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淮海戰役第三階段開始之前,成城司令員親自到十一縱三旅來看望陳秋石,他沒有想到這一次陳秋石犯病犯得這樣厲害,趙子明在電話裏向成城報告的時候形容,這老兄就像妖魔附體,經常説些不着邊際的話,而且口口聲聲説自己有罪,對不起組織,對不起一家老小。
在陳秋石唸叨的諸多“對不起”裏,還有一個老山羊。
老山羊老了。在薈河戰役的最後階段,老山羊馱着陳秋石到一線指揮阻擊章林坡的進攻,一塊彈片打進了老山羊的腹部。陳秋石當即命令陶至章搶救老山羊,陶至章抗議説,人我都救不過來,我哪有工夫救馬,我又不是獸醫!
陳秋石火了,厲聲喝道,我的馬至少等於一個連的兵力,你一定要把它救活。
陶至章沒有辦法,只好匆匆忙忙地給老山羊做手術,彈片還沒有取出來,馮知良指揮一隊人馬把陳九川抬上來了。陶至章二話不説,掉轉身體就撲到了陳九川的手術枱上。陳秋石無奈,只好命令一個護士,接着給老山羊做手術。
袁春梅聞訊趕來,見陳秋石圍着老山羊團團轉,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扯住陳秋石,你還像個旅長嗎,你的攻堅主力團長身負重傷,奄奄一息,你卻為一匹馬在這裏消耗醫生的精力。
陳秋石一甩袖子説,陳九川是罪人,老山羊是功臣。
老山羊似乎聽明白了陳秋石的話,那當口,老山羊竭力地把腦袋揚起來,向陳秋石的懷裏拱。
袁春梅掏出手槍拎在手上説,陳旅長,你要是還在這裏添亂,我就把這匹馬殺了。
陳秋石也火了,拍拍腰裏的手槍説,你要是敢對我的馬動手,我就敢對你下手。
袁春梅咬了咬嘴唇,咔嚓一聲打開保險,槍口對準了馬頭。就在這一瞬間,一個人從袁春梅的身後躥上來,一把架起了袁春梅的胳膊。
袁春梅和陳秋石都愣住了,定睛看去,是梁楚韻。梁楚韻臉色緋紅,胸脯劇烈起伏。袁春梅説,梁楚韻,你到這裏幹什麼?
梁楚韻説,陳旅長,袁副政委,不要再吵了,你們回到你們的指揮位置上去吧,把老山羊交給我。
陳秋石也收起手槍,彎腰蹲下,深情地向老山羊注視了一會兒,再直起腰桿,對梁楚韻説,謝謝你小梁,我的老山羊就交給你了,是死是活,它信賴你。
沒有醫生了,也沒有護士,梁楚韻找來了兩個輕傷員幫忙,搞了半瓶酒精,用刺刀把老山羊腹部的彈片取了出來,後來又喊了一個衞生員,給老山羊的傷口進行消毒縫合,老山羊居然奇蹟般地活了下來。
這以後,梁楚韻隔三差五就來看望老山羊。再往後,陳秋石終於發病,也住進了醫院,梁楚韻再來,也捎帶着把陳秋石給看了。只不過,現在她已經心灰意冷了,她終於明白,陳秋石不可能接受她。
成城在趙子明和袁春梅的陪同下,趕到醫院的時候,陳秋石正在帳篷外面看着警衞員李拴住洗刷他的老山羊。這是他每天必修的課目,自從住進野戰醫院之後,每天有兩件事情必做,一是看看老山羊,二是看看陳九川。
成城本來是帶着任命書來的,兵團最終決定任命陳秋石為十一縱隊司令員。可是當成城和陳秋石晤面之後,這個任命書他始終沒有從文件包裏掏出來。
陳秋石見到成城,似乎並沒有多少反常,還站起來給成城敬了個禮,嘴裏唸唸有詞,華野十一縱隊三旅旅長陳秋石正在養病,隨時準備接受新的作戰任務。
趙子明同袁春梅對視一眼,覺得陳秋石今天的表現還算正常。
可是這正常沒有持續多久,陳秋石的眼皮子就開始打架,哈欠連天,眼淚一把,鼻子一把。趙子明和袁春梅都是心照不宣,知道這夥計煙癮犯了,可是礙於成城司令員在場,誰也不敢説穿。
成城打量着陳秋石,眼前的這個漢子已經瘦骨嶙峋,臉上鬍子拉碴的,頭髮也有點亂糟糟的。成城皺起眉頭説,怎麼搞的,把你們的旅長搞成這個鬼樣子!你們醫院就沒有剃頭的?
趙子明説,老陳最近情緒波動很大,説是不讓他出院去指揮作戰,他就不剃頭。
成城沉吟片刻説,老趙,你還記得在百泉根據地嗎,那一次老陳的病是怎麼治好的?
趙子明説,是因為打仗。後來司令員交給他一個任務,單獨指揮一次戰鬥,戰鬥勝利了,老陳的病也就全好了。
成城説,那就奇怪了,老陳這次犯病的時候,不就是在戰鬥當中嗎,這次為什麼不靈光了。難道精神受了什麼重大刺激?
