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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一

    天茱山的形勢驟然緊張起來了,西部各縣的日軍和“皇協軍”突然換防,從陸安州到天茱山的各個路口也增設了關卡,陸安州城開始實行半封閉式戒嚴。松岡向派遣軍交納的第七批四百萬斤糧食,由派遣軍派出日軍兩個大隊接應。糧食送到長江北岸,交接完畢,這股日軍中的淺岡大隊又回到了陸安州,加強松岡聯隊。陸安州城以及日軍所佔領的東北三個縣,共有日軍近三千兵力。

    眨眼漢子這次到杜家老樓,是通知支隊首長到“陸安州抗日統戰指揮部”開會。這是彭伊楓到天茱山之後第一次接到到上級指揮機關開會的通知,心裏頓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預感到一個重大的軍事行動即將拉開帷幕。

    彭伊楓把情況跟霍英山通氣了,霍英山説,“到老林子路很難走,我的腿不行,只能是你去了,但是要派人保衞。”

    彭伊楓説,“有一段路要過敵佔區,不能興師動眾。”

    因為保密程度高,這件事情沒有通知龍文琿等其他支隊首長,兩個人商量,選派劉慶唐、馮存滿和田紅葉,由眨眼漢子親自充當嚮導,第二天早上天剛亮就出發了。

    這次走的是北線,也就是繞過月亮嶺和筍崗,至東八里坡向隱賢集靠近,為的是避開日軍的封鎖線。過了平安岙二里地之後,先是翻了一道山樑,然後進入一個及其隱秘的峽谷。嚮導在前面帶路,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拐進一個山洞,大家摸黑爬行大約兩個多小時,再出洞口,便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天地。

    彭伊楓驚問,“這是什麼地方?”

    眨眼漢子説,“這就快進入老林子了,有一段路瘴氣很重,請各位把褲腿紮上,用濕毛巾把嘴捂上。”

    大約是在下午兩點鐘的樣子,翻過了最後一道山樑,向東南方向繞過一個山腰,大約走了裏把路,眼前豁然開朗,陽光從樹梢上斜斜地落下來,在附近的山坡上濺起斑駁的光暈。一條小河宛若飄帶,似乎是從山根的竹林裏款款而來,在兩山之間一塊隆起處掛成一道瀑布,陽光就在這瀑布上描繪出大大小小的虹環,撲朔迷離。瀑布上游橫一道毛竹紮成的排橋,寬約四五尺,長約四五丈。順着這條瀑布匯成的河流往北再走裏把路,老遠就看見山根處鑲嵌着一幢灰瓦白牆的房子。

    田紅葉讚歎,“好氣派的莊園,沒想到老林子裏還有這麼大的房子。”

    眨眼漢子説,“那就是雲舒莊園了,也就是沈先生的老家。”

    彭伊楓問,“沈先生就是‘老頭子’嗎?”

    眨眼漢子説,“準確地説,‘老頭子’是一個組織,但目前就是沈先生使用這個代號。”

    彭伊楓説,“我一直想知道,‘老頭子’到底是誰,這個莊園又是怎麼回事。”

    眨眼漢子想了想説,“現在我是應該跟你交底了。這樣吧,先從這個莊園説起。這個莊園是明朝萬曆年間蓋的,那一年崇禎皇帝中了倭寇的離間計,將抗倭名將夏侯長吟處死,夏侯家只有次子夏侯椴木逃走。從山海關逃到江淮,一路投靠父親部將,一路遭到拒絕,幾乎餓死,在宿陽還差一點被一位世叔出賣。後來輾轉逃進天茱山,奄奄一息之際,被當地一名辭官員外沈伯鈞的家奴發現。沈伯鈞問明身份,將其藏進天茱山——那時候這裏還不叫老林子,裏面住有十幾户土著。自從夏侯椴木藏進來之後,為了防止倭寇奸細和官兵追殺,沈伯鈞買斷了進山的兩條通路,將其損毀,同時將土著悉數遷出,另外安排十家可靠佃農同土著對調。夏侯椴木在老林子娶妻生子,帶領十户佃農開荒種田,過着男耕女織的生活。沈伯鈞住在陸安州,家裏開了數十間作坊和商埠,山裏的糧食多了,就運銷山外。後來開始了釀酒業,不再往山外運送糧食,而是運送美酒。這山中的泉水和山裏的糧食釀造的酒,味道醇美甘洌,成為廬州、上海和南京等地達官貴人的奢侈品,同時也是國內許多官家酒廠的勾兑原漿,沈家因此更加旺盛,財源百年不衰。”

    “你是説,沈先生是大資產階級了?”田紅葉問眨眼漢子。

    彭伊楓瞪了田紅葉一眼説,“是不是資產階級不能用錢多少來衡量,關鍵是看思想。恩格斯也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不過,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情的?”

    眨眼漢子説,“好,我現在向你們介紹我的身份。我的真名何中亮,在國軍蘇魯皖戰區,我是沈先生的警衞副官,中共地下黨員。跟隨沈先生潛入陸安州之後,我一直行走在陸安州、雲舒莊園和杜家老樓之間。關於雲舒莊園的歷史,是聽來的,曾經問過沈先生,沈先生説都是傳説,未經證實,越傳越神。但是有一點他沒有否認,夏侯椴木為了感謝沈伯鈞的救助之恩,所生二男二女,一半姓夏侯,一半姓沈;沈家從沈伯鈞之孫沈杜開始,所生子女,也是一半姓沈,一半姓夏侯,兩家子女統一續譜。所以陸安州的沈姓和夏侯姓混為一族,延續幾百年之後,已經很難區別後裔了。”

    彭伊楓説,“我明白了,這是一個很有意味的歷史故事。”

    田紅葉又多嘴多舌地問了一句,“那麼,我想知道,‘老頭子’他到底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

    何中亮説,“這個我不能回答你,一會兒你們見到沈先生後自然就清楚了。”

    田紅葉暗中牽了牽彭伊楓的衣袖説,“我怎麼覺得不對勁啊?”

    彭伊楓眉頭一皺問道,“怎麼啦?”

    田紅葉説,“萬一‘老頭子’是國民黨,我們也聽他指揮?”

    彭伊楓怔住了,想了一會兒突然臉色一變,向田紅葉喝道,“幼稚!”

    田紅葉再也不吭氣了。

    太陽西偏的時候,彭伊楓一行進入雲舒莊園。一幢高牆大屋聳立在山根之上,房後蒼松翠竹掩映,正房雕樑畫棟,院落寬大明淨,院牆上還爬着絲瓜藤葉,一片生機盎然。

    眾人置身此處,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魚貫進了正房大廳。這是一間古色古香的堂屋,所有傢俱都顯得陳舊,但黃亮如金,飛鳥盤龍雕刻極其精美。

    可是他們並沒有見到“老頭子”。何中亮説,“沈先生正在路上,請大家少安毋躁。”

    沒過多久,院子裏又進來一撥子人,居然是中央軍一二五團現任團長嚴楚漢,還有彭伊楓認識的孟秋。彭伊楓迎着嚴楚漢,兩人幾乎同時抬起手臂敬禮,互致問候。田紅葉等人這才知道,原來嚴楚漢也是“老頭子”的聯絡員。

    寒暄完畢,剛剛坐定,正在喝茶,何中亮又引進來一個人,刀疤臉,樣子不太好看,面目猙獰。在座的不知道這個刀疤臉是個什麼身份,都用好奇和疑問的眼光看着他。刀疤臉並不介意,像是見怪不怪,坦然地介紹自己——“各位長官,多有得罪,在下殷紹發,這廂有禮了。”

    眾人面面相覷——殷紹發?這不是臭名昭彰的土匪頭子“新捻王”嗎,怎麼也到這裏來了?田紅葉還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小手槍。

    殷紹發説,“各位長官不要驚訝,我殷紹發在沈長官的感召下,如今不做那殺人越貨的勾當了。我現在是沈長官麾下的抗日敢死隊隊長,如果跟松岡聯隊決戰,我打頭陣,還要仰仗各位長官關照。”

    彭伊楓站起身來,向殷紹發伸出手説,“既然同仇敵愾,就不存在關照的問題了,大家都是中國人。”

    大約是在下午五點鐘左右,門外傳來嗒嗒的馬蹄聲,何中亮表情嚴肅地説,“‘老頭子’到了。”彭伊楓和嚴楚漢等人趕忙起身,立正。

    説話間大門處光線一暗,一個頎長的身影大步跨進來,身穿長袍大褂,身後跟着六個人,其中兩個穿着“皇協軍”軍服,四個穿着便衣。

    彭伊楓睜大了眼睛,盯着“老頭子”,因為逆光,看不清楚,擦擦眼睛再看,終於看清楚了,眼睛不禁有些發直。

    “老頭子”站定,環顧四周,哈哈一笑説,“同志哥哎,沒想到吧,我們是在一個特殊的地方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見面!”

    儘管過去七八年了,可是彭伊楓一眼就看出來了,就是他,就是那個打着綁腿,耳朵根子上夾着半截鉛筆頭,講課時時而慷慨激越,時而凝重深沉的沈政委啊!那一聲“同志哥”,喚起多少難忘的記憶啊!

    彭伊楓上前一步,敬禮報告:“新四軍江淮七支隊政治委員彭伊楓向首長報到!”

    嚴楚漢也跨前一步:“天茱山抗日獨立旅一二五團團長嚴楚漢向長官報到!”

    眾人無不神情凝重,全都立正,舉臂敬禮。

    “老頭子”向彭伊楓和嚴楚漢揮了揮手説,“叫我沈軒轅吧,讓我的名字在同志們的中間重見天日吧!”

    説這話的時候,“老頭子”的眼睛濕潤了,但他很快就剋制了,平靜地笑笑説,都坐下,“我這個‘老頭子’大難不死,又見到了這麼多自己的同志,也有點激動。”

    殷紹發向前哈了哈腰説,“長官,我也來了。”

    “老頭子”説,“看見了。你當然得來,這盤棋上,你的分量也不輕啊。”

    二

    巖下一覺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光線很暗,像是山洞,又像是那間灶房。但是有一點他清楚,他還活着,而且不是做夢。醒來之後,他已經運用各種手段證實這個問題了。

    他終於喝到了熱湯,肉湯,鮮美無比,不知道是用什麼肉做的,當然他更不知道是從哪裏搞到的肉。就是因為有了這肉湯,他發現活着仍然是有必要的,仍然是美好的。

    他的身邊,是那個農家女孩,似曾相識。女孩喂他熱湯,每喝下去一口,他就覺得有一股力量從他的腳底升騰,一直升騰到心口。這力量升騰到一定的程度,他的腦子就開始清醒了。他看見女孩的背後還有年輕人,農民打扮,他們的手裏都操着大刀,不像是戰刀,好像是殺牛宰羊用的。他鬧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持刀站在這裏,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能看出焦灼。

    女孩的身上散發着田野的芬芳,真是好聞極了。她半跪在他的身邊,濕潤的眸子亮晶晶的,目光像是充滿了祈禱。她是為他而祈禱嗎?為一個鬼子?

    巖下終於想起來昨天夜裏發生的那件事情。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居然就把荒木岡原殺了。那是“皇軍”部隊出類拔萃的下士官曹長,是隨時就要改變軍階的幹部候補生。然而非常簡單,他操起菜刀就把他殺了,他的一切從此就結束了。原來死亡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一個再強壯和兇猛的生命,也不過如此,小小的菜刀就能解決問題。

    為什麼會覺得不可思議呢?認真檢討,對於荒木岡原,實際上他並沒有仇恨,他只是恐怖,後來有點厭惡,但是恐怖和厭惡都不是殺人的理由,只有仇恨才是殺人的理由。那麼為什麼會殺呢?罪魁禍首應該歸咎於那把菜刀。是的,是那把菜刀殺了荒木岡原,而不是他巖下,他只不過把手借給了那把菜刀。再往後,他就更明白了一些,其實也不是那把菜刀要殺荒木岡原,而是夾着菜刀的那雙赤裸的雙腳,菜刀只不過是那雙腳的工具而已。

    那是一雙怎樣的腳啊,簡直就是動物的蹄子。粗糙,骨節粗大,皮膚皸裂,趾頭像蒜頭一樣。可是,那是個女孩子的腳。自從看到了那雙腳,他的心就變了,他覺得有一種東西從心底湧了出來,後來他知道了那種東西叫做憐憫。

    女孩真是可憐至極,他再次想到了一個問題,這個女孩是否穿過襪子,甚至是否見過襪子。從那皸裂的腳面上看,她應該沒有穿過襪子,甚至沒有穿過鞋子或者很少穿過鞋子。這時候他突然替她憤懣起來,她不是有政府嗎,她不是有父母嗎,連一個女孩的襪子問題都解決不了,這樣的政府和父母都在做什麼呢?

    當然,最想殺死荒木岡原的也不是那雙腳,而是那雙腳的主人,那個瘦弱的、連襪子都沒有穿過的女孩,她有一萬條理由殺死荒木岡原。如果不殺死荒木岡原,那麼荒木岡原就會強暴她,然後還會殺死她。那樣的話,她還是連襪子都沒有穿過。一個連襪子都沒有穿過的女孩是不應該死的,所以她殺死荒木岡原是正確的。

    現在剩下的問題是,是她想殺人,而殺人的卻是他,他應該不應該幫助她實現殺人的慾望?他想,如果他和荒木岡原在深山老林裏遇上了她,如果他們中間必須有一個人死去,如果這個選擇的權力交給了他,那麼他會選擇誰去死呢?當然應該是荒木岡原。他是那樣兇殘,那樣暴戾,他死了大家就會安靜許多,耳朵裏再也不會出現他的咆哮了,單憑他的沒完沒了的咆哮就有理由把他殺掉。

    但是緊接着他就反悔了,不應該有這樣的念頭,因為荒木岡原畢竟是日本人。把荒木岡原殺了之後,他怎麼能逃脱呢?他恐怕連叢林都出不去,即便出去了,中國人也不會饒了他。想來想去,他覺得真的到了那樣的地步,他還是應該選擇讓那個女孩去死,他寧肯繼續忍受荒木岡原的咆哮和暴風雨般的耳光。

    直到這個時候,巖下才有機會細緻地打量眼前的女孩。無論怎麼説,女孩都不能算漂亮,瘦小的身軀,缺乏營養的膚色,粗大的骨節,乾枯的頭髮,比昨天夜裏看起來要醜陋得多,這讓巖下有點失望。在他的諸多的後悔裏面,女孩不漂亮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他想象他搭救的應該是一個絕代佳人,或風姿綽約,或顧盼生輝。怎麼能是這樣一個幾乎看不出任何美女痕跡的乾癟的動物呢?

