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孃舅算是家中常客,雖有妻子和三個兒女,但從不帶家人上門,總是自己一個人。他和這家的兒女也不大搭訕,只因為那個小的跟母親多些,才多見幾回面。鄰里們曾也猜測過鬱曉秋是他所生,但又覺不像,因這位糧油所的職工形容枯槁,衣着陳舊,與風流勾當沾不上邊的樣子。事實上,他當然也不是,否則,怎能如此不避諱地往來幾十年?不過,這條後弄裏的人也到底是眼界窄,根本想象不出這朽木一具的人是住在西區著名的公寓大樓裏,蠟地鋼窗,娘子不工作,專事相夫教子,困難時期,每月有包裹從香港寄來,裏面是豬油,火腿,肥皂,白糖,豆油,聽頭魚肉,還往這裏接濟。前段日子運動風聲緊,都在各顧各,這時候略安穩些,便走動起來。他下一回來時,帶來一本裁剪書,鬱曉秋看了幾頁,便明白大半,第二件旗袍動手改時,順利多了。於是欲罷不能。母親正相反,一旦發現是如此簡單,有章可循的一樁事,立即沒了興致,倒撂開了手。但她也不反對鬱曉秋再接再厲,將這些華麗的箱底一件件改成家常襯衣。她不是個念舊的人,什麼事情説放下就放下。她也喜歡家中有些聲響動靜,方才不感到厭氣。
老孃舅本來不十分注意鬱曉秋,也是他們之間關係的一種約定似的,與旁人無關,雙方的子女家人都不介入。因曉得他們其實無事,所以,他家娘子也容得他往這邊跑,最多譏誚兩句:又到某某某家去啦!他本來沒注意過鬱曉秋,又有一段日子沒看見,這回見了,倒定睛看了幾眼,背地與她母親説:這隻小小狗卻是生在這時候好,太平!母親聽不懂了,説:明明亂世,你還説太平!老孃舅就説:亂世就亂世,無關乎風月。這一回,母親半懂,停了一時,咬牙道:她敢!從此,就將旗袍又都收起來,統回箱底,不讓鬱曉秋繼續改制。倘不是實在沒法替她做替換衣服,就要連改好的也不讓穿了。鬱曉秋抓住夾縫裏的時機,添了幾件行頭,又正到夏季,立即派上用處,穿上身來。那舊旗袍料,顏色儘管暗了,布質亦有些發脆,因遷就材料,布紋拼得又不對路,難免就要揪起着不服帖,可畢竟有顏色啊!一件月白底藍圓點,一件絳紅與墨綠渾花,一件毛藍般的藍裏面交織着白,另有一件閃光緞,織錦似的金絲銀縷。要在平時,大約不覺得,可這時候市面上不是藍就是灰,就顯出她花團錦簇。她將頭髮編成辮子,沿髮際盤一圈,辮子上毛出來的碎髮,茸茸的,像頂了雜花野草的冠。夏日的太陽,並沒有把她曬得更黑,因她本來就不是白皙的那種。膚色在暑熱中變得光潤,也是由於發育,皮下開始滋生脂肪,使得水分充盈。她的雙瞼,長而上挑的眼線,曲度較深的唇線,越加分明,就像經過着意的刻畫。現在,她除去家也無其他去處,只能與弄內的女孩結伴,在後弄裏閒坐,或是在街上閒逛。在一夥差不多年齡的孩子中間,她顯得格外觸目。此時的閒人又很多,每個弄口似乎都有一堆,見她們走過,就用眼睛跟她,還為她起了個別號,叫作“貓眼”。這別號含了些不正經的狎玩的氣味,可是別説,也挺像她。馬路混子自有馬路混子的才情。她自己並不知道,和着小夥伴招搖過市,嘴裏嚼着廉價的煙紙店出售的醃梅,桃板。當街頭搭建的舞台上有文藝宣傳隊的表演,她們就前呼後吆地在人堆裏擠,非擠到台前好位置不可。台上的歌舞不知看過多少遍了,她曾經還在其中演過,可看來一點不覺膩煩,依然很激動。