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處
從今更數
幾段新愁
眾人愣愣地,看着那扇被重重闔上的房門。
須臾,唐少麟最先回過神來。
他立刻起身來,看着秦子默,匆促而冷靜地:“快點,快點去追,這樣她會出事的――”
幾乎是在同時,秦子默即刻反應過來,他一言不發,外套也沒穿,迅速地追了出去。
唐少麟走過來,拍拍我的背,然後,輕輕地,牽起我的手。
接着,他回頭,對那個半天沒説話的闖禍的詹姆斯,還有仍然狀況外的雷尼爾交代了一聲:“你們就在這兒等,有事我打電話找你們。”
他幾乎是半拉着已經有些發傻的我,快速地跑出去。
在電梯裏,他的臉色沉寂。
他不看我,他也不説話。
我腦海裏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地,盯着他。
他還是不看我,他默默地,看向別處。
半晌,電梯快到一樓的時候,他抬頭看我,輕輕喚了一句:“林汐……”
我一震,他的聲音有點陌生,但是,仍舊帶着我熟悉的那種安慰和支持,他看着我:“林汐,”片刻之後,他微微-笑,“不要想太多,你……”
正在此時,電梯停下了,門也開了。
我腦子裏一片混亂,根本不知道他後面説了些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往外衝去。
我的心裏,充滿了一種不祥的宿命般的預感。
唐少麟一直緊緊跟着我,我們衝到了大廈門口。
但是,子默和妙因已經不見蹤跡。
我們左顧右盼了一下,還是沒有他們的任何影蹤,但是,隱隱看到左首的那個拐角處,簇擁着一羣人。
而且,越聚越多。
不知道為什麼,我和唐少麟對視了一下,我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我倆下意識地,立刻朝那個方向奔過去。
唐少麟搶在我身前撥開嘈雜的人羣,拉着我,奮力向前擠去。
終於,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最不願意看到的一幕。
我親眼目睹了,生命原來,可以這麼脆弱。
同樣地,我清晰認識到了,什麼叫作撕心裂肺。
僅僅在一刻鐘前,還温文微笑着,蹙眉沉思着的那個人,現在,正靜靜地躺在包圍圈的中心,躺在血泊中。
他身下的血,慢慢地,大片大片地,洇了開來。
可是,那個眼神,雖然漸漸渙散,卻仍然朝我所在的方向看過來。
他微微曲起了左手的食指。
他的動作,輕微得幾乎無法辨察。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得十分十分清楚。
一時間,我心中大慟。
我的淚,一滴一滴地無聲落下。
當年,我們經常在一起上自修的時候,我要是偶爾因為什麼事悶悶不樂,總會有一個微微曲着的手指,有時,還畫着一個委委屈屈的人臉,耍寶地葡匐着,一路爬到我面前。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臉色蒼白,但他的眼神,竟然帶着淡淡的滿足的笑意。
終而,越來越渙散,渙散……
我完全不記得我是怎樣和唐少麟一起,跟着救護車,一路到醫院,再一路小跑,跟上三樓,然後,看到子默躺在擔架上被推進了手術室,看到妙因躺在擔架上,被醫生帶去檢查……
我整個人已經完全恍惚。
我靠在牆邊,無力地垂着頭。
但是,我仍然感覺到,有一支手臂一直在支撐着我。
是唐少麟。
辦完了相關手續之後,他就一直鎮定地站在我身邊。
長長的,一望無盡的走道里,就我們兩個人,靜靜地站在那兒。
觸目皆是白色,和死一般的寂靜,還有悽清。
我一直垂着頭。
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抬起頭,下意識看看窗外。
天已經完全黑了,深秋的寒意一點一點,侵蝕着我的全身。
可是,手術室的燈,依然亮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術室的燈終於滅了。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醫生走了出來。
我們一怔,接着,立刻跑上前。
醫生摘下口罩,露出十分冷靜的一張臉,他看着我們,面色恆常而例行公事地:“病人破裂的脾臟已經摘除,也輸了血,但是,他頭部傷勢嚴重,需要在重症監護室進一步觀察治療。”
他的臉上,除了疲憊之外,並沒有太多表情。
作為一名醫生,這種場面,想必他已經見得太多。
他又看了我們一眼,頓了片刻,緩緩地:“另外,他頭部仍有淤血,可能會長時間昏迷不醒,也有可能……,所以,最好儘快通知他的父母家人,”他蹙了蹙眉,直截了當地,“而且,要有心理準備。”
我怔住了。
我看着他的唇一開一闔,但是,我幾乎,抓不住他所説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我的頭,彷彿被重錘敲擊般,痛得欲裂。
片刻之後,我聽到少麟的聲音,冷靜而模模糊糊地,説着些什麼。
我低着頭,朦朦朧朧看到,一雙腳,漸漸遠去。
一瞬間,我的心中,清晰地掠過那個青翠崖邊的孤單背影,還有那輕輕的一句――
他也許明天回來。也許永遠,也不會回來。
子默,子默,子默……
你真的……也會這樣嗎?
