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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

    “文化大革命”結束的第二年,師裏空出一個副師長的位置,上級徵求師裏的意見,劉界河説,“戰爭年代搞戰術嘛,嚴澤光略高一籌;和平時期搞管理嘛,嚴澤光稍遜風騷。”

    劉界河那時候已經上報要擔任軍政治部主任了,所以軍黨委比較重視劉界河的意見。

    後來就提升王鐵山為副師長。

    王鐵山當了副師長,家就從西大營搬進了城裏的師部。嚴麗文正在讀高中,過去王家和嚴家一東一西,跟嚴麗文上學的中學基本上是等邊三角形,嚴麗文以王家為主要根據地,每週平均回到嚴家一點五次。現在王家搬進城裏,位於嚴麗文讀高中的一中和西大營之間,嚴麗文理所當然地更少回到西大營了。

    沈東陽是在王鐵山家認識嚴麗文的。這年中國恢復高考制度,王鐵山聽説師政治部幹事姚得春數學成績不錯,請姚得春週末到家裏來幫助嚴麗文複習,姚得春又介紹他的好朋友、師司令部作訓科的參謀沈東陽來幫助嚴麗文複習化學。

    沈東陽起先很不樂意,説:“我是個幹部,又不是家庭教師,我憑什麼去給他女兒複習?我有我的事情要做。”

    姚得春説,“王副師長是一個很厚道的首長,很關心年輕幹部,你接觸一下沒有壞處。”

    沈東陽説,“王副師長太四平八穩了。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我不去拍馬屁。”

    姚得春説,“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同志之間還講個階級感情呢,我難道是為了拍馬屁才去的嗎?你在三團表現一般,出了名的好高騖遠,可是王副師長還是同意你調到師機關工作,很有肚量。”

    姚得春是幹部科的幹事,他説這話是有依據的。上半年討論抽調沈東陽到師作訓科當參謀,當時就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認為這個年輕人有點好高騖遠不切實際。王鐵山説,“年輕人嘛,思想活躍不是壞事。隨着閲歷的豐富,他會逐步腳踏實地的。像這樣有鋭氣的幹部,至少要比那些只會唯唯諾諾的好,應該放到較高層次上歷練。”

    這些話沈東陽當然不得而知。其實在沈東陽的心目中,王鐵山就屬於唯唯諾諾的那種,他哪裏知道,王鐵山也不喜歡唯唯諾諾。當然,沈東陽對王鐵山也並無惡感,覺得這位首長相對來説有眼光,有定力。但是,在本部的幾個老團長中,他還是更佩服嚴澤光。嚴澤光給他留下的印象是睿智,敏鋭,個性也很鮮明。王鐵山被任命為副師長上任那天,他就在姚得春面前發表過奇談怪論,説像王鐵山這樣的老革命,從部隊裏一抓能抓一大把,而嚴澤光這樣的人卻是風毛麟角。姚得春説,“你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不要背後議論首長。”

    有一天沈東陽去向王副師長彙報軍馬場失火的處理情況,王副師長看完彙報材料之後説,“很好。一二三四,明明白白,教訓分析得透徹。和平時期不打仗了,部隊住在城裏,野營拉練一年就那麼兩次,軍馬的重要性不那麼顯著了,養得膘肥體壯,卻跑不動路。管理上也就掉以輕心了,所以老出事。有的倉庫裏,馬蹄鐵都生鏽了,那麼好的馬鞍子,皮革都發黴了,可惜了。”

    沈東陽説,“我注意到一個情況,多數發達國家的軍隊都取消了騎兵的編制。聽説我們也要改革軍事交通,軍馬這東西確實越來越不適用。”

    王鐵山異樣地看了沈東陽一眼,欠了欠屁股説,“是啊,是啊。時代在發展,科學在進步,不破不立嘛。你騎過馬嗎?”

    沈東陽説,“騎過,不過那是玩兒,遊戲。”

    王鐵山説,“你沒有騎馬打過仗,你就體會不出來,軍馬這東西是很通人性的。一匹好的戰馬,就像你的手足,在戰場上,你的腦子想到哪裏,戰馬就會馳騁到哪裏。解放戰爭中,戰馬載着我們的士兵同國民黨的坦克搏鬥,那真叫壯烈。坦克轟鳴,戰馬長嘯,塵煙滾滾,血色大漠,迴腸蕩氣!”

    沈東陽説,“王副師長像個詩人。”

    王鐵山説,“我們在朝鮮戰場上,營以上的幹部發過戰馬,都是蒙古馬,驍勇善戰,只要你騎在馬背上,你就想衝鋒,就想揮舞你的戰刀。那時候戰馬的作用絕不僅僅幫助你提高速度,而是提高你的戰鬥激情,因為它和你的命運血肉相連。”

    沈東陽發現,王鐵山在談起這個話題的時候,目光深邃而温柔。

    王鐵山説,“因為是歷史了,是過去的事情了。什麼東西一旦成為歷史,你在回憶它的時候,感情色彩就濃了。可是,感情是一回事,理智又是一回事。我們不能因為我們這些老傢伙有感情,就把那些落後的東西死死地抱在懷裏不松。我預計,我們很快就要向軍馬告別了。”

    這是沈東陽第一次面對面地聆聽王鐵山的聲音,他發現當了副師長的王鐵山和他過去認識的在三團當團長的王鐵山有了明顯的不同,首先就表現在胸襟上,這位首長既有柔情的一面,也有開明的一面。

    中午在機關食堂吃飯,沈東陽問姚得春,“王副師長的女兒學習成績怎麼樣?”姚得春説,“出乎意料地好,據説老頭子抓得很緊,丫頭也很用心。我原來以為‘文革’中的高中生,都是徒有虛名,哪知道這丫頭基礎那麼好,基本上不用輔導,個別難題一點就通。就是化學稍微差一點。”

    沈東陽説,“那我來幫幫她,本人別的什麼都不行,就是化學好,原先我還想當科學家呢。”

    那天晚上,沈東陽跟着姚得春進了王鐵山的家,王鐵山不在家,姚得春向孫芳介紹説這是司令部的沈參謀,化學特棒,未來的科學家,來幫助麗文複習化學。

    孫芳高興地説,“那太好了。這孩子就是差這一把火候,着急。有沈參謀幫忙,我們就放心了。”

    姚得春説,“今晚複習化學,我有事先走了,後天複習數學。”

    孫芳説,“謝謝姚幹事啊,孩子考學,你們都費心了。”

    姚得春説,“應該的,應該的。”一邊客氣,一邊告辭走了。姚得春走了,孫芳就上樓敲嚴麗文的門,“妞妞,沈叔叔來了,出來見一下。”

    稍頃便看見一個穿着紅格褂子的女孩從樓上笑模笑樣地下來了,落落大方地打招呼,“沈叔叔好!”

    沈東陽有些發愣,這女孩看樣子有十七八歲了,他那年二十三歲,被這麼大的姑娘稱呼叔叔,有些不適應,連連擺手説,“別喊我沈叔叔,叫我沈參謀,或者沈大哥也行。”

    孫芳察覺了沈東陽的窘迫,解釋説,“她爹爹説,凡是當兵的,不論大小,都是爹爹的戰友,跟爹爹平輩,一律都喊叔叔。妞妞喊警衞員小張也喊叔叔。”

    沈東陽這才釋然。問了嚴麗文一些情況,然後説,“今天我是送來讓你拜師的,你先把你的難題列出來,我們有針對性地解決,不搞漫天撒網。”

    嚴麗文説,“老師説要多做題。”

    沈東陽説,“不能把做學問搞成體力勞動,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行。要首先把原理弄透,心裏豁亮,難題自然迎刃而解。”

    嚴麗文説,“好,就聽你的,我先理一遍。”

    過了兩天,沈東陽才正式給嚴麗文上課,發現嚴麗文的作業本上的名字,不解地問,“怎麼,你不是王副師長的女兒嗎?怎麼會姓嚴呢?”

    嚴麗文羞赧一笑説,“我爸爸姓嚴,我爹爹姓王。”

    沈東陽更不明白了,説,“你怎麼既有爸爸,又有爹爹呢?”

    嚴麗文説,“沈老師,這是私事,與複習沒有關係,就不必問了吧。”

    沈東陽有點不好意思,説,“那是,那是。我們開課吧。”

    2

    王鐵山擔任副師長之後,分管訓練,經常下部隊。有一次在一團司令部看見幾名參謀訓練沒按計劃落實,而是撅着屁股在標圖,敵情、地形和雙方兵力已經確定,讓參謀們用兵。

    王鐵山走進去,參謀們就停下來,向王鐵山敬禮,請王副師長指示。

    王鐵山翻了幾份作業想定,看了半天,問負責訓練的副參謀長石得法,“我記得你們上報的本週訓練內容是輕武器分解結合,為什麼搞成了這東西?訓練大綱裏有嗎?這可都是師以上司令部的業務。”

    石得法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正在着急,嚴澤光出現了。嚴澤光説,“報告王副師長,這東西是我讓他們搞的。你可以批評我,但你沒必要批評我的參謀。”

    王鐵山很尷尬,沒有理睬嚴澤光,氣呼呼地離開了一團的作戰室。

    嚴澤光攆出門外説,“王副師長你走好。請你以後不要再搞微服私訪了,來之前打一聲招呼。”

    王鐵山説,“老嚴你這是怎麼回事,哪有這麼袒護部屬的?”

    嚴澤光説,“確實不是袒護。你想想,沒有我的命令,他們敢不按計劃落實嗎?他們的訓練任務都是由我下達的,所以你只能批評我。如果確實是他們錯了,由我來批評他們。”

    王鐵山説,“你為什麼不按訓練大綱來?”

    嚴澤光説,“分解結合那東西,你弄幾隻猴子來,它都可以學得會,用不着我的參謀操心費神。”

    王鐵山惱怒地説,“難道我一個副師長,連團裏的參謀都不能批評嗎?”

    嚴澤光説,“王副師長,我不是説了嗎?你可以批評我這個當團長的,但是你不能批評我的參謀,因為他們的任務是由我來分配的。假如你現在看見兩個沒有按規定着裝的幹部,你看見他們穿便衣,你肯定想批評,可是你一批評就可能批錯了,因為是我命令他們在搞化裝偵察,你説他們挨批委屈不委屈?”

    王鐵山伸手一指説,“看看前面那個兵,見到首長老遠就躲開了,也不過來敬禮,這麼沒有禮貌,原來也是你調教的?”

