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二十日,夏玫玫慘淡經營的大型舞蹈《燃燒之谷》終於正式彩排了。
據夏玫玫説,蕭副司令也將蒞臨觀看。這就有點拉大旗做虎皮了。
除了政治部首長審查節目,大區首長親自光臨觀看彩排,還是不多見的。
彩排是在歌舞團的排練場進行的,韓陌阡和趙湘薌進場之後,台下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幾個機關幹部和一些家屬,再有就是歌舞團自己的人了,壓根兒沒見蕭副司令的影子。也見不到夏玫玫的影子。
趙湘薌進來的時候,韓陌阡已經在第三排落座了。雖然是炎熱天氣,但是韓陌阡卻穿着軍裝,而且風紀扣一絲不苟,裏面是一件士兵穿的那種洋布襯衣,軍容很嚴整的樣子。
趙湘薌把韓陌阡的這身裝束理解為一種掩飾。
韓陌阡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由於長期蹲機關,要寫材料熬夜,臉上就經常現出一些老氣橫秋的東西,再加上要經常圍着首長的屁股轉,培養了一副嚴肅的表情,偶爾鬆弛下來,就有點皮笑肉不笑的滑稽。他穿上軍裝要比他穿便衣看起來精神些,姿勢上也年輕一些。
韓陌阡招呼趙湘薌説:“趙幹事我們坐一起,等會兒夏玫玫要來給我們賣弄。”
在這幾個人的小圈子裏,韓陌阡一直是一本正經地稱呼趙湘薌叫趙幹事,這大約也是一個男人的謹慎,在表達着尊重的同時也表達着距離。
趙湘薌走過來坐在韓陌阡身邊,摸出手絹輕輕地扇了幾下説:“韓參謀你這身軍裝捂在身上,我都替你熱得慌。”
韓陌阡這才注意到趙湘薌今晚沒穿軍裝,而是一襲淡黃色的真絲連衣裙,柔軟地展示着青春女子美妙的起伏。韓陌阡起身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説:“那我得離你遠點。賈寶玉説女孩子都是水做的,別讓我把你烤乾了。”
趙湘薌怔了一下,馬上就明白韓陌阡是怕她這身裝束太扎眼了,嫣然一笑,扭轉話題説:“夏玫玫這傢伙把聲勢造得轟轟烈烈,還居然敢打着蕭副司令的旗號對我們施加壓力,可是觀眾並不多嘛。”
韓陌阡説:“觀眾不多,就更顯得咱們鶴立雞羣了。姑娘還是穿裙子好看,可是今天不是節假日,你沒穿軍裝恐怕不合適。”
趙湘薌説:“晚上是休息時間,我為什麼非要穿軍裝?”
韓陌阡説:“如果真有首長來了,就這幾個人,要打招呼,你敬不敬禮?”
趙湘薌誇張地説:“天啦,怪不得夏玫玫説你是刁德一,真是深謀遠慮,連看節目要不要敬禮都想到了。首長來了我就躲一邊去,未必他還去追着一個老百姓給他敬禮?可是我估計今天不會有首長來了,你這身軍裝也白穿了。”
韓陌阡説:“通知我們是7點開始,只差七八分鐘了,還沒有動靜,也許真是在等蕭副司令。就是沒有首長來,我也穿這身衣服,我沒有別的衣服可穿。”
又説:“趙幹事不知你自己意識到了沒有,姑娘穿裙子,固然多了幾分女性的嫵媚,可是當兵的姑娘穿裙子,又有一些東西被損失了。你看你進來的時候,還是齊步走,大步流星的,穿裙子走齊步可是不好看的。”
“你説穿裙子該怎樣走路?”
“穿裙子要走小碎步,亭亭玉立,嫋娜輕盈。”
“這不是小資產階級情調嗎?”
“是小資產階級情調,你穿連衣裙這本身就是小資產階級情調。穿上小資產階級的裙子,還是要走出小資產階級的碎步才協調,否則就是不倫不類了。”
“誰説穿連衣裙是小資產階級情調?”
“退回五年,就你這身打扮,走在街上,恐怕會有無產階級兄弟拿剪刀給你剪幾個口子你信不信?”
“耍流氓啊?”