我的淚,終於崩潰。
兩個小時後,我們站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外。
我的左邊,站着輕輕扶着我的唐少麟。
我的右邊,站着手臂上仍然包着紗布的妙因。
透明的玻璃窗內,一個護士在病牀前忙碌着。
我默默地看着。
我清楚地看到各種各樣的儀器,圍繞在病牀前,指示燈不間斷地閃爍着。
但是,奇怪的是,無論我如何努力,我都看不清病牀上躺着的那個人,那張臉。
只要視線有一點點觸及,我的眼前,立刻完全模糊。
過了一會兒,少麟轉向我們,他的聲音,依舊沉穩而言簡意賅:“站了這麼久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
我跟妙因對視了一眼,她的眼睛,完全紅腫。
我們三人默默地,在長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們就那樣坐着,誰也沒有説話。
夜,越來越深,寒意,也越來越重。
不知過了多久,有兩個穿着病號服的人,略帶蹣跚地,從我們面前走過。
我清晰地聽到她們的一聲嘆息,間雜着幾句議論:“真可憐,進了重症監護室的人,很少有活着出來的……”
我低着頭,默默地聽着。
我拼命地咬着唇,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幾乎在她們的身體隱入拐角處黑暗的一瞬間,妙因一下子撲到我身上,號啕大哭:“林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哭得斷斷續續地,“我只是……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我聽到他在後面叫我……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聽他把那句話説出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車過來……我不知道,他會跑過來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的淚,熱熱的,浸濕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
妙因的眼淚,撲簌簌地繼續流着,她泣不成聲地:“林汐,子默……説,這是他欠我的……,可是,我寧可是我救了他,我寧可躺在裏面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
我閉了閉眼。
無可遏制的淚水,從我的眼角,洶湧而下。
我嚐到了淚水的鹹味,還有血的淡淡的腥味。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低低地:“妙因,不能怪你,”我忍着淚,“不應該……怪任何人。”
這是命。
上天註定的命運。
突然,她抬起頭,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她喃喃地,“這些日子以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明明知道,他一直都想對我説什麼,他一直都想告訴我什麼,但是,我害怕面對,我一直不肯面對,我一直在逃避……。如果,如果他真的走不出……”
她哽咽着,沒有繼續説下去。
我輕輕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錯。”我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越過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門,我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清晰地,“而且,你放心,不會的,不會的……”
不會有,這個如果。
若是沒有人給我勇氣。
我自己給。
半個月過去了,日子平靜中,一直帶着無言的壓抑。
秋的寒意,也越來越重了。
其間,我、唐少麟、還有詹姆斯兄弟倆,陪着妙因去公安局辦理了跟車禍相關的事宜,肇事司機一直對着我們誠惶誠恐地道歉,願意承擔一切責任。
我們一直默默無言。
其間,得知訊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趕來醫院,夏言眼圈微紅,悶頭抽煙,而沙沙,則從頭到尾,伏在我的肩頭,痛哭失聲,不能自已。
我拍着她的背,我的眼睛澀澀的。
但是,我已經流不出眼淚。
陪着沙沙來的汪方,一直站在我們身旁,臉色戚然,沉默不語。
而且,素來穩重,從大學時代開始,就從不喜歡依靠父輩庇廕的他,從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動用了一切可能的關係,四處奔走請來了知名的專家,為昏迷中的子默會診。
到了最後,專家們大都只説了一句:“能不能闖過這一關,要看病人的意志力,還有求生本能。”
我們只能等。
不知不覺地,又過了一個星期。
週末,我帶着學生去企業參觀實習,返校的途中,已經黃昏,我下了車,獨自一人,又去了那家醫院。
平時,都有人陪着我。
靜靜地來,再靜靜地走。
但今天,唯有今天。
子默,我想一個人,來看看你。
進了熟悉的那間大樓,上了二樓,一轉過拐角處,我愣了一下。
兩個身着警服的人,安靜地坐在長廊的椅子上。
他們的前面,一個高大而極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前,向裏望去。
一瞬間,我屏住了呼吸。
我慢慢地,走了過去。
那個人彷彿聽到了腳步聲,他轉過頭來。
我的心,猛然間狂跳了起來。
是當年的那張臉,酷似另一張年輕的臉,儒雅而沉默。
但是,我面前的這個臉龐,早已被歲月的斑駁風霜碾過極其極其深刻的印跡。
在額頭,在嘴角,在……
