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比起韓秋雲和陳墨涵,梁大牙和朱一刀的路就要走得輕鬆得多,他們的肚子裏沒有多少學問,也就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一邊趕路,梁大牙一邊給朱一刀講故事——
“從前,咱們藍橋埠有個老先生,是個畫畫的,別的不畫,專畫壽桃。他畫的壽桃有面盆大,方圓幾十裏的人家做壽,都來買他的壽桃畫。可是這個老先生卻怪,一天只畫一張,不夠賣,要預先訂貨。老先生的兒媳婦不樂意了,跟老先生説,為啥一天只畫一張呢,多畫幾張不是多賣錢麼?老先生説:你知道個啥?我一天只畫一張,賣的是一塊大洋,況且不是人人都能買上的,越是買不到,越是稀罕,物以稀為貴麼。要是一天畫上十張八張,多了,誰也不稀罕了,一張畫恐怕賣不了十個銅鈿。兒媳婦聽了卻不當真,心想是老東西脾氣古板,自己打了主意,要把公爹的絕活學過來。有一天,老先生又關門畫畫,兒媳婦就趴在門縫上往裏看,這一看可了不得,你猜猜她看見了個啥?”
已經是三更時分了,曠野裏朦朦朧朧,遠山的廓影依稀可見。朱一刀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中看着梁大牙的後背,有氣無力地説:“猜不出她看見了啥。”
“嘿嘿,”梁大牙咧開大嘴笑了,“老先生的兒媳婦這回算是開了眼界,她看見了她的公爹脱了大襠褲子,正蹲在腳盆旁邊泡屁股呢。”
“咦唏,那是個啥名堂?”朱一刀來了一點精神,憨憨地問。
梁大牙又笑了一聲,“那腳盆裏裝的不是洗腳水,是兑好了的墨。老先生把屁股泡好了,也不站起來,就在原地挪個窩。地上有張草蓆子,席子上攤着一張宣紙。老先生拿穩了架勢,往紙上一屁股坐下去,再站起來,一張壽桃就畫成了。”
“咦——唏!這畫畫得太邪門了。”朱一刀抽動鼻子,像是嗅着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圓圓的臉上擠滿了疑惑,又問:“這一下,老先生的兒媳婦該學會了吧?”
梁大牙又是齜牙一笑,説:“學是學會了,可是輪到她畫就不是那個樣兒了。”
“咋回事呢?”朱一刀估摸精彩的故事還在後頭,咂了咂嘴,等待下文。
可是,沒有下文,梁大牙的故事戛然而止。
前面的路口出現了一隊黑壓壓的人影,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向這邊運動。
梁大牙看得分明,一把扯過朱一刀,鑽進了路邊的樹叢裏。
果然是隊伍,行動顯得很倉促,有些亂糟糟的,有人肩挑,有人背扛,看樣子帶了不少東西。一行約莫五六十個人,急匆匆從東向西而來。走近了才聽見喘氣聲,間或聽見有人喊:“快,後面的跟上!”梁大牙和朱一刀憋着氣,一動也不敢亂動。眼下雖然他們已經知道這是中國人的隊伍了,可是中國人的隊伍多如牛毛,是好是歹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分得清楚的。分不清楚,就不敢貿然行事。
“大牙哥,像是國軍。”朱一刀趴在梁大牙的耳邊説。
“噢,”梁大牙猴着腰,賊乎乎地盯着路面,點點頭説,“像。”忽然又説,“他孃的,那人像是秦一飛。”説着眼睛就瞪大了,腮幫子倏然繃緊。
朱一刀驚問:“秦一飛是誰?”
