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一
發自:馬來西亞吉隆坡星光驅動器流水線
數通公司馬來西亞辦公室
阿瑟·凱恩
發往:美國數通公司西雅圖分公司湯姆·桑德斯(家宅)
湯姆:
考慮到合併之事,我想你應該是在家中,而不是在辦公室收到這份傳真。
星光生產線儘管竭盡全力提高效率,但仍只以生產能力的29%運轉。對驅動器作了現場檢查,結果表明其平均搜索時間在120—140毫秒這一範圍之間,而未清楚地表明我們在產品規格方面不穩定的原因。另外,儘管數通公司西雅圖分公司的修理計劃於上週得以貫徹,但我們的屏幕上仍不停地出現閃動,看上去似乎是由於鉸合部分的設計問題。我認為這一問題仍未解決。
公司合併的情況怎樣了?我們會因此而富有,併名聲鵲起嗎?
預祝你高升。
阿瑟
6月15日,星期一。湯姆·桑德斯決不想在今天上班遲到。早晨7點半,他就在班布里奇島自己家中的浴室中淋浴了。他清楚,他必須在10分鐘內刮好鬍子,穿戴整齊,然後離開住所,這樣才能趕上7點50的渡船,於8點半前走進辦公室,以便及時地與斯蒂芬尼·卡普蘭討論完剩下的問題,再一起去會見那些來自康利-懷特公司的律師。在這之前,他已滿負荷地工作了一天,而剛剛收到的發自馬來西亞的那份傳真使情形變得更糟。
桑德斯是西雅圖數字通訊技術公司①的一個部門經理。一週來工作中的事情層出不窮,因為紐約的一家名叫康利-懷特的大型聯合印刷企業收購了數通公司。這一合併將使康利-懷特公司獲得那對於下一世紀印刷業具有重要意義的技術。
①簡稱數通公司。
不過,剛剛收到的來自馬來西亞的消息並不妙,阿瑟把傳真發到自己家中是完全正確的。要他向康利-懷特的那些人解釋這一情況會是頗為棘手的,因為他們就是不——
“湯姆?你在哪兒?湯姆?”
妻子蘇珊的叫聲從卧室傳來,他趕緊把頭伸到蓮蓬頭的水流之外。
“我在沖澡!”
她應了一句什麼,但他未聽清。他走出浴缸,伸手取了一塊浴巾。“什麼?”
“我是説,你能幫我喂一下孩子嗎?”
他妻子是市商業區一家事務所的律師,一週工作四天。她星期一也休息,為了多花點時間和孩子們呆在一起。但她不善理家政,故而每逢星期一早晨,一切常常亂了套。
“湯姆,你能幫我喂孩子嗎?”
“不行。”他大聲對她説。洗臉池上方的掛鐘上是7點34分。“我已經來不及了。”他把洗臉池放滿水,臉上塗以皂沫,準備刮臉。他是一個英俊的男子,舉止平易大方,像一名運動員。他撫摸着脅上的青腫,那是星期六參加公司舉行的觸身法橄欖球賽時留下的。當時馬克·盧伊恩將他撞倒了。雖説盧伊恩速度快,但卻笨拙而不靈活。而且,桑德斯的年齡已不宜再參加觸身法橄欖球賽了。雖然他的身段仍然健美,體重只比他在大學校隊時重不足五磅,但在他用手梳理着濕漉漉的頭髮時,他看見了幾縷白髮。他思忖着人不服老也不行,以後該改打網球了。
蘇珊走進浴室,身上仍穿着睡衣。他的妻子在早晨剛起牀時總是顯得美麗動人。她有着那種清新的美,無需化妝就能令人心醉。“你真的不能喂孩子?”她問。“嗬,多美的青腫,很有男子漢的氣概。”她輕輕吻了他一下,然後將一大杯剛煮的咖啡替他放在了櫃子上。“我必須在8點15分前帶馬特趕到兒科專家那兒,兩個孩子什麼都沒吃,而我的衣服還未穿好。勞駕你給孩子們喂早餐,好嗎?”她調皮地用手去弄亂他的頭髮,自己的睡衣前襟鬆開了。她任其自然地微笑着。“我欠你一次……”
“我不能。”他心煩意亂地吻了一下她的前額。“我有個會要參加,而且不能遲到。”
她嘆了口氣。“哦,那好吧。”她撅着嘴走開了。
桑德斯開始剃鬚。
片刻後,他聽見妻子説:“好了,孩子們,我們走吧!伊萊扎,穿上你的鞋。”接着是伊萊扎的嘀咕聲。四歲的伊萊扎不喜歡穿鞋。快刮完鬍子時,桑德斯又聽見:“伊萊扎,你穿上那雙鞋,立即帶弟弟下樓去!”伊萊扎的答話微弱難辨,接着蘇珊説:“伊萊扎·安,我在和你説話!”然後,蘇珊開始砰砰地開合衣櫥的抽屜。兩個孩子都哭了起來。
只要有一點緊張空氣就會惶恐不安的伊萊扎走進浴室,傷心地皺着臉,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爸爸……”她抽泣着。他垂下一隻手去摟着她,另一隻手仍在颳着鬍鬚。
“她不小了,該幫點忙了。”蘇珊的叫聲從過道傳來。
“媽媽。”她嗚咽着,雙手緊抱住桑德斯的腿。
“伊萊扎,閉上嘴!”