趙子明一眼瞥見,劉大樓藉着給陳秋石擦臉的工夫,好像把什麼東西放在陳秋石的鼻子底下了,趕緊分散成城的注意力,拉拉成城的袖子説,首長,有些事情當着老陳的面不好説,我單獨向你報告。
沒想到這句話把陳秋石惹住了,陳秋石打了兩個噴嚏,似乎來了精神,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説,老趙你又搞什麼鬼把戲,為什麼不當着我的面説,難道你又想把我打成投降派?你這個人一貫搞鬼把戲,不是純潔的革命者。
趙子明悄悄地説,司令員,你看看,這夥計真的又犯病了,這次不同往常,這次來得厲害。
成城看着陳秋石,若有所思地説,他這個樣子,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怎麼能領兵打仗啊?
豈料陳秋石聽得明白,又一竿子插上來説,報告司令員,陳秋石同志不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陳秋石同志正常得很。趙子明和袁春梅等人暗中勾結,要剝奪我的指揮權,恢復他們的政治委員的最後決定權。他們又把我軟禁起來了。請司令員把我放出去,我要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
成城笑了,走到陳秋石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説,老陳,我相信你。你病了是真的,我們能把你的病治好也是真的。不過,淮海戰役第三階段還沒有開始,部隊還在集結休整,你再給我安心休養一段時間,有了任務,尤其是重大任務,我再找你。你聽明白了嗎?
陳秋石敬禮回答,我明白了。
成城回到兵團,左思右想,最後還是決定讓陳秋石離職休養,不一定住院,也可以到解放區地方,他甚至想把陳秋石送到太行山百泉根據地或者剛剛解放的北平去。但是徵求陳秋石意見的時候,這夥計堅決不幹。陳秋石説,我沒病,我要繼續指揮我的部隊。
陳秋石越是這麼説,兵團首長越是不放心,再三讓趙子明和袁春梅做工作。陳秋石終於鬆口了,説可以離職休養,但他只能回到玫山隱賢集。
趙子明讓袁春梅趕緊同任淮上州地委書記的鄭秉傑聯繫,鄭秉傑説,隱賢集已經解放了,地方政府已經對陳家圩子進行修繕,蓋了三間磚牆瓦房,還有一個小披廈,歡迎陳旅長回故里休養,醫療和警衞工作都由地委負責。
陳秋石説,老趙你安的什麼心,我身強力壯的,百病沒有,你為什麼老是逼我離職休養,難道我就沒有用了嗎?成城司令員跟我説過,有了任務,尤其是重大任務,他再找我。我要是到了隱賢集,他到哪裏去找我?
趙子明説,老陳,你看你這個樣子,一會兒像人,一會兒像鬼,你怎麼能指揮部隊打仗呢。
陳秋石説,我從來沒有像鬼,我清醒得很。
趙子明説,還有,你現在還抽上大煙了,煙癮一上來就犯困,這讓兵團首長知道了,不槍斃你也得撤職。
陳秋石説,造謠,國民黨反動派造謠,你也造謠。國民黨反動派當年造謠説我死了,可我還活着。你造謠説我抽大煙,可是我沒抽,我從來不抽那東西。
説着,又打開了哈欠,嘟嘟囔囔地説,劉大樓呢,把我的白粉放到哪裏去了?火速取來。
二
渡江戰役之前,華野被整編為第三野戰軍,成城兵團各縱隊,有的直接升格為軍的建制,有的合併為軍,只有十一縱隊特殊,仍然沿用原來的番號,並領受了一項特殊的任務。
國軍新編第七師在淮海戰役的前一階段,進攻薈河受到重創,在第二階段增援宿城的時候,又被成城兵團分割包圍,基本上潰不成軍了。除了楊邑的一旅尚且比較完整以外,其餘兩個旅和師直屬部隊大部被殲。在戰役後期,章林坡不知道使了什麼招數,説服長官部,把新編第七師殘部提前從淮海戰場上撤了下來,這才避免了全軍覆沒的噩運。撤下來的部隊只剩下四千多人,劃歸羅傑英的第七集團軍第二軍,章林坡為軍長,新編第七師番號不變,但只有一個旅帶四個團的建制。這支部隊既沒有退到江南,也沒有從海上逃遁,而是回到了淮上州,在大別山重整旗鼓,安營紮寨,固守一隅,成為解放軍渡江的一顆釘子。
十一縱的任務就是尾隨老對手,回到大別山,前期牽制消耗,在渡江戰役之前,將其消滅。
這是一個獨立性很強的任務,韓子君多次向兵團和華野首長進言,鑑於陳秋石的指揮才能,加上對新編第七師熟悉,還是應該由陳秋石負十一縱最高軍事責任。為此,成城在部隊分手的前十天,又到十一縱營地考察陳秋石的現狀。
縱隊召開行動部署會議的時候,陳秋石也參加了,他此刻的身份仍然是三旅旅長。當參謀長把行動方案宣讀完畢之後,成城問陳秋石,老陳,過去是你守他攻,現在情況恰好相反,他守你攻。如果讓你指揮,戰略上你有什麼想法?