    嚴澤光説,“那是當然。我是一團團長,一團的每一隻耗子都歸我管,所以每一隻耗子犯了錯誤都應該由我來負責。”

    王鐵山説,“你別胡攪蠻纏。你説剛才那個兵,見到副師長和團長,不過來敬禮,腳底板抹油,溜之乎也,難道這也是你調教的?”

    嚴澤光説,“那是自然,我一直諄諄教導他們,在不便敬禮的地方不要敬禮。”

    王鐵山説,“現在不便敬禮嗎?不便敬禮的地方——不便敬禮的場合通常是指飯堂或者廁所,蹲在糞坑上或者站在小便池旁確實不方便敬禮。可是我們現在走在陽光大道上,有什麼不便的?”

    嚴澤光説,“你這麼一説我倒是覺得這個兵太聰明瞭,太會領會首長意圖了,太會處理棘手問題了。王副師長你想想,一般人都會像你這樣,把不便敬禮的場合理解為廁所,可是這個兵就不一樣,他會舉一反三,他會靈活機動。他看見團長跟着一個人並肩而行,他不知道你是副師長,也不知道你過去是我的副手,在拿不準咱倆是誰官大官小的情況下,在拿不定主意該首先向誰敬禮的情況下,他靈機一動,他急中生智,他迅速隱蔽了自己,這是保護自己的最好的戰術。你走之後,我要找到這個兵,當眾表揚。”

    王鐵山説,“媽的,簡直是強盜邏輯。你嚴澤光胡攪蠻纏起來,就像個強盜,不,你本來就是個強盜。”

    春節過後,師裏召開訓練誓師大會,軍長賈宏生和軍政治部主任劉界河都回到了相州市,軍區還派了一個副部長和幾名參謀。沈東陽是會務組成員,排座次的時候,突然發現問題麻煩了。第一排是軍首長、軍區副部長和副政委以上的師首長;第二排是軍機關部門副職和師部門首長;第三排是軍區的參謀和軍裏的處長、副處長,師裏部門副職;第四排才是本師黨委委員,各團團長和政治委員以及師直師後負責人。

    嚴澤光的位置在主席台最後一排,這是沈東陽調到師機關之後發現的一個讓他很難理解也很難接受的事實。他向負責會務的師副參謀長張省相建議説,“二十七師的訓練動員大會,把戰鬥部隊的團長政委排在主席台最後,是不是合適?最後一排,除了團長政委,就是農場廠長,醫院院長。”

    張省相反問沈東陽,“那你説該怎麼排?”

    沈東陽説,“把軍區那幾個參謀和軍裏的副處長調到後排,把團長政委們調到第三排,比較合適。”

    張省相笑笑説,“你合適了我就不合適了。誰坐哪裏,這是有一定之規的,按你那一搞,就搞亂了。這裏面名堂大了。”沈東陽説,“軍區的參謀,再大也是個參謀。”張省相説,“軍區的參謀,再小也是軍區的人。”沈東陽説,“團長政委坐後排,部隊看不見,看不見團長政委的臉,這動員大會成了什麼了?”

    張省相説,“你少出花花點子。這是慣例你懂不懂?按慣例來,誰也沒有話説,不按慣例來,搞得不好就出亂子。會務裏面有一個重要的內容,就是排座次,座次無小事。”

    這次動員大會的排座次問題,不僅沈東陽感到彆扭,嚴澤光也很不舒服。因為坐在最後排的,除了他以外,都是建國後參軍的,他在八個團長政委中間是資格最老的。

    當天晚上,嚴澤光到師部第一招待所去拜見老首長劉主任。嚴澤光説,“這次訓練動員大會,我有三個沒想到。”

    劉界河故作誇張地問,“又怎麼啦?”

    嚴澤光説,“第一個沒想到,我從七一年開始就當團長了,到了七七年,我還是團長。”

    劉界河説,“你那年提意見,説你沒想到營長一當就是七八年,我也沒想到。可是後來你當了團參謀長,不到兩年,又當了團長,你想到了嗎?我們是革命軍人,只有分工不同,沒有尊卑貴賤。”

    嚴澤光説,“當團長只能做團長的事情,我想擔負更大的責任。我讓司令部的參謀多研究一些戰例,王鐵山諷刺我説,那是上級司令部門的事情。”

    劉界河説,“別見我就訴苦,就不能説些讓我高興的事情?”

    嚴澤光説,“我把工作做好了,不就是讓你高興的事情?”

    劉界河説,“走,陪我散散步。”

    嚴澤光説,“散步,我陪你?”

    劉界河説,“是啊,這個院子我住了好幾年,還是很有感情的。”

    嚴澤光遲疑了一陣説,“你是軍政治部主任,手握重權,你到二十七師來的當天晚上,我就陪你散步,那別人看見了會怎麼想?”

    劉界河説,“那你來找我幹什麼?”

    嚴澤光説,“我找你是彙報思想的。”

    劉界河説,“彙報思想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你這個人,看問題就是狹隘。這些年來,你嚴澤光無事不登三寶殿,彙報思想不就是要升官嗎?”

    嚴澤光説,“彙報思想是反映情況,不是要升官。”

    劉界河説,“明人不做暗事,那你心虛什麼?”

    嚴澤光硬着頭皮説,“那好,我就陪首長散步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

    走在師部大院的林蔭小道上,嚴澤光説,“第二個沒想到,我當排長是全連最年輕的排長,我當連長是全營最年輕的連長,我當營長是全團最年輕的營長。沒想到,現在我是全師最老的團長,除了副參謀長張省相和政治部副主任李開傑,在全師正團級幹部當中,我是最老的。”

    劉界河説,“是啊,你好歹還是個封疆大吏呢,張省相是一個老八路,跟我一起參加工作的,當個下手,你看他有牢騷嗎?要知足。”

    嚴澤光説,“我知足,但首長總不能讓我滿足吧?”

    劉界河説,“那你自己説説,你為什麼進步慢,為什麼提升王鐵山而不提升你?”

    嚴澤光説,“組織上用人不當唄!”

    劉界河説,“聽聽,這是什麼話?就衝這句話,不提升你就是對的。你這個人,毛病太多。”

    嚴澤光説,“我所有的毛病都是小毛病,我所有的優點都是大優點。我的毛病無傷大雅,我的優點有益國家。組織上不能把我的優點縮小看,把我的缺點放大看。”

    劉界河説,“簡直是污衊組織,我們把你的缺點放大了嗎?組織上要是把你的缺點放大了,你檔案裏的處分都有三尺厚了。”

    兩個人邊説邊走,正走着,張省相從後面追了過來,給劉界河敬禮説,“劉主任,賈軍長請你到他房間去一下。”

    張省相看見了嚴澤光,嚴澤光也看見了張省相。張省相向嚴澤光咧嘴笑笑,那笑容讓嚴澤光很彆扭,他知道張省相心裏想什麼:“軍首長下部隊第一天,你嚴澤光就靠上來了,倒是不失時機啊!”

    嚴澤光心裏彆扭得很,説,“既然首長有事,那我就告辭了。”

    劉界河説,“別,跟我去見見軍長。他也是你的老團長了,對你不薄,可是你從來沒有主動登門去看看。這回軍長送上門來,你不去看望一下就説不過去了。”

    嚴澤光説,“我怕影響首長們談正事。”

    劉界河説,“要是有公事,你見一面就撤,要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就陪着。我估計這老先生牌癮上來了,多半是三缺一。”

    3

    嚴澤光跟在劉界河的屁股後面,回到第一招待所,進到軍長賈宏生的房間,這才看見房間裏除了賈軍長,還有一個女人,大約四十來歲的樣子。嚴澤光心想,無論公事私事,都不宜久留。

    賈軍長也看見嚴澤光了,怔了一下説,“咦,那不是小諸葛嗎,難得啊,見你一面不容易啊,進來吧。”

    嚴澤光進去説,“一直想去看看首長,怕首長忙,不敢打擾。”

    賈軍長説,“屁話,軍長再忙,也不能不見小諸葛啊,倒是你這傢伙清高,過年連電話也不打一個。過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你應該認識的人。這位是你們,不,是我們相州市人民醫院的沈大夫,你知道這個沈大夫是什麼人嗎?”

    嚴澤光説,“好像聽説過,是著名婦科大夫,人稱相州市的林巧稚。我聽我配偶,不,我聽我老婆説,王鐵山,不,王副師長他愛人的不孕症就是沈大夫給治好的。”

    賈軍長向劉界河笑道,“哈哈,我們的小諸葛也並不完全是你們説的,完全是不食人間煙火嘛。我跟你講,還不僅是王鐵山的老婆,我們,不,你們二十七師的,從戰場上下來,有不少幹部落下這樣那樣的毛病,沈大夫可是出了大力幫了大忙,我們這支部隊才得以重振雄風人丁興旺。”

    嚴澤光向沈大夫微微點點頭説,“沈大夫好,我聽説了,你是我們二十七師的送子娘娘。”

    沈大夫戴着一副小巧的口罩,坐着沒動,向嚴澤光點頭致意説,“嚴團長過獎了。”

    賈軍長詫異地問,“你們認識?”

    沈大夫説,“我認識嚴團長的愛人。對不起,我患了肺炎,所以只能戴上防護口罩。”

    嚴澤光心裏有點疑惑,因為他聽王雅歌説過,她從來沒有見過沈大夫有不戴口罩的時候。嚴澤光愣愣地看着沈大夫,突然感覺好像有些面熟,從沈大夫那雙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是平靜的也是似曾相識的神情。

    賈軍長説,“坐吧。”

    嚴澤光便坐下。

    賈軍長對張省相説,“我這次來,除了參加你們的動員大會,就是要看看沈大夫。那件事情劉主任説吧。”

    劉界河説,“哦,是這樣啊,軍長今天不打牌了?”

    賈軍長説,“打,怎麼不打?勞逸結合嘛,但我們先把正事辦了。”

    劉界河説,“啊,是這樣的,沈大夫是我們二十七師的恩人,我們也應該幫沈大夫做一點事情。賈軍長對這件事情很重視。沈大夫有個侄女,想找個軍官,你們司令部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張省相説,“沒結婚的倒是有幾個,但是不一定合適。”

    嚴澤光説,“既然首長和沈大夫有事,我還是先走吧。”

    賈軍長説,“別,你既然來了,就別躲避,弄得不好,你也有任務。”

    嚴澤光只好坐下,奇怪地看着沈大夫。

    劉界河對張省相説,“老張你講具體點。”

    張省相説,“譬如沈東陽,年輕有為,才華出眾,但是……”

    賈軍長的臉一沉説,“但是什麼?你也是老同志了,還怕我們嗎,別支支吾吾的。”

    張省相説,“這個人思想活躍,看問題很有眼光,辦事也很利索,就是有點,有點……好高騖遠。”

    嚴澤光忍不住插嘴説,“沈東陽同志我也認識,我覺得這個年輕人很有遠見,走一步看三步,把他放在合適的位置上,應該很有培養價值。”

    劉界河斷然説,“沈東陽不合適!”