聽了這話,伊萊扎哭得更響了。蘇珊氣得在過道里直跺腳。桑德斯不忍目睹女兒哭泣的場面。“好吧,我照看他們吃早餐。”他關上水龍頭,抱起女兒。“來,利澤①,”他邊説邊擦去她眼中的淚水,“我們來做早餐給你吃。”
①利澤是伊萊扎的暱稱。
他出了浴室來到過道。蘇珊看上去鬆了口氣。“我只需要10分鐘就行,就10分鐘。”她説,“康休拉又遲到了,我不明白她是怎麼搞的。”
桑德斯沒有答話。他那只有9個月大的兒子馬特正坐在過道中間啼哭,桑德斯用另一隻手臂抱起他。
“來吧,孩子們,”他説,“我們去吃飯。”
蘇珊在身後喊道:“不要忘了給馬特的粥里加維生素,一滴。別再給他吃那種米糊,他會吐出來,他現在喜歡吃麥粉糊。”她走進浴室,用力帶上門。
女兒用嚴肅的目光看着他。“今天又是那樣的日子嗎,爸爸?”
“呣,大概是吧。”他一邊下樓一邊在想,他將趕不上渡船,而且今天的第一個約會也要遲到了。雖然不會遲很多,只是幾分鐘,但這意味着他和斯蒂芬尼在會見客人前沒時間碰頭了,但也許他還可以在渡船上打電話給她,然後——
“為什麼,爸爸?”
“因為——”他把女兒放在餐桌旁的一張椅子上,又從牆角拖了一把高靠背椅子,將馬特放在上面。“你想吃什麼,利澤?脆米片還是麥片?”
“麥片。”
坐在高靠背椅子裏的馬特用湯匙敲着玩。桑德斯從碗櫥裏拿出麥片和一隻碗,然後又替馬特拿了一盒麥粉和一隻小碗。伊萊扎望着他打開冰箱,拿出牛奶。
“爸爸?”
“呣。”
“我希望媽媽高興。”
“我也是,寶貝。”
他替兒子馬特調好麥粉,擺在兒子面前,然後將伊萊扎的碗放在桌上,倒進一些麥片,瞥了她一眼。“夠了嗎?”
“夠了。”
他在她的碗里加了些牛奶。
“不,爸爸!”女兒尖叫起來,淚水奪眶而出。“我自己倒牛奶!”
“對不起,利澤——”
“把牛奶倒出來,倒出來——”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對不起,利澤,不過這是——”
“我想自己加牛奶!”她從椅子上滑下來,躺在地上,蹬踢着雙腿。“倒出來,把牛奶倒出來!”
