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聽到身後有動靜。
我轉過身去。
病房的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開了,妙因提着一個保温瓶,站在門口。
她的眼圈通紅,正在拭淚。
但她的臉上,含着微笑。
由衷的微笑。
她看着我:“林汐,子默醒了。”
我點頭。
我的目光,越向她的身後。
我微微頷首。
妙因有點疑惑地朝後看去。
一瞬間,我清晰地看到,她的唇微微顫動,她的手,下意識緊緊握住衣襟。
靜靜站在她身後的,是穿着深色大衣,氣度瀟灑的楚翰偉。
突然間,我彷彿明白了一切。
站在那兒的楚翰偉,無論樣貌,無論氣質,跟子默都甚為神似。
他朝我微笑:“林汐,恭喜,還有,等子默睡醒了,幫我跟他説一聲,新年快樂。”
然後,他看着妙因:“嗨,好久不見。”他的聲音,有些暗啞,“還有,我回來了。”
隔了片刻,他的聲音,又清晰響起:“希望,還不算太晚。”
妙因沒有説話,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兒,她的肩頭,在微微顫動。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她的眼中,蓄滿了淚。
然後,她放下了東西,轉身飛快地奔了出去。
楚翰偉只是愣了片刻,緊接着,也追了上去。
我忍不住,想要起身。
突然,我的手,被緊緊抓住。
我回眸一看,子默睜開了眼,他的眼神雖然略帶疲倦,但十分清亮。
原來,他一直沒有完全睡着。
發生的這一切,他應該都聽到了。
他看着我,毫不意外而冷靜地:“讓他們去。”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雖然晚了一些,雖然……,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
這一次,他是真正閉上了眼,低低地:“汐汐,我想你,”他的手,越來越緊地握住我的,“我是真的,很想你。”
他沉沉睡去。
原來,春天的滋味,竟是這樣的甜美。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子默康復得是越來越好了。
他可以坐起來了。
他可以自己吃東西了。
他可以下牀活動了。
他記起來發生過的所有事情了。
他會跟前來探望的詹姆斯,還有沙沙他們微笑着聊天了。
……
逐漸逐漸地,他又是原來那個有些沉默,有些內斂,又有些任性的子默了。
但是,自從他醒來之後,我發現,畢竟七年過去了,時光在他身上,還是雕琢下了深深的印跡。
他的眼神,多了幾分以前沒有過的深邃,還有平靜。
深不見底的平靜。
無論醫院的飯菜,或是我們大家送來的湯水合不合他的胃口,他都一言不發地,吃得乾乾淨淨。
一天,我幫他擦臉的時候,清晰地看到,他捲起袖子的手腕上,有着一道深深的傷疤。
他經常坐着,或是默默地看着窗外,或是默默地看着我,但是,很少開口。
到後來,他恢復得越來越好的時候,詹姆斯拗不過他的固執,只好把一些卷宗送到病房裏來給他看。他坐在牀上,靜靜地看着,間或打着電話吩咐着什麼。
他工作的時候,總是很專注。
但他無論做什麼,都會騰出一隻手來,從頭到尾,一直握着我的手,就連輸液的時候,也不例外。
有一次,我實在是有點累了,靠在牀頭,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恍惚中,就像做夢一樣,有人抱住我,一個什麼温熱的東西貼在我的臉上:“汐汐,汐汐,汐汐……”
即便是在睡夢中,那份濃濃的感傷,仍讓我不自禁地蹙起了眉。
沒多久,子默出院了。
出院前,醫生反覆叮囑,大病初癒,再加上畢竟切除了一個脾臟,很長一段時間裏,子默的免疫力會很差,要儘量避免讓他感冒。
對醫生的這句話,我一直很小心在意,但是,我不爭氣的一到冬天就感冒的體質還是傳染到了他。
而且,從回家的第三天起,他就有點情緒低落。
那天,從宿舍出發前,我吃了很多感冒藥,又睡了一下,覺得好一些之後,傍晚才去看他。
我拿出他給我的備用鑰匙打開門,屋子裏漆黑一片。
我一驚,子默不在?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好靜,且剛出院,一般都在家。
摸到他的卧室,打開燈一看,他躺在牀上,我輕輕鬆了一口氣,這才放下了心。
他懶懶地睜開眼,看見是我,點了點頭:“你來了。”
我彎下腰,一摸他的額頭,有點燙:“你發燒了?”我端詳着他,“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他搖頭:“不用,睡一會兒就好。”説罷,伸出手,猝不及防一把抱住我,“汐汐,陪我躺會兒。”
他半閉着眼,額頭上,垂下一綹汗濕的頭髮,他喃喃地:“……就一會兒。”
他的力氣很大,我被他抱住不得動彈。
我有些臉紅,想要拒絕,但最終,仍然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算了,無論如何,病人最大。
於是,只得順從地上牀,背對着他,和衣半躺了下來。
他攬着我的腰,很快沉沉睡去,睡得很是安穩。
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也漸漸睡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旁邊空空的,子默已經不見了。
我起牀,走出房門,看到廚房的燈亮着。
我走過去。
寬敞的廚房內,子默穿着休閒服,繫着圍裙。
他旁邊料理台上的瓷煲裏,咕嚕咕嚕冒着熱氣,正在煮着湯。
他略略捲起毛衣的袖子,修長的手,持着湯勺,正往湯裏放着什麼調味品。
旁邊的小餐桌上,暖暖的燈光下,竟然放滿了各色精緻的菜。
我愣愣地看着,過了半天,才試探地問:“你……做的?”