梁大牙沒有吭氣,仍然目視前方,那顆突兀的牙齒咬在下牙上,咯咯作響。秦一飛是土匪姚葫蘆的表侄,從前在洛安州讀過書,後來到姚家圩子給姚葫蘆當管家,是姚葫蘆的重要心腹。
“你給我把眼睛睜大一點,看着有沒有一個缺耳朵的人。”梁大牙惡狠狠地對朱一刀説,然後從褲腰裏摸出一把尖刀。
姚葫蘆當年是梁大牙的老子梁山泡的把兄弟,兩人合夥做木材生意,姚葫蘆貪了昧心錢,被梁山泡削掉了兩隻耳朵。後來姚葫蘆當了土匪,竟然派人把梁山泡兩口都殺了。自從日本鬼子打進了洛安州,姚葫蘆就跑出了凹凸山,聽説到什麼地方當什麼鳥毛灰司令去了,沒有想到今天在這裏撞見了。
狹路相逢,梁大牙分外眼紅,心裏琢磨,一旦瞅準姚葫蘆,先手刃了老賊,報了殺父殺母之仇再説。憑他這一身功夫,月黑風高,不愁跑不脱。
不知是僥倖還是緣分使然,梁大牙在那支隊伍裏沒有發現姚葫蘆。那支隊伍也沒有發現他和朱一刀。五六十人的隊伍行動起來迅疾無聲,看起來像逃命,飛天遁土一般,轉眼就沒有了蹤影。
鑽出樹叢,朱一刀拍拍屁股問:“咋辦?”
“啥咋辦?”梁大牙還在懵懂,反問道。
“咱們還往前走嗎?”
梁大牙想了一下,説:“當然還得往前走。”
梁大牙尋思,雖然沒有見着姚葫蘆,但是看見隊伍裏那個人像秦一飛,這支隊伍八成是姚葫蘆的了。再一琢磨,這支隊伍急急如喪家之犬,八成是被什麼人追着,説不定就是劉漢英的隊伍攆在後面。前幾年,劉團長的隊伍既打共產黨,又打姚葫蘆,要繳姚葫蘆的械,曾經開過幾仗。跟在後面的假使是劉漢英的隊伍,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一來他從軍有路,二來他可以給劉團長的隊伍帶路去逮姚葫蘆,於公於私都是再划算不過了。
可是朱一刀卻不這麼想,朱一刀説:“這會兒過的是咱中國人,説不定攆他們的是日本人呢。再往前走,沒準要撞鬼。”
梁大牙一拍腰刀:“怕個卵子。是日本鬼子咱就跑,跑不脱咱就拼,拼不過就算了。不是要抗日嗎,砍頭不過碗大的疤,小腿一伸拉xx巴倒。你要是怕鬼子,儘可以回頭去攆姚葫蘆。但是咱們有言在先,往後再讓我撞上,你恐怕就成朱葫蘆了。”
朱一刀吸了一口冷氣,他知道梁大牙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當然也清楚,梁大牙説話向來是作數的。朱一刀不敢繼續説三道四了,只得跟在梁大牙的屁股後面,悻悻地繼續往前走。約莫又走出二三里地,還是沒見有人追過來,亂糟糟的心裏才踏實了一些。
走了一程,梁大牙氣壯山河地説:“朱一刀你把腰桿挺直了,別陰死陽活的。再走五里地,就到蓼城了。見到劉團長,咱先要一盆紅燒肉。”
經過一路驚嚇,朱一刀就沒有梁大牙那麼樂觀了,臉色沮喪地説:“鬼子都打到藍橋埠了,劉團長他們還能在蓼城嗎?説不定早就跑球了。”
梁大牙想了想,説:“就算他們跑球了,到了蓼城也好打聽他們的去處。”
朱一刀仍然信心不足,説:“找到了劉團長,他要不要咱們還是兩説。”
梁大牙有些光火,他最看不起光説泄氣話的娘娘腔,最討厭人家翻他的眼皮子。梁大牙一梗脖子説:“他憑啥不要?咱兩個壯漢去抗日,又不是去白吃飯,他歡喜都來不及,豈有不要之理。再説眼下吃沒東西吃,睡沒場子睡,這山野又冷得要死,傢伙都凍縮了一大截,不去蓼城,又能去哪裏?”