    昨天夜裏,大約是因為灶火的緣故吧,或者是因為對女性過於渴望的緣故,留在他印象中的是一個玫瑰一樣鮮豔的女孩,早知道她的頭髮這樣乾枯,那時候他會不會接過那把菜刀,是很難確定的。當然,他也不否認,現在他看女孩醜陋,還有一層原因,那就是他的性的要求在減退。

    前些日子在深山,他有時會產生非常強烈的渴望,希望能夠遇上傳説中的仙女,同她們交媾,把自己的激情和種子植入她們的體內,讓她們懷上他的孩子,然後她們會牢牢地跟在他的身後。一旦發生戰鬥,她們會在緊急時刻,張開羽翼,抱着他遠走高飛。夢裏醒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深愛這樣的夢,他希望每天夜晚都有這樣的夢,在夢裏他甚至會勃起和遺精。

    自從發生那次事件之後,這樣的夢再也沒有做過了,而經常做的都是噩夢。是荒木岡原復活了,荒木岡原拿着刀子,要切掉他的生殖器,他和他的生殖器一起逃跑藏匿,後來他從山洞裏出來了,他的生殖器卻找不到了。有一次在噩夢中驚醒,他悄悄地把手伸進褲襠,果然他的生殖器已經小得不能再小了,就連小便也無法再將它膨脹到過去的狀態了,這使他無比驚駭。

    當女孩再次喂他肉湯的時候,他感到體內有一種熱氣在升騰,後來他就坐起來了。他的動作讓女孩感到興奮,女孩興奮地對那兩個年輕的男人説着什麼,他一句也聽不懂,但是他知道,女孩是在説他可以坐起來了。

    恐懼直到這時候才向他襲來,他不知道他們會把他怎麼樣,是殺了還是交給抗日武裝。這兩個結果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但是,如果不接受這兩種安排,他還有沒有更好的結果呢,回到陸安州松岡大佐那裏?如果松岡大佐問起荒木岡原怎麼辦?他不會撒謊,他撒謊是會露餡的,一旦露餡,松岡大佐會把他槍斃一百次。那麼第三種結果就是他現在脱離松岡聯隊,繞道回到日本去。

    可是回到日本又能怎麼樣呢?在新兵集訓離開日本本土之前,長官給新兵們放了一部電影,名字叫做《清作的妻子》,清作是個模範丈夫,夫妻恩愛有加。日俄戰爭爆發後,丈夫接到了召集令,妻子不願意忍受離別的痛苦,更擔心丈夫的安全,用簪子刺瞎了丈夫的眼睛。後來妻子服刑兩年,期滿後回鄉,引起村民們的反感,常常受到圍攻唾罵,丈夫在村人面前也抬不起頭來,夫妻雙雙投河自盡。在觀看那個電影的時候,同伴中不斷有人説,真不要臉,只顧自己而背叛國家。還有人説,像這樣沒有名譽,真是生不如死。

    那些話就像麥芒一樣紮在巖下的背上,他感覺那些話就像是對他説的。因為在接到召集令之後,千代葉子也曾經想找個理由讓他躲避服役,甚至也提出來用針扎瞎他的一隻眼睛。後來他的姐夫知道這件事了,慌慌張張地跑來阻止,説千萬不可以這樣做,這樣做一點用處也沒有,反而要連累大家都喪失名譽。現在想想,如果當時他那樣做了,那麼他和千代葉子的命運跟電影中的清作夫婦又有什麼兩樣呢?老百姓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無法決定怎樣生活,無法決定怎樣活着,甚至無法決定活到什麼時候。唯一令他欣慰的是,有這樣的抱怨的,並不是他一個人和一家子。清作的故事都拍攝電影了,説明在日本,還有很多個清作,他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這樣一想就減輕了許多自卑感和孤獨感。

    當然,如果不被殺掉,也不被交給抗日武裝,也不回日本,還有第四條路,那就是重新潛進天茱山,當一個野人或者當一個和尚,最好是當和尚。他曾經在老林子看見一個山坡上隱隱約約露出一角建築,就像寺廟。因為找不到路,無法接近,只是隔山而望。他無法確定,那座寺廟究竟在老林子的哪個位置,也搞不明白,深山古剎,香火從何而來?和尚們以何為生?或許是一座廢棄的破廟,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也是非常恐怖的。那就意味着他將與毒蛇猛獸為伍,與世隔絕地走向死亡,他是活着還是死去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意義。他想他至少應該有一個伴兒,而且是女人,能夠在那裏生兒育女自食其力,那也不失為開闢了一個自己的世界。

    可是從哪裏找女人呢?

    巖下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女孩。女孩瘦弱,單薄得像一張紙,還沒有發育成熟,胸脯平平的。如果她有豐富的營養,她會不會健壯起來豐滿起來,她的胸脯會不會鼓脹起來?會的,應該會的。他的槍裏還有子彈,腰間還掛着匕首,他可以狩獵,可以獲取肉食,可以讓她像動物那樣迅速地豐滿起來。啊,她的眸子是那樣的亮,這是她身上唯一美麗的地方,只要有食物和性的滋潤,她會健壯起來的,擁有飽滿的Rx房和肥碩的臀部,像母羊一樣懷孕分娩。也許,也許那就是他最好的歸宿……

    恍恍惚惚中,巖下的心跳加快了,生命的慾望在一點一點地復甦。在沒有出路的時候,嚮往一種美好的出路,便是支撐繼續存活的靈丹妙藥。然而,他的美夢被嘈雜的聲音破壞了。

    當太陽的光芒照進洞口的時候,山洞外面傳來了急促的腳步和吶喊聲。他看見又來了許多人,都拿着傢伙,有鐵鍬和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鐵製品。憑藉巖下鐵器廠廠主的經驗,他知道那都是農具或者廚具,同時也可以充當武器。他們怒容滿面,步履兇猛,向他湧了過來。他霎時就明白了,他們是來清算他的罪行的,他們嘴裏嗚裏哇啦地吼叫,他終於聽懂了兩個字——鬼子。他們一遍一遍地使用這兩個字,從喉嚨裏發出呼呼嚕嚕的聲音,他們用這兩個字代替了他的名字,其中還有人向他大踏步地衝來,高高地揚起了菜刀。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她撲了過去,抱住了走在前面的那個人的雙腿,苦苦哀求,她在呼喊,她的眼淚和尖細的聲音一起在山洞裏濺落。他仍然聽不懂她的話,她的話裏也有“鬼子”兩個字,但是他很快就領會出來了,她説他是個好鬼子,是個有良心的鬼子,她在哀求他們,放了他,不要殺他。

    那一瞬間,他發現她瘦弱的身體異常美麗。

    三

    獨秀峯下,殘陽如血。

    殷紹發在前面帶路,一行穿着各式軍服和五花八門便服的人跟隨其後,走過一片阡陌,再過一個獨木橋,然後上山,彎腰攀登一段險峻的山路。到了獨秀峯山坡上,頓時別有洞天,在山下感到快要沉沒的夕陽,似乎重新升起來了。

    “老頭子”並不老,大約三十三四歲年紀,走起山路,精神抖擻。彭伊楓等人跟在身後,七轉八轉,很快就出汗了。

    山坡上,出現一片黑壓壓的墳墓,一律黑磚圓頂,青石墓碑。“老頭子”走在殷紹發的身後,在第一排墓碑前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説,“今天我把各位請到這裏來,是想讓各位瞭解我的身份。我知道,你們中間還有一些人對我的來歷心存疑惑,那我就先解惑,後授業。”

    説到這裏,“老頭子”停頓了一下,觀察眾人的表情。眾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各位請看,左邊這一片,是我們沈氏和夏侯氏族的祖墳,我們就不去説他了。右邊第一座墓,是我的祖父夏侯鴻渝,戊戌變法的時候他是譚嗣同的親密戰友,戊戌變法失敗後在天津被害。我們把他老人家也算在革命隊伍的行列,從此也就開了家祖進入公墓的先河。第二個墓是我的伯父沈奮飛,辛亥革命時在武昌戰死。後面這三個墓是我兩個叔叔和堂兄,都是北伐烈士。再往後,這個墓埋了一個活人,大家請看——”

    彭伊楓往前挪動步子,他看清楚了,鐫刻在墓碑上的幾個隸書大字赫然入目——紅軍將領沈軒轅文遠公之墓。

    彭伊楓探詢地看着“老頭子”,臉上掛着一個巨大的問號。

    “老頭子”微微一笑説,“是的,這就是我的墓。那還是在川陝根據地的時候,有一支‘剿共’的國軍部隊,來自當年從上海抗戰撤下來的十九路軍,其主要軍官均同情革命。為了團結抗戰,我的一名助手先期進入該部活動。後來總部決定讓我出馬,利用我同該部師長蔣廷翰曾經是同學的關係,進行最後的説服工作。為了順利穿越反動派的防區,組織上給我偽造了國軍上校的身份,我的另一個助手喬喬則以國軍中尉、蔣廷翰侄女的身份掩護我。我的國軍上校身份是假的,但喬喬同蔣廷翰的淵源卻是真的。因為她的父親、我的堂兄和蔣廷翰早年都是北伐軍官。後來她的父親參加了南昌起義,在潮汕戰鬥中犧牲。在女孩十五歲那年,我的堂兄把她接到雲舒莊園,由一家僱農照顧,對外的身份是雲舒莊園的丫頭,實際上是保護起來讓她讀書。可是就在我們即將動身的頭天夜裏,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我的未婚妻、也是一位紅軍幹部,因為誤解了我同喬喬的關係,趁喬喬熟睡之際,翻看了喬喬的衣兜,結果發現了兩個國民黨軍官的證件。她報告了保衞局,保衞局不瞭解真相,把我和喬喬抓起來嚴刑拷打,後來喬喬逃跑成功,直接向徐向前總指揮報告,總指揮親自趕到旺蒼,下了一道命令,將我就地槍決——這當然是為了縮小影響,矇蔽保衞局的那幾個同志。我是由徐向前總指揮的衞隊親自“槍決”的,事實上我在五天之後就進入國軍的那個師了。再後來的情況是,蔣廷翰率領兩個團起義,在組建西路軍的時候編入董振堂軍團,蔣廷翰戰死在高台保衞戰中。“

    墓地前一片靜默,晚風吹來,樹葉簌簌。有飛鳥在頭上盤旋,翅膀上掛着夕陽。

    田紅葉唏噓着問,“首長,那喬喬呢?”

    沈軒轅淡然一笑,帶頭向前走了幾步,越過“紅軍將領沈軒轅文遠公之墓”之後,又出現一座墳墓,墓碑上寫着“紅軍幹部喬喬之墓”。沈軒轅説,“不過這是衣冠冢,喬喬因為流血過多,永遠留在了川陝。當時,我的家人不知真相,聽説了這件事情,我的另一個堂兄為此還到旺蒼尋找我和喬喬的屍骨,結果什麼也沒有找到,我和喬喬的墓都是衣冠冢。”

    彭伊楓説,“首長,我認識你,我聽你講過課,徐向前總指揮説你是雙刃劍。那時候我就堅信,首長是一位大智大勇的紅軍領導人,所以後來聽到傳説,説你叛逃被處決,我總覺得不對勁。”

    沈軒轅説,“我後來留在國民黨軍中是事實,鬥爭需要啊!”沈軒轅環視眾人又説,“暫時不要稱呼我首長,中央軍軍官不習慣這種稱呼,統一稱呼我為一號。”

    彭伊楓説,冒昧地問一句,“一號,後來那位……同志呢?”

    沈軒轅眺望遠處,很長時間才回答,“你是説我的……那位未婚妻?是啊,要是不出那樣一件事情,我完成任務之後,我們就要結婚了。可是,後來蔣廷翰的部隊起義成功了,我又奉命進入李宇煌的部隊,繼續進行抗日組織活動。我曾經利用購買軍需物資的機會,多次往返於延安和江淮地區。聽説那件事情發生之後,這位同志追悔莫及,離開延安到雲嶺去了。其實,她並沒有做錯,作為一個紅軍幹部,告發叛徒完全是應該堅持的原則。只是那時候鬥爭異常複雜,她哪裏能夠知道這麼深的背景呢?”

    “一號,你是説,你原諒了她?”田紅葉問。

    “姑娘,不是我原諒不原諒她的問題,而是她根本就沒有錯,這完全是誤會造成的。”

    “可是……可是她在向保衞局報告之前,至少要向你問個清楚啊!”

    沈軒轅笑了笑説,“那就是我的錯了。同志你想啊,那時候她已經懷疑上我了,怎麼還會向我問清楚呢?所以説,有錯,也不是她的錯。”

    沈軒轅説完,邁動步子,向墓地縱深走去,大約走了二十來步,又出現一座圓頂磚墓,墓碑上寫着“抗日烈士國民政府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沈軒轅文遠公之墓”,沈軒轅回首,環顧眾人,臉上露出解嘲似的笑容説,“各位同志哥耶,想不到吧?這才是活見鬼呢,看看,我沈軒轅又死了一次。”

    何中亮眨巴着眼睛説,“一號,這個故事由我來講如何?”