他居然,會做菜?
他回頭看我,微笑:“嗯,”放下湯勺,“在國外的時候學的。”
他轉過頭去,低眉斂目:“不過,回國以來,還是第一次做。”
我喉頭一緊:“你不是有點發燒,怎麼不好好休息?”
他不語,我看到他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又過了片刻之後,才淡淡地:“這麼多年,習慣了。”
他小心舀了一勺湯,吹了吹,微笑着送進我嘴裏:“嚐嚐看。”
濃濃的牛肉,還有番茄香味。
我最愛喝的湯,而且,真的,很好喝。
可是我的眼睛,已經開始濕潤。
他繼續微笑,看着我:“怎麼樣?”
我點點頭:“好喝。”
他伸過頭來,輕輕吻住我,半晌之後鬆開我:“喜歡的話,以後……”他停了片刻之後,略帶傷感地,“……我……”
他沒有説下去。
他離我那麼近,他唇上的温熱氣息,輕輕吹拂着我。
我偏過頭去,掙扎着:“子默,我感冒……”
他恍若未聞,定住我的手,繼續用熱吻緘封我的唇,又過了好半天,才略略鬆開我,低低地:“汐汐,不要躲……”
然後,把頭埋進我的脖頸,輕輕齧咬着,他的呼吸,熱熱地吹拂着我,“請你……不要躲……,讓我……感覺……你的……”
他的唇,一遍又一遍,摩挲過我的頸項。
不知不覺中,他的唇,漸漸移到我的項鍊,沿着項鍊向下輕啄。
我看着他黑色的頭顱緩緩移動着,咬了咬唇:“子默,菜……要涼了……”
他恍若未聞,他手臂的力道開始加重,他的呼吸開始漸漸加重,他的唇,慢慢下移。
突然間,他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他略略鬆開我,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的胸前。
我順着他的眼睛望去。
不知什麼時候,那根項鍊已經滑出了衣服外面。
還有那枚小小的戒指。
他看着,他就那麼看着。
他緩緩地,又俯下頭去,輕輕吻着那枚小小的戒指。
他的吻,近乎膜拜般的虔誠。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唇,又移到我的頸項,久久不動。
我感覺到脖子裏突如其來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潮濕。
源源不斷的潮濕。
我清晰地聽到他低低的哽咽聲。
我站在那兒沒有動。
我知道,此時此刻,他不願意讓我看到他的眼淚。
他抱着我,就那樣,緊緊地,緊緊地抱着我。
很久很久以後,我聽到他的聲音,低低地:“汐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沒過多久,就開學了。
開學了,意味着,我必須去面對現實。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是的,我必須去面對很多應該面對的人。
而且,我已經很久,沒見過少麟了。
即便我在照顧子默的日子裏,我的心底,仍然有着一絲絲隱憂,還有內疚。
除了那個短信以外,少麟一直杳無音訊。
開學已經一個多星期了,他始終沒有在我面前出現過。
他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沉默。
就連對所有情況一知半解的大姐,一天,不知在外面聽到什麼,回來之後,微微皺眉,對我遲遲疑疑地:“林汐,我聽到了一些傳聞,關於唐少麟的,説他要……”
我的心猛地一提,我轉身看她。
大姐的眼神有點複雜。
她看着我,又過了半天,嘆了一口氣:“算了,你……還是自己去找他問問吧。”
晚上,在那棟公寓樓下,我向上望去,少麟房間裏有燈,他在。
片刻之後,我站在少麟的公寓前,我遲疑又遲疑,還是敲了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
是少麟。
他朝我微笑:“汐汐,我剛想一會兒去找你,可巧你就來了,”他打開門,“進來吧。”
我慢慢走了進去。
曾經熟悉的客廳,曾經熟悉的擺設,只是,地上多了一些箱子,堆了一些書籍。
站在客廳裏,突然間,我的眼眶一熱。
少麟給我熱了杯飲料,端給我:“坐吧。”
我坐了下來,看着他。
他瘦了一些,頭髮也剪短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看上去很好。
他看着我,微笑:“汐汐,你瘦了。”他頓了片刻,“聽説秦子默醒了,恢復得不錯。”
我默默點頭。
他還是微笑着:“替我問候他,還有,好好照顧他。”
我艱難開口:“少麟……”
他止住我:“汐汐,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的眼神,落到地上的那些箱子上,“你也看到了,我在整理行李……”
我一驚,手中的飲料差點潑了出來。
他輕輕地:“汐汐,我要回美國了。去年底,那邊就已經給我下了聘書,”他瀟灑地一笑,“你知道,C大的重點實驗室項目已經基本確定了,我當初對學校做的承諾基本完成,再加上,雷尼爾的未婚妻一直在得克薩斯老家,等着他回去完婚,我準備跟他一起走。”