“那叫‘革命’。”
韓陌阡又指了指剛剛進來的幾個穿便衣的軍人,鄙夷地説:“我最討厭這種穿法——上面一件沒領章的軍裝,下面一條的確良褲子,要不就是上面一件的確良,下面一條黃軍褲,不土不洋不倫不類的。看一個人怎樣搭配衣服,就知道他有沒有文化,有沒有素質。”
趙湘薌説:“怪不得夏玫玫説你毛病多,一斤雞蛋裏面可以挑出六兩骨頭。”
二人正在討論連衣裙和革命的問題,從後面又進來了幾個人,觀眾席上出現了一陣起立打招呼的騷動——蕭副司令果真來了。
由於軍區司令員韓輝重病住院,這期間軍區大院裏有了許多傳説,主題當然都是圍繞未來司令員的人選問題。據機關職業預言家分析,副司令員兼司令部參謀長沈陣雨接任司令員一職的可能性最大,一是年齡優勢,沈陣雨才五十六歲,屬於少壯派。二是沈陣雨對於和平時期的部隊建設很有獨到的見解,工作作風務實,機關上下口碑都很好。第三,沈陣雨在總部擔任過二級部的部長,上層熟悉。這一條的作用是很難估計的。
但是,在韓輝的免職命令和新司令員的任職命令沒有下達之前,由蕭天英作為常務副司令員主持工作。顯然,蕭天英也是未來司令員的重要人選之一。在現任的副司令員中,蕭天英年齡居於中等,資歷卻高過了任何一個副職(包括七個副司令員和五個副政委)。
在韓陌阡看來,主持日常工作的蕭副司令,並沒有像人們預料得那樣做出什麼重大舉措,以顯示自己的實力,為扶正增加分數,而相反的是,在公開的場合,已經很難看見他露面了。他老人家今天居然親自觀看一台小小的彩排,可見夏玫玫在背後下了多大的力氣。
蕭副司令落坐之後,燈光驟然黯了下來,大幕徐徐拉開。
在燈光的作用下,背景顯得十分深遠,就在那深遠的背景上,出現了一輪巨大的火球,那是經過放大處理了的太陽,瀰漫了整個天穹。太陽的右下角,有一堆黑色的輪廓,隱隱約約地像是一座陡峭的山峯。黑色投影的左側是一快暗紅色的長方形,像一面旗幟。隨着一陣悠揚的長笛的鳴奏,燈光流水般地瀉落下來,舞台上春光明媚,長方形動了起來,猶如一羣山花的蓓蕾在緩緩綻開,十幾名穿着透明白紗裙的姑娘偏偏起舞,在歡快的音樂中圍繞着那座山峯(現在可以看出來了,那是由十幾個身着綠軍裝的小夥子組成的羣雕)蝴蝶戀花般輕盈欲飛,如醉如痴如夢如幻。在一陣雄健有力地旋律中,男演員們邁着正步(那是經過處理之後的分解動作),向台前逼近……綠色和白色構成了一汪繽紛的河流,在舞台上簇擁、流淌、旋轉、交叉、分解、再次聚攏。在長達十幾分鐘的輕歌曼舞之後,燈光變淡、變暗、變黑,女演員們飄逸地隱去了……當視野從新光明之後,舞台上出現了一門火炮的廓影。男演員們在台前做葡匐前進狀,動作有點像奔騰的駿馬,又有點像正在衝鋒的士兵。
二
燈光從舞台上反彈下來,落在韓陌阡的臉上。這張臉上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
事實上,節目只進行到一半,韓陌阡就走進了夏玫玫的靈魂深處。沒有比他更瞭解夏玫玫的人了。至於康平,不是糊塗也是假裝糊塗,他同夏玫玫的關係,像多數擁有法律許可的夫妻一樣,實際上是生活在同一空間的陌生人。韓陌阡從來就不認為康平會真正讀懂夏玫玫,就像他從來不相信這對夫妻會真正恩愛一樣。
毋庸置疑,夏玫玫的確是別具匠心的,從審美的角度上看,這台節目有許多耐人尋味的東西——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體會到這一點,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這一點。整台節目有動有靜,有優美的有壯闊的,有萋萋芳草有高山雄姿,有奔騰跳躍有小河潺潺。但是很快韓陌阡就意識到了一個秘密——一個只有他才有可能領悟的秘密,這台舞蹈裏注入了一種神奇的力量——生命的力量。看了這台節目,韓陌阡明白夏玫玫幾個月前在N-017炮場上失態的原因了。
