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6月21日
1.虎尾
6月21日他們終於進入了失落的津吉城,但並沒有碰到19世紀類似探險的記載裏所敍述的那些神秘浪漫的事件。這些20世紀的探險家們,揹着沉重的技術裝備,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他們攜帶的設備有光學測距儀、數據鎮定羅盤、裝有附屬發報機和微波轉發器的無線電頻率測向器。它們對於現代高速評估古代文明遺蹟的情況是必不可少的。
他們只對金剛石感興趣。謝里曼①在發掘特洛伊城時,只對金子感興趣。他花了三年時間。羅斯希望三天就能找到金剛石。
①謝里曼(1822—1890),德國考古學家,曾在希臘和小亞細亞發掘特洛伊遺址、邁錫尼遺址等。
根據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電腦模擬的結果,找到金剛石的最佳方法是先草繪一幅城市平面圖。有了這幅圖,就可按照城市結構佈局比較容易地推斷出金剛石礦所處的位置。
他們希望六小時內就能給製出這樣一幅可用的平面圖。使用無線電頻率轉發器,他們只要站在建築物的每個角上,按一按無線電遙控器,營地上兩台間隔較寬的接收機就可記錄下信號,這樣電腦就可繪製出二維平面圖。但是廢墟的面積很大,覆蓋面超過3平方公里。無線電測繪會使他們進入濃密的樹林,彼此相隔很遠。考慮到先前的考察隊所遭的不測,這樣做似乎不明智。
他們另選了一種在地球資源技術服務公司裏被稱之為“虎尾法”的非系統測繪法。(這是公司中的謔稱:找虎的方法之一就是不停地往前走,直至踩到虎尾。)他們穿過建築物的廢墟,避開遊動的蛇和匆匆躲入幽暗處的大蜘蛛。這裏的蜘蛛大如手掌,還發出很響的喀嚓聲,這真使羅斯頗為吃驚。
他們注意到,雖然很多地方的灰巖已坑坑窪窪、破碎不堪,但是石建的質量卻相當之高。所到之處,他們都可見到半月形的門窗設計,這似乎是一種文化基調。
然而,在他們所經過的房間裏,除了弧狀造型外,並沒有什麼其他特色。總體上看,房間都呈長方形,面積大致相同,牆上光禿禿的,沒有裝飾。在經歷了數世紀的風風雨雨之後,他們已找不到任何手工藝品——雖然埃利奧特最後偶然找到一根圓盤狀石搗棍。他們推測,這是當時人們用來搗制香料或糧食用的。
他們在這座既無生氣又無特點的廢墟城市中越往前走越感到煩躁不安。此外,他們還感到異常不便,因為他們無法説出這些地方的名字。於是,他們便給不同的建築任意取上個名字。卡倫·羅斯發現一間牆上鑿滿小洞的房間。她説這房子一定是郵局。從此,這房子便被稱作“郵局”。
他們看到一排小房間,裏面有栽本欄杆的洞。芒羅認為這是監獄的牢房,不過顯得特別小。羅斯説,也許這裏的人矮小,或者是為了達到懲罰的目的而故意建造得這麼小。埃利奧特則認為,這或許是動物園的籠子。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麼所有的籠子都一般大小呢?芒羅指出,沒有觀看動物的規定。他堅持認為這是牢房。於是,這些房子便被稱為“監獄”。
在監獄附近,他們發現了一個被他們稱為“運動場”的開闊場地。很顯然,這是一個運動場或訓練場。有四根高大的石柱,石柱頂端有一個已經毀壞的石環。顯然,這些石柱是用來進行繩球這樣一類比賽的。在運動場的一角豎着一根離地面不到五英尺的橫槓,使這裏看起來像個叢林體操館。埃利奧特根據這個矮槓子得出結論説這是一個兒童遊樂場。羅斯堅持認為當時的人矮小。芒羅在想,這個體操館是不是士兵訓練場。