    嚴澤光愣住了,“看着劉界河説,難道劉主任也認識沈東陽?”

    劉界河怔了一下説,“不認識,但是我聽説過,倒不是説這個同志不好,你想想啊,沈大夫的侄女勢必姓沈,沈東陽也姓沈,弄得不好還是近親呢。”

    賈軍長扭頭看看沈大夫,笑道,“我倒沒想到還有這個問題。”

    沈大夫説,“姓沈不一定是一家,我倒是很想見見這個好高騖遠的小夥子。”

    賈軍長説,“那好,張省相你去把沈……沈什麼?”

    張省相回答,“沈東陽。”

    賈軍長大手一揮説,“好,你就去把沈東陽給我叫來。”

    張省相撓撓頭皮説,“這小子今天好像在王副師長家輔導他女兒複習,我現在叫他過來,以什麼名義呢?”

    賈軍長説,“啊,王鐵山倒是很會假公濟私啊,讓參謀幫他女兒複習……哎,不對啊……”賈軍長把腦袋轉向沈大夫説,“王鐵山老來得子,還是沈大夫幫了大忙,沒聽説他有女兒啊?”

    嚴澤光趕緊説,“是我的女兒,在老王家養大的。”

    賈軍長説,“哦,知道了,知道了。我聽人家説,不,是你自己説過,王鐵山幫你養孩子,你幫王鐵山帶部隊。王鐵山養孩子比你強,你帶部隊比他強。”

    嚴澤光大窘,趕緊申辯説,“那是過去,吵架無好言。”

    賈軍長説,“人家幫你照顧孩子,你居然還貶低人家,不厚道哦!”

    嚴澤光説,“接受軍長批評。”

    賈軍長又把大手一揮説,“好了,不説你了,言歸正傳。張省相,你去把那個沈……沈什麼給我叫過來。”

    張省相還是犯難,嘟嘟嚷嚷地説,“軍長召見,總得有個理由吧,我總不能明着説是給他介紹丈母孃吧?”

    賈軍長説,“你老張難怪進步慢,就是死腦筋!軍長召見,這不就是最好的理由,還要什麼理由?”

    張省相還是忸怩,説,“軍長召見,不是一件小事,我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劉界河説,“這點小理由都想不出來,那你就只好永遠當師裏的副參謀長了。”

    尷尬之間,嚴澤光幫了張省相一個忙。嚴澤光説,“這個年輕人寫過一篇文章,叫做《精兵戰略論》,高度很高。老張你就説軍長對這篇文章很賞識,想聽聽他的具體想法。”

    賈軍長很高興説,“我看小諸葛這個話題好,既符合本軍長的身份,也符合事實,就這樣吧。”

    4

    那天沈東陽沒有在王鐵山家幫助嚴麗文複習,而是悶悶不樂地躺在宿舍裏看書,害得張省相拐了好幾個彎才把他找到。

    沈東陽乍一聽説賈軍長緊急召見,根本就不相信是真的,還以為是張副參謀長戲弄他。沈東陽説,“不就是排個座位提個建議嗎,張副參謀長您就別再耿耿於懷了。”

    張省相説,“你小子糊塗,這麼大的事情,我能開玩笑嗎?趕快起來!”

    沈東陽半信半疑地穿好軍裝,走出門了,又回頭戴上軍帽,這才心事重重地跟着張副參謀長進了小招待所。

    一進軍長的房間,沈東陽的心裏就撲撲通通地亂跳,不知所措,侷促不安。賈軍長指着一個椅子説,“小夥子,聽説你寫過一篇文章,叫做什麼什麼精品……”

    嚴澤光説:“《精兵戰略論》。”

    賈軍長擺擺手説,“知道。小夥子,你給我談談,依據是什麼?”

    沈東陽有點納悶,他不知道軍長為什麼會突然想起來召見他,問他這個問題,況且,這屋裏還有一個看不清容貌的女人,自從他進門之後,那個女人的目光就沒有從他的身上離開過。他似乎感覺出來,這種場合並不適合討論學術問題,好像有點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東陽説,“報告軍長,這個觀點也算不上什麼創意,兵法曰,兵不在多而在精,兵貴神速,這裏面有兩個含義,一是時間,二是空間,之所以要神速,就是嚴澤光團長説的,用兵之道,其根本在於在指定的時間到達指定的位置,展開指定的戰術完成指定的任務。每一個戰鬥員完成自己的哪怕是很小的任務,那麼就奠定了全局勝利的基礎。然而,實現這一切的前提就是兵要精,如果我們用花在一個步兵團身上的錢去裝備一個營,提高機動能力和裝備精度,延伸火力和快速反應能力,那麼這個營的實際戰鬥力將遠遠勝於一個團,我計算了兩者之間的對比……”

    賈軍長説,“照你這麼説,就是説,部隊多了,裝備差了,戰鬥力反而下降了?”

    沈東陽説,“我是這麼認為的。這就像民兵再多,也打不過野戰軍是一個道理。”

    賈軍長説,“難怪有人説你好高騖遠,我看也是,這些問題不是你考慮的,甚至也不是我考慮的。”

    沈東陽説,“戰鬥部隊的指揮員有向上級提供建議的義務。”

    賈軍長把頭伸向沈大夫,沈大夫卻目不轉睛地看着沈東陽。賈軍長説,“你看呢?”

    沈大夫回過神來説,“哦,這些我不懂。不過,我看這個年輕人還是很敢想的。”

    嚴澤光插話説,“有些事情,不一定馬上就能做到,但是可以提前想到。沈東陽同志站在基層,深入實際,提出的問題是很有見地的。其實精兵戰略跟集中優勢兵力有異曲同工之妙。”

    賈軍長説,“好啊,你嚴澤光思想倒是很解放。你贊成精兵戰略,也就是精兵簡政嘛。那好,下次再有工程兵或者鐵道兵要部隊,我就先把你的一團砍掉,看你還敢不敢站着説話不腰疼。”

    嚴澤光説,“軍長,就算我同意把一團砍掉那也沒用,您是一團的老團長,劉主任是一團的老政委。把一團砍了,你們沒有故居了,我本人説不定還可以在師裏找個位置。”

    賈軍長哈哈大笑説,“老劉啊,誰説嚴澤光同志不食人間煙火?我看嚴澤光同志有時候也是有幽默感的嘛。好了好了,小夥子你回去吧。”

    嚴澤光也趁機告辭,賈軍長説,“好吧,你們帶兵的,早點歇着吧。”

    嚴澤光跟沈大夫打了招呼,剛準備出門,賈軍長又説,“嚴澤光同志你等一等,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嚴澤光回答:“是一九三一年十二月。”

    賈軍長問劉界河,“在線內嗎?”

    劉界河説,“差兩天超一個月。”

    賈軍長眉頭一皺説,“嚴澤光你的出生年月是按陽曆還是農曆算的?”

    嚴澤光回答説,“檔案就是這麼記載的,從小也是這麼過生日的,我也搞不清楚是農曆還是陽曆。”

    賈軍長對劉界河説,“他搞不清楚我清楚,我們小時候過生日全是按農曆算的。老劉你查查,他那個生日是陽曆什麼日子,搞不好就是三二年的。”

    劉界河説,“軍長這個指示太重要了,也太及時了,這樣會讓好多老同志沾光。”

    嚴澤光聽得不明不白,但感覺賈軍長和劉主任説的肯定不是壞事,心裏一高興,居然哼起了小調。走出門外,一個人從旁邊跑過來,敬禮後喊了一聲,“嚴團長!”嚴澤光站住,一看是沈東陽。

    嚴澤光説,“小夥子,表現不俗啊!”

    沈東陽説,“嚴團長,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啊!”

    嚴澤光明知故問地説,“有什麼不對勁?”

    沈東陽説,“莫名其妙,軍長為什麼會突然召見我這個副連級參謀?而且軍長王顧左右而言他,那個戴口罩的女人倒像個考官似的。”

    嚴澤光心裏有數,暗想,這小子洞察力果然很強,一針見血。嚴澤光説,“那是軍長的朋友,臨時來看軍長的。”

    沈東陽説,“哦,原來是這樣。”

    嚴澤光説,“聽説你在幫……王副師長的女兒複習,準備高考?”

    沈東陽説,“是的。”

    嚴澤光説,“那孩子成績好嗎?”

    沈東陽回答説,“出乎意料地好。不過我有一點很奇怪,王副師長的女兒怎麼會姓嚴呢?居然跟嚴團長您一個姓。”

    嚴澤光笑道,“她就是我的女兒。”

    沈東陽沒有把持住,驚喜地喊了起來,“真的?這太好了,這太好了。”

    嚴澤光收斂笑容問,“什麼太好了?”

    沈東陽一愣説,“太好了,我是説,有其父必有其子,不,有其父必有其女,難怪麗文那麼聰明,原來她是嚴團長您的女兒,那是自然了。”

    嚴澤光淡淡地説,“年輕人,説話要當心,你這話讓王副師長聽見了,他會不高興的。”

    5

    過了半個月嚴澤光才知道,那天賈軍長問他年齡的意思,原來是要送他去軍事學院深造。嚴澤光對於上軍事學院積極性並不高,甚至還有點沮喪。據傳説,軍黨委原先有考慮,提升他到二十五師當副師長,可是後來從軍區下來一個處長,把那個位置佔了,軍黨委又考慮,調他到軍後勤部當副部長,可是遭到軍區後勤部的反對,那個位置又由軍司令部的管理處長接替了。

    嚴澤光想想心裏就窩火,媽的老子一個野戰軍的團長,而且是老團長,而且是享有小諸葛美譽的老團長,居然沒法安置了,連後勤部的副部長都沒有當上。這全都是因為不打仗了,自己沒有用武之地了,小諸葛沒法顯示了。看這樣子,如果再不提升,恐怕連團長都不能再當下去了。據説連副團長石得法都發牢騷了,説沒有誰營長一當就是八九年,團長一當又是七八年。媽的,這夥計看來還想搶班奪權呢。

    他認為讓他脱產住校是為別人騰位置。

    嚴麗文開始報名高考了。嚴澤光聽説嚴麗文報的第一志願是軍醫大學,很不高興,跑到王鐵山家裏興師問罪,説:“這麼大的事情,你們兩個乾爹乾媽就作主了,連我都不通知一聲。你們家王奇小學快畢業了,我讓他到西大營去讀初中你們高興嗎?”