那幾乎就是一次受孕的過程——我歌唱帶電的肉體。
現在,韓陌阡的兩隻眼睛分別注視着兩個地方,他的左眼目不轉睛地落在奔騰旋轉的舞台上,右眼卻在翻閲着歷史的一頁。
他相信他是惟一讀懂了這台舞蹈的人,就像當年那個熱辣辣的夏天的夜晚他從她的身上讀出了青春的芬芳一樣。
退回到七年前,夏玫玫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他和韓陌阡的關係既有點像師生關係,又有點像兄妹關係,甚至還有點像其他的什麼關係,總之比正常的同志關係要親近得多,而所有的這些關係都是在蕭天英允許的範圍之內。那時候,他對這個比他小七歲的姑娘有着很複雜的感情,一方面由於出身背景的懸殊,他必須小心翼翼地照顧她並且服從她,另一方面,在兩年多的時間內,他陪着她啃完了十幾本文藝理論書籍,他差不多也快成為一個藝術鑑賞家了。
他們頻繁接觸卻始終沒有出格,這當然得益於韓陌阡堅定的革命意志,也得益於夏玫玫的天真無邪。
他是絕不會唐突這個紅色家族掌上明珠的,甚至在非原則的問題上做出過許多讓步,譬如她要求他在星期天陪着她到江邊去玩,譬如她要求他下部隊的時候堅持給她打電話,儘管他很忙,但他從來沒有違拗她的意志。她還提出過一個非常荒誕的、不近人情的無理要求——不許他會女朋友。
事實上他那時候也的確沒有正式談過戀愛,雖然有個女朋友林豐,也是若即若離的,距離建立婚姻關係的要求還差得很遠。夏玫玫的那些個無理要求曾經讓他浮想聯翩,他把它理解為一種暗示,他在幸福的遐想當中又深感恐慌,他察覺他對這個姑娘已經十分……疼愛了,這是很危險的事情,因為無論是蕭副司令還是蕭夫人,都沒有這方面的絲毫考慮,他們就是把他作為一個秘書使用,雖然他不是秘書。他的這種身份,與首長家的孩子倘若瓜葛不清,那是犯大忌的。再説,蕭副司令毫無戒心地把輔導栽培夏玫玫的信任交給了他,那份信任是不容褻瀆的,更是他不敢褻瀆的。因此,在把握同夏玫玫的關係上,他委實經受了一場嚴峻的考驗,既沒有讓她感到冷落,又不至於惹出嫌疑。他的努力是成功的。
只有一次,他讓夏玫玫真正地惱火了一次,起因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那天兩個人在一起聊天,不知道是從哪裏扯出了一個話題,就是關於獅子和羚羊究竟誰跑得快的問題。韓陌阡認為當然是獅子跑得快,夏玫玫認為是羚羊跑得快。韓陌阡的理由是獅子兇悍,羚羊總是被獅子吃掉的,既然是獅子吃羚羊,當然説明是獅子跑得快,跑得快才能追得上嘛,這還有什麼值得懷疑的?
夏玫玫則大不以為然,夏玫玫的理由是羚羊體積小,行動靈巧,而獅子笨重,獅子是吃不掉羚羊的。
韓陌阡反擊説,“火車的體積比自行車體積大,你能説自行車比火車跑得快?”
夏玫玫當時被問住了,氣急敗壞地問:“你説獅子比羚羊跑得快,你有什麼根據?”
韓陌阡沒有被夏玫玫的氣勢洶洶所嚇倒,毫不退讓地説,“羚羊總是被獅子吃掉,就是根據。”
夏玫玫説:“你強詞奪理,你説羚羊總是被獅子吃掉,又有什麼根據?”
韓陌阡説:“你説羚羊比獅子跑得快,你又有什麼……”“根據”兩個字還沒説出來他就打住了,他驚愕地看見夏玫玫的眼睛裏已經湧上了淚水,正懷着深仇大恨一般地怒視着他。他怔了一下,馬上換了一副笑臉,説:“你看你,這算什麼事啊,完全是開玩笑嘛……當然是羚羊跑得比獅子快了,獅子那麼笨的傢伙,怎麼能跑得過羚羊呢?我本來是想讓你高興的,才故意逗你的。”
豈料道歉還送不出去,夏玫玫依然不肯罷休,眼淚從漂亮的睫毛上墜下來,繼續着憤怒:“你不要假投降,你説羚羊比獅子跑得快,你有什麼根據?”