在臉上的每一處,每一個角落。
他的穿着,十分十分的樸素,甚至,可以説是簡陋。
他的頭髮,已經花白,看上去有點觸目驚心。
只有那種沉穩的氣度仍在。
他看着我,僅僅幾秒,重又轉過頭去。
片刻之後,我聽到一個平淡而疏離的聲音:“他到底,還是找到了你……”
我低頭不語。
突然間,他的聲音,輕輕地:“子默,你記不記得,曾經答應過我什麼?你親口答應過我,要忘掉過去,要重新開始,好好生活,要開開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結婚、生子,讓我早點聽到……有人叫我……爺爺……”
突然間,他埋下頭去。
片刻之後,我聽到他的低低慟哭聲,帶着重重的悲慼:“……子默,你為什麼……要這麼傻?”
他嗚咽着。
這樣一個高大的中年人,站在醫院的長廊裏,不管人來人往,如孩童般,毫無顧忌地痛哭着。
我低着頭。
睽違已久的淚,慢慢流下。
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嗚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門,我聽到他喃喃地:“……思嵐,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我……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七年前,我連累了他,七年後,還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氣,傷感地,“子默,你沒有錯,錯在我這個當爸爸的,錯在我,錯全在我……”
他又埋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他身後的兩個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説了些什麼。
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點了點頭。
接着,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片刻之後,他們三人的身影,漸漸遠去。
我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走到那扇門前。
我輕輕地,伸出手去,觸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與死的玻璃。
我一遍一遍,輕輕地撫摸着:“子默,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我的手裏,靜靜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
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遙的那個靜謐校園,你對我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向莎翁致敬……
我把頭抵在那面冷得徹骨的玻璃上,無聲痛哭。
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後響起一個低低然而陌生的聲音:“別哭了。”
我回身,看到一張從未見過的面孔,正充滿憂慮和同情地看着我。
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檢查的護士,示意我讓開。
我忙忙拭淚,朝後退了一步。
護士小姐看了我們一眼,推門進去了。
那個人看着我:“你是林汐?”
我微微詫異,也看向他。
高高的個子,講究而不張揚的穿着,帶着一副眼鏡,看上去斯文儒雅。
但我確信,我不認識他,也從沒見過他。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慮,示意我在長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輕聲解釋道:“我叫楚翰偉,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躊躇片刻,終究還是沒有接下去説完。
我的臉上仍然一片茫然。
他深深而瞭然地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子默沒跟你説起過我?”
我機械地點了點頭。
從來沒有。
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帶着濃濃的惆悵:“我剛剛回國,下了飛機,找到他的辦公室,這才知道……”
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我低下頭,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淚光。
一陣靜默。
又過了片刻,楚翰偉的目光,慢慢轉向我,他的眼神,十分地温暖:“林汐,有些事,有關他,有關我,還有……,可能子默還沒有來得及跟你説,也可能,他沒有辦法跟你説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親口告訴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像的,還要……”他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所以,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會挺過這一關……”
“林汐,子默需要,你給他這樣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