陳秋石説,兩個問題必須解決,一個是時間。我在什麼時候牽制,牽制多長時間,這個要搞清楚。第二,空間。現在我們不知道敵人的部署,因而我方回到大別山,也是盲人摸象。
成城説,你遠距離地分析,新編第七師會採取什麼樣的防禦方式?
陳秋石説,我不是縱隊首長,這不是我考慮的問題。
成城火了,一拍桌子説,怎麼不是你考慮的問題?薈河戰役,你把兵團的方案都考慮了。現在主力部隊要東進,你們要西下,分手在即,火燒眉毛了,你還端架子。你的病到底好了沒有?
陳秋石説,我的病當然好了。讓我指揮十一縱,我百病消除。
成城説,那好,那你就把你的設想説出來聽聽。
陳秋石打了一個哈欠,眼窩有些酸澀。他想離開座位,成城吼道,給他煙!
陳秋石身後的劉大樓趕緊給陳秋石遞了一支煙卷,當然是經過加工的。陳秋石用顫抖的手把煙點着,深吸一口,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然後從自己的文件包裏掏出一份《大別山敵情分析圖》,攤在桌子上,平靜地説,各位請看,根據大別山北麓的地形和新編第七師現有兵力及裝備,我分析他會採取抗日時期的收縮式防禦,北臨淮河,南倚玫山,其重點仍然在東南西黃集和棋仙寺一線……
成城和韓子君對視一眼,雙方的眼裏都有驚喜。到目前為止,陳秋石還是胸有成竹,並無異常現象。
那個上午,陳秋石講了一個多小時,條理清楚,邏輯嚴謹,分析透徹,應對正確,絲毫不像一個精神病患者。
會後成城問韓子君和趙子明,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都懷疑他沒有病。
趙子明説,麻煩就在這裏,你永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是清醒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犯病。
韓子君説,據我所知,當年太行山的醫生把他診斷為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是不對的,陳秋石這種病很像西方人説的,是間歇型失憶症,其主要症狀就是在強刺激下大腦會出現短暫的空白,對周圍的人或事記憶模糊,所以往往也會不知所云,聽起來像胡言亂語。但是這個病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會失去理智,也不會走極端。
成城説,哦,這個病也真的蹊蹺,難道他生病也有戰術?這傢伙,他給我們的敵人神一出鬼一出,給老子也來這一套,把部隊交給一個半瘋的人,我們怎麼能放心?
韓子君趁機説,我聽説司令員在太行山就説過,陳秋石同志的病,只有一味良藥,就是打仗。
成城不語,沉吟良久才問,如果把十一縱的軍事指揮權交給陳秋石,你們放心嗎?
韓子君説,我是雙手贊成的。第一,自曹政委犧牲之後,我一直軍政一肩挑,壓力太大。第二,陳秋石出任十一縱司令員,對新編第七師是個極大的震懾。第三,陳秋石指揮打仗,我軍更有信心。
成城問趙子明,你能保證不出問題嗎?
趙子明説,我認為,陳秋石同志的病是個壞事,但是如果加以利用,也可以成為好事。當年軍事調處失敗,國民黨反動派派小分隊暗殺陳秋石,然後進攻解放區,我們還將計就計製造了陳秋石同志犧牲的假象,引誘敵人輕兵深入,一舉取得西黃集和西華山兩個戰場的勝利。如果有五天不講錯話,就説明他的病已經好了,陳秋石同志已經六天沒有説錯話了。
成城説,看來你們的意見都比較一致,我回兵團後向其他首長彙報你們的想法。你們要做好兩手準備。
成城離開十一縱之後的第二天,兵團司令部和政治部聯合簽署的命令到了,任命陳秋石為十一縱司令員。
三
陳秋石把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後來的戰局變化得那麼快。他帶着部隊剛剛啓程,兵團的通報就來了,敵人突然調整部署,原定新編第七師固守江北的計劃被放棄了,喬聞天正組織部隊向江南撤退,華野指示十一縱立即轉向,追擊喬聞天。
部隊火速行動,當夜即改變了行軍路線,從廬州斜插東南,徑奔安慶,直逼通城。在離長江還有一百多公里的鉛山,封鎖了新編第七師過江的道路。
鉛山戰役在渡江戰役前五天打響。雖然準備倉促,但陳秋石還是勘察了現地,利用敵人急於奪路而逃的心理,搞了一個棉花陣,在通城至紅山之間的二十公里地帶上,以營為作戰單位,三個營為一片,三個片為一面,互相支撐。陳秋石在同劉大樓和馮知良研究作戰方案的時候一再強調,這次戰役,既不是攻城略地,也不是消滅敵人,就是跟他打消耗戰。時間我們耗得起,敵人耗不起,我們跟他打運動戰。拖住兩天敵人不能突圍,他就會絕望,我最後一戰迫使他放棄突圍,繳械投降,乃戰役最高目標。
鉛山戰役第一階段基本上實現了陳秋石的戰役設想,十一縱在通城至紅山之間的二十公里地帶上,將一個旅化整為零,佔據了三十多個制高點,這些制高點互相支撐,密不透風。戰役發起後,由三旅作為主攻,突擊新編第七師西南結合部,直逼其師部所在的青城山。喬聞天的部隊已經做好渡江準備了,但是在十一縱先頭部隊和鄭秉傑率領的地方部隊一個獨立團的襲擾下,行動遲滯了兩天,這兩天就讓十一縱爭取了主動,佈防從容不迫。楊邑的一旅動作神速一些,在得到十一縱先頭部隊已經尾隨追上的時候,楊邑就向喬聞天建議,即使倉促,哪怕部隊分散行動,也不能在鉛山滯留,但喬聞天不聽。喬聞天説,我軍建制還在,我又不是喪家之犬,我為什麼連船都沒有湊齊就跑?笑話!
