙俐齒,她口中的噩夢,能有什麼好形容詞,為了他的心臟安全起見,還是不知道為妙。

    不過,我當時就直覺他們會是一對歡喜冤家。

    成人之美的事,我向來做得很乾脆。

    不知道為什麼,心驀地痛了一下。

    楊帆沮喪:“她搬家了,也換工作了,沒有給我留任何聯繫方法,她是存心的,一定是。”説完,泄憤似地喝了一大口水。

    我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一張紙,寫下丁叮的地址和手機號碼,遞給他:“解鈴還需繫鈴人,自己去找她吧。”

    我想,丁叮是不會怪我的。

    無視對面笑得有點痴呆的人,站起身來,往外走,走了兩步,我回頭一笑,“你不能怪她,畢竟,對無意中奪走她初吻的人,她沒有拿把刀往他身上捅幾個窟窿,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不出意料聽到杯盤落地的聲音,我忍不住笑得開心,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唔,好久沒這麼開心了。

    一路心情頗佳地回到宿舍,走進大樓的一瞬間,我還是覺得身後有人。奇怪,怎麼回事,最近總是疑神疑鬼地。

    我轉身回頭看,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樹影在晃動。

    搖了搖頭,我下定決心,過兩天去拜拜佛求求籤,據説C市南山寺的菩薩還是很靈的。拿出鑰匙,我進了電梯。

    上了十樓,打開門,室內寂無一人。

    大姐又到上海探親去了,説起她為交通部門作的貢獻,絕對是可歌可泣。

    洗了個澡,我擦乾頭髮,嗯,又長長了,過兩天該去修剪一下。

    我開開電腦,好幾天沒上網了,又順手打開MSN。

    一行字迫不及待跳出來:“林汐,林汐,月球呼叫地球。”

    我失笑,再一看,LION,那頭獅子。

    我問:“這麼長時間了,還在美國摸魚呢?”

    飛快地有了回應:“嗯嗯嗯,樂不思蜀。”

    “那就別回來了,在那邊好好找一個工作吧。”我漫不經心地打,“以後我失業了好去投奔你。”

    那邊突然停了半天。

    我狐疑地看了又看,還以為網絡斷了。

    突然,又跳出一行大大的字:“沒良心的傢伙,你就一點都不想我嗎?”

    我笑,胡亂地打:“想死了想死了想死了。”

    那邊發過來一個大大的笑臉:“嗯,不早了,好好睡覺,下次再聊。”

    飛快下線。

    我愕然,這個人,還是這麼不按牌理出牌。

    不禁又想起從前。

    當年……

    都過去那麼多年了。

    唐大哥和木蘭早已相偕去了新加坡,據説在那邊已經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極像木蘭,一大兩小,想想就覺得恐怖,可憐的唐少麒,但於他而言,恐怕也是一種甘之如飴的甜蜜負擔吧。

    我安然入睡。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門。

    我一看錶,才七點,不理,我要睡覺。

    敲門聲很有耐心,一直持續。

    我無奈,我的起牀氣一向十分驚人,何況是被敲醒的,火大地跑過去:“最好有什麼天塌下來了不得的大事,否則……”

    拉開門,一看到來人,我的話陡然湮沒。

    我擦擦眼,再擦擦眼,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

    赫然是那個應該在美國摸魚的唐少麟,旁邊還有兩個洋鬼子,一男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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