韓陌阡説:“這話是你説的啊,是你説的羚羊比獅子跑得快嘛。”
夏玫玫説,“這話是我説的是不錯,可是你既然認輸了,你就得讓我贏個明白。”
這就是貨真價實地蠻橫不講道理了。但韓陌阡並不認為這是仗勢欺人,反而覺得這姑娘蠻橫得可愛。
為了早點息戰,韓陌阡腦袋轉了一圈,靈機一動,脱口而出:“我看過一本介紹動物的書,對各類動物的奔跑速度都有個比較,老虎是每分鐘300~350公尺,獅子是每分鐘260~300公尺,羚羊是每分鐘420~460公尺,羚羊在走獸裏奔跑速度第三,而且持續時間是老虎和獅子遠遠不能相比的,當然是羚羊快了。”
夏玫玫起先將信將疑,看賊似的看着韓陌阡,見他講得有鼻子有眼,而且態度一本正經,又由不得不信。其實韓陌阡是為了應急瞎編的,大致估計罷了。沒想到幾天之後,夏玫玫居然拿了本書找到炮兵司令部大院,説:“老阡你真行啊,我知道你是糊弄我的,可是你糊弄得還真差不多呢。你這個鬼男人,你這個泥作的鬼男人會神機妙算啊?”
説着,把書往桌子上一扔,扯住韓陌阡的耳朵,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韓陌阡沒有感到太大的幸福,倒有點哭笑不得。
就從那個時候開始,夏玫玫開始稱呼韓陌阡為“泥作的鬼男人”了,這個稱呼包含的內容無限寬廣。就是這個稱呼,才讓韓陌阡真正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有個“水作的小女人”,已經開始把他往她的心底收藏了。
還有一次,夏玫玫鬼裏鬼氣地對他説,“老阡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不是蕭副司令的外甥女,我是他的私生女,你信不信?”
韓陌阡一怔,頓時緊張起來,強作鎮靜地説:“膽大包天了,什麼玩笑都敢開,這話要是被蕭副司令聽了去,你捱罵不説,我還得陪着倒黴。”
夏玫玫卻是一本正經,説:“不騙你,我確實是他的私生女,這樣跟你説吧,我是他們老倆口共同的私生女。”
韓陌阡被她説糊塗了,也説得更緊張了,無比莊嚴地説:“我不聽,我堅決不聽,求求你不要把你們家的隱私告訴我。”
但是,他哪裏敵得過夏玫玫,夏玫玫朝氣蓬勃地給他講了一個至今也未經證實的故事。
夏玫玫説,那是“不久不久以前”的事了——不久不久以前,W軍區炮兵司令員某某某的夫人因患絕症住院,某某某的妹妹陪住在醫院裏照料嫂子,在那家醫院裏她有個很要好的同學,大學剛剛畢業,還沒成家,沒有負擔,早晚也經常到醫院去看望某某某的夫人,照顧得盡心盡力。某某某那時候還不到四十歲,卻已經扛上了少將軍銜,英氣勃勃地很引人注目,某某某妹妹的同學對這位年輕的將軍十分崇拜,某某某對這位女大學生也很喜歡,在他夫人住院一年多的時間裏,兩個人漸漸地產生了感情,並且做出了在那個時候不該做的事情。這件事沒能瞞過某某某夫人的眼睛。某某某感到愧對將不久於世的夫人,請求寬恕,某某某的夫人卻十分大度,對某某某説,這些年你是愛我的,我是知道的。你們的關係我完全理解。我不行了,可是我還沒給你留下一條根,你就跟她結婚吧,讓她替我生個兒子,對我也是個安慰。不久,某某某的元配夫人就去世了,可是某某某妹妹的同學這時候也已經懷孕三個多月了,某某某考慮夫人屍骨未寒,馬上續絃有傷大雅,便密謀安排他妹妹假裝懷孕,他妹妹的同學則扮演照料同學的角色,兩個女人一起住進了某某某妹妹的家裏,生下的孩子就落在了某某某妹妹的名下。
“遺憾的是,那孩子不是個兒子,是個女孩——她就是我。”
韓陌阡聽天書一般聽夏玫玫講完,笑了笑説:“這回我相信了,你真是搞藝術的,想像力豐富。夏玫玫説,我説得是事實,信不信由你。韓陌阡説:這麼説,某某某妹妹的同學就是某某某現在的夫人了,你是他們的親生女兒,現在已經可以公開了嘛,你幹嘛還舅舅舅媽地喊?”
