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她的出身,弄堂里人有許多傳説。
她的母親,一位滑稽戲演員——人們都這麼以為,並不知道更早的説法是,文明戲演員——十三歲時,跟一個遠房表哥在大世界文明戲班裏唱幫腔,串串小孩子的角色。她長相是清麗的,疏眉淡眼,眼型很媚,細長的眼梢甩上去。倒也不是吊眼,而是人稱的丹鳳眼,笑起來先彎下去,再挑起來。嘴唇薄,上唇邊略有些翹。當時正逢周璇紅出來,就叫過她一陣“小周璇”。因她的長相有點像周璇,又會唱,但不是像周璇那樣的嬌嫩的“金嗓子”,而是沙喉嚨,班子里人戲稱她“水門汀喉嚨”,與她細巧的長相併不符的,很是潑辣。難得的是,她會唱各地小調,會説各路方言。申曲,灘簧,滴篤戲,小熱昏,評彈,淮揚大班,京劇裏的老生;蘇,錫,杭,甬,紹,豫,魯,甚至於廣東戲和廣東話。沙沙的嗓音,高得上去,低得下來,初聽嚇一跳,再聽聽,卻覺得收放有餘,一點不吃力。而且口齒清楚,吐字伶俐,很得觀眾喜愛。十五歲時,聽説有新辦的戲劇學校招生,和班上幾個小姊妹一起去考。那個年齡,總是到處留心機會,不甘心現狀。如她這樣,紅都紅過了,自覺得諳透粉墨生涯,就要闖一闖了。那時節,正流行女學生的風格,她剪了短髮,髮梢燙鬈了,向裏彎。戴一副黑邊眼鏡,身上穿一件洋裝連衣裙,蘋果綠的縐紗,泡袖,鑲蕾絲,橫搭袢的方口黑牛皮鞋,就像女學生演劇裏的葡萄仙子。不過,手腕上掛了一個白色的珠包,裏邊放手絹,粉盒,一支鋼筆,一枚骨刻圖章,還有一包香煙。這一點角兒的派頭並未使她變得老成,反而有種天真的滑稽。她生來小樣,與那些十二三歲的考生坐在一處,並不顯得年長。考官中有一位,穿了米色西裝,腳上皮鞋鋥亮,卻很“冬烘”地手捧一隻水煙袋,像捧鴉片煙槍的手勢,呼嚕嚕抽得水響,沿了坐成排的孩子踱過來。踱到她身邊時,操一口蘇白問道:小姑娘叫啥個麼事?她即用蘇白回敬:小狗小貓也有個名字,如何叫“啥個麼事”?那考官定住眼睛,看她一時,踱了過去。因戲劇學校實際是京劇學校,招募的是京劇人才,所以她並沒進得去,不過,那個問她“啥個麼事”的考官,就此認得了她。在難料的世事中,他們將再次碰頭,那一回,他於她可真是有着救命恩人的意思了。
她叫過一陣子“小周璇”,又叫過一陣子“小白光”,還叫過一陣子“小田麗麗”。她學誰像誰,但究竟是跟着人後頭,要仗着“小”,眾人看着可愛。她形容幼稚,到十七八歲時還可權充小孩,但到底是有點勉強了。她也想改改路子,拜了新師傅,給自己定了個名字,叫笑明明。“笑”是“小”的諧音,又含有“滑稽”的意思,還冒了正傳的名義,因是師傅名字裏的一個字。她出了文明戲班子,去演獨腳戲。那陣子正是獨腳戲興盛的時節,文明戲倒日漸式微了。她在獨腳戲班裏,還是串龍套,不過卻沒了“小”的優勢,不如先前的風光。獨腳戲是講究個“噱”,她正青春驕人,內心多少是不願拿自己做笑料,就放不下架子,“噱”不出來。雖然有了名字,卻掛不出牌去,她當然要感到落寞的。好在年輕,有姿色,再有一些兒過去的名氣,在世人眼睛裏還是有風頭的,就可平衡得失。有個老看客,從她出道以來就鍾情她,就像等着她長大,再等着她失意,這時現身了。笑明明當然不會與他當真,倒也不是看他不上,而是不能這麼輕易定終身。