這樣的毛病女兒一天要犯好幾次,他很清楚,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小插曲,做父母的對這種事不應心腸太軟。
“很抱歉,”桑德斯説道,“但你只能把它吃掉了,利澤。”他在桌旁坐下,緊挨着馬特喂起他來。馬特用手戳了一下碗裏的麥粉,塗在眼睛上,於是,他也哭了起來。
桑德斯拿起一塊餐巾去擦馬特的臉,一眼瞥見廚房的壁鐘此時正指着8點差5分。他思索着,最好先打個電話去辦公室,告訴他們自己要晚去一會兒,但他先要讓伊萊扎安靜下來,因為此時她還在地上,胡亂踢着腿,喊着要自己倒牛奶。“好了好了,伊萊扎,別急,別急。”他又拿來一隻碗,倒了一些麥片,遞給她一盒牛奶讓她自己倒。“給。”
她交叉着抱起胳膊,撅起嘴。“我不要了。”
“伊萊扎,立刻倒牛奶。”
女兒爬到椅子上。“是,爸爸。”
桑德斯坐下,擦乾淨馬特的臉,然後喂起兒子來。兒子很快止住啼哭,大口地吞着麥粉,這可憐的孩子餓極了。伊萊扎站在椅子上,抓起牛奶盒,不小心打翻在桌上。“哎呀。”
“沒關係。”桑德斯一隻手用餐巾擦桌子,另一隻手仍在喂着馬特。
伊萊扎將麥粉盒拖到自己碗邊,緊盯着盒子背面那張古菲①的照片,開始吃了起來。坐在她身邊的馬特也一口一口安定地吃着。霎時間,廚房裏一片靜寂。
①迪斯尼動畫片中的卡通形象。
桑德斯轉過頭瞥了一眼:差幾秒8點。他想,應該給辦公室打個電話。
蘇珊走了進來,身着工裝褲和米色羊毛衫,神情顯得十分從容。“很抱歉,我把事情扔給了你,”她説,“多謝你照管孩子。”她吻着他的面頰。
“你高興了嗎,媽媽?”伊萊扎問。
“是的,寶貝。”蘇珊微笑着看着女兒,然後轉身對湯姆説:“現在我來料理家務,你不能遲到。今天不是大喜日子嗎?他們不是要在今天宣佈提升你嗎?”
“我希望如此。”
“一旦宣佈就打電話告訴我。”
“一定。”桑德斯站起來,用手抓緊圍着的浴巾,邁步上樓去穿衣服。趕8點20那班船時路上的交通總是很擁擠,要想坐這班船就得分秒必爭了。
他將車停放在裏基·謝爾車站後面自己的車位上,然後沿着有遮篷的過道迅速向渡口走去。他剛剛跳上船,船工就開始收梯子了。腳下的馬達轟鳴聲震得他全身顫動,他穿過幾道艙門來到主甲板上。
“你好,湯姆。”
他掉轉頭,只見戴夫·本尼迪克特從身後走來。本尼迪克特是一家事務所的律師,受聘於許多家高科技公司。“你也沒趕上7點50的船?”本尼迪克特問。
“是啊,忙忙亂亂的早晨。”
“你幫我出出主意,本來我想一小時前就到公司的,可現在學校已放假,詹尼不知道在夏令營之前怎麼應付那幫孩子。”
“呣。”
“家裏亂作一團。”本尼迪克特邊説邊搖着頭。
一陣沉默。桑德斯覺得自己和本尼迪克特早晨的經歷是多麼相似,但兩人未再深談。桑德斯常常感到納悶的是,為什麼女人總喜歡和朋友談論生活中的隱私,而男人們在一起時總是小心謹慎地保持沉默。
“哎,”本尼迪克特問,“蘇珊怎麼樣?”
“她很好,好極了。”
本尼迪克特咧嘴笑着。“那你為何如此無精打采?”
“星期六公司舉行了一場觸身法橄欖球賽,場上有些不受控制。”
“這就是與那幫孩子玩的結果。”本尼迪克特説。數通公司的年輕僱員是頗為聞名的。
“嗨,”桑德斯説,“可我還得了分呢。”
“是嗎?”
“那還假,是底線觸地得分,漂亮地穿過了端區,然後我就被撞倒了。”
他倆在主甲板的咖啡室裏排隊取咖啡。“其實,我倒以為你今天會一大早就去上班呢,”本尼迪克特説,“今天不是數通公司非常重要的日子嗎?”
桑德斯端過咖啡,放進糖,攪動着。“怎麼回事?”