喬聞天打心眼裏還是看不起地方武裝和十一縱的小部隊。
楊邑當機立斷,以策應為名,率部先向江邊運動,就在一旅快要接近江岸的時候,喬聞天急電飛馳,通報共軍主力趕到,鉛山出現共軍防禦陣地,命楊邑火速回援。
楊邑罵了半天娘,沒有辦法,只好率部重新返回鉛山,途中不斷遭到襲擾,損失不斷增加。回援喬聞天,楊邑本來就不積極,遇到阻擊,就有了理由,走走停停,直到一天後才趕到三色堇,而此時共軍並沒有發生大規模攻擊,喬聞天命楊邑就在三色堇待命。
農曆十七,天上一輪圓月懸掛,喬聞天率新編第七師師部向江邊運動,至後半夜,只是遭到微弱抵抗。消息傳來,楊邑不禁替喬聞天捏了一把汗,他想到了當年進攻西華山的教訓。果然,到了天亮,證實了楊邑的預感。新編第七師師部和一個旅向南突擊了二十多公里,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分割成三十多塊,成了細水流沙,互相不能照應,上下聯絡中斷。
楊邑急電喬聞天,聲稱再不收攏部隊,就有被共軍分割蠶食的可能。喬聞天此時也意識到了本部可能已陷入迷魂陣,緊急收攏部隊,然而各部都報告,根本打不出去,也不知道往哪裏打。軍心混亂,無力再戰。
戰鬥至晌午,喬聞天只收攏不到三千人,連忙調整戰鬥隊形,不顧一切向江邊突擊。
戰役發起之前,在部署兵力的時候,陳秋石把三旅三團放在了旋風寨,這是鉛山至江北之間的惟一的通道。陳秋石給陳九川交代的任務非常明確,只守不攻,只打不追。這樣用兵,顯然表明陳秋石對陳九川已經不信任了。不僅給了陳九川一個被動的、次要的任務,而且陳秋石力排眾議,把許得才等二十多人從改造隊裏放出來,各就各位,許得才被任命為三團副團長,負有當機立斷的責任。
陳九川最初不知道將要從三色堇突圍的是楊邑的一旅,戰鬥進行兩個小時,楊邑派出四個連隊,分別從三個方向向陳九川防禦陣地迂迴包抄,打開了兩個缺口,主力部隊在一個小時之內突了出去。
這時候就出現問題了。陳九川一看陣地出現缺口,被敵軍撕破,傷亡增加,特別是當他知道當面之敵是楊邑所部之後,更是怒不可遏,當即決定放棄陣地,追擊楊邑。
許得才和團政委夏文化力勸不得擅自行動,陳九川大怒説,司令員要我們死守,是因為還有敵人在包圍圈裏,如今敵人已經逃跑了,我還在這裏守什麼!
許得才説,司令員部署,一旦敵人突出,也不要追擊,這是戰術考慮。我料定司令員早有安排,這股敵人根本逃不出司令員的掌心!
陳九川喝道,你老許一貫貪生怕死,你留在這裏好了!警衞員,備馬!
許得才刷的一下把槍拔出來了,指着陳九川的鼻子説,陳九川,你給我聽着,司令員給我密令,我有戰場臨機處置之權。你要是追擊也行,你只能帶走一個營,剩下兩個營,繼續堅守陣地。
陳九川説,你真有密令?
許得才從軍裝上兜裏掏出一張紙,交給夏文化説,政委,你念給他聽。
手諭讀完,陳九川愣住了,問夏文化,這是真的?