朱一刀可憐兮兮地嘆了一口氣,説:“大牙哥,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有跟着你走了。走吧,反正是你走到哪裏我也走到哪裏。咱倆是一條繩子上拴的兩隻螞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
梁大牙嘿嘿一笑,説:“這就對了。”
再往前走,實在是餓得心慌腿軟。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朱一刀才後悔起來。逃出藍橋埠那陣子,真不該聽陳墨涵的慫恿,跑到凹凸山來找甚麼卵子隊伍。早知道要受這份死罪,還不如跟鄉親們一起跑河東呢。
梁大牙説:“還想聽故事麼?”
朱一刀説:“能當飯吃麼?”
梁大牙笑笑,説:“不能管飽,卻能解渴。”於是清了清嗓子,張嘴要講,卻又停住了,想了想才問:“前頭講到哪裏啦?”
朱一刀皺着眉頭也想了想,説:“好像是講到兒媳婦看見公爹用屁股畫壽桃。”
“噢,對了。”梁大牙咂咂嘴,又津津有味地講了起來——
“這一下,兒媳婦快活了,自以為自己得到了家傳秘訣,學會了畫壽桃的竅門,回到房裏就往洗腳盆裏倒墨兑水,然後學着公爹的架勢,脱掉褲子泡屁股。泡了半個時辰,也往席子上挪,在宣紙上坐了一個屁股印。嘿嘿,別説,還真有些像。第二天,兒媳婦歡天喜地拿到街面上賣,可是賣了一個晌午也沒有人買。倒是有人來看她的畫,看完了,笑笑,就走了。兒媳婦心中納悶,都是一樣的貨色,怎麼公爹的畫別人搶着買,咱的畫就沒有人要了呢?比起公爹,自己的屁股又嫩又白又厚實,印出的壽桃富態又圓滿,咋就偏偏賣不出去呢?於是就截住人問。起先人家不肯講,問急了,人家説了,這位大姐,你這壽桃畫得好倒是好,就是有兩個毛病,一是太肥,肉乎得淌油,怪膩味的;二呢,少了件東西。你看你家公爹的畫,壽桃中間還有個把兒,可是你這壽桃中間卻沒有把兒。”
朱一刀沒聽明白,迷迷糊糊地問:“兒媳婦的畫,怎麼就沒有把兒呢?”
梁大牙回頭看了朱一刀一眼,説:“你真是個傻卵。你想啊,兒媳婦是個女人,褲襠裏少了個物件,往下一坐,能坐出那個把兒麼?”朱一刀這才恍然大悟,想了一會兒,撓撓頭皮又問:“那位老先生和他的兒媳婦是誰呀?我怎麼沒有聽説過藍橋埠有這麼個人家啊。”
梁大牙聳聳鼻子,怪聲怪氣地笑笑,説:“是陳墨涵的爺和陳墨涵的娘。”
朱一刀起先還當是真的,齜着牙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對勁兒,説:“不像。陳墨涵他爺是舉人,不是畫畫的。陳墨涵他娘是縣太爺家裏的千金,也是不畫畫的。你這故事……怕是假的。”
梁大牙哼了一聲,嘿嘿一笑説:“狗日的陳墨涵不跟老子走一條道兒,老子編個瞎話窩囊他的爺和他的娘。”
二
直到天色啓新,東方已經泛白了,梁大牙和朱一刀才摸進蓼城東門外的榆林寨。沒等他們去找隊伍,隊伍卻先找到了他們——剛剛進寨,就被兩個莊稼漢模樣的人跟上了,兩杆硬火抵着屁股根,把他們送進一所農家小院。押解他們的漢子管這裏叫支隊部。
後來就來了一個官長模樣的人,頭上戴着坑坑窪窪的八角帽,梁大牙從前見過,那叫紅軍帽,可是官長身上穿的卻是灰色的八路粗布制服,二十多歲年紀,中等個頭,右肩斜挎着一個牛皮包,左肩上挎着一把盒子炮。
梁大牙認得幾十個字,眯眼一看那官長臂上佩戴的小牌牌,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媽那個——蛋!遇上八路了。
八路官長模樣的人倒很隨和,雖然沒有親熱的意思,但是臉上表情也沒有顯出敵意。八路官長在大方飯桌旁邊扯過一條凳子坐下,摸出一片舊報紙,一邊捲煙卷,一邊問話:“你們是幹什麼的?”