“公司合併的事不就是今天宣佈嗎?”
“什麼合併?”桑德斯無動於衷地説。公司合併的事是秘密,只有數通公司少數行政管理人員知道詳情,所以,他毫無表情地注視着本尼迪克特。
“得啦,”本尼迪克特説,“我聽説這事非常保密。鮑勃·加文今天將宣佈公司改組情況,包括一些新的提拔任命。”本尼迪克特啜着咖啡。“加文要下來了,是嗎?”
桑德斯聳了聳肩。“我們會知道的。”當然本尼迪克特是在套自己的話,但因為蘇珊與本尼迪克特所在事務所的律師們有許多業務往來,他又不便得罪他。人人都有一個在外工作的配偶時,本來的事務往來就又多了一層複雜性。
兩人走出咖啡室,來到甲板,站在船舷欄杆旁,目送着班布里奇島上的房屋漸漸遠去。桑德斯朝坐落在温角上的一幢房子點了點頭,那曾是沃倫·馬格納森當參議員時多年的夏季別墅。
“聽説它剛剛又被賣掉了。”桑德斯説。
“哦,是嗎?誰買下了?”
“某個加利福尼亞的混蛋。”
班布里奇島在不知不覺中溜到了船尾,他倆向海峽那灰暗的水面放眼望去,咖啡在晨曦中散發着熱氣。“那麼,”本尼迪克特説,“你認為也許加文不會下台?”
“沒人知道。”桑德斯答道,“鮑勃於15年前白手起家,創建了公司。開始他出售韓國生產的自停式調制解調器,那時還沒人懂得調制解調器是什麼玩藝兒。現在公司在城市商業區擁有了三幢大樓,在加利福尼亞、得克薩斯、愛爾蘭和馬來西亞擁有大型的生產設備。他主持生產了一種錢幣大小的傳真調制解調器,經營傳真和電郵軟件,進入了激光只讀存儲器①市場,開發了一種專利的規則系統,能使他成為下一世紀教育市場的首要供應商。就在有人還在為300包德②的調制解調器忙活的時候,鮑勃已遠遠走在前面。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放棄這一切。”
①英文為CD-ROM,亦稱為光盤驅動器,在電腦上用於讀取只讀光盤上的信息。
②電報速率單位。
“合併的條件中沒有要求他下台嗎?”
桑德斯微笑着。“如果你知道什麼公司合併的情況,戴夫,你可得告訴我,”他説,“因為我什麼也沒聽説。”事實是,桑德斯並不清楚即將到來的公司合併的條件,他的工作只是開發激光只讀存儲器和電子數據庫系統。雖然這些技術對於公司的前途是至關重要的——這也是康利-懷特收購數通的主要原因——但這些基本上都屬於技術領域,而桑德斯基本上是一個技術型的經理,對於公司高層決定往往一無所知。
對桑德斯來説,這其中還含有某種諷刺意味。早些年在加利福尼亞時,他曾密切參與了公司的管理決策。但自8年前來到西雅圖以來,他就被安排得遠離了權力中心。
本尼迪克特啜了一口咖啡。“噢,我聽説鮑勃肯定要下台,他將提拔一個女人任總裁。”
桑德斯問:“誰告訴你的?”
“他是不是已提拔了一個女人當總財務主任?”
“是的,千真萬確,提拔已有很長時間了。”斯蒂芬尼·卡普蘭是數通公司的總財務主任,但若要讓她掌管整個公司似乎不大可能。寡言少語、熱情認真的卡普蘭能勝任總裁之職,但公司許多人討厭她,加文也不是特別欣賞她。
“噢,”本尼迪克特説,“傳説他打算提名一個女人,在5年內接管公司大權。”
“傳説提及人名了嗎?”
本尼迪克特搖搖頭。“我以為你知道的,我是説,這是你所在的公司。”
站在灑滿陽光的甲板上,他掏出蜂窩式手提電話打了起來,他的助手辛迪·沃爾夫接的電話。“桑德斯先生辦公室。”
“你好,是我。”
“你好,湯姆,你在渡船上?”