夏文化説,是真的,這是陳司令員的手跡。我實話跟你講,我也不知道司令員的葫蘆裏面裝的是什麼藥,他神機妙算,走一步看三步,哪是我們這些土包子能夠參透的啊。但是政委我跟你講,堅決執行陳司令員的命令,就能確保打勝仗,這是一點都不含糊的。
四
楊邑的部隊突圍之後,離開三色堇不到四十公里,突然遭到強烈的抵抗,楊邑只用了不到三分鐘就判斷出來了,他的當面之敵至少有七個團,而且炮火猛烈,這基本上是十一縱的主力了,也就是説,陳秋石把喬聞天殘部放過了,而集中兵力打他的部隊。
搞清楚這個事實,楊邑不禁仰天大笑,哈哈,陳秋石啊陳秋石,我沒有白教你這個學生,你我真是天造的緣分啊,我沒想到愚師最終還是敗在你的手裏。好,那就讓我血流成河,那就看你萬古長青吧!愚師成全你!
這天夜裏,楊邑收攏部隊,還有將近兩個整團的兵力。他決定不打了,他要殺回三色堇,在十一縱的心臟裏爆炸成仁。
在楊邑和陳秋石的戎馬生涯中,這對師生真正廝殺這才正式開始。
天近拂曉,楊邑指揮餘部,精簡了傷員,丟棄了屍體,呈三路縱隊,向三色堇進發。這一路殺得兇猛,攻關奪隘,所向披靡。
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陳秋石把王梧桐叫到指揮所,啓動了國軍的A2密碼,從電台裏聯絡上了楊邑。陳秋石説,先生在上,請聽弟子忠言,貴部完全進入本部的伏擊圈,我勸先生念及三千芸芸眾生,放下武器,接受我軍改編。
楊邑咬牙切齒地説,陳秋石,我部一息尚存,絕不投降,帶兵來打吧。
陳秋石説,先生,弟子之所以放走了喬聞天,就是想挽留先生。再打下去,成不了功,也成不了仁,何苦一意孤行?貴部尚餘三千窮兵,鞍馬勞頓,彈盡糧絕,何必飛蛾撲火?貴部我部,都是中國人,抗戰中情同手足,患難與共。先生不能草菅人命啊!
楊邑説,陳秋石,你我身為軍人,一個忠字我不能丟掉!打吧,愚師殘生無益,願留朽骨於青山綠水之間。
陳秋石説,先生珍重,弟子失禮,非我所願。
話説到這裏,就説不下去了。這邊楊邑淚流滿面,那邊陳秋石似乎也在哽咽。
仗接着打了下去。
陳九川意外地受到進攻,不禁喜出望外。
許得才喜形於色,眉飛色舞地説,陳九川,你現在明白了吧,這就叫圍三闕一,司令員太高了。在楊邑最初進攻的時候,我們這裏是司令員故意放給他的逃路,因為這時候楊邑部隊戰鬥力正在旺盛階段,如果圍死了,他沒有退路了,只能死戰,那就是逼虎傷人了。而現在呢,他又被打回來了,已經疲憊不堪,信心鋭減,而我團以逸待勞。這仗打得好玩啊!
前三輪敵人攻勢凌厲,三團負責的三色堇當面只有一個團不到的兵力,看來敵人已是強弩之末,陳九川數次率部潛出,只幾個回合,敵人就轉道了,不知道撤向哪裏。
而在另外幾個戰場上,楊邑的部隊雖然受到重創,但還是沒有遭到毀滅性的打擊,楊邑甚至懷疑陳秋石部隊的槍口抬高了。
到了中午,部隊師老兵疲,幾乎完全失去進攻能力了。幾名軍官過來規勸楊邑放棄抵抗,楊邑始而暴怒,繼而沉默不語。清點人數,傷亡倒是不大,但彈藥消耗殆盡。蔣宏源對楊邑説,旅座,顯然陳秋石是手下留情了,否則他兩個衝擊,我部就不堪收攏了。
楊邑當然明白處境,黯然看着蔣宏源説,參謀長意下如何?
蔣宏源説,陳秋石説得對,畢竟都是中國人,抗戰中同甘共苦過來了,情分還在。放下武器,就算投降,也不丟人,棄暗投明吧。
楊邑斷然否決。楊邑説,參謀長,你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怪你。你看着辦吧,願意活命的,你就帶着他們投降。我,要麼戰死,要麼突圍。
此後不久,楊邑召集營以上軍官二十餘人開會,宣佈投降。同共軍交涉事由團長洪大負責。其餘不願意投降的人,由他和蔣宏源率領,沿三色堇西側山林突圍。
楊邑在突圍的時候,並不知道當面之敵是陳九川的“錘子團”,更不知道陳九川事實上已經把他最後的路線給封鎖了。
楊邑帶領最後的三十餘騎,歷盡千辛萬苦,將士衣衫襤褸,終於從三色堇西側的山林裏潛出,剛剛登上麒麟高地,蔣宏源突然失聲叫道,旅座,不好!
楊邑驚了一下,站穩腳跟,順着蔣宏源手指的方向,他的眼睛被一個栗色的身影刺痛了——那是老山羊。
楊邑二話沒説,舉起了手槍,對準了自己的腦門。蔣宏源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架起了楊邑的胳膊。楊邑定定神説,好吧,我還活幾分鐘,我見見我的高足再死。
先生別來無恙?