梁大牙是見過世面的人,此時並不怯乎,愣愣地看着八路官長,反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
八路官長抬起頭來,很注意地看了梁大牙一眼,説:“我們是八路軍凹凸山抗日遊擊支隊。”
梁大牙點點頭,這才大大咧咧地介紹自己:“我是藍橋埠瑞泰米店的前門掌櫃梁大牙,他是藍橋埠篾匠朱大財的兒子朱一刀。”
“哦——,”八路官長噓了一聲,站了起來,説:“我説怎麼看着眼熟呢,原來是梁大牙梁先生呵……”説着,就向梁大牙走了過來。
梁大牙有點意外,又有點得意,感到自己名氣很大,連八路軍官長都曉得。得意之中又有點犯糊塗——他的確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結識過眼前這位八路官長,便傻呵呵地問:“你是誰?”
“梁先生不記得啦,前年我在藍橋埠被人追捕,掛彩後,鑽進瑞泰米店,就是你梁大牙梁先生把我藏在條案下面,救了我一條命啊。”梁大牙這才想起來,是有這麼一回事。那時節他還以為那個人是個逃命的賊呢,沒有想到竟然是個八路軍的長官。
“梁大牙先生同情革命,有正義感,是我們不應該忘記的。”八路官長又説。
梁大牙心裏想笑,暗想,啥叫同情革命有正義感呢,咱梁大牙就是這樣的人,誰軟了咱拉誰一把,誰橫了咱踢他一腳。那天被追的是你咱幫你,被追的要是別人,咱也照幫不誤。還有,這位八路官長一口一個梁先生,叫得梁大牙多少有點難為情。自己琢磨,咱一個糴米糶糧的夥計,算什麼先生呢?從小到大,咱只有一個名字,就是梁大牙。再一想,梁先生就梁先生吧,反正比叫梁大牙受用多了。
八路官長此刻已是笑容滿面了,讓人給梁大牙和朱一刀各上了一碗洛安州瓜片茶,然後問道:“二位這是要往哪裏去呀?”
梁大牙一仰脖子,咕咕咚咚一陣牛飲,喝完,捋起袖子抹了抹嘴巴説:“我説長官,能不能給咱弄點飯吃?咱一天一夜沒沾水米了。”八路官長一拍腦門,説:“我倒是把這茬子事給忘了。”扭頭向一位端着盒子炮的漢子揮了揮手。那漢子掖起盒子炮出了門,不多一會兒,便託着盤子端進來兩隻粗瓷大盆和兩隻藍花海碗,一盆蘿蔔燉肉,一盆大米乾飯。跟着漢子進來的還有一個人,白淨面皮兒,個子不高不低,身子骨有點單薄,也戴着八角帽,胳膊上還挎着繃帶,有新滲出來的血跡。
八路官長跟白淨面皮兒打了個招呼,説:“張主任,你怎麼出來了?別傷了風。”
那個被叫作“張主任”的白淨面皮兒説:“這點輕傷算什麼,不妨事。”説着,向梁大牙和朱一刀看了看,問道:“新來的?”
八路官長説:“這兩位是我的老相識,這位梁先生還救過我的命,是條好漢。”
張主任“哦”了一聲,衝梁大牙和朱一刀點了點頭,便坐到長凳上,很有興趣地看着梁大牙和朱一刀。
梁大牙和朱一刀卻顧不上旁人了,連一句多話也不想説了,撲上前去,各自盛了冒尖一大碗,噼裏啪啦猛往肚子裏填。趁着吃飯的工夫,梁大牙動開了心思。他記得這位八路官長那次在藍橋埠掛彩,正是國軍劉漢英的隊伍打的,眼看他和姓劉的是仇人了,萬萬不可跟他講明自己要去投奔劉漢英。
吃飽喝足了,梁大牙對八路官長説:“藍橋埠被日本鬼子佔了,大夥都跑了,咱們二人也是跑反。”
八路官長笑了笑,説:“藍橋埠人跑反都往河東跑。我看你二人晝夜兼程來蓼城,想必是要找劉漢英投軍吧?”
