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臘海濱,我曾思考過古代希臘哲.人關於此岸和彼岸的理解,以及這種理解與希臘悲劇的關係;在盧克索,我發現此岸與彼岸的關係縮小到了尼羅河兩岸,那裏幾乎是一個生、死、神、人之間的直觀模型。
照理,這樣的模型早就會被熱鬧的世俗敗壞了,但它竟然原汁原味地保存了下來,我把這種保存稱之為“封存”。
“封存”的第一原因是遷移。如果埃及的重心不遷移到亞歷山大和開羅,而是繼續保持於盧克索,那麼不難設想,此地的古蹟將會隨着歷史的進程逐一改變自己的身份。越受新的統治者重視,情況就越糟糕,一次次的刷新很可能是最根本的破壞。
“封存”的第二原因是墓葬。盧克索的多數遺蹟在地下,雖然歷來受到盜墓者的不斷洗劫,但盜墓者不可能發現所有的洞穴,更不會改變墓道、浮雕、壁畫,因此總要比地上保存得好,使近幾百年的考古學家們每每有巨大收穫。
“封存”的第三原因是氣候。尼羅河流域緊靠撒哈拉大沙漠,氣候乾燥,卻又不暴熱,一遇陰影便涼爽宜人,簡直不知黴蝕為何物。以我所見,除了內外浩劫,黴蝕是文物保存的最大敵人,例如中國南方於反難保存遠年遺蹟,就與氣候有關。現代包裝技術以真空封存防止黴蝕,盧克索不是真空,卻有近似真空的封存功能。
“封存”的第四原因是材料。埃及的建築材料以石料為主,石灰石、花崗石、雪花石鋪天蓋地,巨大、堅緻、光沽,歷千年而不頹弛。佔埃及人把自己的審美嚮往通過各種形態和符號“封存”在這些石塊中了,連一個圓柱都是一個完整的士如字體。
除了以上四個方面,我在尼羅河西岸又看到了另一個更有趣的“封存”現象,那就是遺民。西岸墓葬羣周圍生活着一批法老的後代,這些人不習慣遠地嫁娶,血緣比較穩定,生活簡樸,思維單純。據人類學家説,他們的外貌、身材還餘留着法老時代的諸多特徵,因此可稱之為“法老.人”。訓門中很大一部分仍然從事着手工刻石,許多古廟的修復都與他們有關。不妨説,這批遺民自己首先被封存了,然後由他們來代代封存遺蹟。
當然,他們近一千年來也信奉了伊斯蘭教,我們多次聽到西岸草樹叢中傳來渾厚的禮拜聲,但我更多看到的,是工作時的他們。高瘦的個子,黝黑的臉,鼻子尖尖,滿臉滿手都是磨石的粉塵,使他們自己看起來也成了雕塑。
我凝視着他們,心想,當年築造金字塔的1二匠也是這樣的吧?突然,兩具雕塑向我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居然用英文説:“你可以和我們一起拍照。”
我立即蹲在他們中間拍了照,他們又檢了兩塊漂亮的雪花石送給我。我想這應該付點錢,但他們拒絕了,其中年輕的一位靦腆地説:“如果有那種中國小禮物……”他指的是清涼油,在中國到處都有又極其便宜,而在阿拉伯世界卻被視為寶貝,即使在官員或警察手中塞上小小一盒,也能使一切逢凶化吉。可惜我事先不知道,沒有帶。據説,法老的後代不太在乎錢,他們生活圈子狹小,錢的用處也不大。他們喜歡清涼油的氣味,一喜歡,又覺得什麼病都能治了。
遙遠而矜持的法老啊,中國山水草澤間提取的那一點點清香,居然能得到你們後代的如此信任,這真讓我高興。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五日,夜宿盧克索Em山。旅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