這輕輕的一聲問候,就像來自楊邑的身邊。楊邑側過臉去,他看見了,陳秋石就站在他左邊的一棵樹下。
楊邑怒視陳秋石,一言不發。
陳秋石説,先生鞍馬勞頓,弟子備酒壓驚。請先生上馬。
楊邑突然笑了,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淚水滾滾而下。好啊,陳秋石,你是當世英雄,愚師的一把骨頭就是你的勳章。
陳秋石不緊不慢地説,先生,弟子敬佩你的道德人格,尤其難忘抗戰並肩。國民黨腐爛成泥,大勢已去,請先生三思,還是棄暗投明。
楊邑説,好吧,割下我的人頭,邀功討賞吧。休想讓我的腳挪動一步!
陳秋石説,先生真的不願意成為我軍的座上賓?我兵團司令員成城將軍正在安慶等待,今晚宴請先生。
楊邑説,陳秋石,你我枉自師生一場,你還是不瞭解我的為人啊,我怎麼以敗軍之將去給你們增添笑料?
陳秋石説,既然先生去意已決,弟子不敢強留。那就請先生上馬。這匹老山羊先生你是認得的,它也已經老了,讓它跟着你吧。
楊邑愣住了,困惑地看着陳秋石,陳秋石,你這是幹什麼?你要給我一條華容道?
陳秋石指着腳下的小路説,這條路不是華容道,但它會記住那些抗日有功的人,在這條路上,你會看見你不曾看見的東西。
五
陳秋石率領指揮員勘察地形的那天,天氣並不是很好,江寬浪湧,視野裏有些混沌,然而極目遠眺,指揮員們還是清楚地看見了對岸的每一個目標。
鉛山戰役結束,十一縱歸建成城兵團,被整編為第七軍,陳秋石被任命為代軍長,率部參加了渡江戰役,具體任務是從鉛山紅渡到北泰之間渡江,突破吳玉山防線。這時候部隊的裝備已經有了很大的改善。
副參謀長馮知良制訂的渡江方案中,賦予陳九川的109團為第一梯隊。這一仗,陳九川打得漂亮,神不知鬼不覺地玩了一個精彩的戰術。
戰役發起當天下午三點,炮兵開始試射,挑逗對岸火力。敵榴炮做出反應,第七軍炮隊當即以七門山炮集火壓制,很快就把敵榴炮陣地打啞了。四點四十五分,馮知良指揮實施效力射。炮兵果然爭氣,落實了陳秋石“一個蘿蔔一個坑”的指示,首發即把對岸的燈塔摧毀。接着,煤塔東南土磯壟附近的彈藥所被擊中,頓時火光沖天,江水抖顫,南岸煙霧瀰漫。
夜幕降臨,陳秋石見時機成熟,命令109團啓航突擊。
命令下達之後,好半天看不見戰船,馮知良沉不住氣了,連陳秋石都有些茫然。正納悶間,左側突然傳來喧囂,在距離原計劃進攻出發地段約兩公里的地方,一支航渡編隊如離弦之箭,爭趨中流。各船尾的回光把滿江映得流光溢彩,像天上的星星落下來,灑滿了江面。
原來是陳九川僱用了當地縴夫,在戰鬥發起的前兩個小時,秘密地把船隊拖至上游馬丁灣,戰鬥打響後,順流而下,稍微調整舵向,船隊就像離弦之箭,越過了第一梯隊所有部隊,勢不可當地向對岸衝去。
陳秋石站在江邊的一個土坎子上,焦灼地注視着江面。此時部隊已經撒出,交給漆黑的夜天和滔滔江水了。他為陳九川出其不意的神速感到欣慰,他發現這小子打仗終於會動腦子了。同時他又擔心,109團不是第一梯隊,任務是後續增援,而轉眼之間,這小子就成了渡江先鋒,會不會再次上演薈河戰役的悲劇,一頭扎進敵人的重兵包圍圈?陳秋石對此不是很有把握。
十幾分鍾後,一名參謀叫起來,軍長,劉師長請你上機。
陳秋石一把抓過電台話筒,裏面傳來了劉漢民的聲音,軍長,109團的船隊突然跑到了最前面,擋都擋不住,怎麼辦?
怎麼辦?連陳秋石也為難了。按照渡江的總體原則,誰最有利誰先登岸,誰先登岸誰先打,這是沒有二話説的。放在別人身上,陳秋石是沒有顧慮的,但是放在陳九川身上,他就覺得麻煩了。陳秋石最後對劉漢民説,109團率先登岸,精神可嘉,但是一定要控制陳九川,只許佔領灘頭陣地,掩護後續部隊登岸,離開江岸,死路一條!
話音剛落,守敵似乎發現了江面情況異常,打出一串長長的照明彈,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晝,觸目驚心。頃刻之間,長江南岸喧囂起來,萬炮齊鳴,江面上掀起沖天的水柱。
有幾支船隊被打散了。
陳秋石看得真切,對着電台高喊,劉漢民,偷渡不成了,按計劃強攻。告訴部隊,全力前進,不要讓109團一鳥獨飛。二梯隊按計劃起渡,成敗在此一舉,一定不能猶豫!