女演員的前途既是茫然的,又是可望的,總歸是個未知,曉得前邊有什麼等着?但是,夜裏散戲後,有個人叫了黃包車等在後台門口,請去吃消夜,禮拜天裏有人陪了去量裁做旗袍,替她付幾筆賬,一同去看電影,吃冰淇淋,聽她説説女主角的壞話,總歸是有面子的事。所以,兩人也好了一陣。茫茫人海,難得有人瞄準她,對她忠誠,很難不動情的。但至多相擁相抱,並未有出格的事。其實女演員並不像世人以為的那樣輕率,相反,可説是守身如玉。她們身在男女混雜中,又從戲文習得風月,可能是不多見怪,但卻懂得身家性命全在自己一身,不可有半點閃失,於是分外珍惜。這位吃祖產的看客——凡是祖產到了上海地場,就像會縮水一樣越縮越小,後世子弟又沒練得任何看家本領,手頭就大多拮据——這位吃祖產的,盡心盡力,換來小女明星一點真心。兩邊都是平凡的人,必要遵守世故人情,並不抱有奢望,也都覺得蠻好。所以這是一段頗為平靜的羅曼史,包含着理解和體貼。這段羅曼史是以笑明明去香港為結束的。
香港永華電影公司到上海來招演員,她們一夥小姊妹也去應聘。那招生處設在跑馬場路上一條弄堂裏邊,一間汽車間。一半在台階底下,一半齊台階,窗户上架了窨井蓋樣的鐵柵欄。坐在裏邊,只看見窗前人腿交互,擾亂着光線,裏面的人臉都是花的。三個香港先生,擁在滿屋的俊男倩女中間,快要看不見的樣子。人多,也不及説上話,只是交上相片,走過場似地在香港人跟前照個面,就走出來了。一走出來,站在下午四時許的秋日陽光下,砂面牆上映了疏淡的枝條的影,好比是回到人間。第二次去,人就少多了,到的人都是接到通知的,女多男少,在房內坐成一個圈。導演——香港人中的一個,讓他們玩小朋友的遊戲,拋手絹。一支歌唱完,手絹在誰手裏,誰就立起來表演節目。開始彼此還拘束着,一旦玩起來,便放開了,有學貓叫的,有學狗爬的,亦有變戲法,玩雜耍的。笑明明認出其中有一個女生是某電影公司的女演員,演過一些配角。還有兩名少年男女,是國立劇專的學生,其時抗戰正劇,傳説劇專也要關門停辦了。正是在這樣動盪的時局裏,年輕人就更不知何去何從,無論是生計還是事業,都陷於渺茫。手絹傳到笑明明手裏時,笑明明立起來,表演了一出著名的滑稽堂會戲《搓麻將》,一個人包演紹興、寧波、江北、蘇州四個角色,活龍活現。那三個香港人中間其實有兩個是江浙人,所以就聽得懂,即便聽不懂的那一個,但見嬌小玲瓏的一個人,能如此爽利有趣,也心服口服了。就這樣,笑明明成了有幸考取永華電影公司的四女一男中的一名,不日啓程赴香港。那時節,香港在上海人的眼睛裏,幾近蠻荒之地,落後得很。如笑明明這樣,只跑過上海周邊小碼頭的人,以為除上海外,都是鄉下,就更把它想成不知道多麼土俗的地方。所以,她準備有兩大皮箱的衣服,因為要等幾件旗袍完工,還推遲一班輪船,落了單。但她到底是早出道,在大世界這樣的地方,什麼三教九流都見過,就不怯場,一個人坦坦蕩蕩上了路。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姐出門,自然會有人來獻殷勤,兩個大皮箱,她幾乎沒有沾過手,就進了三等艙。有兩個去香港轉道夏威夷讀書的男學生,一個跑單幫的商人,甚至還有一個葡萄牙的白人,輪流陪她吃飯,説話,看海景和船上的電影。一週的旅途非但不寂寞,還過得很得意。只是越近香港氣候越潮熱,渾身黏滯得很,好像在澡堂裏,卻沒有出頭之日。下了船,兩個大皮箱自然又上了出租汽車的後車廂,她只將自己翩翩然地入坐車後排,招手與客中伴侶告別,由他們中間的一個推上車門,盡最後的義務,然後車驅入香港的街道。