夏玫玫怪怪地一笑,説,“你賊精賊精的,怎麼連這個也不懂?他們正式結婚的時候,我已經三歲了,能公開嗎?無論是出於政治的還是道德的考慮,這個秘密都只能永遠地保住。所以説,我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老覺得彆扭。”
韓陌阡説,“哪怕你把這個故事編得再天衣無縫,我也不相信,我認為你腦子有問題,有妄想狂的症狀。”
夏玫玫説:“去你媽的,你才有妄想狂呢。我再跟你説,趙湘薌也是某某某的私生女你信不信?”
韓陌阡的臉都白了,結結巴巴地説:“你真是太放肆了,我再也不聽你的這些鬼話了。”説完起身就走。夏玫玫跟在後面哈哈大笑,説:“老阡你真是個傻瓜青年,就連這點考驗都經受不起。管他真的假的,就是編個故事,是多大個事嗎,你怕什麼怕?”
………
三
舞蹈仍在繼續,雄渾的熱浪從台上撲到台下,烤灼着觀眾的眼睛。
突然,士兵裝束的演員在音樂的感召下,退回至背景深處,一陣驚天動地的吶喊似天邊隆隆滾過的雷鳴,士兵們在前進、後退,再前進,再後退,恰似驚龍迴旋,所有的身軀都直立了,肌肉隆起的臂膀在強烈的燈光下向空中伸張,猶如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焰在悸動着顫抖……,火炮的廓影在士兵們的簇擁下被推到舞台中心位置……熟悉炮兵生活的人從士兵們的動作中能夠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那是分解了的開架動作,節奏一致,遒勁有力,然而,在經過了藝術處理之後,這些動作又是那樣從容自如,過程的轉換遊刃有餘,火炮的廓影在士兵們排山倒海一樣的起伏中被撕裂了,痙攣着敞開了胸膛……
夏玫玫扭過臉來,向韓陌阡和趙湘薌遞過來一個探詢的微笑,趙湘薌嘴巴張了張,還沒説出口,韓陌阡就舉起右手,左手食指頂住右手掌心,做了個暫停的暗示。
夏玫玫又看了看蕭副司令,老人家仍然端坐如山,紋絲不動,像是很認真的樣子。而無論是韓陌阡還是夏玫玫,心裏都已經有幾分預感了,老人家不滿意,至少在眼下(而眼下已經是高xdx潮了)還看不出有什麼激動,不然他早就談笑風生了。
……又一束圓柱形的燈光籠罩下來,觀眾席裏出現了噓稀的驚歎……那門火炮的廓影是由十名女演員的身體組合而成的造型,她們一羣像精靈一般,在士兵們的手裏被分解了,扭動、傾倒、掙扎、動盪,被託舉入雲,又輕落塵埃,裙紗翻飛,長髮瀑瀉,骨柔如水……當領舞的甩飛身上的白紗之後,韓陌阡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疑惑自己是看錯了,領舞的女演員難道是裸體的嗎?擦亮眼睛再看一遍,不是,但是,那身緊身的舞衣委實太薄了,薄如蟬翼,透明如紗,那副身軀所有的曲線,凹凸分明,所有的部位都若隱若現。那無疑是一副美麗的身軀,美麗的身軀在美麗地舞蹈——她在領舞男演員的託舉下如同一隻白色的海鳥展翅翱翔,輕輕落地,緩緩地仰倒在萋萋綠茵上,在暗淡了的燈光下,定格成一門單炮的造型。音樂高亢起來,伴着一聲兩聲金屬的碰撞或呻吟,進軍的鼓號如同奔馳的馬蹄,細碎地踏在舞台上,將一種莫名的情緒散落在觀眾席的上空……終於靜止下來,女演員們全部拋去了身上的紗衣,以純粹的身體重新組合造型,呈現了一個豁然開朗的新的生命體……那是已經被打開了的處於臨戰狀態的火炮的雄姿。
這時候蕭副司令回過頭來,韓陌阡的心裏頓時一陣心跳——他是在替夏玫玫心跳呢——他比誰都知道,蕭副司令不可能喜歡這台節目,就是讓他韓陌阡來拍板,他也不會同意在部隊上演這樣的節目的,不管這節目是好是壞,他首先要把握的是它將給部隊帶去的效果。
果然,蕭天英只是向他和趙湘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點了點頭,也向夏玫玫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又莊嚴地回過頭去繼續觀看。
夏玫玫向韓陌阡兩手一攤:壞菜了。
韓陌阡則安如泰山,紋絲不動。
……士兵們仍在舞蹈,翻滾、跳躍、奔騰,激情——那一瀉千里無可遏制的激情在胸腔內斂聚、濃縮、躁動、爆炸,他們吶喊着撲向他們的炮位——那座由女性的身體堆砌的顫慄着的山峯,他們躍動的身軀如同隆隆滾動的浪潮,澎湃的海洋裏爆發出來的一浪高過一浪的濤聲向觀眾席上撲面而來,浸透並衝撞着觀賞者的心靈……
結束了,士兵們撲向背景深處,一面旗幟——那是火紅的燈光從空中覆蓋而下,霎時,構造了天紅、地紅、人紅、山紅的奇觀,紅色的潮水淹沒了台上台下……
春光再現,依然陽光明媚山花絢麗。
觀眾陸續退場,蕭天英仍然紋絲不動。坐在蕭天英身邊的文化部長見蕭副司令始終一言不發,心裏有點怯乎,小聲説,首長,給我們講幾句吧。
蕭天英看看台上,又看看台下,王顧左右而言它:“大家都吃飯了嗎?”
