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寬闊的、天花板低低的、鋪着白色瓷磚的房間,吊在頂上的熒光燈把房間照得透亮。六張不鏽鋼桌子一字擺開,每張桌子都和房間一頭的傾倒槽相連。其中五張桌子空着,安吉拉。布萊克的屍體躺在第六張桌子上,屍體正在解剖,兩位警察局的病理學家和莫里斯俯身對着屍體。
莫里斯平生見過許多屍體解剖,但他作為外科醫生參加的屍體解剖通常是不同的。今天,這兩位病理學家開始解剖之前花了將近半個鐘頭來檢查屍體的外表和拍照,他們把大量注意力集中在傷口的外表以及他們稱之為傷口的“外延撕裂”表面上。
其中一位病理學家解釋説這傷口表明是由鈍器造成的。器具沒有割破錶皮,而是頂住表皮,在繃緊的地方頂出一道裂口,然後戳了進去,但起先頂破的那塊表皮始終稍前於鈍器在深處捅出的傷口。他們還指出,有幾處皮膚上的汗毛被硬捅入了傷口——這進一步證明傷口是鈍器所為。
“是什麼樣的鈍器?”莫里斯曾問過他們。
他們搖搖頭。“還無法知道。我們得查看一下穿透深度。”
穿透深度是指兇器進入身體的深度。確定穿透深度很困難:皮膚是有禪性的,往往會反彈成原來的形狀,皮下組織在死亡前和死亡後會發生移動。所以這是費功夫的事。莫里斯累了,他的雙眼作痛。過了一會兒,他離開解剖室,走到隔壁的警署實驗室,那姑娘手袋裏的東西部擺在實驗室的一張大桌子上。
三個人在做檢查工作:一個在辨認物件,一個在做記錄,還有一個在貼標籤。莫里斯一聲不吭地看着。大多數東西都是很普通的:口紅、連鏡小粉盒、汽車鑰匙、皮夾、衞生紙、口香糖、避孕藥、通訊錄、圓珠筆、眼影水、髮夾,還有兩包火柴。
“兩包火柴,”一位警察拉長聲音説,“上面都有機場瑪麗娜飯店的標記。”
莫里斯嘆了口氣。他們這麼慢悠悠地耐心檢查着,這不會比解剖屍體的工作好受多少。他們真以為他們這樣能找到什麼嗎?他覺得這慢條斯理的例行公事簡直無法忍受。珍妮特·羅斯把這種不能耐心等待、急於要採取決定性行動的行為稱為“外科醫生病”。有一次,在研究室考慮第三階段候選人——一個名叫沃莉的女人——的一次會議上,莫里斯強烈爭辯要把她做為手術候選人,儘管她有一些其它的問題。羅斯曾放聲大笑,説這是“衝動失控”的表現。當時,他真想殺了她解解心頭之恨,他的這種要殺人解恨的心情在埃利斯站出來説話的時候並沒有平靜下來。埃利斯以一種不偏不倚的冷靜語氣説,他也認為沃莉大大不適合做手術候選人。莫里斯感到被人當面潑了一盆冷水,儘管麥克弗森説他認為這個候選人有一定的價值,並且應該能夠列入“可能候選人”名單並保留一段時間。
衝動失控,他想,去她媽的。
“機場瑪麗娜飯店,嗯?”一個警察説,“那不正是空姐們呆的地方嗎?”