“是的,我9點差一點才能趕來。”
“好的,我告訴他們。”她稍作停頓,他能感到她在謹慎地措詞。“今天早上特別忙,加文先生剛剛還在這裏找你呢?”
桑德斯皺起了眉頭。“找我?”
“是的。”又是一陣沉默。“噢,他對你還沒來上班感到有點奇怪。”
“他有沒有説是什麼事?”
“沒説,但他去了樓裏的許多辦公室,一個接一個地找人談話。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湯姆。”
“什麼事?”
“沒人告訴我。”她答道。
“斯蒂芬尼怎麼樣?”
“斯蒂芬尼來過電話,我對她説你還沒到。”
“還有別的事嗎?”
“阿瑟·凱恩從吉隆坡打來電話,問你是否收到了他的傳真。”
“收到了,我會給他回電話的。還有別的事嗎?”
“沒了,就這些,湯姆。”
“多謝了,辛迪。”他按了一下“完畢”鍵,掛斷了電話。
站在他身邊的本尼迪克特指着桑德斯的手機説:“這些玩藝兒真奇妙,它們變得越來越小,是不是?是你的那幫人研製的吧?”
桑德斯點點頭。“沒這個我就要抓瞎,尤其是這些日子。誰能記住所有的電話號碼?這不僅僅是個電話機;它是我的電話號碼簿。哎,你瞧。”他向本尼迪克特示範起它的功能來。“它能儲存200個號碼,只要輸入人名的前三個字母就能存儲進去。”桑德斯用手指敲了K—A—H三個鍵,立刻顯示出馬來西亞阿瑟·凱恩的國際長途電話號碼。他撳了一下“發送”鍵,立刻發出一長串“嘟嘟”的電子聲。加上國家代號和地區號,共響了13次。
“天啊,”本尼迪克特説,“你打哪兒,火星嗎?”
“差不多,是馬來西亞,我們有一家工廠在那兒。”
數通在馬來西亞的工廠剛剛建成一年,目前正生產公司的新型激光只讀存儲機。它很像激光唱機,不同之處在於它是用於電腦的。商界人士普遍認為,所有的商業信息不久都將數字化,而其中多數信息將被存儲在這些高密度的光盤中。電腦程序、數據庫、甚至書籍雜誌——所有信息都將存入光盤。
這些光盤尚未普及的原因是激光只讀存儲器的速度實在太慢,用户不得不坐在空白的屏幕前等待,聽着驅動器運轉時的咔咔聲,而電腦用户是最討厭閒等的。在一個速度平均每18個月就翻一番的工業中,激光只讀存儲器在過去5年裏卻改進甚微。於是,數通的速度之星技術部提出用一種代號叫作“星光”(取自“星光,星光,小小速度之星”一語)的新一代驅動器來解決這一難題。“星光”驅動器的速度是世界同類產品的兩倍,它被包裝成一種體積小、不需電腦便可獨立運用的多媒體設備,有其特製的熒光屏。它攜帶方便,可在公共汽車或火車上使用。這將是一場革命。但是此時,馬來西亞的工廠在生產這種新型快速驅動器時遇到了麻煩。
本尼迪克特啜了口咖啡。“你是不是唯一一位非工程師的部門經理?”
桑德斯笑起來。“是的,我原先是搞市場的。”
“你不覺得這很特別嗎?”本尼迪克特問。
“並不很特別。搞市場時,我們常常花費許多時間找出新產品的特點,而我們多數人是無法和生產產品的工程師交談的,不過我可以,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做技術工作的經歷,但我能和技術人員溝通,知道其中情況,這樣他們就騙不了我。很快,我成了個與工程師對話的人。8年前,加文問我是否願意管理一個部門,於是我管理至今。”
電話通了,桑德斯瞥了眼手錶,此時的吉隆坡已近午夜,他多麼希望阿瑟·凱恩仍未睡覺。很快只聽“咔噠”一聲,接着便是一種喝醉了酒似的説話聲:“呣,你好。”
“阿瑟,我是湯姆。”
阿瑟·凱恩低沉地咳了一聲。“哦,湯姆,你好。”又一聲咳嗽。“收到傳真了嗎?”