這種地方最容易渾水摸魚,好在,她們人多,一個個很不好惹,且又是似懂非懂,覺不出用心,反而不怕,別人倒不敢把她們怎麼。有一次,下雨天,她一個人到“雷允上”中藥房給姐姐配草藥,竟有人尾隨她一路。因是大白天的鬧市,她也不緊張,還很好奇,走一截就回頭看,看那人在不在了。走到人流特別熙攘的路段,再回頭,只見一片攢動的傘頭,想那人終於放棄了,正要掉頭走自己的路,不料傘頂上升起一柄傘,升得極高,踮腳翹首的姿態,原來就是那人,好像示意説:我在這裏!她彎下腰,加緊腳步,小跑着到家,一路笑得直不起腰。所以老孃舅説世道無關乎風月,也不全對,關乎還是關乎,不過旁門左道的,不成氣候。
這年的冬季,鬱曉秋終於進中學。她們這班小學畢業生,在社會上閒置了近一年半,就像方才被想起來似的,突然升學了。按照所住地段劃分的原則,鬱曉秋進了一所全市重點的高級中學。照以往的考試製度,像鬱曉秋他們這所民辦小學的畢業生,可説無人進得去,更何況學習成績位居中游的鬱曉秋。那校門無數次地走過,也無數次地聽那裏邊上下課鈴聲,廣播操與眼保健操的音樂,但裏面的生活卻不可企及。更令她激動的是,她還和相鄰那條公寓弄堂裏的小朋友,做了同年級校友。上學第一天,她在校園裏碰見了她,兩人都把頭一低,沒有説話,擦肩過去了。最要好的人往往會是這樣,一旦不好,比路人還陌生。此後,她們在學校,或者上學的路上,不知遇到多少次,全都是這樣,頭一低,走過去。但暗地裏,其實都還注意對方。這小姑娘有了改變,活潑勁收起了,走路行動不再顧盼生輝的樣子,而是低眉順眼,表情沉寂。頭髮剪成齊耳,挑到一側,髮卡別住,腦門上不留一絲額髮,樸素而且老氣。大約是穿了母親的衣服,那種藍布的棉襖罩衣,大約又比母親身量大,所以袖子嫌短,接上兩截套袖。顯然在這時日中經歷了大變故,而變故中,她依然走着從小孩子到少女的路程。她身材苗條,小時的蛤蟆臉型開始往長和圓裏走,臉色更加白皙,套袖的鬆緊袖口伸出的一雙手,也是瓷器般的白。激烈的變故並沒有完全滌盪好日子的積養,反因為情緒低沉而有了一種靜謐的氣質。
進了中學,其實也並沒什麼學業,但總需每日點個卯,鬱曉秋也高興。她從來合羣,雖然遭際不盡是公平,可也有許多寬待。因天性裏的熱情,就慣會擇善而行,所以一點不乖戾。坐在教室裏,只不過聽個拉線廣播,廣播裏盡是無來由且無邊際的訓誡,可前後左右坐着同學,偶爾間説幾句閒話,於她也是有趣的。還有些時,是將學生集中到禮堂裏聽教誨,一個班一個班魚貫而入,轉眼間坐成黑壓壓一片,嗡嗡營營,空氣裏滿是少年人旺盛生長又來不及長熟的分泌物氣味,烘熱和生腥,但決不膩味。人多,無端地就興奮起來,眼睛看來看去。暗沉沉的禮堂裏也看不清什麼,但只攢動的人頭,就足夠他們取樂子的了。再有一種樂子就是遊行,都説不清來由地,排了隊步行到人民廣場上,四面都是飄動的紅旗,鑼鼓點處處,你演罷後我登場,此起彼落,帶了比試的意思。還有舞蹈和歌詠。她們三五個人結夥,在各個學校的方陣間穿行,看誰家的歌舞好看。倘若有鄉下人到這裏,一定會當是廟會。天色向晚,再整隊出廣場,向各自學校回去。車輛全都停止運行,由了學生們灌滿縱橫街道,喊着口號。鑼鼓隊總是設在黃魚車上,人流上的一個島嶼,漂浮着移動前去。還有一半遊行是在夜間進行,一般都是有新的指示從中央上層往下傳達,於是,事先就集合在操場裏,等待指示下達,然後出發,有時會等到夜半。