“我不清楚,”另一個警察説。
莫里斯幾乎什麼也沒聽見。他揉揉眼睛,決定再喝點咖啡,他已連續三十六小時沒閤眼了,也撐不了多久了。
他離開房間,上樓去找煮咖啡器。這樓裏肯定有咖啡。即便警察也要喝咖啡,每個人都喝咖啡。接着,他停下腳步,打了個寒戰。
他對機場瑪麗娜飯店有所瞭解。到了一個滑稽的小個子英國人,這個人曾在醫院作了一次講座,他告訴外科醫生説手術很快就將由另一個世界的外科醫生來做了——他將用機器人的手和衞星發送的信號來工作。這個看法雖顯得不可思議,但他的外科同行都對此感到不安起來。
“哈斯凱爾西面的弗恩特拉高速公路上,兩車相撞,交通受阻。計算機顯示時速為十八英里。”
他發覺自己正專心聽着交通信息報告。計算機或不是計算機,這都無所謂,但交通信息報告對住在洛杉磯的人來説是至關重要的。你自然會學着注意交通報告,就像這個國家其它地方的人會自然而然地注意天氣預報一樣。
莫里斯是從密歇根搬到加利福尼亞的。剛到這裏的頭幾個星期,他曾問過人家某天晚些時候的氣候會怎樣或第二天的天氣怎樣。對他來説,這是初來乍到者能問的最自然的問題,也是打破尷尬的自然話題。但他得到的是人們驚奇不解的眼色。之後,他認識到自己到了世界上寥寥可數的幾個對天氣不感興趣的地方之一——這裏的天氣變化不大,人們很少談論它。
但是汽車就截然不同了!這可是一個你不得不着迷的話題。對於你開什麼樣的車,你如何喜歡它,車是否可靠,你的車有些什麼問題等等,人們總是興趣盎然。同樣,開車的經驗,糟糕的交通,你發現的捷徑,你經歷的事故等等,也總是受歡迎的話題。在洛杉磯,任何與汽車相關的事都是嚴肅的,你花多少時間和精力都是值得的。
他想起一位天文學家曾經説過的話,這句話是對洛杉磯人的這種極度愚蠢的最好證明。天文學家説假如火星人來看洛杉磯,他們很有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汽車是這個地區的主要生命形式。而從某種意義上説,他們的結論是正確的。
他把車停在機場瑪麗娜飯店的停車場,隨後走進飯店的大廳。這房子就像它的名稱一樣不協調,帶有加利福尼亞那種古怪的混合特徵——這裏有點像塑料加霓虹燈的日本酒店。他徑直走進酒吧,裏邊黑乎乎的,下午五點就差不多沒什麼人了。遠處角落裏有兩位空姐,她們邊喝邊交談着;一兩個生意人坐在酒櫃旁,酒吧招待自己則呆呆地望着空中。
莫里斯在酒櫃旁坐下。招待走過來時,他把本森的照片推過櫃枱。“你見過這人嗎?”
“想喝點什麼?”
莫里斯敲敲照片。
“這是酒吧,我們只賣酒。”
莫里斯開始感到奇怪。這是他開始動手術時偶爾會有的一種感覺,感到自己像是電影裏的一個外科醫生,是某種很有戲劇性的東西。此刻他成了一個私家偵探。
“他叫本森,”莫里斯説,“我是他的醫生,他病得很厲害。”
“他得了什麼病?”
莫里斯嘆了口氣。“你以前見過他嗎?”
“當然,見過好多次。哈里,是嗎?”
“是的,哈里·本森。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麼時候?”
“一小時以前。”招待聳了聳肩。“他得了什麼病。”
“一種嚴重的腦病。重要的是要找到他。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腦病?別胡説。”招待拿起照片,藉着酒櫃後面燈箱裏閃出的燈光仔細看了看。“是他,不會錯,但他把頭髮染黑了。”
“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他看上去不像是病人。你肯定你是——”
“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長時間的沉默。招待露出了嚴厲的神情。“你他媽的不是醫生,”他説,“你給我滾開。”
“我需要你的幫助,”莫里斯説,“時間緊迫。”説着他打開皮夾,拿出他的身份證和信用卡以及所有上面寫有醫療部門的證件。他把這些證件攤在酒櫃上。
招待連看都不看一眼。
“警察也在找他,”莫里斯説。
“我知道,”招待説,“我知道。”
“我可以把警察叫來幫我審問你,你可能是他殺人的同謀。”莫里斯覺得這話聽上去不錯,至少聽上去挺有戲劇性的。
招待揀起一張卡,朝它乜斜了一眼,隨後又放下卡。“我什麼也不知道,”他説,“他有時來這兒,就這些。”
“他今天去了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他和喬一起走的。”
“喬是誰?”
“機械師。在聯航值晚班的。”
“聯合航空公司?”
“是的,”招待説,“聽我説,這個怎麼——”
可莫里斯早已離開。在飯店大廳裏,他打電話給研究室並通過總機接通了安德斯上尉。
“我是安德斯。”“聽着,我是莫里斯,我在洛杉磯,我有本森的線索。大約一小時前,有人在機場瑪麗娜飯店的酒吧裏看到過他。他同一個為聯航工作的名叫喬的機械師一起走了。上晚班的機械師。”
片刻的沉默。莫里斯聽到對方鉛筆的刷刷聲。“明白了,”安德斯説,“還有別的什麼嗎?”