梁大牙吃了一驚,心想認了吧又覺得不妥,再説不認吧也不妥。暗自琢磨,這個八路官長了不得,是個火眼金睛,可不是好糊弄的。真人面前不能説瞎話,説了就露餡。
見梁大牙不吭氣,八路官長又説:“蓼城也被日本人打下來了。昨晚半夜我們配合劉團長的部隊打了一陣,沒能擋住,劉團長他們就撤退了。我們奉命留下游擊幾天。”又問:“劉漢英的部隊也是往西走的,分成好幾撥呢,你們一撥也沒遇見?”
梁大牙嘴裏應答説沒遇見,心裏卻懊悔不已——他孃的,昨晚分明是遇上了,卻以為是姚葫蘆的人馬,要找的隊伍肩碰着肩,偏偏讓自己給誤了。轉個念頭,又犯疑惑——敢情這位八路官長跟劉漢英不是仇人麼?聽他口氣,昨晚他們還聯手打仗呢。
像是看透了梁大牙的心思,八路官長笑了笑,説:“梁先生恐怕還不曉得,劉漢英雖然同我們鬧過摩擦,但那是咱們中國人自己的事。如今日本侵略者打進來了,我們就結成了民族抗日的統一戰線,不論是國民黨的軍隊還是共產黨的軍隊,就成了弟兄,齊心協力跟日本人打。你看,張主任就是昨夜在蓼城掛的彩。我看二位也是無家可歸,梁先生又是一個深明大義的壯士,如果願意參加八路軍,我們十分歡迎。”
梁大牙現在對“梁先生”這個稱呼已經感到習慣了,並且覺得很受用,覺得八路官長待人很有禮節,把人心裏弄得怪舒服的,因此問道:“你們有多少條槍?”
八路官長的眼皮跳了一下,和那個叫張主任的人對視一眼,説:“我們全支隊眼下只有三百多條槍。不過,我們計劃下半年搞到一千條槍。”
梁大牙又問:“你們有多少人?”
八路官長還沒有説話,一直默默觀察他們的張主任悠悠地開腔了,不冷不熱地説:“怎麼,梁先生看不起啊?實話説了吧,我們眼下人是不多,可是全中國抗日同胞都是我們的人。梁先生掰着手指算一算有多少?四萬萬五千萬啊。”
一直沒有吭氣的朱一刀這時候冷不丁橫着插進來一槓子,愣頭愣腦地問:“有軍餉麼?”
八路官長説:“我們遊擊支隊的軍餉是由日本人發的。能發多少,那就要看仗打得怎麼樣了。自然,當八路是發不了財的,但是,當八路做的事,要比發財要緊得多。”
梁大牙不滿地橫了朱一刀一眼,問道:“朱一刀,你説説看,這個八路咱當還是不當?”
朱一刀愁着臉想了一會兒才説:“大牙哥,我聽你的。”
朱一刀正在説着話的時候,門外暗了一下。
梁大牙抬起頭來,往門邊瞟了一眼,看見進來的是兩個青年女子,其中的一個穿着灰布制服,跟八路官長穿的制服一個樣子,但帽子不是坑坑窪窪的八角帽,樣子跟國軍的帽子有點像,上面綴有青天白日帽徽,腰裏還扎着一根寬寬的牛皮帶,精神氣兒很足。
這一瞬間,梁大牙就有了一個新奇的發現——同樣是灰色的粗布制服,穿在那位青年女子的身上,就要比穿在八路官長和那個張主任的身上要好看得多。這個八路官長臉黃不説,也太瘦了一點。那個張主任像個書生,穿上灰不溜秋的粗布制服,肥大且臃腫,更是顯得鬆鬆垮垮的。可是人家女八路就不一樣了,制服穿得得體,小皮帶把腰一束,身段子苗苗條條的,小臉蛋兒白裏透紅,讓人看着心裏舒坦。這麼一比較,一個臨時性的念頭就在梁大牙的腦子裏出現了,於是轉過臉去,對八路官長説:“也好,這個八路咱就先當着試試。”
八路官長説:“那太好了,我們歡迎。”
梁大牙説:“不過咱把話講在前面,當八路打鬼子咱沒二話説,砍他個龜孫咱不帶眨的。可是我聽説你們紅軍八路軍的隊伍管人管得死,咱可是自在慣了,不稀罕讓人在頭上安個緊箍咒,要是弄得咱不自在,咱小腿一尥就跑他孃的。你説行麼?”