    王鐵山説,“你無理取鬧。孩子要考什麼,那是我説了算的嗎?我説了不算,你説了也不算,孩子自己説了算。王奇要是願意到西大營讀初中,我堅決支持,他願意給你當兒子我都沒有意見。可是你能對他負責嗎?”

    嚴澤光説,“我堅決不同意妞妞考軍醫大學。”

    王鐵山説,“那你想讓妞妞上什麼學?”

    嚴澤光説,“清華北大都行,復旦也行。”

    王鐵山説,“你還是不講理。能不能上清華北大,別説你我説了不算,就是妞妞説了也不一定算。你以為北大清華是你的一團嗎?”

    嚴澤光説,“那就上軍事通信學院。”

    王鐵山説,“為什麼?”

    嚴澤光説,“不為什麼,我是他爸爸,我説了算。”

    王鐵山説,“那你自己跟孩子説。”

    當天晚上,嚴澤光讓王雅歌打電話把嚴麗文叫回家,二家三口商量報志願的事情。嚴麗文説,“這事沒商量,我已經報名了。”

    嚴澤光火扎扎地説,“改過來,報軍事通信學院。”

    王雅歌説,“孩子想上軍醫大學,你非讓她報通信學院,是什麼理由,難道通信學院的院長是你的老部下?”

    嚴澤光説,“什麼理由都沒有,凡是他王鐵山擁護的,我就要反對。我的女兒快要變成他的了,不,已經變成他的了,什麼都由他作主。這叫什麼事兒!”

    嚴麗文説,“這事是我自己定的,與爹爹無關。再説,就算是爹爹的意見,我也聽爹爹的。”

    嚴澤光對王雅歌説,“看看,什麼叫策反,這就是策反。王鐵山這個老狐狸,搞得我眾叛親離。”

    王雅歌説,“你別拉不下屎怪茅房,你也不想想,孩子長這麼大,你盡過多少義務?現在孩子要考大學了,你從峨眉山上下來了,摘桃子來了。”

    嚴澤光吼道,“你還不是一樣?第一,你沒有給我生個兒子;第二,你只給我生了一個女兒;第三,生了女兒你跟我一樣也撒手不管,不,你有過之而無不及。”

    嚴麗文説,“你們都別吵了,這個家我一分鐘都不想呆下去了。高考快了,我還要進行最後的衝刺,我回家了。”

    説完,甩着兩條小辮走了。

    女兒一走,兩口子都愣住了。嚴澤光説,“喂,你聽見沒有?”

    王雅歌説,“什麼?”

    嚴澤光説,“她説她回家了,那這裏是什麼?媽的連女兒都嫌貧愛富。王鐵山當副師長了,他就認他那個爹爹,不要我這個爸爸了。”

    王雅歌説,“你還是渾不講理。孩子喊老王爹爹的時候,他是副團長,而你是團長。”

    嚴澤光説,“這孩子先知先覺,她從小就知道她爸爸不是她爹爹的對手。她爹爹太狡猾了。”

    那段時間,嚴澤光的情緒很差,動輒發火,喜怒無常。他甚至想到了轉業。可是一個四十六歲的團長,而且是一個戰功卓著的老團長,而且是一個自認為是戰術專家的老團長,真的轉業到地方,簡直就是笑話!

    嚴澤光簡直想象不出來,轉業到地方他會幹什麼,他甚至連西服領帶都不會打。他有他自己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他是能工巧匠,他是藝術家,他得心應手,他遊刃有餘。你把一張一比二十萬的地圖放在他的面前,他能立刻讓這張地圖站起來,等高線一點都不會差,座標誤差基本上不會超過二十米。他不用偵察,就能憑藉對於地形的敏感和戰術的經驗,判斷出攻防雙方的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系,甚至能夠預測戰鬥第二階段乃至第三階段的走向。這種能力絕不是那些僅僅憑藉資歷留下來的、登上去的人所能具備的。職務高的不一定水平高,過去的戰爭靠大刀片子,靠勇敢加大喊。他記得他參軍的時候劉界河就跟他説過,在戰鬥中只要會喊,喊一班向左,二班向右,三班跟我來,喊對了就能當排長。

    當然,劉界河本人並不是靠勇敢加大喊,劉界河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文化人。憑着良心説,王鐵山也不是大老粗,王鐵山是文化人中的大老粗,大老粗中的文化人。而他呢,他雖然算不上是大文化人,可他是戰術專家,這是有目共睹的,這是國內外都知道的事實,因為在朝鮮戰場上美國人也領教過。

    哦,對了,等等,問題可能就出在這裏。在過去,從來都是他領先一步,從當排長,連長,營長,從來都是他在前而王鐵山在後。可是自從雙榆樹戰鬥之後,情況就變了,王鐵山是少校而他是大尉,王鐵山先他一步當了副團長,雖然説他很快就壓了王鐵山一頭,但是王鐵山很快就以更快的速度同他平起平坐,並且還以更快的速度當了副師長,幾乎成了他的頂頭上司。他不能不承認,王鐵山比起一般的老幹部要強得多,可是王鐵山跟他比,那就差得太遠了。他靠什麼?因循守舊,按部就班,循規蹈矩,一句話,穩穩當當地使用自己的資歷,使用自己的謙遜,使用自己的和藹,使用自己的人緣,除此之外,別無他長,如此而已,而已!

    在等待通知的日子裏,已經有風聲傳出來了,石得法代理團長職務。

    嚴澤光現在已經開始討厭石得法了,這個人品質上倒是沒有太大的毛病,戰爭年代也是一條好漢,就是一條,官癮很足,在他的所有的對嚴團長遲遲得不到提升的同情裏面,其實充滿了他個人希望得到提升的願望。

    想想也是。你自己不能提升,副團長和參謀長就得不到提升,營長們也得不到提升。一個人不走,堵了一大串,一個人走了,一條路全通了。

    每當想到這裏,嚴澤光的心裏就充滿了悲哀。他漸漸地意識到,他一直等待的那個日子遙遙無期,而且他更悲哀地意識到,他一直期盼的戰爭不僅一直沒有來臨,就是真的來臨了,他恐怕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生龍活虎了。一個四十六七歲的團長,而且是步兵團長,再也不能上陣了,廉頗老了,只能吃飯了。

    那麼,他只能寄希望於下一代了。在這個問題上,他恨透了王雅歌。他要是有個兒子該有多好!有個兒子,哪怕他再也不提升了,再也不能打仗了,甚至連團長也不當了,那他也不愁。他可以什麼事情都不做了,集中精力跟兒子探討戰術,他可以把本團本師乃至解放軍歷史上那些精彩的或不精彩的,出奇的或不出奇的,勝利的或失利的,一一進行分析,分析成敗得失。他還可以像沈東陽那樣研究針對性訓練,開展對假設敵潛在敵的研究。有了後嗣,就沒有後顧之憂了。

    啊,他太賞識那個鋭氣逼人的年輕人了,他們在一起交流的時候,他們一起面對賈軍長和劉界河的時候,他們配合得是那樣的默契,那樣的心有靈犀。他簡直就是他的兒子,不,他就是他的兒子。有時候在幻覺中,他真的把沈東陽當成是自己的兒子,是他和王雅歌在不經意——不,不是和王雅歌,是誰都不能是王雅歌,最好是楊桃——是他和楊桃在不經意間在夢中結合的結晶。

    他決定,一旦組織上做出什麼決定,要他離開部隊,或者説離開戰鬥,他就把他的全部財富——足足一炮彈箱戰爭實物和戰術檢討心得,全部交給沈東陽,在感覺中,他已經把那個小夥子看成是他的精神後裔了。

    6

    差不多就在嚴澤光接到軍事學院通知的同時,嚴麗文也接到了軍醫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王雅歌提議説,“我們到相州市人民飯店慶祝一下吧!”

    嚴澤光説,“我們?我們是誰?”

    王雅歌説,“我們家和老王家。”

    嚴澤光説,“誰掏錢?”

    王雅歌説,“當然是我們掏錢。”

    嚴澤光説,“那不行,我們一家兩口,他們一家四口,該他們掏錢。而且老王是副師長,薪金比我高。”

    王雅歌説,“你是真的不講道理。是你們爺兒倆深造,又不是老王爺兒倆深造。再説,你要是還説他們一家四口的話,那我以後就讓嚴麗文改名為王麗文了。”

    嚴澤光説,“牆倒眾人推,無所謂。我這個老團長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隨便你們怎麼糟踐。”

    王雅歌説,“你別陰陽怪氣地,你説請不請?”

    嚴澤光説,“我説不請了嗎?孩子上大學,是考取的,而且分數很高,應該慶祝一下。但是別提我的事,我那是給別人讓路,不是什麼光榮的事,也許學完回來就該到後勤部或者農場去了,別給老王幸災樂禍的機會。”

    王雅歌説,“老王才不會像你這樣小肚雞腸呢。”

    嚴澤光説,“屬於後勤方面的事,你們幾個女人商量着辦就行了,反正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嚴澤光説的是實在話,他這半輩子基本上沒有沾過錢,工資從來都是團裏的管理員直接交給王雅歌,當然他也用不着花錢,需要花錢的事情總是由王雅歌出面,就連那次未遂的廣西之行,身上的錢還是向石得法借的。

    王雅歌於是給孫芳打電話。

    兩個女人一拍即合,隨即定下日程,選的是王奇的生日,喜上加喜。

    嚴澤光説,“慶祝妞妞上大學,有一個人不能不請,師司令部作訓科參謀沈東陽功不可沒。”

    王雅歌説,“還有一個人不能不請,既然是雙喜,王奇的送子娘娘不能不請。”

    嚴澤光説,“你説的是那個怪里怪氣的沈大夫?”

    王雅歌説是,“難道你反對?”

    嚴澤光説,“我明白了,你們全是給老王抬轎子的,在這兩個家裏,敵我對比是五比一。”

    王雅歌説,“又胡攪蠻纏!人家把妞妞帶大,送上大學,我們不能忘恩負義。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啊!就請個沈大夫,你就這麼不樂意?”

    嚴澤光説,“誰説我不樂意了,我舉一百雙手贊成。我一見那個沈大夫,就覺得面善,那個人就是個白衣天使,是上帝的使者。可是你能把她請來嗎?上帝的使者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她那麼高貴的樣子,會吃你的俗飯?”