即便在那個時候,還是戰時,香港的夜晚就顯露出旖旎的風情。街道是倚着山形逼仄地上下彎曲盤旋,房屋忽出忽沒,燈光忽暗忽明,有一種詭譎的美麗。隨了漸漸適應周遭的光線與環境,兩邊的街景變得清晰具體,竟是破敗陳舊,多有上海四馬路那樣的騎樓,騎樓下黑森森的,散發出魚和土貨的腥氣。出租汽車按了乘客給的地址停在一幢公寓樓前,笑明明下了車,搬下行李,這時候就真的只剩她自己了。她也不怕,一手提一個皮箱,走入公寓樓的門廳。誰要是見着這樣時髦的小姐,登着高跟鞋,卻輕巧地提了這麼沉重的行李,一定會嚇一跳。她走入門廳,被一個老伯攔住了。老伯上身穿一件淺灰制服式短袖襯衫,下邊卻是一條短褲,腳上趿着木拖板,呱呱地敲着瓷磚地面,走出來問是哪一户的客人。笑明明聽得懂一點廣東話,甚至還能應對幾句,告訴他找幾座幾室,什麼公司。接下來的話就聽不懂了,待反覆問過幾遍,老伯又反覆解釋幾遍,笑明明只覺着頭腦糊塗。一週的海上航行沒有暈船,此時卻支持不住了。她放下箱子,一下子坐倒在箱子上,定住神。老伯先進去,復又出來,手裏拿一盒龍虎萬金油,讓她搽一點。她用手擋開了,只是向老伯要杯水。水端來了,她仰脖將水喝乾,然後問老伯附近有沒有旅店。老伯指點給她一處,她立起身拎了皮箱就走,尖細的鞋後跟篤篤篤敲着地面,一轉眼不見了。
坐在那間僅止四五平方的客房裏,惟一一扇窗對着天井,對面大約是廚房,排風扇呼啦啦響着,將熱和油煙一同排過來。笑明明坐在牀上,想着下一步怎麼辦。她就是這麼一個現實的人,並不怎麼追究那永華電影公司是怎麼回事,方才在上海好好地招生,回來怎麼就倒了?追究又有何用?那幾個人是騙子也罷,不是也罷,此時此地又於事何補!先前到的那幾個人,也不知去了哪裏,根本無從找起。她只是計算身上的盤纏。所謂“永華電影公司”只給了單程,且算得極苛刻,兩張行李票還是她自己付的。她本是有一些積蓄,其中大半在上海置辦了行頭,所餘已不多。計算下來的結果是,她必須在香港找事做,至少要積夠一張回程的船票。當然,倘若有發展的機會,她亦不會錯過。可是,在這舉目無親的香港,言語都不能完全通,她摸得到門嗎?她想了諸多問題,並不待想出答案,便倒下睡熟了。接下來的兩天,她熟悉了周圍的環境,知道拐角處一家粥鋪可提供最經濟的飲食,也瞭解到她所處的北角是在香港島上哪一處位置,她還有興致去了一趟淺水灣。那就好比是另一個香港,陽光燦爛,海天一色碧藍,鮮花怒放,五彩的太陽傘絢麗地布在淺色的細沙灘上,外國人,尤其是白種小孩就像透明的橡皮洋娃娃。酒店的裝潢非常豪華,廣東人的富貴豔麗加上殖民國的古典風格,進出的男女毫不遜於上海的摩登。笑明明是從上海來的,曉得世界分三六九等,一來靠投胎,二來靠人力,所以不頂震驚,坐在沙灘上的玉石圍欄上,看着明豔的南國風光,想的依然是下一步該怎麼走。一直坐到日落,方才起身離座。餘暉將海水染得金紅,熔鐵一般,外國小孩尖聲叫着,赤裸着精白的身子,穿梭在夕照裏面。對笑明明來説,全是畫中的人和景,與她一無干系。她收起白綢傘,倒掉皮鞋裏的細沙,向回走去搭車。到北角住處,天已黑盡,老闆在迎門的櫃枱上喝米酒,下酒菜是一碗燒鴨飯,見她回來,就問要不要讓人買便當來吃。她説要,老闆便差夥計下樓,不一時,買來一碗牛肉麪。她就脱鞋站在櫃枱前,與老闆一裏一外地共進晚餐,還喝了老闆斟出來的一小杯米酒,主客間就好似有了交情。