劉漢民朗聲回答,是!請軍長放心!
放下話筒,陳秋石擎起望遠鏡,藉着敵人的炮火和照明彈,觀察江面情況,擎着望遠鏡的雙手微微悸動。
陳九川由後續部隊變成了突擊部隊,在水上運動四十多分鐘,這四十多分鐘只能捱打,本身毫無還手之力,只有靠炮火掩護。可是陳秋石能控制的炮火少得可憐,火力密度太小,又難以持久,對敵沿岸步兵的壓制更是力不從心。再加上敵江岸還設有水雷、地雷、鹿砦等障礙物,給登岸造成極大困難和傷亡。
陳秋石第一次感到了束手無策,也是第一次產生了心慌意亂的感覺。
陳九川的船隊越抵近敵岸,敵人的火力越密集猛烈,在距敵岸一百米左右時,陳九川所在的指揮船上的老船工被流彈打傷,接着桅杆也被炮火削斷,連同帆篷倒入江中。船失控了,陳九川親自衝上去迎着彈雨,把定舵柄。眼看兄弟戰船相繼超越,陳九川跳起來,指着那面在風中獵獵作響的“打過長江去”的紅旗高聲呼喊,同志們,記得我們109團的稱號是什麼嗎?
戰士們喊,錘子,錘子,我們是鋼鐵的錘子!
陳九川説,好,老子要第一個打過長江去,把鐵錘砸到南京,砸到蔣介石的腦門上!
戰士們嗷嗷叫,拿起鐵鍬、鋼盔奮力划水,不到十分鐘,109團的船隻重新衝到前面。
守敵眼見解放軍開始登岸,陣腳大亂,用火焰噴射器封鎖灘頭,妄圖阻止登岸部隊。
警衞員催了幾次,陳秋石仍然沒進掩蔽部,執拗地盯着江面。
南岸燃起了篝火。登岸成功了!
陳九川登岸成功,並不意味着第七軍登岸成功,這小子動作過於神速,把大部隊遠遠拋在身後。從戰略上講,提前打亂敵人江防,佔據灘頭陣地,當然是可取的。可是這樣一來,109團孤軍深入,缺少後方依託,倘若敵人將其退路割斷,就有可能全軍覆沒。
果然,劉漢民報告,目前只有109團登岸,其餘部隊上不去。陳九川兵分兩路,正在阻擊國軍增援部隊,當面之敵約兩個旅,炮火也很厲害,109團陷入重圍,情況非常危急。
陳秋石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半天才拿起話筒説,告訴陳九川,至少堅持一個小時。同時命令其餘渡江部隊,全力增援109團!不惜一切代價,給我往上衝!
話音剛落,一發炮彈在附近落下,陳秋石搖晃了一下,倒在血泊之中。
六
陳九川的感覺好極了,他第一次受到兵團的通報表揚,而且在這次表揚中,幾乎沒有提到他英勇善戰,而是説他足智多謀。關於戰術問題,過去一直是陳九川的軟肋。曾經有個時期,別人一説他不怕死,他就很惱火,氣鼓鼓地回擊道,你才不怕死呢。那時候在他的心目中,不怕死就是傻逼的另一種説法。現在好了,兵團的表彰通報中説他是運用戰術的典範,創造了巧妙利用天時地利的傑出戰例。
陳九川沒有料到他會以那樣的方式同成城司令員見面。
第七軍自渡江以後,兼程追擊二十六天,行程一千五百里,實施主要戰鬥十二次,殲敵一萬二千餘。部隊整日與淫雨泥濘為伍,頭上無傘,足下無履,吃不上飯,睡不好覺,不分星夜地窮追猛打。陳九川的109團一路領先,更是士氣膨脹。
109團追到南坪灣的時候,有一天遇上幾個鬍子拉碴的老兵,其貌不揚,好像走累了,坐在路邊休息。陳九川騎着高頭大馬過來,看這幾個老兵有點不順眼,嫌他們擋路,罵了一聲,他媽的,好狗不擋路,坐在這裏幹什麼,要休息去找個飯店去!
説完打馬疾馳,馬蹄揚起的灰塵落了老兵們一頭一臉。
沒有想到,這幾個人當中的一個,身手不凡,一躍而起,把陳九川的馬頭攔住了,這時候那個年紀稍大的老兵走了過來,厲聲喝道,你是哪部分的?
哪部分的?陳九川嘿嘿一笑,昂起頭,眯起眼,大約是見這個人個頭不高,有些瞧不起的意思,不屑地説,問我是哪部分的?説出來嚇你一跳,老子就是飛兵渡江、第一個把紅旗插上吳玉山那一部分的!