他們繼續往前搜尋,大家都意識到他們的各種説法只不過反映了他們的先入為主的見解而已。這座城既無斑斕的色彩,又無令人遐思之處,他們只是在做一種羅夏墨跡測驗①。他們需要了解的是曾經建設過這座城的人和他們生活的客觀情況。
①羅夏(1844—1922),瑞士精神病學家。羅夏墨跡測驗用以測知患者的人格結構。
有一個現象儘管本來就一直存在着,可是他們過了很長時間才慢慢意識到。在許多房間裏,都有一面牆上長滿了墨綠色的黴菌。芒羅注意到,這些黴菌跟窗户裏透進來的光,跟空氣的流通或其他他們能説出的因素並沒有關係。在一些房間裏,黴菌密密麻麻長到牆壁一半高的地方,然後齊刷刷地停在一條水平線上,像是刀子切過一樣。
“真他媽怪,”芒羅説道。他仔細看着黴菌,用手指在上面抹了一下,手指上沾上了藍色顏料的痕跡。
就這樣,他們發現了曾上過顏色的精美的淺浮雕,這種浮雕全城到處都有。然而,因為凹凸不平的雕刻表面長滿了黴菌,灰巖上麻麻點點,要解釋這些雕像是不可能的了。
吃午飯時,芒羅説遺憾的是他們沒有帶一組藝術歷史學家前來修復這些淺浮雕。“他們用燈光和器械馬上就能弄清這是怎麼回事。”他説道。
德古斯托和其他一些人所發明的藝術品鑑定最新技術採用了紅外線和影像增強法。剛果考察隊就具備現場運用這一技術的必要設備。起碼值得一試。吃完午飯後,他們就帶着攝像機、一盞紅外夜間照明燈和那台電腦顯示屏回到廢墟現場。
經過一陣擺弄,他們架設了一個系統。他們用紅外光線照射石壁,用攝像機拍下圖像,然後通過衞星把圖像輸入休斯敦的數字電腦程序,再把處理過的圖像傳送到他們的便攜式顯示系統上,這樣他們就能看到壁畫的真面目了。
用這樣的方式看淺浮雕倒使埃利奧特想起了夜視鏡。如果直接觀察牆壁,除了深色的苔蘚、地衣和凹凸的石頭外,什麼也看不到。但是如果看一看這台小型電腦屏幕,就會看到原畫上充滿生氣、栩栩如生的場面。他記得,這個辦法“很別具一格,雖然我們處在叢林中,但我們卻能借助於器材這種非直接的方式來觀察所處環境。夜晚用夜視鏡,而白天則用攝像機。我們用器材來觀察用其他辦法觀察不到的東西,我們完全依賴這些器材”。
還有一點使他感到奇特:由攝像機錄下的信息先得傳輸2萬多英里,然後才傳回到只有數英尺之遙的顯示屏上。他後來説,這是“世界上最長的脊髓”產生出的奇特效果。即使以光速傳送,信號的發送也需1/10秒。因為休斯敦的電腦需要經過短暫的處理,所以圖像並不是同步地在屏幕上顯示,而是要慢半秒鐘左右。這一延緩幾乎注意不到。這些畫面使他們首次能深入地瞭解這個城市和它的居民。
津古城的人是個頭較高的黑人。他們長着圓圓的腦袋,體格健壯,外貌酷似2000年前從高原上的大草原首批進入剛果北部的講班圖語的人。從壁畫上可以看出他們生氣勃勃、精力充沛:儘管氣候炎熱,但是他們偏愛穿裝飾精美、色彩豔麗的長袍;他們性情豪爽、儀態大方。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們都與眼前這毫無生氣、已經消亡了的文明結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第一批解密的濕壁畫顯現出集市的場景;賣者蹲在地上,身旁擺着編制精巧的籃子,裏面盛着圓形物品,而買者站在一旁和他討價還價。起初,他們認為那些圓東西是水果,但羅斯斷定是金剛石。
“那些都是包在斑晶裏未經切割的金剛石,”她看着顯示屏説道,“他們是在賣金剛石。”
這些壁畫使他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津吉城的居民後來到底怎麼了?這座城顯然是被遺棄而不是被摧毀的——沒有發生戰爭或受到入侵的跡象,也沒有任何發生過大地震或自然災害的證據。