“收到了。”
“那你就清楚了。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凱恩説,“我把所有時間都泡在了生產線上,沒辦法,因為加法爾走了。”
穆罕默德·加法爾是馬來西亞工廠的流水線領班,一個富有才幹的年輕人。“加法爾走了?為什麼?”
聽筒裏傳來一聲靜電干擾。“他遭到了詛咒。”
“我不明白你的話。”
“加法爾遭到了他表兄的詛咒,因此他離開了。”
“什麼?”
“是啊,你聽了都不會相信。他説,他表兄在柔佛的姐姐僱了一名男巫在他身上下了一道符咒,他跑到奧朗·阿斯利巫醫那兒去破符咒了。那幫土著人在離吉隆坡大約三小時路程的瓜拉丁宜叢林裏開設了一家醫院,且很有名氣,許多政客一生病就去那兒求診。加法爾就是到那裏求診去了。”
“要離開多久?”
“這就難説了,其他工人説很可能要一週時問。”
“生產線出了什麼問題,阿瑟?”
“不知道,”凱恩答道,“我不清楚生產線是否出了什麼問題,但下來的產品速度太慢。我們對產品作中壓檢查時,不斷髮現搜索時間高於所規定的100毫秒。我們不清楚為什麼它們的速度如此緩慢,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不穩定的變化。但這裏的工程師在猜測,也許是定位激光頭的控制芯片與光盤驅動軟件存在着兼容問題。”
“你認為控制芯片不合格嗎?”控制芯片是在新加坡生產,然後用卡車越過邊界裝運到馬來西亞的這家工廠的。
“不清楚,要麼是它們不合規格,要麼是驅動器代碼有毛病。”
“熒光屏的閃動是怎麼回事?”
凱恩咳了一聲。“我想是設計問題,湯姆。我們無法生產它。將電流送往熒光屏的鉸合連接器被安裝在塑料殼裏,不管你怎樣移動熒光屏,它們都應該能保持電流的貫通。但現在電流忽通忽斷。只要移動鉸合連接器,熒光屏就閃動不停。”
桑德斯皺着眉聽着。“這是十分標準的設計,阿瑟。世界上每個該死的頂端搭接部都有着相同的鉸合設計。過去10年來一直是這樣設計的。”
“我知道這一點,”凱恩説,“但我們的鉸合連接器就是不行。它快把我逼瘋了。”
“你最好給我寄一些樣品來。”
“我已用特快專遞發出,今天晚些時候你就可以收到,最遲不超過明天。”
“好的。”桑德斯説完,停頓了片刻,“你最樂觀的估計呢,阿瑟?”
“關於投產嗎?噢,暫時我們還不能制訂出生產指標,現在生產出的產品比所定規格要慢30%到50%。這不是好消息。這可不是熱門的光盤驅動器,湯姆,它僅僅比‘東芝’和‘索尼’已經面市的產品好一些,但他們的成本便宜得多,因此我們的問題很棘手。”
“我們説説看,一週或一個月,能解決嗎?”
“若不是重新設計問題,一個月可以。若屬重新設計問題,那就要四個月。假如是控制芯片的問題,也許要耗時一年。”
桑德斯嘆了口氣。“天哪。”
“現實如此。生產出了問題,我們還不知道原因所在。”
桑德斯問:“你還對誰説了?”
“沒告訴任何人,僅你而已,朋友。”
“多謝。”
凱恩咳了一下。“你是想把這事瞞到公司合併以後,還是怎麼説?”