我的喉頭一梗,我説不出任何話。
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我的淚,突然間就流了出來。
他安慰地:“汐汐,別這樣,”他的眼神,十分的温暖,“我喜歡看到你笑,你笑起來……”
我的淚依然流着,我低低地:“少麟,對不起。”
我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
“傻瓜,別這樣,”他伸出手來幫我拭淚,“不要哭。”
我輕輕抽泣着。
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攬住我:“汐汐,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也不問你以前的事?”
他的眼神,投向遠處:“我曾經覺得,只要你現在開心,以前的事,總有一天會遠去,”他的聲音,突然降低了些,“……從你的記憶,從你的生命……”
“那個時候,我曾經相信,如果我一直努力下去,我會等到你愛上我的那一天。”
“但是……”
他撫了撫我的頭髮:“秦子默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林伯伯突然打電話給我,他告訴了我很多很多,當年的事情……”他看着窗外的樹影,“其實,你晚歸的那一夜,在江邊,我已經想得很徹底,很清楚,或許,我可能永遠等不到,你完完全全忘記他的那一天……”
“這一點,在我回國的那一天,就已經預見到。”
“汐汐,我很瞭解,你的固執。”
他轉過頭來,看着我,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半晌之後,輕輕地:“但是,我不後悔。”
“我永遠不會後悔。”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會想起,從初三那年開始,你的笑,你彎彎的眼睛,你吐舌頭的樣子,你出糗的時候漲紅的臉……,這麼多年來,我不知道你哪兒好,但就是沒辦法一點一滴,全部忘掉,你的一切,你的所有,就算你不在我身邊,仍然就像呼吸一樣,就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的,在我生活,在我生命的每一個角落。”
“原來,愛一個人,無關其他,只是一種習慣,習慣了她的模樣,習慣了她的笑,她的哭,習慣了每當想起她的時候,心底湧出的那份暖暖的温馨……”他微笑,眼裏也漾滿笑意,“真的,只是因為習慣……”
他看着我,繼續微笑:“我習慣了你,而你,從一開始,就習慣了秦子默。”
“一直以來,我看着你從當初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子,變得敏感,變得憂鬱,變得……,我只想讓你開心。”他輕輕地,“汐汐,你有你的固執,可是,我也有,屬於我的固執。”
“但現在,這麼多事發生之後,我終於想通……”他緩慢而清晰地,“汐汐,我放手。”他看着我,“這一次,我真的放手。”
他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眼神,對着我説――
放手讓你,去得到幸福。
我哽咽着,淚眼朦朧。
恍惚中,他的聲音有點暗啞:“汐汐,謝謝你,謝謝你讓我有這段回憶。”
過了很久,他看着我,翕動了一下嘴唇:“汐汐,最後,我只想問一句,如果……”
我流淚,點頭:“如果,如果,如果沒有……”在薄霧般的淚光中,我看着他的面容,艱難地,“少麟,或許,我們會……”
他屏息片刻,然後微笑着,撫了一下我的長髮:“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他緊緊抱住我,“汐汐,我已經滿足。”
過了半天,他轉過身去,平靜地:“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少麟悄悄走了,正如他當時的悄然來臨。
又或許,有些朋友,是放在心裏的。
他走後,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靜。
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一直都心照不宣地緘默着。
而我跟妙因之間,也一直都淡淡的。
説實話,對於她和楚翰偉,我一直有些好奇。
但子默絕口不提,其實,我也知道,有些事,不必刻意去探詢什麼。
一天,我下課,抱着重重的教案,下了教學樓,在對面的樹影下,看到一個不算熟悉的身影。
我猶豫了片刻,還是走了過去:“你好。”
他微笑:“好久不見,你好。”
我朝教學樓的方向看了看:“等……”
他大大方方地“嗯”了一聲:“我來早了點,她應該還有一節課,”他朝我看看,“有空嗎?”