    沈軒轅説,“行啊,除了我,也只有你能講得清楚了。”

    何中亮説,“要把這個故事講清楚,還得先看看這個墓。”何中亮一邊説,一邊往右邊帶了幾步,於是眾人又看見了一座和“沈軒轅文遠公之墓”相同的圓頂墓,墓碑上寫着“抗日烈士國軍少校汪寅庚之墓”。

    何中亮説,“陸安州淪陷之前,我和一號仍在李宇煌的部隊裏,但是由於白副長官一直懷疑一號的身份,暗中調查一號的歷史,突然找個藉口把一號的副官抓起來了。就在這時候,得到日軍提前進攻陸安州的情報,為了加強陸安州的防務以及實施戰後牽制戰略,李長官任命一號為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和警備司令,並且答應了一號的請求,釋放了一號的副官。然後我們分兩路進入陸安州。但是白副長官仍然沒有放棄對一號的監視,派出諜報人員汪寅庚擔任一號的新副官。我們赴任的途中,汪寅庚斷續向白副長官報告我們的行蹤……汪寅庚的行動早為一號察覺,而且由於他所使用的密碼早為日寇破譯,所以我們的行蹤也同時為鬼子掌握——這反而幫了我們的忙。赴任途中,困難重重,緊趕慢趕,到了陸安州境內,遭到鬼子的連續追殺,在小蜀山的蘇家埠鎮,人員傷亡較重。一號戳穿了汪寅庚的真實面目,汪寅庚終於跟一號講了實話,並且利用已被鬼子熟知的密碼,又給蘇魯皖戰區司令部發了一個電報,報告一號陣亡,使日軍江淮派遣軍和松岡大佐產生了錯覺。一號這才利用家族的勢力回到陸安州,並且因為鬼子需要恢復工商和徵集糧食,一號很快成為松岡大佐的中國朋友,並被推上了‘親善政府’市長的舞台……”

    沈軒轅説,“同志哥啊,好險啊!知道為什麼命令你們‘一個漢奸都不殺’嗎?那是因為你們不知道誰是真漢奸,誰是假漢奸,而你們認為最應該殺掉的漢奸,可能就是你們的同志。現在我們來説説汪寅庚吧,可能彭伊楓同志有印象,他就是我剛進入陸安州之後派到杜家老樓的聯絡員。去年冬天,他最後一次從杜家老樓出來,返回陸安州的時候,被日軍特務跟蹤,在戰鬥中犧牲……汪寅庚是白副長官派來監視我的,可是置身於抗日戰場,他能深明大義,一切以抗日大局為重,壯烈殉國,彪炳青史……”

    彭伊楓問,“他是不是那個老是咳嗽的皮貨商?”

    何中亮説,“正是,他患有肺炎。有一次你告訴我,你為他尋找了治療肺炎的特效藥藍茱,但那時候他已經犧牲半個月了。”

    彭伊楓的眼淚刷地一下湧出來了,看了看沈軒轅,沈軒轅仰臉向天。彭伊楓説,“首長,我們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沈軒轅説,“世界上,沒有一種代價會白白付出的。同志哥啊,就是因為有了汪寅庚、殷紹發這樣出身不同,但愛國之心相同的中國人,才更加堅定了我的信念——他的手掌突然併攏,胳膊提在胸前,在眼前向着眾人晃動——把拳頭攥起來!把拳頭攥起來!”

    樹林一片寂靜,只有沈軒轅激昂的聲音在迴盪——把拳頭攥起來,攥起來,攥起來……

    沈軒轅説,“同志哥啊,我到了陸安州之後,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拳頭攥起來——”他張開手掌,一一彎下手指説,“新四軍江淮七支隊,中央軍天茱山獨立旅,民間抗日武裝,‘皇協軍’中愛國力量,綠林武裝,以及其他隱蔽的、分散在各條戰線的抗日力量和陸安州的全體老百姓——”他把拳頭舉在空中,伸張五指,再慢慢地收攏,聚集。他的胳膊在空中抖動,突然靜止。他仰起頭來,目光投向天幕,靜止如一尊雕像。晚霞在西方的天穹下轟轟烈烈地燃燒着,他的身軀像是被鍍了一層金,熠熠生輝。良久,他才放下拳頭,神情剛毅、目光如電,平靜地説,“該清楚的都清楚了。現在,我要向你們宣佈命令了。”

    所有的腰桿都在那一剎那挺直了。

    沈軒轅説,“鑑於天茱山敵我力量對比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與日軍松岡聯隊決戰的時機基本成熟,新四軍葉挺軍長和蘇魯皖戰區李宇煌司令長官聯署命令,為遲滯敵人進攻長沙的行動,摧毀敵江淮糧草基地,成立‘陸安州抗日統戰指揮部’。組成人員如下,沈軒轅、霍英山、彭伊楓、唐春秋、嚴楚漢、黃金年、羅本先。沈軒轅為決戰總指揮,第一代理人為彭伊楓,第二代理人為唐春秋。一旦發生不測,我新四軍、中央軍、民間武裝以及‘皇協軍’中的抗日骨幹,應嚴格按照上述指揮體系接受命令,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諉。請彭伊楓同志和嚴楚漢同志分別向霍英山和唐春秋傳達,確保天茱山國共兩軍高度集中。”

    彭伊楓和嚴楚漢同時立正,“是!”

    大家這才知道,跟隨沈軒轅來的那幾個人中,還有陸安州地下黨工委副書記羅本先和打進日軍“親善團”的黃金年。在決戰之前,指揮部沒有展開期間,仍由何中亮和殷紹發擔任聯絡員。

    四

    那聲音傳得很遠,像是隆隆的戰鼓,振盪着王凌霄的耳膜。王凌霄不會再懷疑了,是他,千真萬確是他,他又回到了這片土地,正在編織一個巨大的戰爭之網,隨時凌空撒下。

    昨天晚上,田紅葉很晚才回到宿舍,睡不着覺,老是翻身。那時候王凌霄就知道了,一定是有大行動了。作為一個過來人,她當然能揣摩出田紅葉的興奮,田紅葉暗暗戀着她的領導人,只要是同彭伊楓一起執行任務,這個丫頭的亢奮就難以抑制。這種感覺她體會過,她知道戀愛中的女人是怎麼回事,堅定,勇敢,倔犟,敏感,有時候還有一點愚蠢。

    清早起牀,田紅葉的眼睛是紅的,臉蛋也是紅的。田紅葉對她説,“凌霄姐,我要出去一下了。”

    她看着田紅葉的裝束,小媳婦模樣,臉上好像還搽了一點胭脂,那是演戲用的,平時絕對禁止使用,因為金貴。她問,“出山嗎?”田紅葉説,“可能吧,也許是到陶老莊去,抓縣大隊擴軍工作。”

    “哦,”王凌霄哦了一聲就不再問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他們打着擴軍或者演出的旗號,秘密出山。按説,她是機要幹部,而且還是抗敵劇社的骨幹,像上次到“皇協軍”二團搞策反演出,完全是她職責範圍內的事情,可是卻沒有讓她去。是否真的像彭伊楓解釋的那樣,是擔心她身體不適,那就只有天知道了。她不太能吃苦是不錯,可是從川陝根據地到天茱山,她還是沒有少吃苦,飢餓,寒冷,急行軍的疲勞,沒有水洗澡的難受,還是挺過來了嘛。可是為什麼老是以這個理由讓她留守呢?她雖然是老革命,今年不過二十八歲,比田紅葉大五歲而已,並沒有老到了行動不便的程度。

    其實她的心裏比誰都清楚,他們不信任她,他們只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上信任她,但凡涉及絕密行動,他們就儘量避免她參加。

    田紅葉跟着彭伊楓等人出發的時候,她躲在宿舍裏沒有露面,但是等他們走了之後,她情不自禁地走出杜家老樓,登上了西邊的崗子上,眺望天茱山深處。這裏離天茱山主峯白雲尖不遠了,白雲尖山下,氤氲繚繞,紫霧升騰,雲海綿綿無限。

    她一直以為,雲舒莊園應該就在那片雲海的下面,應該離天茱山主峯不遠。記得有一天按照他的吩咐,喬喬曾經帶她去看過一個神秘的地方。上午也是雲層濃重,遮天蔽日,但是到了下午,晴空萬里,她就看見了一個令她永生難忘的奇蹟。

    現在想想,大致應該是在獨秀峯的南邊,喬喬帶她騎馬走了半個小時左右,離獨秀峯應該有二十里路吧,登上一個山坡,目力所及的是天穹下一溜黛色的山脊。騎馬七轉八繞,倏然拐過一個山根,幾乎就在瞬間,一種異常的感覺撲面而來,好像是從芸芸眾生闖進了了另一番天地。回首去看剛剛走過的山根路口,竟疑惑那是兩重境界的門户。那個地方真是神奇極了。

    後來就出現了更神奇的事情。

    走到一片山崖下面,喬喬突然説,“凌霄姐,看,像不像一本書?”

    她仰首凝眸細看,那一層層薄而規則的石板,疊放有序,真的像古色古香的線裝書。喬喬説,“這是沈先生從小讀書的地方,沈先生給這裏取名疊卷崖。”

    心中有了書,眼睛裏便全是書了,一邊走,一邊環視四周山壁石板,皆如書牘,且形狀各異,有的掀開一角,有的半掩半合,有的參差摞放,不一而足。她一邊驚訝,一邊聽喬喬如數家珍:閲卷崖、掩卷崖、讀卷崖……數崖之中,巨石之上,半隱半掩紅亭一角。喬喬指點道,“那就是文昌閣了。沈先生説,以後革命成功了,他就回到這裏來讀書,把天下的書至少讀一半,做個皓首窮經的讀書人。”

    她笑笑説,“你們沈先生的野心可真大啊,天下的書堆起來,恐怕比天茱山還要高呢,讀得一半,那還了得啊!”

    那段路程曲徑通幽,別有洞天。一路不見人煙,但見竹林蒼翠,茶樹簇擁,桂花點點。喬喬帶她在一個名叫三潭的地方小憩,説晌午的飯就在那裏吃,那裏有三家農户,也是雲舒莊園的佃農,並且負責看守東石筍。中午果然就在一農户家用飯,幾間石牆瓦舍,立在路邊,古樸得很有滄桑感。桌上一罈米酒,桌下一條老狗,桌邊幾個小妞,中午一頓農家飯菜,幸福得一塌糊塗,簡直有點像《鏡花緣》裏描寫的情景。她從農户那殷實的生活和愉快的表情上能夠看出來,他們對於沈先生和沈氏家族是忠心耿耿的,是死心塌地的。

    飯後喝山野水,品山野茶,又是心曠神怡。喬喬説,這裏的水源特別充沛,十八道河流終年流水不息,河水清澈無污染。水都是從附近千丈巖、龍井灣等處花崗岩巖縫沁出來的,在地面匯流成河,任意掬起一捧,都是清冽甘甜。

    她相信喬喬的話,用那裏的開水沏茶——直到幾年之後王凌霄仍然在懷念那種叫做鐵桂蘭的野茶,那是天茱山腹地大華山上特有的珍品,在那個年代為沈氏家族專用——嫩芽綻放,氣若蘭馨,進入口中,如浴五臟,神清氣爽。

    那一路上,天真活潑的喬喬給了她一個又一個驚喜。最後的一個驚喜便是東石筍。何止是驚喜啊,簡直讓人瞠目結舌。

    飯後茶畢,向東石筍進發。又是拐了兩個彎子,只覺得眼前驟然一亮,不遠處出現了一座璀璨的宮殿——王凌霄以為看錯了,手搭涼棚細看,一點兒也沒有錯。在一座山岡的下面,在嶙峋的亂石之間,在毛竹和樹木的簇擁之中,挺立着一根高大的、渾身閃爍晶瑩之光的不明物體,大約有十餘丈高,最粗的根部,直徑達到四丈有餘,就像一幢閃閃發光的大廈。

    喬喬介紹道,“這個石筍通體都是水晶。沈先生説過,沈氏家族在明末之所以買下這片山林,並且把主要路口都損毀了,形成一個封閉的世界,除了掩藏一個人,還有很大原因是為了這個石筍。在清朝乾隆年間沈家曾經想把石筍的事情稟報朝廷,但被江淮巡撫勸阻了,沒過多久清朝就敗落了。沈先生説,幸虧沒有交出去,清末老佛爺能把買軍艦的錢弄去建花園,要是把這個石筍交出去,那還不得派兵來挖了賣錢去啊!所以這個石筍絕不能暴露,尤其是鬼子打進中國之後,更要嚴加防守,要等到革命成功,真正建立了人民當家作主的民主政權,才能把石筍交出去。”

    站在那石筍下,王凌霄百感交集,對於他和他的沈氏家族,又多了一分敬仰和愛慕。他們就像這根高聳的水晶“擎天柱”,不知經歷多少風雨,屹立在這深山老林,翹首藍天,觀世態之變化,歷歲月之滄桑。徜徉在這山下,足跡所到之處,居然是水晶鋪路。隨手撿起一塊,玲瓏剔透,熠熠閃光。在這深山幽水之間,有此鬼斧神工的造化,的確是大自然的一個奇蹟。

    喬喬説,“沈先生一再跟我們講,就憑這個石筍,我們也要把鬼子打出去,日本鬼子的貪婪慾望是永遠也不會滿足的。我們的國家,物華天寶,遍地財富,絕不能讓鬼子隨意掠奪蹂躪。”

    她相信喬喬的話,更相信他的話。他似乎天生就是一個憂國憂民的人,他對於國家和百姓的責任感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她記得在川陝根據地的時候,有一次他跟她談起了創辦學校的事情,她説,“我總算給你想好了一個綽號。”他問她是什麼綽號,她一本正經地説,“救世主。”他起先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説,“好啊,如果我們中國人都是救世主,那天下就太平了。”她説,“才不是呢,如果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救世主,那這個世界就會亂套,也許軍閥混戰就是這個原因引起的。”