顯然,這個問題八路官長是沒有思想準備的。八路官長的眉頭皺了皺,又轉過臉去看了看張主任,張主任的臉上卻沒有表情,無所謂的樣子。八路官長説:“打鬼子抗日是第一要緊的,別的事情往後再説。”
梁大牙又問:“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個叫楊庭輝的人?”
八路官長淡淡一笑説:“本人就是楊庭輝。”
梁大牙吃了一驚,倏然後退一步,很認真很全面地從上到下看了楊庭輝幾眼,嘴裏嘟嘟囔囔:“我的個天,你就是楊司令啊?人家都説楊司令有三頭六臂,是個飛檐走壁刀槍不入的人物,跺一跺腳,半個凹凸山都是抖的,你真有那麼大的本事麼?照我看來,你就像個教書先生呢,未嘗有那麼神吧?”
除了那個一直板着臉的張主任,滿屋子的人都笑了。新進來的兩個青年女八路笑得把嘴都捂上了。楊庭輝也是滿面紅光,走過來拍拍梁大牙的肩膀,説:“那些都是人家瞎傳的,嚇唬日本鬼子的,越傳越玄乎。別説刀槍不入了,個對個,我連你也打不過。像你這樣學過武功的,在我們的隊伍裏,是可以大顯身手的。”
一句話撓到了梁大牙的癢處,梁大牙得意地向四周瞟了一圈,看見兩個青年女八路衝着他笑得尤其燦爛,心裏頓時一熱,一句話便衝口而出:“那好,他孃的這個八路咱就當上了。”説完,並且站起身,出其不意地把楊庭輝頭上的八角帽摘了下來,扣在自己的頭上,戴了一下,不合適,又摘下那個青年女八路頭上的軍帽,這下覺得合適了,便把楊庭輝的那頂軍帽捂在朱一刀的頭上,大大咧咧地説:“不過呢,咱還是先當着試試,合適了咱就當到底,不合適了再説。”
三
對於當八路,梁大牙最初的想法是當着試試,而且還是看在那個青年女八路的面子上,可是一試就試上了癮。參加八路後的第一仗,別的新八路大都嚇得哆嗦,梁大牙卻跟着那些老八路掄着大刀片子往上衝。他覺得殺日本鬼子跟揍地痞無賴二混子沒啥太大的區別,殺人這個活計沒多少大學問。
十多天後,遊擊支隊裏又陸續來了百十個跑反的難民,楊庭輝挑了二十幾個凹凸山鄉親交給梁大牙,讓他當上了小隊長。
自然是如魚得水。
但梁大牙人粗心不粗,當了一陣子八路,就看出一些蹊蹺了,在八路的隊伍裏,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楊司令那樣對他客氣和重用,譬如在榆林寨見到過的那位掛了彩的張主任張普景,對他總是不鹹不淡的,不像楊司令那樣先前稱呼他梁先生,也不像楊司令那樣後來稱呼他梁大牙同志,張普景就叫他梁大牙,有一次還板着臉把他訓了一頓。那次是因為梁大牙命令本小隊的一名弟兄把新鞋子換給他。那個弟兄不幹,梁大牙就罵罵咧咧,説反了你狗日的,本隊長穿的是舊鞋,你配穿新鞋嗎?兩個人於是吵將起來,梁大牙還差點兒動了手。
這事恰巧被張主任看見了,就訓梁大牙,説梁大牙你已經是八路軍的小隊長了,不能搞軍閥作風,欺壓士兵。
梁大牙對這個張主任早就看不順眼,總琢磨這狗日的對自己不陰不陽的,便沒好氣地説:“我是小隊長,大小是個官兒。我穿舊鞋,他就不能穿新鞋。我就搞欺壓士兵,你咬我的蛋。”
張普景的臉當時就氣白了,指着梁大牙的手哆哆嗦嗦直抖,説:“豈……豈豈豈有此理,梁大牙你哪裏像個八路軍啊,簡直是個土匪!”