我們在一個亭子裏坐了下來。
他看着我:“其實,我對你很好奇。”
我挑了挑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輕輕一笑:“不過,還比不上我當時,看到一個陌生人半夜兩點多,渾身上下淋得濕透地敲開我房門的那一刻,來得驚奇。”
他側過臉來:“你知道嗎,去年初夏,秦子默從新加坡轉機,飛了十多個小時,輾轉到新西蘭去找我,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還記得童妙因嗎?’”
他微笑:“妙因……妙因……,我怎麼會不記得她?大一那年,她温柔,美麗,符合那個年紀的男生對心儀女孩的全部夢想。有一次,我碰上她自行車壞在路上,我帶她回家,我們就這樣熟悉了,原來,她不像我以為的那麼高傲,原來,我也不像她想像的那麼自大,那時候,她,我,還有一個她的朋友,三人經常在一起玩,班裏男生經常開我們的玩笑……”
我看着他,一個温文的男子,從容不迫地敍述着,神態平靜。
他的眼睛,看着遠方,輕輕的:“後來,我才知道,那種朦朦朧朧,就是愛情,可是……”他若有所思地,“我們那時候太年輕了……”
“我不知道,她那個朋友,也對我……”他微微一嘆,“僅僅是因為一個陰錯陽差的誤會,或者説,是那個女生有心的……,我嚴重傷害了妙因,她不再理我,我也放不下面子去找她,不久,我們全家移民新西蘭。”
“那天,子默説了很多,但是,我只記住了一句話,‘我對自己想要的未來,沒有百分之一的把握,但是,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我不想你跟妙因重蹈覆轍。’”他看着遠方漸漸隱到林後的太陽,“在新西蘭,我認識了很多女孩子,她們中,不乏像妙因一樣美麗的,但是,我永遠記得,那年,最後一次送妙因回家,我已經往回走了很遠,回頭看去,她揹着夕陽的光,靜靜看着我的眼神。”
“其實,就像子默説的,我對妙因,對未來,同樣沒有把握,但是,因為他的這句話,或許,還因為年少時候的那個夢想……”他輕輕地,“我還是,回來了。”
突然間,他站了起來:“我不期望她立刻能接受我,原諒我,但是,跟子默一樣,我可以慢慢地等。”
説罷,他微微頷首,大踏步而去。
我從他的身後看過去,妙因正從教學樓裏走出來。
我淡淡一笑,轉身離開。
兩個月後,我收到妙因的短信。
“不是所有的人,都如子默跟你,從頭到尾,沒辦法走得出過去,那樣,實在太奢侈。”
“不是所有的事,都如子默所説的那樣,只是一種移情,我寧願相信,我不是輸給了你,而是輸給了時間。”
“但是,林汐,我們始終是朋友。”
我闔上手機,微笑了一下。
坐在我身旁的子默看着我,有點詫異:“你笑什麼?”
我歪過頭去看他:“我笑一個人。”看着他有點不解的表情,我慢條斯理地,順了順我面前的教案,“一個半夜三更坐飛機去擾人清夢的人。”
我很難得地發現,某人轉過臉去,耳根微微發紅。
我挑了挑眉,嘆了口氣:“秦子默,你又何苦……”如此大費周章?
根本不符合經濟學投入產出原理,可見當年,我對他的薰陶完全失敗。
沒人理我。
我又挑了挑眉,好心閉嘴。
算了,不能指望他立竿見影瞬間成才。
正想站起來,突然間,一個身影貼到了我身後,一個唇在我頭髮上摩挲,然後,一個悶悶的聲音響起:“汐汐,我戀舊,”他圈緊我,喃喃地,“很戀、很戀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