文化部長説:“舞蹈演員在登台前照例是不吃飯的。”
蕭天英説:“噢,今天又懂了一個常識。”
文化部長一聽不對勁兒,朝夏玫玫看了一眼,夏玫玫卻灰着個臉不抬頭,她已經覺察出來了,她的心血,她充滿了熱情和生命力量編織的夢幻將要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首長,講兩句吧,這個……節目……時間……恐怕還要……改進……”
文化部長簡直是語無倫次了。
蕭天英不緊不慢地伸出手來,有條不紊地梳理着腦袋上的稀發,慢悠悠地開了腔:“叫我説什麼?我又不懂跳舞。開口就是指示,我一個外行,指示什麼?是好是壞,你們心裏還沒數?請你們政治部的首長和專家來看。”
説完,舉起軍帽扣在頭上,站起身子,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四
蕭天英單獨召見韓陌阡是在軍區常委擴大會議之後,這次召見讓韓陌阡有點摸不着頭腦。按照常規,蕭副司令現在正處於非常時期,有多少重大問題等待他拍板決策啊。可這老人家居然不緊不慢,而且專門利用了半個下午,跟他這個正營職幹部聊天。
聊……天?
可蕭副司令就是這麼説的。
蕭副司令什麼都聊,從他在別茨山打游擊聊起,聊到了在軍區炮兵、在軍區這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坎坎坷坷,甚至還聊到了女人問題。蕭副司令問道:“小韓你的愛人是在總醫院工作吧?”
韓陌阡回答説是的。
蕭副司令又問:“是醫生還是護士?”
韓陌阡回答説是醫生。
蕭副司令再問,“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韓陌阡回答説是某某軍醫大學畢業的。
蕭副司令還問:“是工農兵大學生還是考上去的?”
韓陌阡回答説是考上去的,恢復高考的第一批大學生,不過是當了軍醫之後才考取的。
蕭副司令沉吟片刻説:“那是真正的知識分子了。當然嘍,你也是個知識分子,而且我認為你是個大知識分子。在軍區這個大院裏,你知道我最喜歡找誰聊天嗎?”
韓陌阡茫然不知所措。
其實他已經揣摩出老爺子的心態了。説起來是相當一級的首長了,可是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這樣的首長往往又很孤獨,最大的孤獨就是不能流露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即使對自己的夫人。軍區過去有位司令員,是戰爭年代的一員虎將,他的夫人直到臨死,都稱呼他為首長。這在常人看來簡直不可思議,兩口子之間還稱呼什麼首長?在公開場合也罷了,據説在家裏也是叫“首長”。難道沒有夫妻生活麼?兩個人在某件傢俱上互相配合進行某種必須的工作的時候,也喊“首長”?荒誕。
相比之下,在蕭副司令的身上,人情味就濃得多了,可他依然孤獨。
蕭天英很長時間都沒有説話,把臉轉向窗外,似乎沉浸在斜窗而來的一縷夕陽之中,一遍遍地用五指梳理着頂上稀疏的頭髮。
大約是過了四五分鐘(在韓陌阡的感覺裏幾乎相當於幾個晝夜),蕭副司令才向韓陌阡作了一個年輕的微笑,説:“知識分子好啊,一個人擁有實實在在的知識,就擁有了最真實的價值。”
韓陌阡説:“其實首長也是個知識分子呀,首長也是高中畢業,還是抗大的模範學員呢。”
蕭天英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來,説:“是啊是啊,我們也是上過大學的呢……不過,那就不能算知識分子了,我們那時候,叫做從戰爭中學習戰爭。”
“在人類所有的學問中,戰爭的學問最是博大精深了。”韓陌阡説。
“啊……是嗎?”蕭天英似乎振作了一下,抬了抬屁股,並且往韓陌阡面前傾了傾上身,認真地問:“此説根據何在啊?”