    後來的事實果然被嚴澤光料定,王雅歌和孫芳往人民醫院去了兩趟,都沒有把沈大夫請動,二人退而求其次,又去請林司藥,但是林司藥到外地選藥去了,只有當年的賈護士現在的賈護士長答應屆時赴約。王雅歌回來後對嚴澤光説,“嗨,你小諸葛還真名不虛傳,不光會搞戰術,連請客也料事如神。”

    嚴澤光説,“那是啊,住校回來,沒球事了,我就去幫人看相。”

    這是王鐵山當了副師長之後兩家的第一次聚會,孫芳和王雅歌把姚得春也請來了。因為有外面的客人,王鐵山考慮到嚴澤光自尊心強,對他那個老團長的身份缺乏榮譽感,提前給沈東陽和姚得春打了招呼,説:“今天你們都不要喊我王副師長了,也不要喊嚴團長。”

    沈東陽説,“那我們喊你們什麼?”

    王鐵山頓了一下,皺皺眉頭説,“這倒是個問題,喊我們叔叔吧,就把上下級關係搞庸俗化了。”

    姚得春説,“還不僅是這個問題,嚴麗文和王奇喊我和沈東陽叔叔,我們又喊你們叔叔,這不把輩分搞亂了嗎?”

    王鐵山説,“那你們説怎麼辦?”

    沈東陽説,“很簡單,一律喊首長不就行了嗎?”

    王鐵山説,“好主意,雖然正規了一點,但也只好如此了。”

    晚上六點鐘,各路人馬都到了人民飯店預定的包間,王鐵山先到一步,親自排座位,把賈護士長排到主賓席上,把自己排在副主賓席上,然後依次是姚得春和沈東陽,兩個夫人,嚴麗文和王奇。嚴澤光的位置在東道主的位置上。

    孫芳還帶了兩瓶茅台酒,因為王鐵山有交代,親兄弟明算賬,兩家喜事,一桌請客,他出菜錢,我出酒錢。

    這是嚴澤光第一次私人請客,有點不知所措,一切都聽王鐵山安排。見王鐵山把自己推到東道主的位置上,欣然落座,嬉皮笑臉地對王鐵山説,“王副師長,是你女兒考上大學還是我的女兒考上大學?”

    王鐵山説,“你説呢?”

    嚴澤光説,“用你的話説,你説了不算,我説了不算,妞妞説了算。”

    嚴麗文説,“爹爹的女兒考上了大學,爸爸的女兒也考上了大學,你們這兩個父親都值得慶賀。”

    然後又轉向孫芳和王雅歌説,“孃的女兒考上了大學,媽媽的女兒也考上了大學,你們這兩位母親也值得慶賀。”

    王鐵山説,“好,孩子會説話。”

    嚴澤光説,“好,孩子像你一樣圓滑,滴水不漏,一個不拉,我的孩子在你家,耳濡目染,已經變成小狐狸了。”

    王鐵山説,“你這個老東西,不失時機地攻擊我,我怎麼就成了老狐狸了?”

    王雅歌趕緊打岔説,“別忘了,今天是雙喜臨門,還是王奇的生日呢。沈大夫沒來,賈護士長你要代沈大夫多喝幾杯酒。”

    賈護士長説,“哎呀,我今天真是受寵若驚,你們部隊這麼大的首長請客,我這個小護士居然當了首席,受之有愧啊!”

    嚴澤光説,“我聽説了,是你穿針引線,幫我們老王解決了後顧之憂,幫助我們軍隊幹部很多人解決了後顧之憂,擁軍,擁軍,幫助我們多生小解放軍,這就是最好的擁軍。來,我敬你三杯!一杯是敬沈大夫的,一杯是敬你的,還有一杯是敬……”

    王雅歌説,“還有林司藥,她們三個都是做出大貢獻的。”

    嚴澤光説,“對頭,有醫還得有藥。這一杯是敬林司藥的,回去向沈大夫和林司藥代我問個好!”

    説着就站了起來,咣咣地倒了三杯酒,併到一個碗裏,往賈護士長的酒杯上一碰説,“我先幹了,先乾為敬。一仰脖子把酒喝了。”

    賈護士長嚇壞了,説,“怎麼敢當,怎麼敢當。嚴團長這麼大個首長,老革命,這麼平易近人……”説着也幹了三杯,三杯下去臉就紅了。

    王鐵山心裏很感動,因為請賈護士長的理由是因為他的兒子王奇,賈護士長是代表沈大夫和林司藥來的,嚴澤光首先就轟轟烈烈地向賈護士長敬酒,是給了他很大的面子。

    王鐵山也倒了三杯酒對姚得春和沈東陽説,“平時我不主張你們年輕人喝酒,但是今天是慶賀妞妞考上大學,你們這兩個同志,都付出了心血。今天沒有什麼首長,只有戰友,我這個當爹爹的,敬你們這兩個無私奉獻的輔導老師三杯酒。”

    姚得春和沈東陽都不勝酒力,也風聞王副師長和嚴團長之間有一種説不清楚的瓜瓜葛葛,但見今天氣氛熱烈,就硬着頭皮把酒喝了。那都是真茅台,下到肚子裏,呼啦一下就起了火。

    沈東陽不勝酒力,暗暗告誡自己不可失態,遂採取了先發制人的戰術,端起酒杯説,“兩位首長,三位阿姨,兩個小妹小弟,我不會喝酒,但是我今天高興,我一人面前敬一杯酒,醉了算了。”

    嚴澤光不動聲色地看着沈東陽,暗暗詫異這小子冒失。

    王鐵山説,“喝醉不要緊,只要主義真,醉了沈東陽,還有姚得春。”

    沈東陽數了數,除了他自己,包括王奇在內,一共八個人需要敬酒,他就一杯一杯地倒,嘴裏唸唸有詞,敬首長的,敬首長的,敬賈阿姨的,敬王阿姨的,敬孫阿姨的,敬麗文的,敬王奇的,敬姚幹事的……一共倒了八杯,眼看倒了大半碗,估計有三四兩,站起身來,舉起酒碗,在眾人面前亮相之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和阻止聲中,仰起腦袋把酒一飲而盡。

    王鐵山説,“好小子,有種!”

    嚴麗文説,“沈叔叔,不,沈參謀,不,沈大哥,太了不起了,簡直就像英雄!”

    只有嚴澤光矜持地笑笑,看着姚得春説,“沈參謀這個動作是有名堂的,姚幹事,知道什麼叫先聲奪人嗎?你麻煩大了。”

    果然,後來再敬酒,大家一致保護沈東陽,説沈參謀英雄豪氣,喝多了,不能再讓他喝了。好像沈東陽是從戰場上凱旋歸來的英雄,受到人民羣眾的一致愛戴。

    幾個女人和孩子酒量有限,但是敬酒人人都有一份,多數衝着王鐵山和嚴澤光以及姚得春。而此時沈東陽已經坐在沙發上和嚴麗文説悄悄話了。

    沈東陽説,“你為什麼不喊我沈叔叔了,居然喊我沈大哥。”

    嚴麗文説,“我爹爹定的規矩,凡是當兵的,都是他的戰友,都是他的平輩,所以我們要喊叔叔。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是軍醫大學的學生,也是軍人了,跟你也是戰友了。”

    沈東陽説,“恐怕不對,你不能因為上了軍醫大學,就提高了輩分。照你這麼説,你和你爸爸和你爹爹也成了戰友,那該怎麼稱呼?”

    嚴麗文説,“去你的,我爸爸和我爹爹跟你自然不一樣。”

    這頓慶賀晚會,其樂融融,幾乎沒有出現一點不和諧的音符。結束之後,三個女人帶着王奇在包間另一端説女人的家長裏短。嚴澤光和王鐵山帶着嚴麗文在沙發區交代上學注意事項,什麼優良傳統啦,什麼艱苦樸素啦,什麼謙虛謹慎啊,等等。

    沈東陽假裝喝醉了,傻傻地看着,傻傻地笑。

    沈東陽在心裏同情着嚴澤光。

    這次參加王、嚴兩家的聚會,沈東陽有一個令他心疼的發現,嚴澤光真的老了,儘管他也就四十六歲,可是由於在同一職務上呆的時間較長,也可能是由於他的一肚子戰術思想得不到施展,就像困在籠子裏的老虎,不,困在籠子裏的老虎還可以仰天長嘯,嚴澤光連長嘯的條件都不具備,他就像一個道具一樣,被女人們和孩子們支配着使用着,連説話都不再像過去那樣擲地有聲鏗鏘有力了,居然也變得瑣碎起來了,臉上皺紋多了,下眼袋鬆弛了,臉上甚至還長出了幾粒黑黃色的斑點,那是老年斑,在他這個年齡是不應該長的,然而他居然就長了。

    沈東陽想,嚴澤光即便是老了,也不是歲月催老的,而是因為沒有用武之地給憋老的。

    7

    因為沈東陽速戰速決,順理成章地退出鏖戰,姚得春便孤軍作戰了,一會兒要敬這個首長,一會兒要敬那個阿姨,如此這般,三番五次,沒完沒了,等到宴會結束的時候,他已經酩酊大醉了。眾人説話,他還在餐桌邊上呼呼大睡。

    王鐵山和嚴澤光那天情緒很好,都喝了不少酒,一半清醒一半醉。兩個人都把思維集中在嚴麗文身上。尤其是嚴澤光,他很少有機會同女兒這麼近距離地交談,現在孩子大了,心裏突然有種説不明白的惆悵,想起了這麼多年,確實對不起孩子,也確實應該感謝王鐵山。嚴澤光説,“孩子,爸爸在你身上花的力氣實在太少了,自愧不如你的爹爹。”

    王鐵山説,“你也別這麼説,我這個人抓戰術不行,那我就抓人才唄。”

    嚴澤光説,“我知道老王你不是挖苦我,可是你説這話我的心裏還是不受用。我抓那點戰術管什麼用?用沈參謀他們的話説,游擊戰不能指揮未來的科技戰。”

    一直半閉着眼睛的沈東陽突然睜開眼睛説,“報告首長,我沒説過這話,我恰好認為,在科技含量不能對等的前提下,我們中國軍隊就是要發揮我們的游擊戰優勢,當然,那是有未來戰爭特徵的游擊戰,而不是雞毛信似的游擊戰。”

    嚴澤光被這聲音弄蒙了,王鐵山也被這聲音弄蒙了。嚴麗文説,“沈參謀你不是喝醉了嗎?”

    沈東陽説,“我沒醉,我只是不想多喝而已。”

    王鐵山説,“去看看姚幹事,讓他喝點水,醒醒酒。”

    沈東陽便知趣地離開了,張羅着照顧姚得春。

    嚴澤光説,“這小子!”