操場上的燈全亮着,底下是雀窩般吱吱喳喳的男女孩子,分別站成一簇簇的。這時節,男女生絕對不説話,真有些個造作,表示着彼此沒有興趣。可夜晚聚在一處,使他們都很開心,女生們摟頭抱頸,男生們則用標語旗打來打去。你不能説這不是夜生活,是夜生活,就必有些風月,雖然是這樣濛昧不清的。可在這濛昧不清裏,分辨一下,也有路數。有一日,夜間遊行,幾個女生忽然對鬱曉秋説,你晚上穿的和白天不一樣!這一突然的指出似是沒頭沒腦,但女生們的神情卻很可玩味,懷着一股故意的嫌惡,有心要揭露和刺傷什麼的。在他們十四五歲的年齡,女生多半比男生先懂一步,在長舌婦扎堆的市井中,已學成半個小婦人了。她們學也不要學,染就染上了這城市的晦澀氣,且又似懂非懂地,將某種朦朧的情緒變成陰暗。她們的形象也有改變,一律顯得年長,目光犀利,笑容意味深長。鬱曉秋分辯説:你們看錯了,白天我也穿這件,不相信,你們問她——她轉身在周遭人羣裏尋找證人,證明她白天確是這一身。周圍的人都沉默着,似乎很有興趣看這一幕如何往下進行。鬱曉秋的態度越發激烈:你們自己忘記了,白天我就穿這一身!女生中為首的一個卻淡然一笑:這麼緊張做什麼?轉過身去不理她了。鬱曉秋也覺着自己的激動有些過分,可她真是很委屈呢!她説不出,但是聽得出她們話裏有話,這話中話的意思,她既是糊塗的,又是熟悉的,似乎從小到大,就是浸潤在這種曖昧的含義裏。隨她長大,這曖昧裏面又注入了敵意。可是,就像方才説的,她慣會擇善,天性趨向和暖的成分,填充心裏的小世界。所以,氣和急過去,她挺沒記性的,並沒有加點小心做人。她聯合幾個也是活躍好動的女生,向老師提議,成立腰鼓隊。老師當然不會反對,由她們去罷了。她們自己到學校後勤庫房翻騰出僅剩的幾件鑼鼓鈸鐃。如今學校的庫房,早已去了鎖,已經被蒐羅得差不多,只有灰塵和老鼠。她們將傢什收拾乾淨,學着樣練起來,到底不會,才想到要有人教。找誰教呢?她們想到高年級的,原先學校宣傳隊的那些隊員。如今紅衞兵運動偃息,他們好比解甲歸田,在家等待分配。她們決定去請其中一位出山。
她們選定的這位是個初三的女生,所以選定她,是因為她住在她們中間某個人的隔壁,她的兄弟正是與她們同班。但這當然不是理由,相反,她們還要跳過他去和他姐姐交涉的。當她們去到她家裏,正與她兄弟擦肩而過,彼此都作不認識。那姐姐原是紅衞兵中某一派的,並不在決策層,但因有唱歌的才能,便在宣傳隊裏成為骨幹。她個頭不高,黑黝黝的皮膚很光潔。曾有人稱她“黑牡丹”,但卻沒有流行開,因她並不是那一型的。那一型是哪一型呢?就是説,那一型當是嫵媚的,而她則有些硬。臉是略顯四方,濃眉下一雙睫毛同樣濃密的眼睛,鼻樑挺細巧,彌補了不夠高這一點,嘴型相比眼睛與臉龐,顯得有些小,而且薄,但因唱起歌來動作誇張,就還是生動的。她閒在家裏,無師自通地“咪呀嗎”地練聲,弄里人家都知道這裏有個女高音。見這夥小女生來求,她自然要推擋一陣。先是説她不會腰鼓,那是舞蹈隊的事情,後又讓她們去找另一位隊員,但另一位隊員答不答應她也不敢保證。等她們已覺沒希望,神情暗淡下來,她方才安慰道,或者哪一日去看看她們練習。問她究竟哪一日來,她又説不定了。過了兩天,她突然來到她們練習的地方,禮堂裏的舞台上。原來,她是讓她弟弟通知她們的,可不是男女生不説話嗎?所以,這大駕光臨的通報便被吞下去沒有了。她是自己循着鼓點聲找去的,好在她也是熟門熟路,只是不高興沒有受到任何一點歡迎。