韓陌阡胸有成竹,説:“根據也是首長您的理論啊,您不是説過,在所有的征服中,人征服人是最大的征服,在所有的享受中,人享受人是最大的享受嗎?那麼無論是征服人還是享受人,恐怕都只有在戰爭中才能充分體現出來。”
蕭天英狐疑地看着韓陌阡:“我説過這樣的話嗎?我怎麼記不起來了?”
韓陌阡説:“某某某某年八一建軍節,我跟首長到某軍某師閲兵,當晚首長喝了十六杯茅台,以每杯三錢計算,首長喝酒在半斤左右。酒後,指揮全體參宴人員,唱《國際歌》。夜11點20分,回到招待所,首長讓我調收音機,突然調到了美國之音,出現了鄧麗君的歌,是《月亮代表我的心》,我當時嚇壞了,趕緊調走,可您又讓我給調回來。我跟首長彙報是台灣歌星的靡靡之音,首長説扯淡,這歌唱得滿有味道,就聽這歌。我當時心裏很慌,手忙腳亂地找不到那個頻道了,首長還推了我一把,您親自把它調出來了,可惜只聽了個尾巴。首長的那兩句話就是那天晚上説的。您還説聽二胡聽鋼琴,味道都不如聽人唱,活生生的人唱,那歌唱得讓人心裏舒坦……”
往下韓陌阡就不説了。蕭天英當時還有幾句話:“聽了鄧麗君的歌,人就年輕了,就想多活幾年……”最後一句話是:“他媽的,靡靡之音還可以解酒!”
蕭天英凸起眼珠子看着韓陌阡,那神態就像看一個江洋大盜。
“好小子,你簡直就是安插在老子身邊的赫魯曉夫嘛。你是不是把這些都記錄在案了,你還記下了老子的什麼罪證啦?”
韓陌阡不慌不忙地説:“首長如果要寫回憶錄,我可以比您本人提供的資料還要多。如果不寫呢,那這些資料就是我個人的財富了。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人同我分享。”
蕭天英再次哈哈大笑:“小韓你要知道,你這樣做是很危險的……我指的是對別人。”
韓陌阡説:“我對別的首長身上的這些事情不感興趣。首長是我們炮兵的戚繼光啊。”
蕭天英説:“你以為戚繼光是好當的啊?我比戚繼光老實多了,就這還不斷有人抓尾巴呢……啊,以後誰再敢説我是炮兵的戚繼光,我就……當然,他只要不犯錯誤,我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説完,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五
聊天聊到這個份上,就要進入了實質性階段了。
蕭天英説:“現在我們談正事。小韓你説説,你對七中隊的看法。”
“不知道首長要了解哪方面的情況?”
“隨便談談……唔,談談你對他們的印象,這些人將來會是個什麼樣子啊?”
韓陌阡想了想,説:“那我先請教首長一個問題,首長您認為在未來戰爭中,常規炮種會起多大的作用?”
蕭天英微微一笑,但很快就把笑容收斂了,他顯然對這個問題也是有過一番深思熟慮的:“從我掌握的情況看,西方各國的軍備都是日新月異的,世界軍事出現了新的格局。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東西方大國都十分重視核武器的發展,但是,本副司令認為,核武器這東西是個嚇人的東西,不能沒有,但多了用處也不大。我們是立足於保家衞國,不去搞侵略擴張,本土作戰,在未來的三二十年乃至半個世紀之內,常規炮種依然是戰爭的主角,至少我們的軍隊是這樣的。”
“我還要請教首長一個問題:如果沒有這個七中隊,對本軍區的炮兵是不是個損失?”