    他聽了這話,還真的把表情嚴肅起來了,想了一會兒才説,“嗯,你説的有道理,我們大家都不能爭當救世主。但是我們可以爭着為國家和老百姓做一點事情,實實在在的事情,做一點算一點。”

    她想她在那個時候的確是被愛情衝昏了頭腦,的確是被嫉妒矇蔽了雙眼,這樣一個有見識、有思想的人,怎麼會在一夜之間成為革命的叛徒,成為革命的對立面呢?沒有依據啊!就像他經常説的,任何一個人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應該是有目的的,一個人不可能毫無目的地去做事。那麼,他叛逃的目的是什麼呢?金錢?他不缺,他的家族富甲江淮,而且很多錢都花在紅軍的身上了。美女?他不缺,他的身邊美女如雲,但是他卻視若無睹。地位?他不缺,他的祖父曾經棄江淮提督一職如敝屣,他本人也毅然拒絕了軍閥任命的江淮省教育廳長職務。他不只一次地説,未必做官,必定做事。難道他放棄了那麼多的優勢來當紅軍,僅僅是為了叛逃?於情於理都説不過去,不符合邏輯。那時候如果不是被愛情攪亂了心竅,稍微動動腦筋,先去向他問個明白,後面的悲劇就絕不會發生。

    現在,她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他的身姿,他的聲音,他仰起的下巴,他攥起的拳頭,都在陸安州的上空散發着他的氣息。只要他出現在陸安州,松岡聯隊的末日就到了。

    然而,讓她深感痛苦的是,他們居然不相信她。他們一定是到雲舒莊園去了,一定是去接受他的指令去了。本來最應該站在他身邊的她,卻在此時被拋棄了。

    五

    月明星稀,萬籟無聲。

    沈軒轅在前,彭伊楓在後,沿着雲舒莊園南邊的大道往前走,何中亮牽了兩匹馬跟在後面慢慢地溜達。

    沈軒轅邊走邊説,“彭伊楓同志,這次回到杜家老樓,你們要做幾件事情。一是要加強城市攻防戰鬥和陣地戰訓練,尤其是提高與友軍協調作戰能力;第二個是要籌集戰爭物資,建立彈藥、糧食和醫療保障運輸體系。我們雖然很困難,但是我軍一向主張不打無準備之仗,我還要加一句,儘量不打窮仗。過去在川陝根據地,我的部隊就比別的部隊吃得好穿得好,我本人經常回到江淮弄物資。沒想到經常回來露面,給這次潛伏創造了條件,不僅日本人,就連陸安州工商界對我的返鄉都沒有太多的懷疑。打仗靠兵,要讓兵吃飽。他能不能吃苦是他的事,能不能少讓他吃苦是指揮員的事情,在這個問題上要多動腦筋。”

    彭伊楓説,“自從我們得到皮貨商,也就是汪寅庚送來的第一份指令,我就感到親切。首長制訂的陸安州抗戰謀略,既體現了實實在在的作風,也非常切近實際情況,針對性強,目的性強,可行性強。”

    沈軒轅説,“大戰在即,要加強思想政治工作,激發全體官兵愛國熱情。利用報告會、聲討會和文藝演出等方式,將全民抗戰的士氣激勵到最佳狀態。你們那個抗敵劇社,在陸安州名氣很大,有兩個節目家喻户曉,一個是《一條腿》,一個是《漢奸的下場》,連松岡都很惱火。我們的基層官兵文化程度不高,大道理講起來用處不大,但是你通過演戲的方式向他灌輸樸素的道理,一點就通,一觸即發。”

    彭伊楓説,“謝謝首長的肯定。”

    沈軒轅説,“現在看來,瓦解偽軍和孤立日軍的工作,是比較理想的,但是我最擔心的是我們內部出問題。你們七支隊將要成為決戰松岡聯隊的主力部隊,領導層要團結。有些同志對國共聯合抗戰有牴觸情緒,這很正常。我要提醒你的是,只要不妨礙抗戰大局,就不要太較真了。要允許我們的同志有一個認識過程,同時我們對於中央軍也確實不能過於輕信,這就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事情。唐春秋是個愛國軍人,但是並不等於他那個獨立旅都是愛國的,據我所知,至少有一個團的兵力還直接控制在侯先覺的手裏。我名義上是國民政府蘇魯皖戰區任命的陸安州行政公署專員兼警備司令,統領陸安州地區所有抗日武裝,但是在國民黨那邊,這是空的。侯先覺對李宇煌向來是陽奉陰違的。獨立旅是侯先覺的部隊,不是李宇煌的部隊,關鍵的時候他們跟誰走,唐春秋會不會動搖,內部會不會掣肘,侯先覺會不會阻撓,唐春秋有沒有對付阻撓的辦法,等等,都要細緻考慮。指揮這支部隊,光靠職務不行,還得做很細的工作。我打算在近期到船兒衝去一趟,摸摸他們的底。”

    彭伊楓説,“首長在船兒衝出面太危險了,我提兩個辦法,一是由我出面,反覆同唐春秋協調,把行動計劃敲定。二是首長到杜家老樓,把獨立旅主要軍官請來。首長人在虎穴,太暴露了有危險。”

    沈軒轅説,“這兩個想法都有道理,但是都有缺憾,可能的話我還是想親自看看獨立旅的部隊。”

    彭伊楓説,“這件事情即便要做,也只能在戰役發起之前,不能太早了。”

    沈軒轅説,“這個是自然的。我常常想,我們這個民族,太多災多難了,也的確有太多的東西值得反省。一個國家沒有好的政府和好的制度,就只能是一盤散沙任人宰割。我為什麼老是強調仗要算着打呢,就是希望你們在算賬中算出我們的優勢和劣勢。優勢是人多,對鬼子一千比一;劣勢是不團結,如果一千個人一千條心,連一個人都不如。”

    彭伊楓説,“是這樣的,團結才有力量。”

    沈軒轅説,“可是靠誰來團結呢?應該是政府啊,應該是制度啊。可是我們的政府實在是愧對於國家。自從晚清以來,一個腐敗朝廷夜郎自大閉關鎖國,只顧自己驕奢淫逸,國防軍隊搞得一塌糊塗。到了辛亥革命,好不容易打倒了清政府,本來應該好好地搞搞國防建立一支像樣的軍隊了,可是軍閥又起來了,爭權奪利,爾虞我詐,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來打去,老百姓越來越窮,軍隊裝備越來越差,戰術越來越亂,人心越來越散!日本鬼子這些年在幹什麼?明治維新之後,一直琢磨要滅掉中國。田中奏摺説得明白,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而且吹牛日本是世界第三強國,是亞洲的旗幟,要脱亞入歐。更有甚者,説日本是世界中心,八竑大宇,天下是以日本為中心的天下。他們這一套欺騙性很大,所以打起仗來士兵捨生忘死。我們作為共產黨人就要用我們的信仰來武裝部隊,揭露日寇的謊言,激勵戰鬥意志,用人民戰爭打敗日本法西斯。”

    彭伊楓説,“還有,就是他們的武器裝備先進。確實威力大。”

    沈軒轅説,“我們是唯物主義者,首先不把武器看成是決定勝負的決定因素,其次也不能不看到武器對於戰爭勝負至關重要的決定作用。當年八國聯軍打進中國的時候,義和團的臉上塗着豬血,身上畫着符咒,嘴裏喊着神鬼附身刀槍不入,結果一排排倒在血泊之中,即可悲又可哀,還可憐。所以説,人民戰爭不等於人海戰術,我們的士兵不怕死不等於讓他們去送死。還是要實事求是,力所能及地改變我們的作戰條件。”

    彭伊楓説,“我們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我還就這個問題同唐春秋切磋過,要把兵當人,不能當牲口。”

    沈軒轅説,“這話説得好!軍閥也好,國民黨也好,兵役制度本身就有問題,拿繩子捆人來當兵,那他能給你好好打仗嗎?還剋扣軍餉,大魚吃小魚,這些都是嚴重削弱戰鬥力的。加強官兵團結,官兵一致是我軍的傳統,是有必要給唐春秋灌輸灌輸。”

    彭伊楓説,“老唐這個人還是個明白人,他對我們的官兵一致、經濟民主都很感興趣。他是希望我們在治軍管理上幫他一把,但又怕我們搞赤化宣傳。”

    沈軒轅説,“對我們自己的部隊也好,對國民黨的部隊也好,激發愛國之心、開展抗日教育是長期的,也是需要持之以恆潛移默化的。不能着急,也不能用力過猛。但是可以經常去演節目,通過演節目看節目,加強兩支部隊相互之間的瞭解,增進同情和友誼。”

    彭伊楓説,“我明白了,回去後要加強這方面的工作。”

    沈軒轅説,“我讓殷紹發給你們準備了一百條新式步槍和十挺機關槍,這也是我當漢奸市長以來,鬼子給我的錢和我利用漢奸職權搜刮的錢買的。松岡懷疑我在南方買車牀辦工廠,他哪裏知道,我根本就等不及買車牀辦工廠,我拿着這幾萬大洋就直接買槍去了。”

    彭伊楓説,“謝謝首長,我們一定要把這些武器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沈軒轅説,“另外還有一批電台,我準備在決戰前突然啓動,一是用於作戰指揮,二是大搞心理干擾和迷魂陣,把松岡的陣腳搞亂。萬一我遭遇不測,何中亮會把方案交到你手上。”

    彭伊楓説,“首長,我們一定要保護您的安全。”

    沈軒轅説,“戰爭是科學,應該有科學的程序,我今天實際上是向你做政治遺囑的。我們必須這麼做。”

    彭伊楓無語。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獨秀峯下,彭伊楓説,“首長在虎穴裏活動已久,恐怕已經引起懷疑了。”

    沈軒轅説,“豈止懷疑,已經反覆調查了。松岡這個人,疑心太重——當然這也是正常的。換我,在別人的國家利用別人,那我一個也不會相信。正是他的疑心被我利用了,我公開地發表抗日議論,他反而對我半信半疑。”

    彭伊楓説,“我們渴望決戰那天早日到來,這樣我們就可以在首長的直接指揮之下了。”

    沈軒轅説,“快了。但是,有些方面,還需要更成熟一些。羅本先他們搞的民抗運動很有起色,黃金年在敵人內部的策反工作也有了一些進展。再有就是‘皇協軍’的工作,勢頭很好。如果去年秋天陸安州能夠有這樣的局勢,鬼子他根本進不了陸安州。吸取教訓,尋找出路,慢慢來吧,總會成熟的。”

    彭伊楓説,“首長的這步棋太厲害了,全面發動,全面滲透,全面利用,真的把陸安州方方面面的力量都用起來,這是一個大戰略。”

    沈軒轅説,“是敵人逼迫我們醒悟過來,要把拳頭攥起來。今天我公佈的‘統戰指揮部’,還有一個成員暫時不宜公開身份。但是作為我的代理人,我應該把這個絕密跟你交底,他是方索瓦同志。”

    彭伊楓吃了一驚説,“誰,您是説方索瓦?那可是臭名昭彰的大漢奸啊!”

    沈軒轅深沉地説,“大奸者大雄啊!方索瓦是一位難得的軍事天才,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取得日軍的信任。在瓦解偽軍、孤立日軍這個戰場上,他才是主角。”

    彭伊楓愣了半天,突然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失聲叫道,“一號,我明白了。你的那位被蘇魯皖戰區長官部抓起來的副官就是方索瓦?”

    沈軒轅説,“是的,就是那個被你們三方密集火網狙擊的方索瓦。知道他那天為什麼會出現在月亮嶺嗎?就是往雲舒莊園送那十挺機關槍和電台,才藉故繞道的。好在他命不該絕,這才保證我們的計劃沒有功虧一簣。不過我們也因誤會而犧牲了幾位同志,他們死得非常可惜。他們也是為抗日犧牲的,他們都是烈士。”

    説到這裏沈軒轅神情甚是沉重。沉默片刻,一聲夜鳥的梟叫,劃破夜空,山林顯得更加寂靜、空闊……沈軒轅加重語氣説,“戰爭是殘酷的,有時是不以人的意志轉移的。今後還要強調一下要嚴格執行命令,才能保證全局勝利。”

    彭伊楓説,“是!現在想想真是後怕,那次我去江北了,不在家,回來後聽説,心裏隱隱有點不安,沒有嚴格執行一個不殺的指示。後來想想,方索瓦是鐵桿漢奸,殺就殺吧。沒想到差點毀了全局,教訓是深刻的。不過我們哪裏想到方索瓦同志隱藏得這麼深!”

    沈軒轅為了沖淡沉重的氣氛,笑笑説,“高手下棋,走一步看十步,隱藏得不深行嗎?不過方索瓦同志對於那次受到狙擊感到高興,他聽説是‘皇協軍’部分官兵同七支隊和獨立旅一起幹的,更高興,説從這次行動看出來了,陸安州的抗日武裝正在形成一個整體,就算死了也是值得的。當然這是他自己的説法,我們可不能讓他死。現在我們手裏還有一張王牌,這張王牌也攥在方索瓦的手裏,就是松岡軟禁在桃花塢的‘皇協軍’眷屬。下一步,我們要利用這張王牌,先讓松岡進一步打消對‘皇協軍’的監控,然後促使‘皇協軍’一舉反正,從而為決戰勝利爭取決定性的力量。方索瓦同志已經有了方案,但是需要外圍部隊配合。我原來準備讓殷紹發的敢死隊做這件事情,但是他的土匪身份不妥——我是説不足以引起松岡的重視,達不到預期的效果,所以,還是要你們來做。怎麼做,每一步我都會派人通知你們。”

    彭伊楓説,“明白了。”

    沈軒轅説,“我這次是利用到桃花塢弔唁方藴初的機會,由方索瓦同志掩護才得以脱身出來的,天亮之前必須趕回陸安州。同志們都休息了,我就不打招呼了。這是我自離開川陝根據地之後,第一次見到這麼多自己的同志,第一次和這麼多自己的同志在一起,我是多麼不想離開你們啊!可是,我們只能這樣了。同志哥,後會有期啊!”