梁大牙的心眼兒多得的確是個地方,張普景委實很不欣賞他。還不僅是不欣賞他梁大牙,這個遊擊支隊裏的很多人張普景都不欣賞,其中的原委,梁大牙自然不摸底細。
這就要説一説凹凸山根據地的歷史了。
楊庭輝原先是江西紅軍一個團的政委,四年前在紅軍大遷徙的途中被派到江淮之間開闢根據地,剛到凹凸山的時候,別説隊伍,整個凹凸山區民眾中只有三個人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個共產黨,除了楊庭輝和他帶來的姜家湖等三名幹部,能夠跟他們一起對話的只有洛安州里一個搞地下工作的教書先生王蘭田。
隊伍是楊庭輝拉起來的,原先叫紅軍凹凸山遊擊支隊,歸某某方面軍領導,抗戰爆發之後才改成八路軍凹凸山遊擊支隊,劃歸江淮軍區管轄。
江淮軍區是鄂豫皖紅軍轉移到川陝時留下的部分部隊組建的,過去同凹凸山根據地接受的指揮系統不同,為了加強和控制這支武裝,軍區和黨的江淮分局派遣張普景、竇玉泉、江古碑和李文彬、朱疆等人到凹凸山,這個安排多少有些改組的意思,楊庭輝心裏自然明白,便專程到江淮軍區和分局彙報了想法,説自己這幾年主要精力都用在建立武裝上,遠離組織,學習上有些跟不上形勢。現在面臨新的任務,恐怕難以適應,要求到陝北抗大學習,把隊伍交給竇玉泉和張普景二同志,把特委的工作交給江古碑和李文彬二同志。
楊庭輝表了這樣一個態,江淮軍區和分局反而有些歉疚,一時竟難以決斷。
恰好此時東條山戰役結束,在此役配合國民黨軍武培梅部作戰的程度旅長和李志堅政委率主力部隊進駐江淮,程度擔任江淮軍區司令員,李志堅政委兼任江淮分局書記,而程度和李志堅都是紅軍時期楊庭輝的老上級,在對待凹凸山的問題上,李志堅很慎重,説:“楊庭輝這個同志我瞭解,是經過嚴酷考驗過來的同志,有勇有謀。凹凸山這幾年形勢發展得很好,呈上升趨勢。在這樣的情況下,那裏的組織沒有必要進行大的調整,新去的同志都有文化,可以用起來,但還是要楊庭輝同志扛大樑,他有威信,能夠服眾,便於開展工作。”
如此一來,張普景的政委就沒有當上,只當了支隊的政治部主任。楊庭輝仍然身兼支隊司令員、政治委員、凹凸山特委書記三職。原凹凸山根據地和蘇區的聯絡員、洛安州地下工作負責人王蘭田回到支隊擔任副政委,實際上履行政治委員的職責,而在當時,政治委員是有最後決定權的。這些年來,楊庭輝在明處,王蘭田在暗處,兩個人也可以説是老搭檔了,讓王蘭田以副政委的身份行使政治委員的權力,楊庭輝是比較放心的。
四
平心而論,沒能按部就班地當上政委,張普景並沒有什麼牢騷,這是在戰爭的環境裏,即使是高官,也絕不可能有厚祿,這是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的事業,要當官享福,他就不來參加革命了。他的平民生活經歷使他有理由相信他就是無產階級,他對於革命的嚮往使他有理由認為他會成為無產階級革命先進的一員。他能夠讀書讀到中學,得益於武漢鐵路工人勞工總會,他的父親就是工人大罷工的領袖,是在敵人的槍口下犧牲的,他張普景是武漢鐵路工人用自己的血汗錢撫養長大的。革命,在他的少年時期就是跳動在他血脈裏的火苗,他既然是為革命而生,也必將為革命而死。他是滿懷着一腔革命的熱血蔘加了紅軍從而投身了革命,並被江淮軍區和江淮分局作為純粹的布爾什維克分子派到凹凸山的。
可是,來到這裏之後不久他就發現,這裏的情況並不像他理想的那樣,這裏的革命方式有問題。部隊也不像他想象得那樣純潔,前些日子配合劉漢英的隊伍撤退,他帶了一箇中隊守黃門集,仗還沒打完,戰士們就去商行扛東西,他差點兒沒開槍斃人。顯然,這支部隊的紀律存在着很嚴重的問題。
打從見到梁大牙那天起,張普景就沒有把他看成是一個同志。在張普景的心目中,像梁大牙這樣的人,就算他參加八路了,他也是一個投機分子。梁大牙知道什麼叫信仰嗎?他有革命的理想嗎?風馬牛不相及嘛。在榆林寨初見梁大牙的時候,這個人的醜惡表演給張普景留下了極其惡劣的印象,那簡直就是個潑皮無賴,讓這樣的人來革命,那革命成了什麼了?