    王鐵山也説,“這小子!這小子像你,喝酒也玩戰術。”

    嚴澤光説,“這小子像我也不像我,比我圓滑。”

    王鐵山説,“看看,我們的孩子都長大了,都要上大學了。”

    嚴澤光説,“馬上就跟我是同學了,爺倆都在一個地方。”

    王鐵山説,“都在一個地方也沒用,你又照顧不了孩子!”

    嚴澤光説,“在孩子這個問題上,我有欠缺,但是你老王更有欠缺。我的欠缺是管得太少,你的欠缺是管得太多。你説孩子都上大學了,你還口口聲聲照顧。她需要照顧嗎?她畢業就是軍醫,就是照顧別人的人,你還要照顧她,那她什麼時候能獨立?”

    王鐵山説,“你這個人,完全是為自己狡辯,你恨不得孩子一出生就讓她獨立,那行嗎?”

    嚴澤光説,“老王你等等。”

    王鐵山説,“你幹什麼?”

    嚴澤光説,“老王你給我仔細看看。”

    王鐵山説,“仔細看什麼?女大十八變,孩子已經是個漂亮姑娘了。”

    嚴澤光説,“你仔細看看妞妞像誰?”

    王鐵山看了半天説,“妞妞就像妞妞,還能像誰?”

    嚴澤光説,“你再仔細看看。”

    王鐵山説,“莫非……你是説?”

    嚴澤光説,“還記得嗎,她的手心,右手。”

    王鐵山説,“記得,記得。”

    兩個老傢伙突然激動起來了。嚴澤光説,“妞妞,把你的巴掌伸出來。”

    嚴麗文説,“爸爸你要幹什麼?怎麼突然就神秘兮兮的。”

    王鐵山説,“妞妞,把右手給我,讓爹爹看看你的手心。”

    嚴麗文莫名其妙,苦笑着把右手伸到王鐵山和嚴澤光的面前,兩個人左看右看,然後互相對看,異口同聲地嘆氣説,“非也。”

    當晚回到家裏,嚴澤光説,“細節暴露性格,性格決定命運。”

    王雅歌説,“太深奧了,聽不懂。”

    嚴澤光説,“你看,就是喝個小酒,兩個年輕人就表現出不同的風格,分出了高低上下。不喝不行,喝多受罪,況且還在我們這些老傢伙的面前,醉了失態,失態影響形象,影響形象就影響進步。”

    王雅歌説,“天啦,跟着你這麼個德高望重的老團長,可真得處處小心。不過我跟你講,你別自以為是,沒有誰像你天天算計人的,任何事任何人你都玩戰術。”

    嚴澤光説,“處處留心皆學問,吃喝拉撒有戰術,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你説請客,請哪些人你瞎訂計劃,可是你的計劃能夠實現的,都是次要方向的,主要方向的你實現不了。為什麼?因為你只知己不知彼。”

    王雅歌問,“你指的是什麼?”

    嚴澤光説,“這次請客,除了我們家和老王家,只請了三個客人。第一,最重要的角色沈大夫沒到。第二,多了一個可有可無的賈護士長。第三,姚得春是你們提議的,第一輪衝擊之後就失去戰鬥力了,只能算半個,所以你們請客基本上意義不大。我提出了一個沈東陽,第一,這個人迅速適應戰場形勢,集中優勢兵力,先發制人;第二,這個人達成戰術目的之後,激流勇退,見好就收;第三,酒沒喝多,豪氣可嘉。”

    王雅歌説,“你這個人,小心眼兒太多。照你這麼説,我看沈東陽這個人只有一個優點,就是愛玩花招,耍小聰明。”

    嚴澤光説,“小聰明也是聰明,小聰明積累多了,就是智慧。”

    王雅歌説,“你當心哦,我看這個沈東陽對妞妞好像有點意思。”

    嚴澤光愣住了,半晌才説,“不會吧,妞妞才十八歲。不過,這事還真不能掉以輕心,就算我喜歡這小子,但是以我的團長的身份,暫時還不能讓妞妞有情感方面的瓜葛,一個團長是不配當爺爺的。”

    王雅歌説,“你總是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問題。要是你再當十年八年團長咋辦,那我們的妞妞就一直不談朋友?”

    嚴澤光説,“你瞎説什麼,你希望我當十年八年團長嗎?”

    王雅歌説,“我今天才有點明白了,你猜那個沈大夫為什麼深居簡出?”

    嚴澤光説,“猜不出,我也沒興趣。你們女人都很複雜。”

    王雅歌説,“我聽賈護士長講,沈大夫好像身世不太好,據説是國民黨的軍醫,被俘虜過來的,好像給賈軍長治過病,賈軍長的夫人後來生了四個孩子,據説沈大夫做出了重大貢獻。當年就是賈軍長把她安排在人民醫院的,那時候的相州市市長是賈軍長的老部下。”

    嚴澤光心裏動了一下,有些半信半疑,他想起了前不久在師部小招待所賈軍長的房間裏看見沈大夫的情景,當時確實感到意外。看來賈護士長所言不是空穴來風。

    嚴澤光説,“看來還真的很神奇哦,據説她治好了二十七師八十多號人。”

    王雅歌説,“相同非病因,一旦確診,治好一個,就能治好一百個。”

    嚴澤光説,“這個人為什麼老是戴着口罩呢?”

    王雅歌説,“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賈護士長説,那是在戰爭中受傷了,破了相,嘴歪了。”

    嚴澤光不吭氣了,“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有一根神經被撥動了。”

    這天夜裏嚴澤光很長時間沒有睡着,肚子裏的酒在半夜裏發作了,起牀喝水。喝了水,還是睡不着,也不開燈,就坐在陽台上看月亮。月亮很大,在沉睡的城市的上空像探照燈一樣,將地平線上的輪廓勾勒得界限分明。湖水一樣的月光輕輕地盪漾着湧動着,覆蓋着天地之間萬籟之音。

    恍恍惚惚中,他看見了毛田壩的月亮。毛田壩的月亮才是真正的月亮,在暗藍色的天幕下面,清澈透亮,落在層層疊疊的山坳裏,從樹林裏反彈出霧一般的氤氲。置身在毛田壩的月亮下面,感覺簡直就像是站在另一個世界,那世界是森林的世界,是山花的世界,是河水的世界。月光下的空氣,是那樣清新,是那樣濕潤,飄揚着淡淡的酒香,也飄揚着淡淡的楊桃的香味。

    真的,這麼多年了,他已經快把楊桃給忘記了,不,可以説每一秒鐘都沒有忘記,楊桃的影子每一秒鐘都儲存在他的記憶深處。當他忙忙碌碌的時候,楊桃會躲在他心靈的角落,一動不動,跟着他走南闖北。只要他稍微有點空閒,可以拿起煙斗抽上兩口的時候,楊桃就會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眼前,那紅潤的臉蛋,那汗涔涔髮梢,還有那手心裏的紫紅色的胎記,都是那樣的刻骨銘心。尋常看不見,三十年後那個蹦蹦跳跳的女兵再從記憶的海洋裏冉冉升起,就像月中嫦娥那樣令人嚮往又令人無限悵惘。

    這是嚴澤光難得有的平靜的夜晚,難得有這份休閒的心境。他想現在他真的是老了。老了,鋭氣就減退了;老了,就愛想過去的事情了。

    這個夜晚,嚴澤光想起了“文革”中間的那一幕,那個拎着水桶,用一種無奈而哀怨的目光打量世界的女人。她的眼睛,那一閃而過的目光,在嚴澤光的心裏久久徘徊。半醒半夢中,嚴澤光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像是從遙遠的天際向他款款飄來。

    8

    嚴澤光的軍事學院在城東,嚴麗文的軍醫大學在城南,相距有二十多公里,只要不是功課太緊,星期天嚴麗文就去看爸爸。

    爸爸好像真的老了,不像過去那樣,總是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精神氣兒很足,動不動就是我決定,我命令,擬同意,擬不同意。現在的爸爸,變得沉默寡言。爺兒倆在學院的林蔭道上散步的時候,爸爸常常心不在焉。嚴麗文就把自己學校的故事講給爸爸聽,説誰誰的籃球打得好,三步上籃幾乎百發百中。説誰誰膽子特別小,上屍體解剖課,當場暈過去了。

    嚴麗文的班上,多數是軍隊幹部的子女,家長多數都是師以上幹部。嚴麗文知道爸爸職務低,最不願意聽女兒談論別人的爸爸,所以在爸爸面前,她就很少提到別人的家長。

    嚴澤光説,“我們師機關的籃球隊也很棒,沈東陽打中鋒勢不可當。這小子也應該上軍事院校。”

    嚴麗文説,“我知道,他野心大得很,不僅要當研究生,還想當博士。”

    嚴澤光説,“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們就不行了。爸爸感到自己落伍了。”

    嚴麗文説,“爸爸怎麼就老了呢?我看爸爸是雄風不倒。爸爸你可別灰心啊,沈東陽説,您是全師最有戰爭意識的軍事幹部,也是全師最有戰術思想的軍事幹部。”

    嚴澤光説,“好漢不提當年勇。爸爸現在學的課程,什麼合同戰術,什麼多兵種協同,什麼信息化主導,都是過去沒有接觸的,吃力得很。”

    嚴麗文説,“沈東陽説,那都是超前的東西,可望不可及,爸爸的戰術思想十年之內不落後。”

    嚴澤光看了女兒一眼説,“媽的,就十年?十年我才五十六七歲,那十年之後我幹什麼?”

    嚴麗文説,“人家説的是您十年之內不落後,可是還有不少老幹部十年之前就落後了,不還是照樣在位置上嗎?”

    嚴澤光高興了説,“那是那是,像王鐵山,我看現在就不適應了,多年一貫制,只會抓作風紀律整頓,安全防事故,照搬照套訓練大綱,基本上沒有自己的創新。”

    嚴麗文説,“爸爸你就不能不説我爹爹的壞話?我爹爹在部隊口碑很好!”

    嚴澤光不高興了,看着女兒説,“你要搞清楚,你的爸爸是我!”