羅斯認為這個金剛石礦已開採殆盡,因而這座城也如同歷史上其他許多礦城一樣被遺棄了,這是她最擔心的。埃利奧特認為是瘟疫或疾病徵服了居民。芒羅説,他認為應歸咎於大猩猩。
“別笑,”他一本正經地説,“這是火山區。由於火山爆發、地震、乾旱、草原火災,動物都瘋了,行為完全反常了。”
“大自然發狂啦?”埃利奧特問道。他搖搖頭。“這兒的火山每隔幾年才噴發一次,可我們知道,這座城已存在了幾個世紀。不可能是那樣的。”
“或許發生了宮廷革命,政變。”
“那與大猩猩有何相干呢?”埃利奧特問道。
“就有這種事嘛,”芒羅説道,“在非洲,一旦發生戰爭,動物就變得古怪起來,你知道吧。”接着,他講述了發生在南非的狒狒襲擊農舍和發生在埃塞俄比亞的狒狒襲擊公共汽車的事。
埃利奧特無動於衷。像這種認為世事反映在自然界的想法是很古老的——至少像伊索寓言和科學的起源一樣古老久遠。“自然界與人類的事毫不相干。”他説道。
“哦,毫無疑問,”芒羅説道,“可是自然的世界已所剩無多了。”
埃利奧特不願附和芒羅。事實上,一個著名的學術論題爭論的正是這個問題。1955年,法國人類學家莫里斯·卡瓦利發表了題為《自然之死》這篇引起爭議的論文。他在文中寫道:
100萬年前,地球上是一片荒野,我們可以稱之為“自然”。在這片荒野之中,有着一些小塊小塊的人類聚居地。無論是生火取暖的洞穴裏,還是後來建了住宅和開有耕地的城市,這些聚居地顯然已不屬自然。在隨後幾千年裏,人類聚居地周圍的自然地域逐漸減少,不過這種趨勢在幾千年中都沒有被發覺而已。
即使在300年前的法國或英國,大城市外面依然是大片荒野。在這些荒野上,野獸依然像過去數千年中那樣自由出沒。然而,人類的擴張在無情地繼續着。
100年前,也就是歐洲偉大的探險家們最後輝煌的時代,大自然的面積鋭減,致使它成了一個新奇之物。也正是這個原因,非洲探險激起了19世紀人類的想象。進入真正的自然世界會得到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而這卻是大多數從來到這個世界到離開這個世界都在人造環境中生活的人永遠也感受不到的。
20世紀,自然平衡已發生鉅變。實際上,人們可以説,自然已消失。野生植物被栽培在温室裏,野生動物被關進了動物園和狩獵公園:人造環境成了以前比比皆是的自然景觀的紀念品。可是,關在動物園或狩獵公園裏的動物過的並不是自然生活,就像生活在城市裏的人過的不是自然生活一樣。
今天,我們被人類及其創造物所包圍。人類無法逃避,全球範圍內到處如此。大自然成了人們心中的幻想,成了難圓的舊夢,早就一去不復返了。
羅斯把正在吃飯的埃利奧特叫到一邊,指着天線旁邊的電腦説:“拍發給你的電文。又是你的那個朋友。”
芒羅咧嘴笑了笑。“就連在叢林中,也是電話不斷呀。”
埃利奧特走過去看屏幕:電腦語言分析需輸入更多信息能提供否?
埃利奧特鍵入:什麼信息?
更多聲音信息——傳送錄音
埃利奧特鍵入:好,如果有。
錄音頻率22—5周——很重要
埃利奧特鍵入:明白。
短暫停頓後屏幕上又出現:埃米好嗎?
埃利奧特稍作猶豫,繼而鍵入:好。
向大家問好。屏幕上出現這幾個字母后信號中斷。
傳輸中斷。
一陣較長的中斷。
屏幕上傳來西曼斯的信息:極好消息。已找到斯温森夫人。
2.斯温森消息
埃利奧特一時未認出這個名字。斯温森?誰是斯温森?是傳送有誤嗎?突然他想起來了:斯温森夫人!是發現埃米的人,是那個把埃米從非洲帶出來,又把她捐贈給明尼阿波利斯動物園的婦女。這幾周她一直呆在婆羅洲。要是我們知道埃米媽媽不是土著人所殺就好了。
埃利奧特焦急地等待西曼斯的下文。
他看着這條電文。他一直聽説埃米的媽媽被巴吉閔迪村的村民所殺,説她是因覓食而被殺,於是埃米就成了孤兒……
什麼意思?