這旅店其實就是兩套相連的公寓房,老闆就是“永華電影公司”所在那樓裏,看門老伯的親戚,所以介紹她到這裏住。旅店住的客人大多是內地來的,有做生意,有轉道去外碼頭,現時就還有逃難的。其時住了一家上海人,男人在香港一家小公司供職,女人帶兩個孩子過來投奔,不料男人在香港另有了家,只能將結髮妻安置在旅店裏,再兩面交涉。那女人倒並不作怨婦狀,而是打扮得體體面面,整日出去逛香港,反正花銷都是男人的,若不是她用就是那個女人用。比較起來,那男人倒顯得悽苦,矮瘦的個子,三十歲的年紀,頭髮已落得很薄,穿一件淺色西裝,因為熱,腋窩這裏叫汗漬黃了。笑明明看了他,心想:要養小也須掂掂力道。不由説出一聲:作孽!那男人正推客房的門,聽見這一聲上海話,迴轉身來看笑明明一眼。這才看出這男人長了一雙花眼:單眼皮,下眼瞼略微肉腫,不笑也笑。但這樣的眼睛不經老,稍上些歲數,立刻變成眼袋。似乎他就是要抓緊這短暫的韶華,盡享人生。笑明明甚至在這裏還遇到同道,一對從馬尼拉來的華人男女,去上海學習西洋戲劇的。在笑明明頗有見識的眼裏,這對年輕人不無私奔的嫌疑。因兩人年齡相貌雖然般配,但出身顯見懸殊。女孩子像是富人家的大小姐,一身學生裝束之下,指上卻有一枚樣式簡練大方的鑽戒,可不是那類女學生們擺樣子的花哨的假貨。有一回,房門沒關,看見男學生擎着一雙女學生的白皮鞋擦油,笨手笨腳,卻很虔誠的樣子,那女學生只是倚在牀上看一本書。男孩子是典型的南洋人,細弱的骨架,窄瘦的臉型,皮色很黑,五官則相當清秀。穿白色西裝,頭戴白漆銅盆式遮陽帽。這身紳士裝越發顯出他天真幼稚,是來不及要長大的孩子。還是貧寒人家傾力置辦的行頭,就好比一份家當,時時要在身上。這兩位住了幾天便離去了,想來買到了去上海的船票。算起來,就笑明明和那位上海太太是長住,已有兩週時間過去了。笑明明將香港島都跑遍,曾經去中環一家百貨公司應聘售貨小姐,對方張口就要初中文憑,她哪有?只得退出來。在那些偏僻的后街上,服裝廠倒是張貼了招車衣女工的告示,可笑明明又不會車衣。她還渡海去過一趟九龍,九龍的景象似更淒涼,板壁房屋歪斜着,門前污水橫流。一旦走入蛛網樣縱橫密集的巷陌,如她這樣裝束的年輕女子,便引來許多可疑的目光。有人向她搭話,問是不是找事做?她裝聽不懂,又裝作找人的樣子,終於走了出來。這晚,她又坐在旅店櫃枱前,與老闆對飲,不過,下酒菜是她買的,花生米和叉燒。在這地方,老闆是她惟一的熟人了。她已經請老闆替她當掉兩件旗袍,老闆將兩件旗袍對了當鋪窗口一抖,簡直滿屋生輝。心中很為這小姐惋惜,想她一個漂亮又聰敏的人,不該落到此種境地。有心要幫她,也看出她急迫要找個事做,卻不知像她這樣的人,能找什麼樣的事。掂量來掂量去,只有建議她去舞廳做舞女。