不過,當小女生們看見她,又驚又喜的樣子,又大大地安慰了她。她糾正了她們繫腰鼓的方式,教授了基本的鼓點,讓她們先不要帶動作,只是站定了練。這時她們方才知道原先錯到什麼地方去了,於是加倍認真地練,要將白費的功夫補回來。鼓點漸齊,刷啦啦地,有了氣氛。舞台上的大幕和幕條早已扯下來,不知到哪裏去了,變成一個巨大的洞穴,禮堂也變得大和暗,門裏進來些走廊上的幽微的光,很不確定地,隨日光轉移,便泯滅了。擊鼓聲激起回聲,將聲量放大並且延長,變得激越。
練了一陣子,這位教練提出兩個需要解決的問題,一是人太少,二是頂好有男生來打大鑔。這打大鑔是帶有指揮的意思,要特別的人材,經過訓練,方能擔任。她們面面相覷一會,遲疑地説找些人來還容易,但腰鼓到哪裏去找呢?至於男生,她們就更不知道該找誰了。初三的女生就笑了,説腰鼓的事頂頂容易不過了,包在她身上,至於男生,她略為難一時,説或者她教教她弟弟。過了些天,她們又聯絡了十數人來,腰鼓果然是一樁不足掛齒的事,初三女生帶她們去這學校提幾個,去那學校提幾個,有一次,是到某個人家中,走上一架筆陡的樓梯,一間只能站下兩三個人的屋子裏,從牀底下拖出四五面鼓。但男生卻還未有來報到的,那位弟弟對此建議聽也不要聽,想想也是,他要來這裏打大鑔,還怎麼到男生淘裏做人呢?這提議本身就是個羞辱似的。這年齡的男生是對女生有恨意的,從此,更加遠開她們這夥了。最後,鬱曉秋説,她來打鑔,她一定努力學習。事到如今,也無他法。初三女生又帶了個同學來教,她自己則專門帶鬱曉秋打鑔。她很驚歎鬱曉秋的聰明,鬱曉秋也感激她教自己和教大家,兩人倒成了朋友。這時候,她們這支腰鼓隊從禮堂練到操場上,引來人們觀看。遊行隊伍中,她們在前面開道,鬱曉秋又在她們前面領隊。她手持兩面大鑔,舉起來,一挺腰,當空碰響,鼓聲隨之而起。行進一陣,再一舉手,一挺腰,鑔開花空中,鼓點就換了節拍。行人擁在路邊,看她們龍飛鳳舞地過去,有認出她的,便喊:貓眼,貓眼!她已經走過去,留下一個紅綢翻滾中的背影。
現在,鬱曉秋又成了學校裏的名人,人人都知道她。即便不知道“鬱曉秋”,也知道“貓眼”。這個為街頭閒雜所起、帶有狎暱氣的別號,小孩子不覺有什麼,在成年且有某種經驗的男子聽來,不免就要想入非非。照理校園裏是清靜的,高年級的學生又都不來,只剩下新近進校的一二屆初中生,男生們還未脱孩子形呢。然而,這時節的學校,卻多了又一種人,就是工宣隊。那是來自大楊浦某家機器鑄造廠的工人,他們進駐到這家位於市中心區的學校,眼界大開。上海向他們展開都市的丰姿,雖然已經是這樣蕭條的市容,對於生活在城市邊緣,同機器打交道的這些漢子來説,卻是足夠旖旎和繁榮的了。他們每日從他們所住的區域出來,乘上公共汽車,眼見得街道越窄,樓房越高,商店越密,街上走的人呢,似乎越悠閒。其實那不是悠閒,是一種享受與沉湎的表情,俗世中的人生面孔。令這些產業工人既覺頹廢,又心生豔羨。他們就好像一直置身於革命中,勞動和生存都是質樸的,沒有虛飾。樂趣也是簡單的樂趣,諸如酒肉和男女。而在此他們所見到的人世卻正相反,如此洶湧澎湃的革命,也沒有洗滌那種近乎奢靡的生活氣息。連這些出入於校園的小小孩子,都有着膏粱華腴風範,又可惡卻又迷人。平心而論,他們都是老實人,靠力氣和技能吃飯,倘不是時運推他們上政治舞台,就將是做多少,吃多少地終其一生。可現在,情形卻不同了,就像方才説的,他們眼界開了。