“我不知道,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做到。”
“那好吧,我這邊保持沉默。我可以向你保證。任何人問起我來,我都説毫無線索,因為我確實如此。”
“很好,多謝了,阿瑟。以後再聊。”
桑德斯掛了電話。“星光”確實給即將到來的與康利-懷特合併一事提出了一個政治性的難題。桑德斯不能肯定該如何處理這個問題,但他得儘快地解決它。渡船的汽笛響起來,抬頭望去,他看見了科爾曼碼頭那一根根黑樁,以及西雅圖鬧市區的幢幢摩天大樓。
數通公司佔據着三幢風格不同的大樓,都坐落在西雅圖鬧市區的歷史名勝先鋒廣場旁。先鋒廣場其實呈三角形狀,中心部分是一個小花園,一個熟鐵製成的涼亭霸居其中,涼亭上方掛着幾隻古鐘。先鋒廣場旁都是些建於本世紀初的不高的紅磚樓房,外觀飾有雕刻,建築日期用刀鑿在建築物上。現在這些房子為那些時髦的建築師、繪圖設計事務所以及一些高科技公司所使用,這些公司有奧爾德斯公司、先進全息照相公司和數通公司。起先,數通公司佔據了廣場南面的哈澤德大樓,隨着公司的拓展,又擴展到毗連的三層西部大樓,最後吃下了詹姆斯大街上的戈勒姆塔大樓。不過,各行政管理辦公室仍在能俯瞰廣場的哈澤德大樓的頂三層上。桑德斯的辦公室設在四樓,但他期待能搬上五樓。
上午9點,他剛來到四樓就立刻感到出事了。走道上一片嘈雜聲,空氣中充滿了一種驚心動魄的緊張氣氛。職員們有的聚集在激光打印機旁,有的在咖啡機旁耳語。見他走來,他們趕緊轉過身,或停止了議論。
他想,好傢伙!
但是作為一個部門的頭,他很難停下來去向一位助理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桑德斯一邊走着,一邊在心裏大罵自己竟然會在這麼重要的一天遲到。
透過四樓會議室的玻璃牆,他可以看見33歲的產品設計部主任馬克·盧伊恩,正向康利-懷特的人介紹着什麼。眼前的場景十分醒目:年輕瀟灑傲慢的盧伊恩,身着黑色牛仔褲和黑色阿馬尼T恤衫,來回踱着步,生動活躍地對康利-懷特的職員們説着什麼,而那些職員則身穿藍色西服,筆直地坐在放有產品模型的桌前,專心地記着筆記。
盧伊恩發現桑德斯後立即向他揮揮手,然後走到會議室門口,伸出頭來。
“嘿,朋友。”盧伊恩招呼道。
“你好,馬克。聽我——”
“我只有一件事要告訴你,”盧伊恩打斷了他的話,“該死的他們,該死的加文,該死的菲爾,該死的合併,一切都該死,這些婊子養的。這事我和你站在一邊,朋友。”
“聽我説,馬克,你能——”
“我這裏事情剛進行了一半,”盧伊恩朝會議室裏那幫康利人甩了甩頭。“但我要告訴你我心中的感受。他們這麼做是不對的。過一會兒我們再聊,好嗎?昂起頭,朋友,”盧伊恩説,“做好準備。”然後他又回到了會議室裏。
康利-懷特的那幫人正透過玻璃看着桑德斯。他轉過身,懷着深為不安的心情迅速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雖然盧伊恩一向以喜歡言過其實而聞名,但即使這樣,情況——
“他們這麼做是不對的。”
這話的意思似乎沒什麼可懷疑的。桑德斯不可能得到提升了。他沿走廊前行,渾身沁出一層虛汗,突然感到一陣眩暈。他靠在牆上稍作休息,用手擦了一下額上的汗水,迅速地眨眨眼睛。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搖搖頭讓大腦恢復清醒。
得不到提升。天哪。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向前走。
既然不像他所預料的那樣能夠得到提升,顯然就會有某種改組。顯而易見,這與公司合併有關。
技術部門9個月前剛作了一次大改組,所有主管人員都作了調整,弄得西雅圖每個人都心煩意亂到了極點。工作人員對該向誰申請領取激光打印紙,以及該向誰申請給監視器消磁都搞不清楚了。幾個月來一直處於混亂之中,只是近幾周,技術部門才漸漸安定下來,顯出良好的工作秩序。可現在……又要重新改組?簡直毫無意義。
然而就是在去年的改組中,桑德斯順理成章地擔任起現在的技術部門領導職務。改組使原先的“尖端產品集團”分成四個分部——產品設計部、程序編制部、數據電信部以及生產部——所有分部都置於一個部門總經理的領導之下,只是該職務還空着。近幾個月來,湯姆·桑德斯實際上已非正式地擔當起部門總經理的職責,主要是因為作為生產分部的頭頭,他與所有其他各分部的工作聯繫最多。
但是此時又要作另一次改組……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桑德斯也許會降回到只掌管數通公司設在世界各地的生產流水線的職務上去,也許會更糟——幾周來一直有謠傳説,設在庫珀蒂諾的公司總部將收回西雅圖的所有生產管理權,並將此權力交給加利福尼亞的各個產品經理。桑德斯以前對這些傳言毫不在意,因為它們不值一駁;產品經理要做的推銷產品的事已經夠多的了,哪有閒心去管生產方面的事。
不過現在他不得不去考慮傳言真實的可能性。如果傳言是事實,桑德斯所面臨的問題就不僅僅是降職,也許他會失業。
天哪!失業?!