    彭伊楓原地站立,突然感覺眼睛濕潤了,向沈軒轅敬了一個禮説,“一號,請多保重!”

    沈軒轅接過何中亮遞過來的繮繩,翻身上馬,向彭伊楓揮了揮手説,“同志哥啊,讓我們在決戰之日相逢吧!”

    六

    松岡大佐的收網計劃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第一是逮捕“皇協軍”和“皇協職員”下層可疑分子;第二是集中控制“皇協軍”和“親善政府”的要員,讓他們內部惶然,自我暴露;第三是着手調查夏侯舒城、王月鳳以及“親善政府”所有官員、“親善商會”所有大亨的財產,尤其是“皇軍”進入陸安州之後,夏侯舒城之流賺取的和以各種名目侵吞的“皇軍”財產。松岡過去只跟這些人算政治賬和軍事賬,但是現在,他要跟他們算一算經濟賬了。那些錢都是“皇軍”士兵冒着生命危險從佔領城鄉的各個角落裏“尋找”來的,豈能讓這些中國奸商中飽私囊?那“皇軍”這個冤大頭也就太大了。

    第一步工作很順利,憲兵大隊長田口澤少佐已將城北的原陸安州州立監獄修整完畢,裏面共關押了從陸安州城和各縣以及“皇協軍”內抓來的抗日疑犯四百多人,由“親善團”團長兼“皇協”警察署長董矸石親自審訊甄別。

    糧食的矛盾又上升到突出的地位。雖説進入夏天之後,糧食來源充沛了,但是因為日軍進攻長沙的步伐加快了,江淮派遣軍徵收的數額也增加了,每個月要四百萬斤,而且一律是優質稻穀。更讓人不安的是,雖然今年增產了,但是陸安州的百姓不知道從哪裏得到消息,説是鬼子為了多弄糧食,讓老百姓使用化學肥料,這種肥料對地效破壞很大,用過兩三年,地就板結了。所以老百姓對於種糧和交糧都持排斥態度,糧食越來越難弄了。讓夏侯舒城他們出面組織人力購買,價格貴得驚人。原信和田口澤都主張武力強徵,但是松岡埋頭算了一筆賬,認為強徵還不如購買。因為兵力不夠,部隊都下去徵糧了,抗日武裝趁虛而入,拔據點,燒炮樓,甚至攻城,那就得不償失了。這是一。其次,本來陸安州的農民就對“皇軍”讓他們使用“化學肥料”痛心疾首,地是他們的命根子,你用“化學肥料”讓他的地板結了,就是要他的命根子,他跟你拼命的心都有。如果強徵激起陸安州農民暴動,那就把麻煩惹大了。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按兵不動,滿臉堆笑地看着夏侯舒城之流利用“皇軍”的弱點,繼續敲“皇軍”的竹槓。

    但是,松岡大佐是不會讓夏侯舒城之流笑得太久的。“皇軍”的錢不是那麼好掙的,掙了多少,你得給我吐出來多少。在松岡聯隊離開陸安州的時候,別説你掙的那些,就連老底子我都給你抄走。

    最近有消息傳來,“皇軍”在九江、常德一線將有一場大戰,松岡聯隊隨時有可能開拔參戰。所以松岡密令田口澤和董矸石,暗中查清陸安州工商界尤其是夏侯舒城、王月鳳等人“非法所得”的去向以及資產總額,大軍撤退時,即便不殺他們,也要他們拿錢贖命。松岡大佐和藹可親是不錯,但要是認為松岡大佐軟弱可欺,那他就是耗子舔貓卵了,自尋死路一條。

    關於抗日嫌犯的吃糧問題,松岡最初還是抱着“懷柔”的態度,主張給他們吃好一點,每天至少有半斤細糧。但是隨着糧食的徵集工作越來越困難,嫌犯們的伙食標準就逐步下降,從八兩細糧減到三兩,再最後一點細糧沒有了,每天每人只有八兩玉米子。不夠怎麼辦?董矸石有絕招,把他們按三個人分組,用手銬鏈接,派到東部丘陵地區,駐紮拾糧——撿拾農民收割後遺留田間的穀穗。這也算是江淮一景,每遇豐年,城鎮無業貧民便下鄉拾谷,田主也好,佃農也好,往往以此為榮,甚至煮飯燒茶留客。這一年因為糧食產量高於往年兩倍,收割之後遺留的穀穗相當可觀,派出去的二百名嫌犯開始平均每人每天能拾取穀穗十五六斤,後些天平均每人每天撿拾五六斤。一個月下來,竟然積累了五六萬斤。

    但撿來的糧食並沒有給嫌犯們吃,而是直接填充派遣軍的攤額。松岡對此很高興,説這又是“親善懷柔”工作的一大成功,抗日嫌犯為日軍拾取穀穗,雖然數量不多,但是很有典型意義。

    然而原信卻不這麼看。原信剛剛被晉升為中佐,很想出擊天茱山,但是他的計劃老是受到松岡的壓制。松岡説,“糧食是第一位的,與糧食相關的穩定也是第一位的。現在天茱山的抗日武裝不主動來找麻煩,就是‘皇軍’的福祉,千萬不要引火燒身。”然而原信卻認為,“天茱山的抗日武裝雖然近來平靜了一段時間,但是不等於他們偃旗息鼓了,他們正在摩拳擦掌厲兵秣馬呢!用中國話説,這是雷霆之前的沉寂。松岡太君一味消極追求穩定,實際上是給抗日武裝休養生息的機會。”松岡對於原信的看法嗤之以鼻,松岡説,“原信君既不懂政治,又不懂軍事,只靠匹夫之勇是難以完成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的神聖使命的。石原次郎中將閣下賦予松岡聯隊的唯一任務就是向派遣軍提供糧食,這項任務非常艱難然而又非常漂亮地完成了。成敗論英雄,由我來指揮松岡聯隊而不是你原信中佐來指揮松岡聯隊,是有道理的。”

    那一次談話,又以原信連説幾個“哈依”而告結束。

    最早聽説“抗日嫌犯”拾取的穀穗用作派遣軍徵收的軍糧,原信難過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原信對董矸石説,“成何體統啊,堂堂的‘皇軍’,大日本帝國的精英,居然靠犯人撿拾遺糧度日,這與叫花子又有什麼不同?”

    董矸石説,“松岡大佐認為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原信很不高興,第一次在非公開場合下暴露了他對松岡的不滿。原信説,“松岡太君實在過於自信,單純地憑藉他在中國出生和讀書,就以為對中國人很瞭解,自信到了剛愎的地步。其實他根本不瞭解中國人,中國人的小算盤比他精得多。我真羨慕中共軍隊,一支部隊有幾個指揮官,可以集思廣益,防止一意孤行。”

    這話很快就傳到松岡的耳朵裏,松岡笑笑説,“説我不瞭解中國人?他原信不僅不瞭解中國人,他連自己都不瞭解。中共軍隊一支部隊有幾個指揮官是事實,但是他八個指揮官的頭腦加在一起,還不如我松岡一個人的智慧。我一個人受教育的程度,超過他們八個人加上原信中佐。”

    不久松岡就把原信叫過去訓了一頓,松岡陰陽怪氣地説,“原信君,自從你晉升為中佐之後,是不是感覺你的軍事天才也像你的軍銜一樣晉升了許多?”

    原信不吭氣,立正接受松岡的嘲諷。

    松岡説,“請坐下。”

    原信仍然立正。

    松岡説,“作為一個帝國軍人,僅僅會殺人是不夠的,打仗必須殺人,但殺人不是打仗的目的。打仗的目的有許多方面,大到維護國家利益,貫徹天皇陛下神聖意志;中到實現戰役意圖,完成攻防計劃;小到破城奪池守險扼要。有頭腦的軍人絕不是隻會殺人的軍人。算一算,自駐屯陸安州以來松岡聯隊向派遣軍送了多少糧食和財物?僅糧食一項,將近三千萬斤,養活了‘皇軍’幾十萬軍隊,你的明白?”

    原信説,“明白。”但是原信心裏卻説,這算什麼?你要是讓我去掃蕩,我一年能給你掃蕩一億斤糧食。但是這話原信不敢説出來,在漢奸的面前,他是強盜;但在松岡面前,他只能是小偷。

    松岡説,“明白的事情,就不要背後議論,‘皇軍’軍官,不能互相拆台。你的明白?”

    原信説,“明白。”但是原信心裏想,一定是董矸石這個傢伙搬弄是非,這個狗日的當漢奸當得最死心塌地,最受松岡的器重。可是你別搞錯了,你再怎麼得勢,你也還是中國人。找機會一定要讓這個傢伙嚐嚐苦頭。

    這次訓話之後,松岡乘船去桃花塢看望方索瓦,最後敲定“拋磚”計劃。這項計劃絕密程度很高,同行的人中,只有原信知道“拋磚”計劃是怎麼回事,但他並不知道什麼時候實施和怎樣實施。這種事情松岡從來不會讓夏侯舒城參與,至於宮臨濟,那就更是一無所知了。

    船是方索瓦的航運公司新購的遊船,裝飾一新,設施豪華。據董矸石報告,這方索瓦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借“皇軍”建立模範區之機,個人大發橫財,侵吞了不少“共榮”經費。並且運送“皇軍”和“皇協軍”往來、為“皇協軍”眷屬修建“歸園”,都加倍收費。這艘價值三萬塊大洋的遊船,實際上就是“皇軍”幫助方索瓦購買的。松岡聽了這個報告,笑笑。雖然他已經開始算夏侯舒城等人的賬了,但是方索瓦的賬他現在還不打算算。方索瓦跟夏侯舒城他們不一樣,方索瓦是忠實的“皇協職員”,就算“皇軍”幫他買一艘遊船,那也是應該的。

    原信和宮臨濟在甲板上觀景,松岡和夏侯舒城在艙內聊天。

    淠水河到了陸安州的東南方,由於地勢平坦,河面變寬,水流也不像天茱山腳下那麼湍急了。寬敞的河面映着山脈的倒影,像一幅絢麗的油畫。

    松岡一身便裝,望着窗外説,“過了夏天,就是秋天。秋天是個感傷的季節。”

    夏侯舒城一襲長袍,玩弄着一支雪茄説,“不一定啊松岡先生,中國文人詠秋之作甚多,不乏壯懷激烈。”

    松岡笑笑,搖頭晃腦詠道,“枯藤,老樹,昏鴉,全是死氣沉沉的東西。”

    夏侯舒城説,“還有小橋,流水,人家,生機勃勃啊。”

    松岡又笑笑説,“跟夏侯先生交朋友,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啊!”

    夏侯舒城説,“松岡先生這是什麼意思,是升遷呢還是換防啊?”

    松岡説,“我記得剛到陸安州的時候,向閣下請教陸安州的‘王道樂土’建設,那時候閣下的一句話讓我難受了很長時間。”

    夏侯舒城説,“很抱歉,我已經忘記我是怎樣説的了。”

    松岡説,“夏侯先生當時説,松岡聯隊在陸安州站不住腳。果然不幸被先生言中,也許松岡聯隊很快就要離開陸安州了。”

    夏侯舒城説,“這一點我倒是沒有想到。”

    松岡説,“當時夏侯先生的意思是説我們會被趕走,給我分析局勢的時候舉例説,陸安州兩百萬民眾頭頂鐵缸,吐口唾沫就能把‘皇軍’淹沒。我想問的是,夏侯先生真的認為兩百萬民眾會羣起而攻擊‘皇軍’?”

    夏侯舒城説,“恕我直言,對此我堅信不移。”

    松岡説,“作為一個酒業大亨,我不否認夏侯先生諳熟經營之道,但作為一箇中國人,你還不瞭解中國人,也不瞭解中國的民眾。方索瓦先生説得好,苛政猛於虎,天下一盤沙。”

    夏侯舒城説,“松岡先生此言謬矣。首先,中國有苛政猛於虎的歷史,但中國不會永遠苛政猛於虎,中國也會發達起來的。其次,中國的民眾在不健全的政府體制和不健全的法律中,飽受欺凌,可能失望,也可能出現消極。然而,即便天下一盤沙,也有凝結的時候。”

    松岡説,“看來夏侯先生對於中國的政治還是充滿信心的。”

    夏侯舒城説,“松岡先生不會忘記吧,敝人是江淮大學堂法律專業的畢業生。”

    松岡説,“但你並不瞭解民眾,依靠民眾是趕不走‘皇軍’的。我們從來不相信一個國家的政府癱瘓了,軟弱無力,僅靠民眾就能打贏一場戰爭。民眾是什麼?民眾就像這淠水河裏的水,無色無形,無筋無骨,隨波逐流,而且水火不容。依靠那些沒有受過教育,對現代文明一無所知的民眾救國,實在是過於浪漫。”

    夏侯舒城説,“有句話好像松岡先生説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松岡説,“是啊,中國民眾這一河大水,只能顛覆貴國政府這一艘破船,這個舟並不是大日本帝國。”

    夏侯舒城説,“這僅僅是松岡先生的看法。你説中國這一河大水隨波逐流,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任何一個家庭,哪怕再窮,哪怕矛盾再多,他也不會希望鄰居蹂躪他的家園,不會希望鄰居來幫他制訂一套家法。當受到鄰居干涉的時候,所有家族成員就會停止同室操戈,一致對外。水是無色無形,無筋無骨。可是,只要往這水裏放上酵母,把它同糧食放在一起釀造,給它加温,儘管它還是無色無形,無筋無骨,但是,它就是可以燃燒的水,它可以變成熊熊大火。”

    夏侯舒城説得有點激動,掐着雪茄的手微微顫抖。

    松岡説,“佩服佩服,夏侯先生的確是一個愛國者,這也是我敬重你的原因之一。我是一個很有氣量的人,我想從個人的角度提一個冒昧的問題,如果……我是説現在,我們的眼前出現了新四軍或者中央軍,他們來狙擊我們,夏侯先生是同敝人同舟共濟呢,還是向敝人開槍?”