他們很快就注意到這個外號為“貓眼”的女生,她觸動了他們簡單的慾念。這種簡單的慾念多是來自車間裏裸露而天真的男女關係,帶有極強的肉體成分,是健康和粗魯的勞動的產物。這生活在城市中心的女孩子,在她充沛的生氣之上,有着一種表面性質,正與他們所瞭解的肉感不謀而合。在操場上觀看腰鼓隊操練的人們中間,就有他們默默注視的眼睛。他們當然不會莽撞到像那彈鋼琴的,直逼逼盯着她的屁股看,他們在男女關係上,有着他們的世故經驗。而且,在人家的世界裏——無論世道如何改變,他們都不曾將這裏視作是自己的,不僅是自謙,也還有些自傲,於是——在人家的世界裏,他們究竟不明就裏,不知原先的準則適不適用。其實,多少有些無以措手足。那女生在他們的餘光裏舉手投足,一顰一笑,衣襉裏的曲線,頰上的笑靨,何等的撩人。“貓眼”這別名,也何等的名副其實。這又是這地方的一樁妙處,能有這等機智。在遊行的隊伍裏,他們很有些可笑地,走在她的左右,像是護從似的,她手裏的大鑔震得他們耳朵疼,也不覺着,只是難捺的興奮。以他們領導層的身份,並不適宜接近她這樣的女生。在他們周圍,都是各營、連、排的頭。此時,學校已經軍事化,年級為營,班級為連,再分作排。這些從營、連,或排推舉選拔出來的學生幹部,出身清白,作風樸素,政治上有追求,與他們是同一階級陣營裏的成員。他們早晚召集開會,學習各項報告,沒事時還聊天玩笑,相處甚密。鬱曉秋她顯然不能是其中的一個,甚至,從某種方面説,她是他們需要整肅的對象。他們從師生處聽來有關她家庭身世的情況,多少經過了添枝加葉,這樣,她就更染上了舊時代的暗影。這些故事,在他們聽來,實在離奇得很,這也是個離奇的女人。他們用“女人”兩個字稱她,勿管她僅只有十五歲。他們那個羣體,也並非就這麼純粹,也是有一些藏污納垢的。其中有個中年鑄模工,從小學生意,有一手好技術,這一行裏吃香得很,幾個老闆競價搶他,所以也過了一段聲色犬馬的日子。但因一生做工,就算進工人階層。他身材魁偉,成日將一件舊棉大衣披在肩上,嘴裏銜一隻骨質煙嘴,煙嘴已呈玉黃色,有了些年頭。他寬平的臉上,兩隻蒙古人種的細眼,不動聲色地掃視着眼前的一切。他們有時值夜班就住在學校,幾個工友聚着喝酒。酒後總是多話的,他便教唆幾名青工,提示他們注意那“女人”的眼睛,説這種眼睛他熟悉得很,一看就知道是什麼樣的女人。什麼樣的?他不説,神秘地眼,留下懸念。
在此期間,腰鼓隊的風頭更健了,學校決定親自着手整頓管理,帶有收編的意思,隊員們自然歡欣鼓舞。第一次正式召開的會議上,宣佈的名單裏卻沒有鬱曉秋的名字,開始並不介意,只當是腰鼓手的名單,而她,不是打大鑔的嗎?也有人提給念名單的老師,老師又支吾過去了。所以,第二次開會,鬱曉秋照舊去了。不料,會上宣佈了兩名新來的大鑔,兩名男生,繃着臉,坐於一隅,十分不情願又尷尬的樣子。鬱曉秋方才曉得沒自己的份了,卻不知道因為何故。去問老師,老師忙得不可開交,邊上兩個工宣隊員,眼睛看着天,叫人不敢搭話。她一個人走回家去,因是受不平慣了的,就也不去深究內裏的道理。近晚時,腰鼓隊幾個要好的夥伴來找,她正在水斗洗菜淘米。女孩們就立在水斗邊,湊了耳朵告訴,是因為家庭的情況,所以不要她。這樣一説,她反倒釋懷,因不是本人的錯處。這時節的情形都是如此,不知哪一節就株連上了。然而,不久,又有一件事,再次打擊了她。