    嚴麗文説,“可他是我爹爹。”

    嚴澤光説,“爹爹是假的,爸爸才是真的。他那個爹爹是他自己封的。你是我的女兒,你不能老是站在王鐵山的立場上,這是個原則問題。”

    嚴麗文説,“爸爸是真的,爹爹也是真的,他那個爹爹是我志願喊的。他是一個慈父,我絕不能容忍別人對我的爹爹説三道四,這也是個原則問題。”

    嚴澤光長久地不説話,爺倆從林蔭小道散步到學院後面的山坡上,坐在草地上看着西邊的晚霞出神。嚴澤光説,“妞妞你不懂,血濃於水,世界上沒有比父女之間的血緣關係更深了。”

    嚴麗文説,“我不否認這點。過去我不喜歡那個家,因為你和媽媽都有自己的事業,你們的事業大於一切,所以你們把我像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可是爹爹就不一樣,他也有他自己的事業,在部隊,他把練兵帶兵管兵當作事業,可是回到家裏,她就把我當作事業,他參加我的家長會,他找人給我輔導作業,他甚至還帶我去公園。”

    嚴澤光説,“那是因為他那時候沒有孩子,他説他家就像荒漠,需要綠蔭。”

    嚴麗文説,“並不是這樣的。王奇出生之後,爹爹還專門跟我娘説,帶好王奇,也不能忽視妞妞。妞妞的學習和生活,一樣也不能放鬆。我每次回到西大營,不是見不到媽媽,就是見不到您。就是一家三口團圓了,也沒有親熱勁。你和媽媽不是冷戰,就是互相挖苦。可是我回到師部大院,永遠面對的是慈愛的面孔。在我準備高考的時候,爹爹經常下廚房給我做湯。我不想喝,爹爹就把湯放在鍋裏暖起來。等我想喝湯了,湯涼了,爹爹就會再去燒熱。爸爸,這些你能做到嗎?”

    嚴澤光説,“我得承認,王鐵山是個好父親。可是你知道,爸爸是個事業型的人,抓部隊高於一切。可是話又説回來了,王鐵山他值得啊,他不僅有了一個兒子,他至少還有大半個女兒。我現在只有小半個女兒,還離心離德。”

    嚴麗文説,“爸爸,我沒有跟你離心離德。我知道你是我的親生父親,我就是再不滿,也不可能跟你離心離德。我只是希望你對我爹爹尊重一點,你們畢竟是從戰爭年代患難與共過來的,我認為你們之間的那些磕磕碰碰,比起兩家多年的情誼,簡直不值一提。”

    嚴澤光説,“不值一提?孩子,你懂得什麼?就算我和王鐵山之間沒有任何矛盾,但是你知道嗎,性格決定命運。我們的世界觀不同,方法論不同,這就決定了重大問題上的分道揚鑣。所有的小事我都可以妥協,但是在重大問題上,我必須堅持。”

    嚴麗文説,“爸爸,有人説你剛愎自用,你承認嗎?”

    嚴澤光説,“你認為王鐵山,不,你爹爹他比我聰明嗎?他不比我聰明,那麼你為什麼不聽我的?”

    嚴麗文説,“爸爸,你這話有問題,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算我爹爹不比你聰明,但是也不能説凡事都是你的正確啊。”

    嚴澤光説,“天不早了,你回學校去吧。”

    嚴麗文説,“説好了一起吃晚飯的。”

    嚴澤光説,“我不想同一個堅持反動立場的人一起吃晚飯。”

    嚴麗文説,“爸爸你太霸道了。不講道理!”

    嚴澤光揚揚手説,“滾蛋,嚴麗文同學。別了,司徒雷登!”

    9

    這次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天嚴麗文沒有到軍事學院看爸爸,第三個星期天還是沒來。

    這期間嚴澤光寫了幾篇論文,闡述軍事改革轉型期如何保持優良傳統的傳承性和新思維的再生性,其中有一篇,題目叫做《兩點一線》,強調軍事改革不能盲目,不能脱離實際,要根據我們自己的特點和基礎,科學地、有步驟地、循序漸進地進行。

    這篇文章寫好之後,嚴澤光自己也很振奮,因為文章的論點顯然同自己過去的工作風格大相徑庭。過去他強調的是大刀闊斧,躍進式發展,像西醫做手術那樣,毫不留情地割掉在教育訓練中存在的痼疾,所以就有了在團裏的戰鬥效率培養,有了強迫軍官提高能力層次的硬性規定,有了軍官們多數抵制的情況。現在他發現,他是有些一廂情願了,把幻想當理想,把強求當追求。

    這篇文章在班級討論的時候得到了讚揚。嚴澤光所在的班級,叫做高級指揮班,除了極少數的團長以外,多數都是師裏的參謀長或者副師長,還有四個師長和兩名軍司令部副參謀長。至少有一半是參加過解放戰爭的,實戰經驗豐富,理論水平參差不齊,但是多數支持嚴澤光的見解。也不一定是理論上支持,多數是感情上的支持。因為當時有一股潮流,就是否定,七否定八否定,把過去的本錢都否定了,那他們這些老傢伙幹什麼去,喝西北風不成?

    支持嚴澤光觀點的不僅是軍事學院的高齡學員們,還有沈東陽。沈東陽給嚴澤光寫信説,“部隊從軍區報紙上看見了嚴團長的文章,還組織了學習。王鐵山副師長有一次跟幾個年輕的參謀談話説,老嚴變了,老嚴現在注重實際了。”

    這話嚴澤光不愛聽,儘管是褒義。嚴澤光心想,什麼叫現在注重實際了,老子什麼時候脱離實際了?

    這段時間,嚴澤光的學習勁頭空前高漲,漸漸地就得心應手了。比起本班的同學,他年齡大,但不是最大的,他文化程度低,但不是最低的。只有職務是最低的,不,是最低的之一。職務最低的之一成了成績最好的之一,對於他繼續學習是一個很大的鼓舞,他甚至把雙榆樹戰鬥、潛山紅石嶺戰鬥也拿出來討論,看看這些戰鬥還有哪些不完美的地方,哪些可以採用更好的戰術。

    至於學完之後幹什麼,這些理論派不派上用場,那是另外一回事。學習的意義就是學習本身。他覺得他像一個孩子一樣,很喜歡聽讚揚,喜歡聽表揚。

    美中不足的是好長時間見不到女兒。他覺得隨着年齡的增加,他對女兒的感情與日俱增。他不得不承認,他對女兒欠情太多。

    到了第四個星期天,嚴麗文還是沒有到軍事學院來看爸爸。

    嚴澤光沉不住氣了,甚至有點惱火。他終於發現,女兒還真的像他,也是一根筋。他在忽然之間產生了警覺,女兒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卻藴含着王鐵山的情。從精神上講,女兒差不多不屬於他了。這太可怕了,王鐵山搶走他的東西還少嗎,跟他爭奪楊桃,爭奪雙榆樹,爭奪少校軍銜,爭奪職務,爭奪口碑,爭奪在部隊的影響力。現在又一場戰爭發生了,爭奪女兒的戰爭似乎早就打響了,只不過他沒有意識到,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防範日本帝國主義、美帝國主義和蘇修帝國主義上去了。王鐵山這個老狐狸,就靠着參加家長會,靠着上公園,靠着熱湯,就不動聲色地把他的女兒給策反了。

    那個星期天,嚴澤光正要禮賢下士,到軍醫大學去看女兒,嚴麗文卻出現了。讓嚴澤光喜出望外又疑竇叢生的是,嚴麗文的身後還跟着沈東陽。

    嚴澤光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問沈東陽,“你怎麼來了?”

    沈東陽説,“我到軍區參加指揮專業碩士答辯,已經結束了,來看看首長和麗文。”

    嚴澤光聽了這話,才半信半疑地問,“答辯得怎麼樣?”

    沈東陽説,“我選的課題是陸軍在未來戰爭中的地位和作用,寫了一篇論文叫《時間決定空間》,而我的研究資源就是嚴團長你的戰鬥效率速成法和《兩點一線》的辯證關係。”

    嚴澤光頓時抖擻了精神説,“哦,説説你的論據。”

    嚴麗文説,“爸爸,沈參謀不僅是來看你的,也是來看我的,你能不能帶我們出去逛逛,別一上來就搞這些戰術啊,效率啊,辯證啊,煩不煩啊?”

    嚴澤光説,“妞妞,搞這些東西是爸爸的強項,別的不會啊!”

    嚴麗文説,“逛公園總會吧?”

    嚴澤光説,“可是爸爸沒有便衣啊。你媽媽給你爸爸買的便衣,永遠不合身,不是褲腿短了就是袖子長了。”

    嚴麗文説,“那我們今天什麼事情也不做,到商場去給你買一身合適的便衣。”

    嚴澤光眯縫眼睛想了想説,“那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沈參謀來了,好不容易見面,你總得讓我們説幾句話吧。爸爸很想聽他的辯證關係。”

    嚴麗文説,“爸爸你感興趣的是他把你作為研究課題。那好,給你十分鐘。”

    嚴澤光問沈東陽,“十分鐘夠嗎?”

    沈東陽回答説,“一個參謀,應該用最簡潔的方式儘可能簡短地向首長彙報自己的想法。我的辯證關係説是建立在《兩點一線》這個大思維的基礎上,‘承上’是出發點,‘啓下’是方向,點的問題確定了,剩下的就是度。速度和精度,也就是嚴團長常説的,二度決定勝負。訓練改革好比開汽車,遇上彎子不能猛打方向,猛打方向就是走極端,打過頭了再往回打,又走極端。寧肯稍微放慢速度走直線,也不能快速走‘S’路線。”

    嚴澤光樂呵呵地看着沈東陽,又看看嚴麗文,問女兒,“你聽明白了嗎?”