老闆這樣的柴米生計,亦不會有此道上的關係,只是送個主意,再指點幾處地點。不料,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笑明明只走了頭一家,便成了。她都沒想到要搭點架子,再跑上另幾家,比較一下。她當即應下,第二日便去應卯了。雖是戰時百業蕭條,舞廳裏倒欣欣向榮,多少是大難臨頭前的醉生夢死。此時的香港,其實是又一處卡薩布蘭卡,各路流民匯入此地,再流往各處。但凡能走動逃離的人或是有錢,或是有腳力,在這中轉客居的地方最合適做什麼?做舞客。過客中上海人佔不小的比例,所以,像笑明明這樣的上海小姐,就頂受歡迎。可是,誰也不會想到,笑明明會説唱演劇,出得來趟,卻不大會跳舞。在上海時,與那痴心郎去過幾回舞場,但都是他就她。靈巧輕盈的她,下到舞池裏就木了,非是同她跳過不會知道。踩過幾回舞客的腳,又撞過幾回人,便是坐冷板凳多,下海少了。一半時間,是坐在邊上,用手中可數的幾張舞票當撲克牌擺着玩。這舞廳的規矩和上海一樣,憑舞票關餉,像她這樣,自然不會豐裕,只夠在那客棧裏繼續住下去,回上海的船票是談不上的。
她所在的舞廳,位於銅鑼灣,屬中上等,當然不能比上海百樂門、仙樂司的排場,但人氣亦相當旺。底下幾層是百貨鋪面,頂上幾層是民居,窗户對了馬路,市聲湧進,舞曲的間歇便漏進的電車聲。燈光稠密,不是説明亮如白晝,卻是熱鬧喧騰的夜色。紅綠黃紫的霓虹燈,顏色總是鄉氣,還是暗色,可團在一起,你滅我閃,是一派俗間的爍爛。那些舞客,亦都有一種鄉氣,尤其是本地的,多是黑,瘦,土。廣東人的臉型,似乎多是謀生計、苦勞作的現實的人相,特別不適於聲色的場所。內地來的客人呢,亦多是封閉長久,這時來開眼界的,帶了內地人的畏縮或者魯勇。有一些老舞客,派頭要大一些,卻又有自己的老相識,跳不了幾曲便雙雙消失。所以,笑明明的受冷落,一是因為舞技生,還是因為她驕傲,也活該她兜不到生意。不過,這也是笑明明有脾性的地方,到什麼境地都不落相,有自恃。轉眼間數月過去,回上海幾成泡影。上海也不會有人記掛她,像她們這樣,從小進了班子,與家人便沒了往來,好比是沒有父母的人。身在香港,卻人地兩疏,做舞女都是用了別名,“笑明明”這名字太沒有性別,沒有豔色。於是,在鬧哄哄的人世裏,她這個人就好像丟失找不到一樣,無聲無息。然而,不曾想到,有一個人倒還記着她。當然,光是記着不行,還要有機緣,有機緣遇着她,將她從茫茫人海里撈出來。這個人就是多年前,戲劇學校招生,問笑明明叫“啥個麼事”的人。
這人是個紈絝,家裏開面粉廠,在產麥區徐州買了地,租給農户種,將收成運來上海加工,銷往全國及東南亞地區。父祖輩因是做實業的,思想比較開明,對子弟們並不僅限於經商承繼家業,而是鼓勵他們受西方科學教育。這大約還是從動盪的時日裏得來經驗,萬頃良田一夜之間都可易主,身有一技之長倒能確保衣食。所以下一輩裏無論男女都讀公學,男孩子或學機械,或學鐵路,抑或學化工,大多出洋留學。女孩子擇婿也是往洋務那一派上走。惟有這一人,很沒出息。書也讀了,卻不用心,喜歡的是文藝。家裏長輩最厭的就是這類無用又會移性的東西,明令禁止他往片廠、大世界、戲院子裏去。可腿腳長在他身上,又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管是管不住的,於是又想開了,就當他是田裏的稗子,反正也不承望他什麼,隨他去了。他得了大自由,乾脆表面文章也不做了,自己停了學,專門搞文藝。