這年正臨建國二十週年大慶,早在四五月間就開始籌劃盛大的遊行,他們學校被分配到綵球翻字的方隊,所需人數甚眾。凡女生身高一米六十以上,男生一米七十以上,都要參加。可是,還是沒有鬱曉秋。令人起疑的是,與她同樣,條件及格而不在遊行名單之列的幾名男生女生,都是有不良行為記錄的。男生如打羣架鬥毆和盜竊,女生則是作風有失檢點。這一回,鬱曉秋不能服氣了。她找班主任問,班主任推給工宣隊,幾個要好的女生陪着她,就去找工宣隊了。工宣隊的師傅們,看着她,聽她説話,表情很奇怪,像是在欣賞她,又像是譏誚她,要看她笑話。她最後説道:我不是一定要參加遊行,但我要搞清楚事情。師傅中的一個就笑起來,説:這態度很好,我們歡迎這態度。她不由糊塗了:什麼態度?師傅説:把事情搞清楚的態度。師傅們都説江北話,話音很生硬,又帶有諧謔的語態,令人摸不着頭腦。師傅接着説:你可以説,要是不方便説,這裏有紙,也有筆,你就寫。鬱曉秋聽出話裏的意思了,漲紅了臉:我沒什麼可説的。師傅忽然謅出一句文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鬱曉秋不顧身後女友們拉她,上前大聲地説:那麼你就説出來好了!可是師傅們不再理她了。女友們終於將她拖出辦公室,勸她不可衝撞工宣隊,否則要吃虧的。鬱曉秋在女友們的簇擁下,哭着走下樓,走出學校,一徑哭回家。女友們安慰了一陣,到底無法安慰妥,只好作罷,各自回去了。鬱曉秋一個人又哭了很久,臨到燒晚飯,才站起身去舀米,卻還抽噎不止。倚在牀欄看書的姐姐,只當看不見,並不問她原故,更不會去勸。等母親下班回來,看見她哭腫的眼睛,就不肯放過了,飯也不吃,非要她説出個究竟。她哪裏説得清楚,什麼和什麼都接不上,只覺得氣悶和氣急,又要哭。哭着説着,全是不相干的枝節,加上害怕母親發怒,心裏膽怯,更説不連氣。母親聽了一時,截住她説:吃飯!方才結束。
第二天一早,母親照常去上班,路上卻轉了個方向,進了她學校。沿走廊一排教室,都像蜂窩一般,嗡嗡營營,有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在唸着什麼,一字聽不清。她心想:這叫讀書?叫現世!走了過去。盡頭一間辦公室,裏面坐幾個穿棉大衣、戴紅袖章的男人,她進去問,哪一位是負責的,就有一個説他是。她自己拉開一張椅子坐下,口袋裏摸出香煙,自顧自點上,然後開門見山,是誰誰誰的家長,聽説小孩子在學校不大爭氣,小孩子不好總歸是大人不好,她就主動前來領受教誨。那幾個沉默了一刻,他們沒想到傳説中風流的女演員竟然是這樣,怎麼説呢,這樣的潑辣,她抽煙的姿勢就像一個瀟灑的男人。他們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她就等着,等他們開口,令他們感覺到逼迫。那位自認為有所歷見的負責人,咳了幾聲,説:我們要共同對同學加強教育。她態度頗為懇切地問:教育她什麼呢?負責人遲疑了一時,回答:教育她艱苦樸素。她哪一點不樸素呢?女演員越發懇切地問。她的穿着,負責人説。哦!她恍然悟道。她的眼睛一直在面前幾張臉上逡巡,她是什麼樣的閲歷?她能看不懂他們的心思?心裏冷笑,面上卻依然誠懇着。比如説呢?她問。