“沒了。”
“我們立即派車過來,你認為他去了聯航的機庫?”
“很可能。”
“我們馬上派車過來。”
“那麼——”
莫里斯停下來注視着話筒。話筒在他手裏,可對方早已掛上。他深吸一口氣,考慮下一步該做什麼。從現在開始,全是警察的事了。本森是個危險人物,他應該讓警察來處理這事。
另一方面,他們要多久才能趕到這裏?最近的警察局在哪裏?英格爾伍德?卡爾弗城?在交通高峯時間,即使響着警笛開車也要花上二十分鐘,可能是半個鐘頭。
這時間大久了。本森可能會在半小時內離開。這期間他應該盯着他,找到他的去處,然後盯着他。
不去驚動他,但也不能讓他溜掉。
碩大的標牌上寫着聯合航空公司——非機修人員請勿人內。標牌下有一間警衞室。莫里斯停下汽車,探出身子。
“我是莫里斯醫生,我找喬。”
莫里斯心裏準備好了詳細的解釋詞,但警衞似乎並不在乎。“喬大約是十分鐘前到的,他簽名去了七號機庫。”
莫里斯看到前面三個巨大的飛機機庫,機庫後有停車場。“哪一間是七號?”
“最左邊的,”警衞説,“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去哪裏,也許是由於那位來客吧。”
“什麼來客?”
“他替一位來客簽了名……”警衞查看了一下他的記事板。“一位本森先生,帶他去了七號機庫。”
“七號裏有什麼?”
“一架要大修的DC一10型飛機,現在不在修——他們要等一台新的發動機,要再過一星期才能到。我猜想喬想帶他去看看飛機。”
“謝謝,”莫里斯説。他開車駛過大門,來到停車場緊靠七號機庫處停好車。他鑽出汽車,接着停止了腳步,事實上,他並不確切知道本森是否在機庫裏,他應該核實一下。否則,警察趕到時他會顯得像個傻瓜。説不定本森逃跑的時候他還坐在這停車場裏發呆呢。
他認為他最好去核實一下。他並不害怕,他年輕,身體又好。他也完全清楚本森是個危險的人,這種事先的心理準備會保護他。對於那些不知道他的病對人構成傷害的人來説,本森是十分危險的。
他決定到機庫迅速看一看,以確定本森是否在裏面。機庫是一座巨大的建築,但除了讓飛機進出的大門以外好像沒有別的門。這些大門現在都關着,怎麼進去呢?
他查看了建築的外表,基本上全是瓦楞鐵片。接着他發現在左邊的遠處有一扇普通大小的門。他鑽進汽車,開到門口,停好車,走進機庫。
機庫裏一片漆黑,寂靜無聲。他在門口站了片刻,隨後聽到一聲低低的呻吟。他伸手沿着牆壁摸過去,想找電燈開關。他摸到一隻鐵匣子,小心地摸了摸,裏邊有幾隻高功率大開關。
他推上開關。
頭頂上的電燈一一亮了起來,很亮也很高。他看見機庫中央是一架巨大的飛機,在頭頂上的燈光下閃爍。真是奇怪,飛機在室內看上去特別大。他離開門口,朝飛機走過去。
他又聽到一聲呻吟。
起初,他無法確定聲音是從哪裏來的。四周見不到一個人,地上什麼也沒有,但在那邊的機翼旁有一架梯子,他從又高又光的尾翼下經過,朝梯子走去。機庫裏散發出刺鼻的汽油和機油的味道。機庫裏暖融融的。
又一聲呻吟。
他加快腳步,腳步聲在機庫的拱形空間裏迴響。呻吟好像是從飛機裏面的哪個地方傳出來的。如何到飛機裏面去呢?這是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已坐過幾十次飛機。你總是從靠近駕駛艙的梯子登機。但在這裏,在這機庫裏……飛機碩大無比,你怎麼可能登上去呢?