蕭天英沉吟了一下,説:“可以這樣認為,人才流失當然是個損失。但是話也不能説絕對了。炮兵那一套,又不是什麼尖端技術,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一茬一茬子兵也都有尖子嘛。”
韓陌阡説:“既然首長站在這樣的高度,那我就從七中隊的意義談點個人看法。我認為,如果僅僅從部隊教育訓練的實際看,留下一個七中隊和沒有這個七中隊都不至於產生太大的影響。而且,宏觀地長遠地看,七中隊的拿手好戲,被他們操練得出神入化的那些炮種,可以説已經遠遠地落後於未來戰爭的需要了。我敢斷言,不出二十年,某某某口徑榴彈炮和某某口徑加農炮都要從炮兵的序列裏被淘汰出去。”
蕭天英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説:“有這個可能。”
韓陌阡説:“近幾年有些國家提出了新浪潮,新軍事革命,武器裝備發展很快,科技含量越來越大,可惜我們國家這些年被耽擱了,都80年代了,我們的常規武器還是五幾式六幾式,差距確實是很大的。未來的裝備先進到什麼程度,眼下還不好估計,但是在世界一些局部戰爭裏,電子激光已經廣泛地運用於戰爭了,卻是有目共睹的。計算機技術運用於軍事領域,將給戰爭樣式帶來革命性的變化。未來戰爭再也不會是單純的面對面地廝殺了,常規武器甚至有可能失去用武之地。所以,改變軍官知識結構,由體能技能型轉向智能型提高,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蕭天英説:“是啊,大勢所趨,不可逆轉。在這個問題上我是出了名的保守派,就連我這個保守派也明白這個道理,還是要大力培養知識型的軍官。”
韓陌阡説:“我認為,一支部隊不僅需要先進的裝備,也不僅需要先進的知識,重要的是必須延續一股精神氣,也就是我們通常説的傳統。無論世界軍事革命出現多麼大的變化,但中國戰爭有中國戰爭的特點,我們還是要根據我們的實際情況鍛鍊幹部。在我看來,七中隊既不同於土生土長的幹部,也不同於稚氣未脱的學生官,他們先當兵,後上學,筋骨煉出來了,帶兵之道也揣摩出來了,如今又到理論的爐膛裏冶煉,土的洋的粗的細的都有了。可以這樣説,七中隊是在特殊時期通過特殊方式選拔出來的特殊人才,土包子比不了,洋秀才也比不了。蕭副司令,我不是投您所好,這塊實驗田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其實,我個人認為,恰好就是像七中隊這樣成長起來的軍官,才是最有戰鬥力的軍官。他們將成為我軍向科技建軍方向發展的一支重要的過渡力量。”
“説完了?”
“説完了。”
蕭天英站起身子,背起手,踱了兩個來回,又重新坐下,紅光滿面地看着韓陌阡説:“哈哈,我沒看錯,咱倆是好朋友。媽的,我就喜歡老兵,喜歡好老兵。我告訴你,這個院子裏,就咱倆是好朋友。”
韓陌阡心裏“硌噔”一聲:天啦,我什麼時候跟這麼大的首長交上朋友啦(更何況還是好朋友呢),這恐怕不是好兆頭。
蕭天英説:“你説完了,該我説了。一、我對你的一些新鮮觀點有興趣……聽清楚了,是有興趣,而不是完全贊同。二、你對七中隊的意義和對這些人的分析,本副司令基本同意。三、我已經於四個小時以前向你們炮兵黨委提了建議,擬調你擔任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政治部副主任兼政治教研室主任,主管七中隊的思想政治工作和政治課的教學。從正營職到副團職,官升一級。怎麼樣?”
韓陌阡怔了一下,説:“可是,我是個軍事幹部啊,去當政治部的副主任……”
蕭天英狡黠地一笑,説:“小韓你説説,一個排長,他是軍事幹部還是政工幹部?”
韓陌阡知道蕭副司令又設了個圈套讓他鑽,可是明知是圈套又不能不鑽,撓撓頭皮,只好説:“軍政都是他。”
蕭天英説:“這就對了。你那個芝麻官,在我的眼裏,也就跟個排座差不多。”
韓陌阡苦笑着説:“我早就預感到首長會下這麼一步棋。”
蕭天英故作驚訝地問:“怎麼,你還不想升官?”
韓陌阡説:“首長你都決定了,我想不想還不都等於零。”
蕭天英認真了:“啊,怎麼能説是決定呢?調動任免都是要經過一級黨委的,我個人哪有權利決定啊?我這只是建議……不過嘛,你也得做好準備。工作明天就開始移交,陪你愛人逛一個禮拜公園,然後你就給我……嘿嘿,你就給我等通知吧。”
一個禮拜才過了兩天,正式命令就下來了。
從內心講,韓陌阡並不太想去升那個官,機關里正缺着一個副處長,他是最有競爭力的,蕭副司令也知道這個情況,並且認為他是當然的人選。可是老人家現在改變了主意,而且看得出來是更大的信任。他韓陌阡不是個糊塗蛋,哪頭輕哪頭重,用心一掂就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