負責人多少有些放鬆,説話便流利了,眼睛裏放出光來。比如説,她時常穿一件派克大衣——是風雪大衣,我下鄉勞動時候穿,穿下來給她的,女演員承認——帽子和袖口都鑲了皮毛——人造毛,女演員又略修正一下。還有,負責人寬平的顴骨上浮起紅暈,她穿的一條毛料褲,褲管大得像兩面旗。是條男式褲,她哥哥穿小了給她的,女演員也承認。這些衣着很招搖啊!你不曉得,你女兒走過去,人家的眼睛就一路跟過去,她十五歲的人,看上去倒有二十五歲!她看住這位負責人的眼睛,使他感到了侷促,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刺激了他,他態度變得強硬,揚起聲調説:有些反映,你女兒可能與社會上的某些人也有聯繫。什麼人呢?她問。負責人曖昧地一笑,並不正面作答,而是説:你知道,她在社會上有個綽號,叫“貓眼”。女演員的臉有些紅,但依然鎮靜着。她將手中的煙蒂在辦公桌上一個覆倒權充煙缸的茶杯蓋裏按熄,説:這就是你們學校的失職了,應該儘快去查,查明瞭好儘快處理,倘查不明,就什麼也不能作數了,是不是?她莞爾一笑,笑裏依稀有往昔的風韻,是一種冰霜利劍式的凜冽的風韻。負責人説:我們會查的!話是強硬的,但實際上已經被牽着走了。她立起身來:要查不出來東西,你們就要澄清事實,到那一天,要通知我們家長啊!她提起放在桌面上的包,忽然想起什麼,從包中取出一個紅袖章,套到臂上,又是一笑:差點忘了。轉身向門外走,因是課間休息,門口圍着些學生,自動讓開路,讓她出去。屋裏人只是發呆。
這天傍晚,母親下班回到家中,對了鬱曉秋説,以後再不許穿那件風雪大衣和毛料褲,説完劈臉一個巴掌上去。這一記巴掌忽然間扇起了她的怒氣,就又連着幾下。鬱曉秋也不躲,只是由她打。她早已習慣這種突發性的怒氣,也曉得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是,這天卻與往日有些不同,她哥哥在家。她哥哥已從一家中等專科學校畢業,在設計院裏做繪圖員。他形貌與先前又有改變,中式駝毛棉襖,外套的確良深鐵灰罩衫,淺灰啥味呢長褲,黑色牛皮鞋,頭髮梳得整齊服帖,很有幾分他父親當年在印書館上班的樣子。他依然住在外頭,從學校宿舍搬到設計院宿舍,偶爾回來一次,多是來翻箱底,找幾件父親留下的舊衣物。父親當年戴過的歐米茄表,現就戴在他腕上。與這個家庭劃清界限的誓言,他不提,母親自然更不會提。她與這兒子不親,可內心底卻總還是依賴他,所以便怕他。大約也是要做給這兒子看,看什麼卻並不清楚,她又多打了鬱曉秋幾下。好像也是要幫母親什麼,幫什麼又是不清楚,她哥哥也上來了。同小時候一樣,他出手很節省,眼睛不看,頭也不回,突地就是一下。他的暴戾與冷酷其時已經種下惡果,會叫他付出半世的代價,這且是後話了。這一回,他用的是腳,朝後勾的,一下子送進鬱曉秋懷裏,鬱曉秋剛要“噢”出一聲,身後卻響起一聲尖叫,她驚一跳,沒“噢”出來,反吃進去了。回過頭去,看見一直倚着看書的姐姐坐直了身子,書本攤在膝上,兩隻眼睛裏滿是驚恐,她頗感意外,沒覺着疼,可腿已經跪下去,人蜷起來。母親曉得這下子打重了,心裏急氣,結果是朝了她低下的頭頂又給了幾下,這場家訓方才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