嘿嘿,那老兵冷笑一聲説,我説出來恐怕你也真的嚇一跳。我是指揮你們把紅旗插上吳玉山那一部分的。
陳九川立馬傻眼了,連忙翻身“滾”下馬來,向成城規規矩矩地敬了一個禮,司令員,我……
成城説,去告訴你們韓軍長和趙政委,要他們在大皋店等我。
就是這一次開的頭,部隊開展了反驕橫活動。
陳九川本來以為他會受到處理,沒有想到,韓子君軍長和趙子明把他叫去罵了一頓之後,卻宣佈了一項讓他目瞪口呆的決定,他被任命為副師長了。
與陳九川升任副師長命令一起下達的,還有陳秋石離職休養的命令。陳秋石在渡江戰役的最後階段,不幸被冷炮擊中,頸部受傷,肺部洞穿,後經搶救,卻因失血過多,身體非常虛弱,一路上靠擔架抬着走。兵團在渡江戰役之後就調整了人事,由韓子君接任軍長,趙子明為政治委員,陳秋石名義上保留第七軍副軍長的職務,袁春梅調任軍部供給部副政委。
南下追擊到江西上饒,兵團決定,陳秋石留下養傷。
部隊拔營南下的前一天,陳九川被袁春梅叫去了,袁春梅帶着他上了一輛嘎斯吉普車,説是要去兜風。出乎意料的是,同行的還有梁楚韻。
坐在嘎斯吉普車裏,袁春梅問陳九川,錘子,這些年來,你想過一個人沒有?
陳九川説,想過,我想我娘。
袁春梅説,還有一個人你不能忘記。
陳九川愣住了,直着眼睛看袁春梅,袁副政委,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他還活着?
袁春梅説,是的。他還活着。你的父親當年離開了你和你的母親,公正地説,他有嫌棄你們孃兒倆的想法,但是他並沒有打算拋棄你們。可是後來,他參加了革命,身不由己。在抗日戰爭時期,也包括後來解放戰爭時期,他一直唸叨他的妻子和兒子,他在任何時候,都能準確地説出你的出生年月日,他曾經數次託人查找你們孃兒倆的行蹤,他一直不相信你們會離開人間。
陳九川的心劇烈地跳動,衝動地抓住了袁春梅的手説,袁副政委,你這是要帶我到哪裏去,你是要帶我去找我的父親嗎,他在哪裏?
袁春梅沒有回答,打開公文包,取出一張黑白素描畫,展開後問陳九川,錘子,這個人你認識嗎?
陳九川怔怔地看着,突然嚎啕一聲,娘,娘,這是我娘啊……
袁春梅説,這就是你父親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反覆回憶,我們戰報的一個記者反覆修改,最後被你父親認可的。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愧疚,一直尋求贖罪,所以他再也沒有成親,他一直在尋找你……
陳九川淚眼婆娑看着袁春梅説,這麼説,我的父親他就在我們的身邊?
袁春梅點點頭説,是的。
陳九川説,可是他為什麼一直沒有認我?
袁春梅説,他在尋找,他一直在尋找,他把所有的答案都尋找到了。
陳九川大喊,啊,不,這不可能!
在袁春梅敍述的時候,梁楚韻的內心劇烈地動盪着。她比陳九川更早地知道了袁春梅説的那個人是誰了。此時此刻,真是百感交集。梁楚韻冷靜地説,陳九川同志,這不是夢,袁副政委説的是真的。我們很快就要見到你的父親了。
嘎斯吉普七繞八拐,終於駛進一個院落,在一幢三層洋樓前停下了。上樓的時候,陳九川只覺得心虛氣短,兩腿發飄,這時候梁楚韻下意識把他攙扶上了。
終於到了,終於看見那個人了,他躺在病牀上,閉着眼睛,身上插了很多管子。陳九川早已泣不成聲,喊了一聲,父親,父親,我總算找到你了,我是你的兒子啊……
陳秋石的眼睛睜開了,陳九川看見了那雙曾經威嚴的眼睛,梁楚韻看見了那雙曾經冷峻的眼睛,此刻它們卻是那樣平靜,那樣温柔,充滿着深情。陳秋石從牀單下伸出一隻手來,拉住了陳九川的手,緩緩地説,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兒子,我三年前就知道了……可是我一直在證實……把眼淚擦乾。
陳九川揮手擦了擦眼睛,剛剛插完,眼淚又湧了出來,無聲無息,沒完沒了。
陳秋石説,兒子,父親對不起你們孃兒倆,你們孃兒倆都是好樣的。我這個戰術專家,是你們孃兒倆的苦難換來的……
陳九川説,不,不,父親,爸爸,我都明白了。
袁春梅説,老陳,不要激動。父子相認,是天大的好事,等你康復了,我們好好慶祝一下。
陳秋石説,謝謝你們為我們父子團圓做出的努力,向鄭秉傑同志轉告我的問候。還有你,小梁,九川文化程度低,你們作為戰友,要多幫助他。
梁楚韻也是淚流滿面,拉着陳秋石的手説,首長,請原諒我……我的幼稚。首長的意思我……明白了。
陳秋石説,袁春梅同志,請向組織報告,我想回到隱賢集。
袁春梅説,一定,等你傷勢好轉了,我陪你回隱賢集。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