梁大牙的“換鞋事件”發生之後,張普景很不客氣地向楊庭輝提出了批評,説:“那個梁大牙實在不像話,一個野漢子,沒有紀律觀念,沒有階級覺悟,這樣的人跟鬼子打仗敢拼命,跟自己人也敢拼命,是個老虎屁股摸不得的角色,我們的隊伍不能要這樣的害羣之馬。”
楊庭輝卻不以為然,説:“他剛剛加入隊伍嘛,一個人的進步是有過程的。”
張普景説:“有問題就遷就,那我們的組織還有什麼力量可言?老楊我實話跟你講,我發現我們的隊伍紀律很鬆弛,梁大牙是個典型的例子,這些人不改造好,對革命是有害的。”
楊庭輝説:“現在的主要任務不是改造梁大牙他們,而是抗日。培養人的工作是一個長期的工作,老張你不要急,還是得發揮他們的長處,慢慢來。”
儘管政治部目前只有四個人,但張普景作為主任,還是不屈不撓地堅持要給幹部們上政治課,要宣講《共產黨宣言》,要讓幹部們明白革命的性質、綱領和目標,要讓他們懂得,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要讓他們樹立共產主義的遠大理想,要杜絕諸如強迫戰士換鞋子之類的行為。
楊庭輝對張普景的工作並非不支持,但楊庭輝説:“老張你別忘記了,國民黨叫我們是土八路,我們就是土八路。《共產黨宣言》要講,要長期講,要永遠講,但是有些小道理也要講,講了就管用。怎麼樹立共產主義信仰?這些人都是種田的,你告訴他,到了共產主義,他就有田種了,不用租別人的田了,他就明白了。日本人到中國來,掠奪我們的財富,殺害我們的兄弟,糟蹋我們的姐妹,這些實際的東西要多講。培養信仰是長期工作,但激發仇恨很快就能見效。共同的利益可以使我們的部隊團結一致,共同的仇恨也可以使我們的部隊團結一致。團結一致就是戰鬥力。”
張普景細細分析楊庭輝的話,雖然説得天衣無縫,但其實是告訴他,少講理論,多講實際,少談主義信仰,多講利害關係。張普景對楊庭輝的觀點很不滿意,説:“那麼,通過這樣的方式培養出來的覺悟是什麼呢?把個人利益同信仰混為一體,甚至用低級的個人需要取代對崇高理想的追求,這是實用主義,甚至是機會主義。”
楊庭輝説:“凹凸山的革命還在低級階段,我們應該有的放矢。你現在就跟梁大牙他們講這個信仰那個主義,他聽不明白,聽不明白就不買你的賬。你想讓大家一夜之間就成為有思想有理想有信仰的革命者,那是不可能的。革命的路很長,革命的思想只能一點一滴地灌輸。不認識這個道理,就要走彎路。”
楊庭輝有這樣的態度,張普景就有些灰心。是啊,跟梁大牙之流去談什麼理想信仰之類的東西,那不是對驢彈琴嗎?看來只能這樣了,凹凸山的革命也只好按這些土包子能夠接受或者能夠施展的方式進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