    松岡説完,微笑地看着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掐着雪茄的手停止了碾動,仰起臉,看着松岡説,“松岡先生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啊,你是想聽真話呢還是想聽假話?”

    松岡依然微笑,右手卻下意識地從桌下悄悄地伸進了褲兜——“我當然想聽真話。”

    夏侯舒城的臉還在仰着,看着窗外緩緩後退的青山白雲,掐着雪茄吸了一口説,“松岡先生,我要是説我挺身而出保護你,你會相信嗎?”

    松岡有點意外,想了一下説,“你真的會這麼做嗎?”

    夏侯舒城説,“你先説你相信不相信吧。”

    松岡盯着夏侯舒城的眼睛,夏侯舒城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松岡説,“我不太相信。”

    夏侯舒城又説,“如果我説我會同新四軍或者中央軍並肩作戰捉拿松岡先生,松岡先生會相信嗎?”

    松岡説,“這就很難説了。誠如夏侯先生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你是一箇中國人。”

    夏侯舒城也笑了,笑得很開心的樣子説,“那我説了就等於白説了。我説我會站在你一邊,你不相信。我要是説我會站在你敵對的一邊,那我不是自尋死路嗎?這個玩笑真是開不得,沒準松岡先生褲兜裏的槍口正對着我呢。”

    松岡一愣,抽出兩手,哈哈大笑説,“夏侯舒城先生,你可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中國人。要是宮臨濟遇到這樣的情況,不是磕頭就是拔槍,你確實大大地狡猾。”

    夏侯舒城説,“也許還有更好的辦法。當松岡先生人身安全受到威脅時,我會挺身而出,做一個雙方都能滿意的選擇。”

    松岡眯縫着眼睛問,“能告訴我嗎?”

    夏侯舒城説,“我還沒有想好,正在想啊!”

    松岡説,“夏侯君,大大的厲害!”

    七

    一二五團團長嚴楚漢坐在譜因寺方圓莊的麻將桌上,嘴角叼着一支煙卷,專心致志地盯着眼前的一排散牌,琢磨着該淘汰哪一門。牌是好牌,石面骨背,大而且厚,捏在指頭上,豐潤光滑。但是起到嚴楚漢門下的卻是五花八門,條筒萬各三張,全是一五九,一個挨着另一個老遠,東西南北風一個不缺,就差紅中白板發財了。嚴楚漢心想,這他媽的也真是高手,一般水平想起這樣差的牌還起不到呢。

    站在嚴楚漢身後看牌的是七連連長李伯勇,一看這牌就笑了,説:“團座好手氣,這是大牌的跡象。”

    嚴楚漢回首瞪了李伯勇一眼,呵呵一笑説,“睜着眼睛説瞎話,就像扛着鋤頭拿菜刀,你還説這是精鋭部隊,看笑話啊?”

    李伯勇説,“置於死地而後生,賭就賭個絕門嘛。門門有不怕,就看你會不會壓了。偽軍國軍新四軍,先把偽軍幹掉。”

    嚴楚漢説,“好,這個比方好。看看,我這還有‘皇軍’呢,先把鬼子搞掉。”説完,伸手甩出一張牌,“一筒。”

    坐在嚴楚漢對面的是中央軍七十七軍軍部的副官石本宣,笑着説,“老嚴好牌啊,手裏沒風?”

    嚴楚漢説,“有風也不打,我得看看風向呢。”

    打到第三圈,嚴楚漢又把條子甩了出去,下家祝道可説,“這個狗日的老嚴,先打好牌後打風,簡直不會打牌。”

    嚴楚漢的上家、獨立旅政督員邡逍説,“旅副上當了,老嚴是高手。他前兩圈打風,你吃不上牌,我也不知該怎麼留牌,上下兩家都叫他坑了。”

    祝道可説,“我就不信他就那麼神,他留一手風怎麼辦,燒肉吃啊?”

    嚴楚漢説,“我可提醒各位長官,我打的是風一色,那是大和,要翻十番的。”

    邡逍説,“沒錯啊,只要你有那個膽量。”

    這一輪下來,是石本宣和了。大家都把牌推倒互相切磋,唯有嚴楚漢把牌反扣了,迅速洗牌,不讓大家看。

    打了三圈,嚴楚漢只和了一把,還是小屁和,大家都取笑他。祝道可説,“不搞一條龍清一色,打死也不和,那才是大將風度。”

    嚴楚漢嘿嘿一笑説,“旅副您還真別激我,我小和一把是拋磚引玉,沖沖手氣。”

    祝道可説,“好好,會説,你倒是會給自己搬梯子下台階。”

    接着往下打,嚴楚漢還是輸多勝少,大家情況都差不多,只有石本宣屢屢得手。

    實際上這次打牌就是為了讓石本宣贏的,這是祝道可事先交代好的,據説也有唐春秋的意思在裏面。

    天茱山獨立旅最近出了幾件稀奇的事情,一是副旅長兼供給部長萬德福和一二六團團副陶冶亙同一天晚上死在梅山城的高山茶莊;二是一二四團一名排長帶領二十人攜槍離隊,去向不明。侯先覺派出副軍長石又潛和軍需部長馬南北前往天茱山,聲稱要嚴肅查處。弄得不好,有些人要丟官,有些人要丟腦袋。

    祝道可現在的心態有點複雜。因為這次侯先覺派來的欽差石又潛就是石本宣的親叔叔,石又潛的手裏至少握有一半生殺予奪大權。唐春秋剛剛當上旅長不久,三十出頭的人,已經憔悴得像個小老頭了。而祝道可當個旅副,管着軍械裝備,供給就是再困難,也不缺他的那一份開銷。夫人安置在梅山,方圓莊就是他的半個家,裝進腰包的比薪水多出十倍也不止,比當個旅長實際上還要划算。當然,升官發財,升官和發財是骨肉相連的,發財是血肉,升官是骨頭。如果天賜良機,給他一個肥缺,那自然也是求之不得的。在這方面,只要看準了,他不會吝嗇銀錢的。

    自從萬德福和陶冶亙不明不白被殺之後,唐春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侯先覺在電話裏大發雷霆,一連説了三次“槍斃”,查不出案情“槍斃”,找不回逃兵“槍斃”,此類事情再發生“槍斃”。當然説歸説,真的槍斃唐春秋還不至於。唐春秋能當上旅長,在天茱山梅山能做一方諸侯,那是花了大本錢的。既然他侯先覺拿到了活動費,他就難保別人沒有拿到,更不能保證上峯那裏沒有唐春秋的靠山。

    事實上,萬德福和陶冶亙之死,唐春秋心中一本清賬,那是嚴楚漢從雲舒莊園回來之後,根據“老頭子”的指示,進行的“清洗活動”的一部分。已經有確鑿證據,萬德福和陶冶亙不僅貪贓枉法,而且同日軍諜報機關有來往。倒黴的是,一二四團一名排長帶領二十人攜槍離隊,卻是因為獨立旅和一二四團長官一直抗戰消極,這一幫子人扛着槍聲稱回家打鬼子去了。對此唐春秋痛心疾首,心裏一直呼喊,“弟兄們,怎麼就不能再等等呢?再等等我會讓你們看看,我是怎麼帶領你們打鬼子的,你們一聲不吭就跑了,可是把長官害苦了。”

    嚴楚漢是在後山巡查中發現了一些軍官逛了日軍的窯子綠寮苑,而且同漢奸有所來往,這些漢奸不久就被秘密處決了。只有萬德福和陶冶亙之死鬧出的動靜比較大,只好靠行賄來擺平了。嚴楚漢一邊打牌,一邊輸錢,一邊在心裏罵,這他媽的什麼世道,收拾漢奸還得遮人耳目,遮人耳目還得送錢,送錢還得假裝輸錢。這個日抗的真是荒唐!

    打牌打到半夜,嚴楚漢看祝道可沒有收場的意思,就小心翼翼地請示道,“旅副,我是不是可以先走一步,掌握部隊,保證長官玩個放心。”

    祝道可見嚴楚漢面前的錢已經沒了,粗粗一算,這小子今晚大約輸了三百塊大洋,這個孝敬也就夠了。祝道可説,“那好,一團之長,脱離部隊時間不宜過長,老弟先回吧。路上小心,就輸這麼點錢,可別想不開啊。”

    這次方圓莊暗送秋波,祝道可感到方方面面都很順利,該輸給石得法的輸了,該請他斡旋的也出手了。大家都是圈子內的人,受人好處,給人鋪路,這是亙古不變的規則。不管是幫唐春秋消災,還是幫自己搭橋,自己都並沒有吃虧,這一點祝道可可以放心。但是在第二天返回旅部的路上,騎在馬背上,政督員邡逍突然讓他吃了一驚,邡逍説,“旅副,昨夜打牌看出什麼名堂沒有?”

    祝道可説,“名堂多啊,不知道你説的是哪方面的?”

    邡逍説,“我看嚴楚漢像個共產黨。”

    祝道可勒住馬繮,側過頭去看邡逍,説,“方政督員,這話可不是隨便説的,你有什麼依據?”

    邡逍説,“我已經有八成的把握了,我們當初在一二五團,我就看這小子像共產黨。旅副你別問我要依據,現在有依據我也不會拿出來。等着看吧,嚴楚漢要不是共產黨,到時候你把我的眼珠子挖了下酒。”

    八

    巖下是被七支隊擴軍工作隊抓獲的。工作隊以抗敵劇社為主,根據“老頭子”的指示,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要儘量地到敵佔區演出,最好通過內線,讓“皇協軍”眷屬觀看。演出的節目有《一條腿》和《漢奸的下場》、《姐妹擁軍》等,在人口稠密的月亮嶺以北四十里的榆林寨一帶,演了四天,場場人山人海。那一帶,青壯年踴躍參軍,四天就挑選了二百多名。負責警衞和訓練新兵的馮存滿指揮一個排,對這些新入伍的青年進行簡單的教育,交代了事項,就浩浩蕩蕩地返回杜家老樓,一路上又有不少人等在路邊參軍,其場面十分壯觀。

    路過月亮嶺北邊顧甸的時候,田紅葉説,天色還早,這裏人多,還可以搞一會兒宣傳。大夥都沒有意見,説已經有了現成的二百多觀眾了,人來多少都無所謂,我們就開演吧。

    這事説簡單就很簡單。幾個人商量妥當,選擇一個場壩,一邊着人平整場地,一邊敲鑼打鼓。場地平整好了,男女老少也就扶老攜幼扛着板凳過來了。演出效果自然不會差,演《一條腿》的時候,大家議論紛紛説,就是這麼回事,咱們那些狗官,就是被金錢官位拖累了。每人被拖住一條腿,只有一條腿了,怎麼能打贏鬼子啊?演到《漢奸的下場》。不少人哭出了聲,説咱中國人作的啥孽,讓人家這樣糟踐,還當漢奸呢,你妹子都讓人家糟蹋啦,還不趕快找鬼子算賬去!

    這場戲還沒有演完,又過來二十多人要求參軍,最後選了五個。有個老太太找到田紅葉,怯生生地問,她的兒子在“皇協軍”裏做事,她要是動員他投奔抗日隊伍,能不能保證不殺?

    田紅葉當即表態,“不殺。”又有一個年輕媳婦過來問,“要是他手裏有人命咋辦,殺不殺?”田紅葉這就拿不定主意了,東張西望。這時候王凌霄説話了,王凌霄口氣肯定地説,“也不殺。”

    年輕媳婦不放心,又追問一句,“當真不殺?”王凌霄斬釘截鐵地説,“當真不殺。”那年輕媳婦眼淚就刷一下出來了,霎時淚流滿面,哽咽着説,“這下好了,這下好了,孩子他大,回來吧,咱再也不能做那被人戳破脊樑骨的事情了。回來吧,多殺幾個鬼子將功贖罪,讓你老婆孩子把頭也抬起來吧!”

    這次靈機一動的宣傳效果出奇的好。最後田紅葉還給幾個“皇協軍”眷屬寫了“愛國證”,簽上了新四軍江淮七支隊司令員霍英山和政治委員彭伊楓的名字。

    走在路上,田紅葉問王凌霄,“你怎麼説手上有人命也不殺?那媳婦説的人命就是抗日戰士的生命,不能饒恕。”

    王凌霄説,“你説不能饒恕,他沒有退路,只能跟抗日隊伍死戰,那樣還會增加人命。我説可以饒恕,他放下屠刀,至少可以減少人命。”

    田紅葉想了想説,“到底是老革命,政策水平高。”

    正説着話,顧甸村裏又跑出來一個人,是剛剛要報名參軍的小夥子,因為對眼沒被錄取。小夥子追上來説,“我有重要情況報告。”田紅葉等人便停住腳步。對眼小夥子説,“你們先答應我帶我參軍我才報告。”

    田紅葉説,“你先報告我們才能答應你。”小夥子撓撓頭皮説,“那好,不過你們説話要算話。”

    對眼小夥子不説還好,一説把大家都嚇了一跳!馮存滿立馬就把駁殼槍擎在手上,咔嚓一聲上了膛。小夥子説,“咱村有鬼子。”

    田紅葉驚問,“有多少人?”

    對眼小夥子回答,“一個。”

    田紅葉又問,“在哪裏?”

    對眼小夥子説,“是一個病鬼子,在山上。”然後用手指了一下。

    因為有了敵情,幹部就做了分工,田紅葉帶領兩個班,護送新入伍的農民青年先走,馮存滿和王凌霄帶領一個班去搜尋鬼子病號。

    馮存滿和王凌霄趕到對眼小夥子引導的那個山坡,顯然對方已經有所察覺,老遠就看見山上有幾個人彎着腰鬼鬼祟祟地奔跑,但是奔跑速度極慢,一個班的兵力很快就將人影包圍起來了。這時候他們看見了一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傢伙,蓬頭垢面穿着已經分辨不清顏色的破破爛爛的鬼子軍服,靠在一棵樹上,目光呆滯地、視死如歸地看着他們。鬼子的前面居然是一箇中國農家女孩,女孩睜大了眼睛,驚恐地看着拎着槍一步一步逼近的馮存滿,雙手護着鬼子,大聲喊叫,“他不是鬼子,他是個好鬼子,他救了我,求求你們不要殺他。”

    馮存滿把槍口抬起來,瞄向鬼子,繼續往前逼近,一邊走一邊對女孩喊,“走開,防止鬼子下手!”