他在這方面實也沒什麼才藝,只是熱心和喜愛。但這樣也好,他對戲曲藝術就沒什麼高下貴賤的偏見,一律都敬仰,只要是唱做彈跳,與實際生計無關的,虛擬的,空想的,假作真、真作假的東西,他全盤收下。他雖然哪樣都不會,喉嚨是啞的,長相瘦、幹、黃,擺樣子都不成,但他有他的長處。他懂得人情世故,這就有些“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的意思了。尤其是文明戲,不像京昆有程式,有傳繼,平白一個幕表,全憑着演員自己生髮情節。他就給演員説戲,也不是針對性地説,而是天南海北,古今中外。説了也不取報酬,班子都很窮,又從來沒有“導演”這樣的空額,所以反是他請客茶水,甚至到館子裏開一桌。因他説起來有癮,就怕無人聽。他這樣的角色,有那麼一點北京的齊如山的意思,不過齊如山是前朝遺老,有文墨底子,通的是國劇,又有際遇,碰上梅蘭芳這樣上品的藝術者,於是才能做成大事,海內外留名。他在上海這洋場地方,風氣是新,可也淺俗,離大器甚遠呢!可是,他也是與齊如山老先生一樣,講的都是戲裏邊的人性、人生,大旨是不離的。漸漸地,他在上海演藝圈裏也有了種幫閒的名氣。他對文藝真是熱愛,哪裏有演出,他就奔哪裏,甚至跑外碼頭。此時,是聽消息説,紅線女到香港演粵劇,他就到麪粉公司領了個視察香港經銷處的差事,支了錢,帶幾個朋友來看戲了。到香港才知是誤傳,可來也來了,不妨就玩幾日。這一晚,在銅鑼灣飲了茶,順便走進一家舞廳,竟然,他鄉遇故舊。
初進去時,笑明明正坐在暗處,用手裏的舞牌在桌上玩着弄堂小鬼的玩意兒,刮片。她穿一件銀白同色織錦回紋的無袖旗袍,電燙的頭髮剪得極短,貼在耳後,露出耳垂上的珍珠墜子,隨了手動一閃一閃。新進的那客人覺得這情節很可玩味,坐冷板凳卻還自得其樂,不由多看幾眼。那女子覺出有人看她,也回過頭來,兩人都覺得面熟,卻還沒認出來,怔一怔。客人問:跳一支曲子吧!笑明明將舞牌一攬,立起身,迎上去。走了幾步,客人用上海話,自語道:跳得勿哪能。笑明明即用上海話回説:又勿是跳舞出身!這般的接口令,又令客人一怔,似曾相識,而且,是上海人。他再仔細低頭看一看,才看出端倪,説原來是你啊,如何跑到這裏來了?笑明明還有幾分疑惑,因為在上海見的人多,不知此人是在哪一齣裏的。於是客人提醒她,什麼地點,什麼時間,彼此又説了哪些話。笑明明就要嘆氣:如今真給老大哥你説中了,“啥個麼事”都不是了。客人説:退一萬步,總歸還是個小狗小貓吧!就此,兩人定下了終生的稱呼:“老大哥”和“小狗小貓”。這稱呼可説最好地表達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始於恩義,終於恩義,中間從未走過彎路。在笑明明一方,她是看不中老大哥的相貌,老大哥這一方呢?他家裏再允他胡鬧,也不會答應娶一個文明戲女演員,他自己也不作此想,因到底與笑明明不是一路人。恰因為沒有婚嫁的嫌疑,兩人倒結下長遠的友情,伴隨一生。
老大哥替笑明明買了回上海的船票,還將她典在當鋪裏的旗袍贖了回來。只是香港天熱,當鋪裏織物衣被又多,難免生了蛀蟲。就這樣,這一週的週末邂逅老大哥,下一週頭上就上了回程的輪船。一來一去間,已有大半年的時光倏忽而去,笑明明則覺着隔了一世。香港這地方,於她沒有可留戀的,只是溽濕,暑熱,失意。惟有旅店老闆,這老伯的慈祥,想起來覺着温暖。他那自釀而不得法、微酸的米酒,他們一坐一立,一杯對一杯地喝下多少,不醉人,卻會脹氣,在愁腸百結的晝與夜裏,帶給了她人世間的體己之意。