他走過身旁機翼上的兩台噴氣式發動機。它們是巨大的圓筒,裏邊是黑色的渦輪機葉。真有意思,這些發動機以前從未顯得這麼大。或許是他從來沒有注意過。
又是,一聲呻吟。
他走到梯子邊爬了上去,爬到六英尺高處的機翼旁。這伸展着的機翼閃出一片銀光,每節都用鉚釘釘着。一塊牌子上寫着這邊走,牌於邊上有幾滴血跡。他朝機翼對面看去,只見一個人渾身是血,朝天躺着。莫里斯靠上前去,看見那人的臉血肉模糊,一隻手臂反剪着,角度極不自然。
他聽見背後有聲音,猛地轉過身來。
就在這時,機庫裏所有的燈一下於熄滅了。
莫里斯呆住了。他有一種全然無所適從的感覺,一種被懸在無邊無際的黑空中的感覺。他沒有動,他屏住呼吸,他等着。
那個受傷的人又呻吟起來。四周沒有別的聲音。莫里斯跪下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好像感到貼近機翼的金屬表面要更為安全一點。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害怕,只是不知所措。
這時,他聽到一聲輕笑,他開始害怕起來。
“本森?”
沒有回答。
“本森,是你在那裏嗎?”
沒有回答,但有腳步聲走過混凝土的地板。穩穩的腳步聲發出了清脆的迴響。
“哈里,我是莫里斯醫生。”
莫里斯眨眨眼睛,想適應黑暗。不行,他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機翼的邊,看不見機身的輪廓,他媽的什麼也看不見。
腳步聲更近了。
“哈里,我想幫助你。”他説話時聲音都沙啞了,這無疑把他害怕的信息傳給了本森。他決定閉上嘴巴,他的心在怦怦地跳,他呼吸困難,大口喘着粗氣。
“哈里……”
沒有回答,但腳步聲停止了。也許本森準備放棄進攻,也許他受到了一次刺激,也許他正在改變主意。
一種新的聲音:一聲金屬的嘎吱響。很近。
又是一聲嘎吱響。
他在爬梯子。
莫里斯渾身在冒冷汗。他仍然什麼也看不見,根本看不見。他完全喪失了方向感,不再記得他在機翼的哪個部位。梯子是在他前面還是背後?
又是一聲嘎吱響。
他想確定聲音的方位,聲音是從他前面的什麼地方傳來的。這説明他正面對着尾翼,機翼的後部。面對着梯子。
又是一聲嘎吱響。
梯子有幾級?差不多六英尺,六級。本森很快就會站到機翼上。他能用什麼做武器、莫里斯拍拍口袋。他的衣服濕透了,汗水把它們粘到了一起。陡然之間,他覺得所有這一切都是荒唐可笑的。本森是病人,而他是醫生。本森會聽從理智,本森會按指示行事。
又是一聲嘎吱響。
鞋子!他飛快地脱下一隻鞋,咒罵這鞋竟是橡膠底,不過總比赤手空拳好。他握緊鞋子,高高舉過頭頂,準備扔過去。他腦子裏出現了那個捱打的機械師的形象,那張血肉模糊不成樣子的臉。他突然意識到他不得不猛擊本森,而且是使出渾身的力氣。
他不得不把本森往死裏打。
嘎吱聲消失了,但他能聽到呼吸聲。接着,他聽見了警笛聲,由遠而近,越來越響。警察正在趕來。本森也會聽到這警笛聲,他會放棄的。
又一聲嘎吱響。
本森正在下梯。莫里斯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這時,他聽到一陣奇怪的刮擦聲,感到腳下的機翼在顫抖。本森沒有往下爬,他還在往上爬,現在已站到機翼上。
“莫里斯醫生?”
莫里斯話到了嘴邊,但沒有説出口。他知道本森其實也看不見,本森需要靠聲音來確定方向。莫里斯一聲不吭。
“莫里斯醫生,我要你幫幫我。”
警笛聲越來越響。想到本森馬上要被抓住,莫里斯頓時感到一陣欣喜。這場噩夢很快就要結束了。
“請幫幫我,莫里斯醫生。”
也許他是真誠的,莫里斯想。也許他講的是真話。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麼作為他的醫生,他有義務幫助他。
“求你了。”
莫里斯站在那裏。“我在這裏,哈里,”他説,“好了,別緊張,另外——”
有什麼東西在空中嘶嘶作響。他感到這東西正朝他飛來。緊接着,他感到嘴和下頜一陣劇痛,身體向後倒下,從機翼上滾了過去。疼痛難忍,他從未經受過比這更利害的疼痛。
接着,他一頭跌進黑暗中。從機翼跌到地上不算很高,但好像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好像永遠也跌不到地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