    女孩仍然伸張雙手,一蹦一蹦地護着鬼子説,“不,不,他不是鬼子,他是好鬼子。”

    馮存滿疑疑惑惑地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王凌霄,在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大家都願意聽聽這個“老革命”的。王凌霄一掠頭髮對馮存滿説,“把槍收起來,我來問問是怎麼回事。”

    見王凌霄赤手空拳,女孩才不蹦躂了。王凌霄走近了,招呼女孩到一邊説話。女孩猶猶豫豫地剛離開,鬼子就伸手拄着三八大蓋,剛想舉起來,卻力不從心,軟綿綿地倒下去了。

    女孩把幾天前的事情講了一遍,王凌霄就明白了。對馮存滿説,“看來這個鬼子還有點人性,帶回去,讓他跟河田大尉做伴,這樣我們七支隊就可以成立一個反戰同盟支部了。”

    然後又和風細雨地對女孩説,“他是日本人,老是躲在山裏也不是辦法,你救不了他。再説他現在身體很虛弱,到了隊伍上,我們也可以幫他調養。你放心,我們不會傷害他的。”

    女孩説,“我一家都讓鬼子殺了——不是他殺的,他是救我的,是別的鬼子殺的——我也沒家了,隊伍給我一口飯吃吧。”

    王凌霄看着這個瘦小的女孩,差點兒眼淚就出來了,摸着她的腦袋説,“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説,“我叫黃花菜。”

    圍觀的戰士轟然大笑。王凌霄説,“有什麼好笑的,這個名字難道不好嗎?黃花菜,真好聽。跟我們走吧。”

    路上黃花菜告訴王凌霄,“家裏所有的東西都換吃的餵了這個好鬼子,可還是差點兒把他喂死了。我幫了鬼子,不會説我是漢奸吧?”

    王凌霄説,“也許你為抗日做了一件好事呢。鬼子也不全是鬼,其實下層鬼子多數是受矇蔽才來侵略中國的。有些人一旦良心發現,還會同中國人一條心呢。”

    王凌霄在講這話的時候心裏就有了主意,要好好利用這兩個活鬼子做篇大文章。

    幾天前彭伊楓帶領幾個人秘密出山了一趟,第二天回來之後就開支隊首長會、作戰形式分析會、官兵思想分析會,部隊也開始進行戰術考核,還對連以上幹部進行了戰術技術和思想摸底。同時又派出人員,分赴周邊幾個沒有淪陷的城市購買藥品和其他與作戰準備有關的物資。中央軍獨立旅的軍官同七支隊的交往也驟然頻繁起來,嚴楚漢幾乎兩天一次到杜家老樓,唐春秋還親自來過一次,霍英山和彭伊楓也分別往返於梅山和船兒衝之間,幾匹戰馬的使用率空前高起來了。種種跡象表明,天茱山上正在醖釀一場重大行動。而這一切,都可能與彭伊楓等人那一次秘密出山有關。

    田紅葉自從那次出山歸來,像是上足了發條的懷錶,精力充沛得驚人,指揮抗敵劇社連夜排練新增加的節目,並一再向支隊請求要去“皇協軍”裏演出。“要把抗戰必勝的信念灌輸給每一箇中國人,把拳頭攥起來!”這句話成了田紅葉的口頭禪。在給抗敵劇社做動員的時候,在給新補充的人員講課的時候,她往往會情不自禁地把胳膊舉起來,伸張五指,倏然攥緊,在面前晃動,“把拳頭攥起來!”

    王凌霄很想知道他們那次進山的情況,當然她最想知道他的情況。可那是絕密的,既然把她排除在這個絕密的圈子之外,那就是不允許她隨便問的,這一點她很清楚。田紅葉在她的面前,甚至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們去了哪裏,沒有提起過雲舒莊園。但是她判斷出來了,他們就是去了雲舒莊園。

    把拳頭攥起來!

    王凌霄也把拳頭攥起來了,她不僅把拳頭攥起來了,而且把熱淚吞下去了。她不知道對她的不信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從誰的身上開始的。哪怕組織上對她不信任,都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他不能啊!儘管她做了對不起他的事,可是那是為了革命啊,他應該清楚這一點。他的胸懷是那樣寬廣,他的目光是那樣遠大,他怎麼會被一次誤會遮蔽雙眼呢?也許他可以原諒她的誤會,但是他不能原諒她的出賣。不管出於何種動機,把自己的愛人,自己的革命引路人出賣了,無論是革命原則還是人間道義,都是不允許的。

    怎麼才能説清楚這一切呢?當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那就索性不去想它,投身到如火如荼的抗戰之中,讓戰火來檢驗這一切吧。也許會獻身,也許會死去,那就結束這一切吧!

    作為一個兼職敵工幹部,王凌霄為自己找到了支撐點。她決定不再去想過去的事情,她無須懺悔,甚至無須負疚,她只有難過。可是難過不能解決問題,她不能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奔赴戰場,作為一名抗日軍人,她必須輕裝上陣。

    抓回巖下之後,王凌霄向彭伊楓建議,正式成立“抗日反戰同盟”天茱山支部,並同江淮軍區“反戰同盟會”銜接業務關係。支隊首長欣然允許,這項工作就開展起來了。“同盟支部”的成員是被俘的河田大尉和巖下。當前的主要工作就是撰寫反戰文章,揭露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擴張、把中國人民和日本人民一起拖進戰爭苦海的罪行。王凌霄的理念是,我們要把拳頭攥起來,同時也要讓我們的敵人把拳頭鬆開。這個想法讓她感到激動,她認為這同樣是一個重要的戰術,是總體戰略的一個組成部分,是對他的呼應和補充。

    經過一個星期的調養,巖下的身體基本恢復,他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見到河田大尉。見到河田大尉的時候他也沒有恐慌,只是好奇。河田大尉的臉色很陰沉,剛見面的時候,像不認識似的,等到“保護”他們的人離開之後,河田大尉説,“太過分了,巖下二等兵,我們竟然在這裏見面了。”

    巖下目光呆滯,説,“對不起大尉閣下,我殺死了荒木岡原下士官。”

    河田的眼睛立即瞪圓了,盯着巖下咬牙切齒吼道,“你説什麼?你再説一遍!”

    巖下説,“對不起河田大尉,我殺了荒木岡原。我只是想喝一口熱湯。”

    河田突然向巖下衝過來,抓起巖下的衣領,揮拳就打。一邊打一邊咆哮,“你這個混蛋,你這個敗類,你居然敢殺死‘皇軍’最優秀的下士官,你簡直死有餘辜!”

    擔任警衞的戰士衝了進來,拉開河田,喝道,“老實點,坐下!”

    河田這才悻悻鬆手,乖乖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了。

    中午的伙食很好,有幾塊豬肉,還有辣子炒毛魚,每人面前兩個盤子。巖下把辣子吃到嘴裏,嚇了一跳。河田狡黠一笑,往外看看,趁人不備,彎腰走到巖下面前,端起碟子就把辣子往自己的碗裏扒拉。河田顯然已經適應了這裏的生活,不僅敢吃辣子,而且還很上癮。

    之後幾天,王凌霄就給他們講日本軍國主義發動侵略戰爭的本質和戰爭給中日兩國人民造成的災難,以及日本法西斯的罪行等。王凌霄讓河田把每段話翻譯給巖下,並嚴肅告誡河田,翻譯要準確,不許搗鬼。河田點頭説,是。自從那次突發事件,後河田老實多了,尤其對王凌霄不敢妄為了。

    講了幾次后王凌霄給他們佈置任務,開始讓他們寫侵略罪行。河田寫了一天只寫了三個字:我有罪。巖下根本不會寫中國字,在紙上鬼畫符,誰也看不明白。王凌霄把那張紙拿給河田看,河田説,“這混蛋説,他只想喝一口熱湯。”

    後來王凌霄就不讓他們直接寫反戰文章了,而是寫他們現在的想法,寫他們的家庭、父母妻子和孩子。起先都是一些思念的話,回憶過去的時光,寫到最後,河田就寫出這麼一段話出來——“這都是戰爭造成的罪惡,親人離別,生死難測,眼淚只能往肚子裏流。作為佔領軍我們尚且如此悲痛,想想中國的老百姓,流離失所,家園荒蕪,年輕人不斷遭到殺害,老人和孩子無依無靠,是多麼的悲傷。早點結束吧,讓我們日本人和中國人都早日擺脱戰爭災難,都能安心地建設自己的家園。我們渴望安寧,我們不要戰爭……”

    王凌霄把河田的這篇文章拿給彭伊楓看,彭伊楓又在一次會上念給支隊首長聽。霍英山大喜説,“嘿嘿,我還只當光咱中國出漢奸,他小日本也有日奸。好啊,我們要再接再厲,多抓幾個活鬼子,多培養幾個日奸,狠狠地長長我們的志氣。”

    彭伊楓説,“重要的不是長志氣,而是這樣的文章可以攻心。如果鬼子都能有河田這樣的覺悟,他就不會那麼死心塌地為天皇賣命了。”

    龍文琿説,我看這項工作有價值,應該把文章登在《陣線報》上,想法送到鬼子窩裏,給他上演一出陸安州的四面楚歌。

    彭伊楓説,“我完全贊成龍副司令的提議,這項工作應該儘快加強。鬼子的翻譯鄭莘禪一直要求到天茱山工作,過去我沒答應。現在看來時機成熟了,就讓他回到天茱山,協助王凌霄,把這項工作做大。”

    九

    對於江淮“皇協軍”一師的眾多軍官來説,農曆七月初二是一個黑色的日子。這一天,先後到達和仍然留在桃花塢的“皇協軍”眷屬共四十二人,在“皇協軍”和方索瓦自衞團各一個排的尾隨保護下,乘坐方氏航運公司新購置的遊船前往江淮省會廬州觀光,突然遭到新四軍江淮七支隊和中央軍獨立旅聯合特別分隊的劫持。特別分隊是從水底冒出來的,首先控制了遊船的駕駛艙,然後掉轉船頭,開足馬力逆水駛向上游梅山方向。“皇協軍”和自衞團的保護兵力多數乘坐後面的油泵駁輪,見勢不妙,慌忙轉向追擊,但是由於駁輪機械老化,轉速過快,翻進河中,只好胡亂放了一陣槍馬虎交差。

    當天下午,跟在遊船上的一箇中隊長和六個士兵就被放回來了,除了給宮臨濟帶來了一封信函,每個士兵身上還背了一捆油印的《陣線報》,其中還有河田大尉寫的《我為什麼會由人變成鬼》和巖下的文章《我渴望回家》。給宮臨濟的信函是以新四軍江淮七支隊和中央軍天茱山獨立旅聯署的名義寫的,信中提出,一、必須按照七支隊和獨立旅的要求,將抗日宣傳品送到松岡聯隊和日軍憲兵大隊;二、將七支隊和獨立旅印製的“愛國證”發放到“皇協軍”每一個官兵的手上;三、在指定時間將一百條步槍和二十挺機槍、一萬發子彈送到指定地方。三條中有一條做不到,即開始“除奸”——拿首要漢奸眷屬開刀。

    這三條要求不僅讓宮臨濟和有眷屬被劫的軍官心驚肉跳,而且還把松岡大佐嚇得不輕。宮臨濟之流着急的是眷屬被殺,松岡大佐着急的是眷屬不被殺。這些人質如果一直活在天茱山,那“皇協軍”一師基本上就不可能跟抗日武裝作戰了。

    松岡親自跑去責問方索瓦,“當初説好了的,確有把握這些眷屬被殺才實施‘拋磚’方案,現在這些人被生擒了去,如何是好?”

    方索瓦還沒有完全痊癒,正在桃花塢“親善”醫院裏養傷,下巴上還裹着厚厚的紗布,説起話來甕聲甕氣的——“我的計劃是在桃花塢實施,引誘抗日武裝來襲,在襲擊中一面消滅偷襲的抗日武裝,一面消滅眷屬,然後嫁禍於抗日武裝,激起‘皇協軍’血海深仇。現在看來,抗日武裝同我們想到一塊去了,但是他的行動提前了。”

    松岡説,“這些人質在天茱山,是一個很大的威脅,必須想辦法。”

    方索瓦説,“是的,後患無窮。解決這個問題有兩個辦法,一是由‘皇軍’把人質救出來,‘皇協軍’自然對‘皇軍’感恩戴德,必拼死相報。”

    松岡瞪着眼睛説,“天茱山抗日武裝難道也會像方君這樣傻嗎,會把人質放在明處讓我去搶救?恐怕不會!”

    松岡終於火了,第一次衝方索瓦發開了脾氣。

    方索瓦不吭氣,滿臉愁雲,望着天花板。

    松岡説,“方君,解鈴還須繫鈴人,這事怎麼辦,你得解決。”

    方索瓦問,“太君的原則是什麼?”