母已亡,未被食。
村民們沒有殺死埃米媽媽?她早就死了?
解釋。
斯温森有照片,能傳送嗎?
埃利奧特的手指飛速在鍵盤上敲擊。
%%請發送。
過了似乎顯得特別漫長的停頓之後,屏幕接着出現了自上而下快速掃描出來的圖像信號。不等照片完全在屏幕上顯示出來,埃利奧特就知道整個照片的樣子了。
這是一張被砸碎了腦袋的大猩猩屍體的原始快照。它躺在一片板結的泥地上,大概是在當地的一個村莊裏。
這時埃利奧特感到,一直困擾他並使他數月來一直痛苦不堪的那個謎好像有了答案。要是他們發現她的時候她還沒有……
閃亮的電子圖像漸漸暗下來。
埃利奧特的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大堆疑問。砸碎腦殼的事發生在偏遠的——據認為是無人居住的——剛果河地區,也就是在白骨之地。可是巴吉閔迪村則是盧布拉河畔的一個貿易村落,離此地有100多英里。埃米和她死去的媽媽是怎麼到達這個村子的呢?
羅斯問道:“有問題?”
“我弄不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需要問——”
“問之前先查看一下已收到的信息,”她説道,“全都存在電腦裏了。”她敲了一下重複鍵。
先前傳送的談話內容又重現在屏幕上。埃利奧特再度細看西曼斯的答覆時,有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母已亡,未被食。
為什麼她媽媽未被吃掉?大猩猩肉是可吃的——而且在剛果河流域的這一帶是很珍貴的肉食。他鍵入問題:
為何母未被食?
母嬰被蘇丹土著軍巡邏隊發現/母嬰經5天被送到巴吉閔迪向遊人出售。斯温森在場。
五天!埃利奧特迅速鍵入一個重要問題:
在何處發現的?
答覆:剛果未知地域。
具體説明。
詳情不知。一陣短暫停頓後屏幕上又顯示:這裏還有照片。
他鍵入:請發送。
屏幕上先是一片空白,然後自上而下出現掃描圖像。現在他看清了一個被砸碎的雌猩猩的腦殼。在這個大腦殼旁邊,躺着一隻黑色小動物,手和腳緊握着,正張着嘴大叫不止。
是埃米。
羅斯把收到的信息重看了好幾遍,最後是一張埃米嬰兒時的照片——瘦小、烏黑,正在叫喊。
“難怪她會做惡夢呢,”羅斯説道,“她很可能親眼見到她媽媽被殺的情景。”
“那麼,起碼我們可以肯定殺害她媽媽的不是大猩猩。它們並不互相殘殺。”埃利奧特説。
“眼下,”羅斯説,“我們什麼也無法肯定。”
6月21日晚,一片寂靜。為了省電,晚上10點他們關掉了紅外夜視燈。幾乎就在同時,他們覺察到營地外面的樹葉叢中有動靜。芒羅和卡希加把槍從背後轉到前面端起來。沙沙聲在增大,他們聽到一聲奇特的嘆息聲,一種喘息聲。
埃利奧特也聽到了,他感到毛骨悚然。這跟第一支剛果考察隊錄像帶上所錄到的聲音完全一樣。他打開錄音機,把麥克風轉了個方向。大家都十分緊張,非常警惕地等待着。
可是一個小時過去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們四周的樹葉在動,但是他們什麼也看不見。將近午夜時分,帶電的防禦柵欄冒了一陣火花。芒羅把槍對着那個方向開了幾槍。羅斯按下夜間照明的燈,整個營地上一片紅光。
“你們剛才看見什麼了嗎?”芒羅問道,“你們看見了什麼東西?”
大家都搖搖頭。誰也沒有看見什麼。埃利奧特聽了聽錄音帶,不過他只聽見了刺耳的槍聲以及火花的噼啪聲。沒有呼吸的聲音。
後半夜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