他發現自己在想今天早晨戴夫·本尼迪克特在渡船上對他説的那些話,本尼迪克特追蹤過這些傳言,而且他似乎知道得很多,也許比他説出來的還要多。
“你是不是唯一一位非工程師的部門經理?”
然後,似有所指地:
“你不覺得這很特別嗎?”
他想,天哪。他渾身再次沁出汗水。他強打精神又做了一次深呼吸。他走到了四樓走廊的頂端,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多麼希望總財務主任斯蒂芬尼·卡普蘭能在這兒等他。卡普蘭會把正在發生的一切告訴他。可是他的辦公室空蕩蕩的。他轉過身,向正在忙着整理檔案櫃的助手辛迪·沃爾夫問道:“斯蒂芬尼呢?”
“她沒來。”
“為什麼沒來?”
“因為人事變動,他們取消了你的9點半的會議。”辛迪答道。
“什麼變動?”桑德斯問,“發生了什麼事?”
“進行了某些改組。”辛迪説話時,儘量躲避着他的目光,看着桌上的電話留言簿。“他們只是訂了一個今天中午12點半在大會議室所有部門經理參加的非公開午餐。菲爾·布萊克本正下樓來和你談話,他應該隨時就到。看看還有什麼事?今天下午特快專遞要從吉隆坡發來一些驅動器。加里·博薩克希望於10點半會見你。”她用手指指着電話留言簿查閲着。“唐·徹裏打了兩次電話詢問走廊的事,還有剛剛埃迪從奧斯汀打來急電找你。”
“給他回電話。”埃迪·拉森是設在奧斯汀生產蜂窩式電話的工廠的主管。辛迪撥了號碼,很快他便聽見那熟悉的得克薩斯口音。
“嘿,湯姆朋友。”
“你好,埃迪,什麼事?”
“生產線上的一個小難題。有空嗎?”
“有,説吧。”
“慶祝新工作的事安排好了嗎?”
“我什麼也沒聽説呢。”桑德斯説。
“噢,但這事是沒問題的了吧?”
“我什麼也沒聽説,埃迪。”
“他們要關閉奧斯汀的這家工廠,是真的嗎?”
桑德斯震驚得失態大笑起來。“什麼?”
“哎呀,這兒的人都這樣説,湯姆朋友。康利-懷特將買下公司,然後把我們這廠關了。”
“見鬼,”桑德斯説,“沒人買下什麼,也沒人賣了什麼,埃迪。奧斯汀生產線是一個工業的典範,而且利潤豐厚。”
他稍作停頓。“若是你知道內情的話,你一定會告訴我的,是不是,湯姆朋友?”
“是的,我會的。”桑德斯説,“不過這只是一個謠言,埃迪,所以忘了它。好了,生產線出了什麼問題?”
“無事生非。生產線上的女人們要求我們拿掉掛在男更衣室牆上的妖豔女子照片,她們説這冒犯了她們。你要是問我的話,我説這是一派胡言,”拉森説,“因為女人是從來不進男更衣室的。”
“那她們是如何知道妖豔女子照片的事呢?”
“夜班清潔工中有女人,因此,在生產線上工作的女人要求撤去那些照片。”
桑德斯嘆了口氣。“我們不願聽到任何關於對性別問題無動於衷的投訴。拿掉那些照片。”
“在女更衣室裏不也掛着些照片嗎?”
“照我説的去做吧,埃迪。”
“你要是問我的話,這是向那些女權主義的廢話屈服。”
有人在敲門,桑德斯抬起頭,發現公司律師菲爾·布萊克本正站在門口。
“埃迪,我要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