    松岡説,“如果不能把人質弄回來,就不能讓他們活在天茱山。”

    方索瓦説,“我明白了,還是要借刀殺人。那就用我説的第二個辦法,讓他們殺人質,讓‘皇協軍’恨他們。”

    松岡説,“是這個意思。”

    方索瓦説,“他們抓了人質,肯定要要挾宮臨濟。我們把宮臨濟的路堵死,一條也不讓他兑現,激起天茱山的義憤,殺人質順理成章。”

    松岡説,“應該這樣做。”

    方索瓦説,“不僅要控制宮臨濟,還要強迫他去攻擊新四軍和中央軍。”

    松岡憂心忡忡地説,“這樣衝突越來越尖鋭了,我很擔心宮臨濟會突然掉轉槍口。”

    方索瓦説,“為了防止‘皇協軍’生變,從現在起,師長和團長都暗中監視起來,讓宮臨濟一刻也不要離開太君身邊,斬斷他的秘密指揮系統。”

    松岡説,“我這些天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皇協軍’跟‘皇軍’越來越離心離德了。這種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真是太可怕了。”

    方索瓦説,“不要緊,中國有句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們都在戰爭的一個環節當中,決定我們勝負的,就看我們是黃雀還是螳螂。”

    松岡説,“看方君如此胸有成竹,想必已經有了對策。”

    方索瓦説,“據我掌握,新四軍江淮七支隊司令霍英山搞了個地下糧庫,位置在安豐西北部的陶老莊,那裏只有一個縣大隊,都是泥腿子,不堪一擊。可以派‘皇協軍’去搗毀那個糧庫,激怒天茱山的抗日武裝。”

    松岡説,“如果派去的部隊譁變,將如何收場?”

    方索瓦説,“突然出擊,他們不會有這個準備。另外,要牢牢控制他們的指揮官。”

    松岡眯縫眼睛想了一會兒,這時候有一個東西吸引了他,他想到了糧食。那裏有多少糧食呢?那個霍瘸子數年如一日慘淡經營,恐怕弄來不少糧食吧?也許有幾百萬斤呢!“皇軍”眼下缺的就是糧食,如果把霍英山的糧食搞來,既可以緩解徵集之艱難,又可以給抗日武裝製造饑荒,倒也不失兩全其美之計。松岡説,“好吧,就這樣辦。即便不能借刀殺人,把糧食搞到手也是一件好事。”

    方索瓦説,“太君,這次行動只能對準一個目的,那就是激怒他們,千萬別打糧食的主意。因為弄了糧食,就減弱了挑釁的成分。就是要讓天茱山看出來,這是‘皇協軍’的報復行動。另外,倉促之間,糧食不好運輸,反為其累,因小失大。”

    松岡眯縫着眼睛,很長時間一言不發。自從擔任陸安州駐屯軍司令以來,松岡的思維世界裏充滿了兩個字:糧食。就像原信經常抱怨的那樣,松岡太君越來越自以為是了,越來越排斥部下的意見了。種種一意孤行,許多不聰明的想法,都是因為糧食所致,糧食將會把松岡大佐由一個卓越的軍人變成婆婆媽媽的糧食販子。當然,這話只能在背後説,當着松岡的面説,恐怕是要挨耳光子的,儘管他已經晉升為中佐。

    委實,在考慮這次行動的時候,促成松岡下決心的,就是糧食。可是方索瓦卻勸他放棄糧食,這就難免讓松岡犯躊躇,難免不甘心。但想來想去,松岡最後還是決定忍痛割愛——是的,有比糧食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宮臨濟為七支隊和獨立旅的聯合通牒傷透了腦筋。把宣傳品送到日軍營房,雖然冒險,但是並非難事,派夜間巡邏隊往大街上一撒,可以勉強交差。發放他們的“愛國證”,更可以虛晃一槍,反正獨立旅和七支隊也沒有辦法驗證。

    天大的難題是往天茱山送槍送子彈。

    召集團長們開會商議,三團團長翟向貴提出,“可以向松岡大佐明説,為了救人,請允許送一點破槍”。二團團長常相知説,“與虎謀皮,萬萬不可。松岡恨不得讓抗日武裝把眷屬們都殺了,斷了我們的退路,好讓我們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幹,他絕不會同意我們送槍。”

    商議來商議去,商議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拖,派人同抗日武裝聯繫,前兩條照辦,送槍的事情很棘手,從長計議,見機行事。

    常相知還提出,為了讓抗日武裝領會我們的誠意,可以把他們送來的宣傳品在陸安州城內廣為散發,陸安州城內必定有他們的內線,會向他們報告的。

    宮臨濟説,“那這件事情就交給常老弟,抓緊辦,穩妥地辦,不能讓憲兵大隊抓住。”

    常相知説,“現在只能冒險了,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

    第二天,陸安州城裏就出現了許多抗日宣傳品,有的甚至還到了日軍軍官的手裏,一時間搞得人心惶惶。

    十

    次日,“皇協軍”一團團長馬甫金奉松岡之命,率領兩個中隊進入安豐縣城,此地距離陶老莊不過三十華里。馬甫金以下的官兵都不知道這次行動是幹什麼,就連師長宮臨濟,也是在馬甫金率部出發之前才由松岡親自告知的。

    宮臨濟一聽説松岡派他的部隊去劫霍英山的糧食,駭得魂飛天外,一連聲説,“怎麼能這樣啊,這不是把我往火裏推嗎!四十多個眷屬還在他們的手裏,磕頭都來不及,怎麼敢去扒墳呢?”

    松岡好言安慰説,“不要緊宮君,‘皇軍’就是考慮到貴軍眷屬的安全才組織這次行動的。不僅弄糧食,還要狠狠地打擊他們的氣焰。我們越硬,他們越軟,我們越軟,他們越硬,就是這個道理。”

    宮臨濟見事情已經不可逆轉,只有仰天流淚的份,不過心裏也存了一份僥倖,希望通過武力能夠把天茱山抗日武裝鎮住。

    現在,松岡比較信任的“皇協軍”軍官只剩下馬甫金了,馬甫金再一次得到松岡的承諾:兩個月之內,一定要想辦法把宮臨濟換掉,讓他當師長。出發前松岡一再交代,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秘密行事,確保成功。馬甫金信誓旦旦地説,“請太君放心,不成功便成仁!”

    馬甫金也有自己的小算盤。不成功便成仁?成仁個蛋!不成功老子就腳底抹油,溜他孃的。他已經把自己的細軟偷運到原籍,後路也就有了,他犯不着為松岡賣命。如果這次行動遭到頑強抵抗,或者被意外伏擊,他只能無功而返。現在,他也看出來了,松岡聯隊正處在困境,越來越空虛了。老子打不過,還不讓跑?當師長還是個空頭支票,師長還沒當上就讓老子送命,老子是不會幹的。

    月黑風高之夜,馬甫金的隊伍摸到了預定位置陶老莊。他不知道松岡是從哪裏搞來的情報,很準確。糧庫在陶老莊西頭的一座山神廟裏,只有兩個“土神仙”——道士看門。原先有江淮七支隊安豐縣大隊趙三元手下一個中隊駐紮在陶老莊,現在這個中隊已經到杜家老樓參加整訓去了,整個陶老莊只有十個民兵負責夜間巡邏。因此馬甫金對這次行動充滿了信心。

    但是就在他的隊伍快要摸到山神廟的時候,被夜巡的民兵發現了。民兵是當地武委會組織的,根本沒有作戰經驗,發現情況就大聲吆喝,吆喝幾聲沒有回答,“叭”的一槍就打了過來,正打在一個“皇協軍”的膀子上,受傷的“皇協軍”哇哇大叫,頓時槍聲大作,埋伏在廟門前的往南邊打,南邊斷後的往北邊打,打了七八分鐘,雙方各有傷亡。

    馬甫金這次到陶老莊來,可不是來打仗的,明知這裏的抗日武裝不堪一擊,仍然無心戀戰,喝令兩個中隊長,將廟門砸開,居然沒有發現守門的“神仙”。馬甫金也顧不上多想,命令手下找糧食,果然在兩間偏屋裏找到了糧食。馬甫金靈機一動,讓人拖出來三袋,準備回去向松岡報功,其餘的澆上菜油,一把火燒了。

    據後來馬甫金手下的中隊長描述,那裏的糧食真多啊,像山一樣,不僅廟裏有,院子也有,後面的洞裏也有。那夜的火真大啊,燒得半邊天都是紅的,糧食在火中飛舞,空中都是爆米花的香味。看廟的“神仙”看着漫天大火,哭着喊着撲進火海,轉眼就昇天了,連骨頭都沒有留下。那些親自趕赴陶老莊親眼目睹這場大火的士兵,在別的士兵面前就多了幾分牛皮,也繪聲繪色地邪乎説,“打從娘肚子裏出來,就沒見過這麼大的火。那村裏的新四軍,怕有一個營吧,光看這火就嚇壞了,打了幾槍就跑了。咱們也不敢靠近,就在遠遠地看着,看着那火騰空而起,燒着燒着就上天了,恐怕連陸安州都能看見,難道你們就沒看見?”

    那些沒有去陶老莊的士兵就傻乎乎地搖頭,也有幾個兵疑疑惑惑地説,“好像是看見了。”

    關於“皇協軍”陶老莊燒糧的事情,越傳越玄乎。馬甫金讓人送到駐屯軍司令部的三袋糧食,松岡讓人打開了,的確是金燦燦的稻穀,堆放在糧庫外面的,應該是剛剛收穫的新谷吧,放在鼻子下面聞一聞,果然有田野的芬芳。松岡心裏笑了,“好啊,很快就有好戲看了。對付中國人,還得靠中國人啊!”

    三天之後,從天茱山傳來消息,新四軍七支隊和中央軍獨立旅長官正在會晤,可能要對“皇協軍”眷屬下手。宮臨濟等人如熱鍋上的螞蟻,紛紛到駐屯軍司令部請願,提出兩個辦法,一是火速發兵,到天茱山搶人,二是允許派代表並帶上抗日武裝索要的槍支彈藥,到天茱山談判。

    松岡一臉悲慼,背手踱步,一副心急如焚的樣子,嘴裏反覆唸叨,“出兵?沒有把握,反而有可能殃及諸位親眷的安全。談判?抗日武裝出爾反爾,手段毒辣,無濟於事。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宮臨濟幾乎給松岡下跪了,聲淚俱下,“松岡太君,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松岡一會兒走到門外看天,一會兒走到地圖前看地形,最後下了決心:“馬上派出代表,攜帶抗日武裝索要的武器彈藥,去談判。人命關天,事不宜遲。”

    “皇協軍”軍官呼啦一下跪在松岡面前,磕頭如搗蒜——“感謝太君,太君再生之恩永世不忘……”哭喊聲經久不息。

    談判的代表很快就確定了,是“皇協軍”一團參謀長朱嘉平,朱嘉平臨走的時候,“皇協軍”軍官排成兩行為他送行,宮臨濟一再囑咐,“千斤重擔都落在你老弟肩上了,你一定要跟他們好好商量,有什麼話,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啊!”常相知也説,“朱老弟,千拜託萬拜託,全靠你老弟三寸不爛之舌了。跟他們説,我們也記住了,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再説,就算我們當了漢奸,父母妻兒無辜啊!”

    宮臨濟趁人不備,悄悄地往朱嘉平的手上塞了兩個金鎦子,低聲説,“拿着,送他們長官。”

    翟向貴和常相知、馬甫金等人也都紛紛走近朱嘉平,有的往他手上塞金鎦子,有的塞元寶,還有的塞條子。轉眼之間,朱嘉平的身上就裝了至少一斤重的金子。

    臨走的時候,朱嘉平騎在馬上,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回首抱拳,莊重地説,“各位長官大哥請放心,我一定盡最大努力把家眷們救出來,如果他們不答應,我就死在天茱山!”

    朱嘉平走了,迎着夕陽,帶走了“皇協軍”軍官的最後的希望。

    然而,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當天夜裏,朱嘉平又重新出現在“皇協軍”一師師部的門口,滾鞍下馬,渾身是血,一見到宮臨濟就號啕大哭。原來朱嘉平一行十人,押着馱運槍支的馬隊,剛剛過了隱賢集,就遭到一夥蒙面人的襲擊,槍支彈藥被悉數搶劫,人員非死即傷,朱嘉平見勢不妙,打馬就跑,肩上還捱了一槍。

    宮臨濟問,“看清是誰了嗎?”

    朱嘉平泣不成聲,説看不清,但是有一個旗幟,上面好像是個“捻”字。

    向宮臨濟哭訴完畢,朱嘉平當即昏倒。

    宮臨濟仰天長嘆,“天不助我,奈何?父親,你要挺住啊,再給兒一天時間,一定要做個了結。”

    可是,等不到他做個了結了。第二天上午,天茱山派人送來一封信,信中寫道:“鑑於‘皇協軍’言而無信,不僅沒有把槍支彈藥如期送到天茱山,更為惡劣的是,襲擊抗日武裝的糧庫,燒燬三百萬斤糧食,嚴重破壞抗日,可謂罪大惡極。為了打擊漢奸,鼓舞民眾抗日鬥志,擬將偽師長宮臨濟之父宮秀才斬首,其餘偽職眷屬活埋,以儆效尤。”

    送信的是一名被俘的“皇協軍”軍官,該軍官還向宮臨濟呈上其父宮老秀才的遺書,是用血寫的,只有一句話“養兒不教父之過,死不足惜;教兒不聽父無奈,死不瞑目”。宮臨濟只溜了一眼,就暈過去了。

    農曆七月初七下午,坐落在陸安州城南三十里鋪的江淮“皇協軍”一師師部,原陸安州國立中學,裏裏外外一片“白雪皚皚”。學生會堂的主席台上,擺放着四十二個靈位,一千餘名官兵披麻戴孝,低沉的哀慟聲此起彼伏。宮臨濟淚流滿面地發表了祭文,松岡和原信等人按照中國禮節向宮臨濟等人致以節哀撫慰。然後由馬甫金登台發出誓師動員——“報仇雪恨,哀兵必勝,剷平天茱山!”

    頓時,口號聲一浪高過一浪,甚囂塵上——

    “哀兵必勝,剷平天茱山!”

    “報仇雪恨,抓住霍瘸子,活捉唐春秋,為死難的親人報仇!”

    ………

    看着匍匐在地的一片雪白的身影,聽着震耳欲聾的呼喊,松岡的心裏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交代原信,那幾個打着“捻”字旗號的浪人,一定要儘快離開陸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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