    嚴麗文説,“似懂非懂。”

    嚴澤光説,“這裏面名堂大了,屬於戰爭意識形態範疇。沈參謀,你很不走運哦,你沒有參加過戰爭。要是真的參加了戰爭,我敢打賭,就算你不是一個很好的指揮員,也一定是一個很好的參謀。我也不走運,媽的現在還是個團長,想把你拉人麾下也是力不從心。”

    沈東陽説,“我相信我會在您的麾下效力的,總有一天。”

    嚴澤光笑笑説,“但願吧。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嚴麗文説,“你們不算太老的人,好比中午十二點的太陽,正是陽光普照的時候……”

    嚴澤光説,“妞妞,你好大的膽,竟敢篡改毛主席語錄。”

    嚴麗文説,“爸爸,你好大的膽,竟敢濫用毛主席語錄。”

    嚴澤光説,“好,老子今天心情很好,跟你們一起上街。本團座今天要搞一套高級中山裝。”

    10

    嚴澤光當然不是傻子,雖然説他在非軍事領域內反應稍微遲鈍了一些,但是誰要是認為他一竅不通,那就大錯特錯了。

    沈東陽第一次到軍醫大學看嚴麗文,並且結伴來看嚴澤光,藉口是到軍區進行陸軍指揮碩士答辯,嚴澤光雖有疑惑,卻並沒有點穿。他喜歡這個年輕人,他甚至一度希望自己能有沈東陽這樣的一個兒子。但是,當他看出沈東陽和嚴麗文日漸親近的時候,他的心情就有點複雜了。這倒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沈東陽,而是因為他不想讓女兒這麼快就談男朋友。他才是個團長,女兒談了男朋友,就意味着很快就要結婚,很快就要生兒育女,他很快就要當爺爺了,一句話,女兒窮追不捨把他攆老了。

    這種心態有點奇怪。

    可是,有些事情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地發生了。

    半年之後,也是一個星期天,嚴麗文給他打電話説,“沈東陽又來了,還要來拜見他。”嚴澤光一聽,女兒的話有點鄭重其事,就預感到了什麼,但是他沒有辦法,只好在房間裏等待,一邊等待一邊琢磨如何打贏這場戰爭。他的想法是,先把這個企圖跟他爭奪女兒的傢伙打退,再打退,但並不打垮,等上幾年再説,最好在他五十歲的時候再説。

    軍事學院的學員都是中高級幹部,宿舍以人為單位,房間佈置充分地體現了軍事化的特點,結構緊湊,作風樸實。

    那天沈東陽也很心虛,進門的時候不像上次那麼坦然,耗子一樣跟在嚴麗文的身後,臉上儘量保持着一絲不苟的微笑,胸膛也儘量挺得恰到好處,心裏卻疙疙瘩瘩地像個不大成熟的賊。老謀深算的嚴澤光一眼就看出來了,這傢伙沒準已經向女兒發起攻勢了,顯然已經成了同盟了,沒準這次來是給他下達預先號令的。

    事實果然如此。

    當然,這種面對面的攤牌不像搞沙盤,也不是沈東陽的強項。談朋友他是第一次,接受未來岳父大人的檢驗也是第一次,他自然不可能有太足的底氣,更何況主考大人是全師著名的嚴格的團長呢。

    因為提前雙方心裏都有了戒備,進門之後,嚴澤光並沒有站起身子,沒有了上次的客氣和驚喜,只是淡淡地指了指對面的沙發,不痛不癢地説了一個字:“坐。”

    軍事學院的東西多數都有了一把年紀,沙發是戰爭年代裏留下來的舊物,一坐下去便猝然嘎吱一聲。

    沈東陽心裏一緊,不由自主地就把雙手放在膝蓋上。

    嚴澤光微微一笑,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問沈東陽,“沈參謀這次來,莫非又是搞碩士論文答辯?”

    沈東陽説,“不是,我是利用休假的時間,來看看麗文和首長。”

    嚴澤光説,“你是上級機關的工作人員,我是下面部隊的團長,不,現在我連團長都不是了。我們不是上下級關係,你喊我首長不合適。”

    説完,從茶几上漫不經心地拎起一個乾燥得皺皮的蘋果,親自削了起來。

    沈東陽説,“嚴團長,我今天是嚴麗文的朋友。我可以喊您叔叔嗎?”

    “哦?”嚴澤光的眉毛一揚,小刀在蘋果上做了—個短暫的停頓,似乎對沈東陽表現出來的坦率有點吃驚。他避開沈東陽的問題説,“我當然知道你是麗文的朋友,但是你為什麼要強調這一點呢?你這麼一強調,我就有點不明白了,你是麗文的什麼朋友?是一般的朋友呢還是非一般的朋友?”

    沈東陽的身上立刻沁出了細汗。打過幾次交道,他當然知道這個年近五十的團長是個極不好對付的人,他的洞察力極強,而且表達方式陰陽怪氣,今天是考女婿,自然更加深沉,這比他在戰術上的要求恐怕要更加挑剔,弄得不好就要鑽他的圈套。

    沈東陽支支吾吾地説:“我們目前還……只是……一般的朋友關係,不過……我們正在向非一般的關係……發展。”

    嚴澤光驚訝地問,“你是怎麼啦?你感冒了嗎?我記得你在師裏的訓練會議上談戰術想定口齒是很清楚的嘛,那次我們兩家聚會,你的口才也很利落嘛,現在怎麼變得結巴了呢?”

    “爸爸!”坐在沈東陽身旁的嚴麗文用力地喊了一聲,以示抗議,同時也給沈東陽壯膽。

    沈東陽的精神果然為之一振,鼓起勇氣説:“我在……追求麗文。”

    嚴澤光又表現出了吃驚的樣子:“是嗎?我原先只知道你給麗文補習功課,沒想到你還有長遠計劃呢。你估計我會同意嗎?”

    沈東陽説,“分析認為,您會同意的,或者説您最終會同意的。”

    嚴澤光問,“依據是什麼?”

    沈東陽説:“第一,我知道您一直關注我,您欣賞我。作為一名軍事幹部,您不會對我表現出的能力和……工作水準無動於衷的,這就給我們的對話鋪墊了寬闊的前景。”

    嚴澤光難得一笑:“小夥子你很自信。坦率地説,你是個好參謀。過去你在三團,我就想挖你,後來我在一團號召我的參謀向你學習,我們之間有過的幾次接觸,你都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這並不等於我就會同意你和我的女兒交朋友。尤其是你們説的那種朋友。”

    沈東陽端正地坐着説,“可是您又有什麼理由不同意呢?”

    嚴澤光愣了一下,目不轉睛地看了沈東陽一會兒,突然哈哈笑了起來:“問得好,目前我當然也還沒有依據不同意。可是我告訴你年輕人,第一,我這個老丈人可是一個很不好對付的人。你在上級機關裏當參謀,我是不找你麻煩的,可是你要到了我的手下,那就不輕鬆了。第二,也許我的軍事生涯很快就要結束了,你知道,一個四十六七歲的團長意味着什麼。”

    沈東陽説,“我並沒有攀龍附風的想法。當初我聽説是王副師長想請我去給他女兒輔導化學,我還很不樂意,而後來我明白了麗文是您的女兒,我喜出望外。”

    嚴澤光説,“哦,當時好像你是這麼表現的,或者説是這麼表演的。”

    沈東陽説,“我最近又在研究您的《兩點一線》,我知道您需要什麼樣的預備隊……”

    “今天不談這個了,與本題無關。”嚴澤光揚掌向外揮了兩下,突然改變態勢,“會打乒乓球嗎?”

    “不……太會。會打籃球。”沈東陽沮喪地回答。嚴澤光的這種飛速跳躍的提問方式讓他應接不暇,往往毫無思想準備,只得倉促上陣。

    “唔,會打籃球的人怎麼能不會打乒乓球呢?要全面發展。”嚴澤光又笑了笑,“穿幾號的皮鞋?”

    答:“一號。”

    其實是二號,但沈東陽為了進一步博得嚴澤光的好感,虛報了一等。

    嚴澤光一眼就看穿了沈東陽的把戲,狡黠地一笑説,“我看你這塊頭,應該穿二號皮鞋。膠鞋倒是可以穿一號的。野營拉練穿大一號的養腳,平時行動穿小一號的精神。這裏面也很有講究,要多揣摩一些道道。”

    “是。”沈東陽的舊汗還沒有幹,新汗又冷嗖嗖地冒了出來。他實在摸不清楚團長大人的戰術,這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敲打,讓他防不勝防,不知道什麼地方部署不當,就被他批亢搗虛幹一傢伙。

    一直靜觀默察雙方舌戰的嚴麗文卻始終笑意可掬。在這片戰場上,她無疑是最後的勝利者。她不反對老爸刁難刁難他沈東陽,她也認為有必要讓沈東陽多經受一點挫折,別以為嚴澤光的女兒是輕易就能追到手的,讓他體會一下追求的艱辛,在此後的生活裏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幸福。但是她也不反對沈東陽在老爸面前露出恰當的鋒芒,讓老爹明白女兒可不是隨便就往他面前領人的,女兒的眼光不是一般的水準。

    “敢抓蛤蟆嗎?”

    沈東陽的頭皮一陣發麻,他是最膩味那東西了。但是,他分析嚴澤光是在考他的膽量,只好麻着頭皮回答:“敢。”

    “哦?”嚴澤光作意外狀,“吃過嗎?”

    “吃……過。”沈東陽控制住強烈的噁心,迅速在臉上佈置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只要嚴澤光愛好,他打算從明天開始,就請教偵察科的馬參謀,進行抓蛤蟆吃蛤蟆的訓練。“要是做法得當,蛤蟆肉倒是又鮮又嫩。”説完,還當真做出一副回味的樣子。

    “要改掉這個不健康的毛病。”嚴澤光斬釘截鐵地説。沈東陽吃了一驚。

    “沒到軍事學院之前,我就聽説師機關裏有幾個年輕人,專門吃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吃耗子,吃螞蚱,吃癩蛤蟆。怎麼能吃癩蛤蟆呢?那東西我一看見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不小心會中毒。我怎麼能答應麗文跟一個愛吃蛤蟆的同志在一起呢?”

    沈東陽恨不得找根繩子把自己吊死。

    “團結搞得怎麼樣?”嚴澤光又問。

    “您可以調查,上下都處得很好。上星期張參謀家屬來隊,被子都是我幫忙洗的。”

    “你的父親是幹什麼的?”

    答:“工人。”

    “你的爺爺呢?”

    答:“還是工人。”

    “你爺爺的父親呢?”

    “不知道。”沈東陽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情不自禁地流露了些許不快,停了停又補充説:“再往上説,就該是農民了。”

    嚴澤光又一次笑了,站起身子,做出送客的架勢。“好吧,沈參謀,你來一趟不容易,不,我看很容易,才半年,我們又見面了,你們年輕人去逛逛吧,我還得複習合同戰術啊。但是,沈參謀,我把話説清楚,你和麗文交朋友可以,但是暫時不許交你們説的那種朋友。”

    沈東陽冷靜地問,“為什麼?”

    嚴澤光説,“不為什麼。”

    離開嚴澤光的宿舍,沈東陽説,“都怪你,非讓我來吹風,這個風是好吹的嗎?一身冷汗,一無所獲,還落下個不許。”

    嚴麗文咯咯笑着説,“這一關早晚得過啊!晚過不如早過,沒準老頭子哪天高興了,打個電話説,沈東陽啊,那件事情我同意了。”

    沈東陽説,“這倒是完全有可能的,因為你爸爸賞識我,就像我賞識他。”

    嚴麗文説,“你還得記住,就算我爸爸賞識你,還有我爹爹,還有我媽媽,還有我娘。你要過的關多了。”

    沈東陽誇張地慘叫一聲,“天啦,你們家怎麼這麼麻煩啊,我沈東陽怎麼這麼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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