幾乎是前腳着陸,後腳太平洋戰爭就爆發,海陸封鎖。心裏着急老大哥滯在香港怎麼辦,其實他是搭乘飛機,還比她早一天到上海。但兩人再次通上消息,卻是要在幾年過後了。笑明明到了上海,立即迴歸老行當。恰好有幾班獨腳戲和文明戲相拼搭班,去蘇州演戲,她進去了。她雖離開不算久,但滑稽行裏倒有了新變化,獨腳戲和文明戲摻在一起,生髮出多場次的滑稽大戲。這對笑明明有利,因她是文明戲出身,會演,而不頂擅長髮噱。並且,從香港回來,經受一次歷練,她開竅不少,也潑辣不少。先只是扮個無名的龍套,她卻把這無名氏演得鮮龍活跳,於是戲分越加越多,這角色不僅有了名姓,還躋身前列,“笑明明”這三個字也掛出牌去了。此時,她的形容漸脱孩子相,臉型豐腴了一些,這改變了原先清麗嫵媚的格調,顯出一種婦人的氣質。那時節時興細彎的眉,她便也將眉修得更細更彎,就多少有點妖冶。身上也豐滿了,過去做的旗袍有些緊,又手頭拮据,不及做新的,裹在身上,線條畢露,但還沒到侷促,而是熟透的樣子,就有另一派風範。劇團在蘇州大戲院演了十天半月,無錫的戲院又來接洽,於是,統往無錫。無錫之後再到常州,在滬寧線一帶往返。鬱子涵就是在這個時期登場的。
鬱家本是蘇南地區的大家,只是已經星散。像鬱子涵家,單門小户不説,還貧寒得很,但卻不肯落架子,家中保留有許多世家的怪毛病。小自不穿短衫,不吃豬頭豬下水、黃金瓜這類雜碎,大至子弟不務商賈,不學手藝。但其實,耕讀為本的傳統到了近代,説來容易做來難,“耕”無田地,“讀”呢,多是要為所用的。所以,家裏就多是閒人,吃一星點可憐的地租,讀幾年私塾,因沒有錢花銷,所以都還老實,成天關在門裏,對外面的世界一點不知道。到了此時打仗,城外的幾塊地已經收不到租子了,只得將住家院子的前進出租,租給誰?就租給上海來演戲的滑稽劇團。鬱家的門户要麼不打開,一打開就是這麼個鬧哄哄的世界。戲班的生活總是喧騰異常,上午睡覺,睡到下午二三點,方才懶懶地起牀開門,在院子裏漱口洗面,晾曬衣服,不時唱唸幾句。四五點鐘光景就都出得門去到戲院點卯,這一去要到夜間十一二點才能迴轉來。戲院裏的戲散了,這裏的戲卻就開場了。男男女女坐一院子,吃茶,説話,聲音並不很高,因要照顧鄰里,但語調很快樂。演出的興奮還未過去,又方才吃了消夜,這一餐消夜是一日以來為主的一餐,就必要消消食。他們可坐到凌晨二三時,才會覺着睏乏,然後回屋裏睡覺。蘇州的月色好似特別的沁涼柔滑,人清爽極了,連睡意都是清明的。鬱家人通常是早睡的,因無事,又加飢寒。不過鎮日閒着,也是沒多少覺的,所以,到了晚上,人睡在黑裏,耳朵都豎起聽前邊的動靜。藝人們在一起,説着説着就要唱上一段,其中有個沙啞的女聲,唱得最活絡,各路方言小調唱起來都很是那個意思,最出彩的是一出“搓麻將”,其中有學蘇州官話的,竟絲毫不差。到了次日午後,聽見前進院子有聲響,鬱家人按捺不住,就要從門縫裏朝外張一張,將人和昨晚的聲腔對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