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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2)

    二

    “好吧,”埃迪説,“不過我要告訴你——”

    “埃迪,很抱歉,有事在等着我,如果有新情況再打電話給我。”

    桑德斯掛上電話,布萊克本走進屋來。桑德斯的第一印象便是這位律師笑得太開心,舉止顯得過於興奮。

    這是一個不祥的兆頭。

    菲爾·布萊克本是數通公司的首席法律顧問,細長的身材,今年46歲,身穿一件綠色“雨果老闆”牌西服。和桑德斯一樣,布萊克本已在數通公司工作了十多年,這就是説,他是“元老”之一,是那些“開國功臣”中的一員。桑德斯最初見到他時,他還是一個來自伯克利港、蓄着鬍鬚、傲慢的年輕民權律師。但是,布萊克本早已放棄曾熱誠追求過的反暴利事業,轉而將重點仔細地放在了關於機會的差異與平等的新公眾課題上。布萊克本的時髦穿着和講究精確的作風使“PC菲爾”在公司的某些部門成了一個滑稽的形象。正如一位行政管理人員説的那樣,“菲爾的手指所以會皸裂,是因為他故意將手弄濕,然後放到風口上去吹。”他是第一個穿“伯肯斯托克”牌西服的人,也是最早穿喇叭褲的人,是第一個留鬢角的人,是第一個嘗試各種新鮮事的人。

    許多笑話都是針對他的舉止癖好的。過於注重服飾和外表的布萊克本總喜歡用手在身上弄來弄去,摸摸頭髮、面頰、西裝,彷彿是在愛撫自己,抹平西裝的皺褶;這些動作加上他那揉鼻子、摸鼻子、挖鼻子的不雅習慣,成為多數幽默的源泉。不過這種幽默有一獨到之處:布萊克本被人懷疑成一個道學主義的走狗。

    布萊克本的演講有一種領袖人物感人的超凡魅力,若私下與人交談,人們一時會為他那貌似十分虔誠的話語所深深打動。但是公司內部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一個受僱的殺手,一個對自己都沒有信心的人,因而成了加文最理想的劊子手。

    早些年,桑德斯和布萊克本一直是好友,這不僅是因為他們都是與公司一起成長起來的,而且因為他倆的私人生活緊密相關:1982年布萊克本經歷了痛苦的離婚後,在森尼韋爾,桑德斯的單身宿舍裏住了一段時問。幾年後,在桑德斯和年輕的西雅圖律師蘇珊·漢德勒的結婚典禮上,布萊克本又是他們的男儐相。

    可是布萊克本於1989年再婚時,沒邀請桑德斯參加婚禮,也就是從那時起,他們的關係緊張起來。公司裏的一些人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布萊克本是庫珀蒂諾公司總部權力中心的人,而在西雅圖的桑德斯已不再是那個圈子裏的人。除此之外,兩人對於是否在愛爾蘭和馬來西亞建立生產線的問題上爭吵不休,桑德斯感到布萊克本對必須在國外開發生產線這一必然現實熟視無睹。

    典型的例子還有,布萊克本要求吉隆坡新的生產線的工人應有一半是女人,她們應與男人混在一起工作;而馬來人經理則要男女分開工作,女人們只允許在流水線的某些部分勞動。菲爾竭力反對,桑德斯只好不斷地提醒他:“這是一個穆斯林國家,菲爾。”

    “我根本不關心這個問題,”菲爾説,“數通公司主張人人平等。”

    “菲爾,這是他們的國家,他們是伊斯蘭教徒。”

    “什麼?那是我們的工廠。”

    他們的爭論持續不休。馬來西亞政府不讓聘用當地的中國人做主管,雖然那些中國人是最勝任的人選,因為馬來西亞政府的政策是隻能培養馬來人做主管工作。桑德斯不贊成這種明顯的歧視政策,因為他要選用最有能力的主管來管理工廠。但是一向以反對在美國搞種族歧視而著稱的菲爾,很快便默然同意馬來西亞政府的這種歧視政策,還説什麼數通公司應該接受一種真正的多元文化的觀點。最後,桑德斯只好飛赴吉隆坡,去見雪蘭莪河和彭亨這兩個州的蘇丹①,答應了他們的要求。然而菲爾卻大肆宣揚桑德斯是在“奉承那些極端主義分子”。

    ①某些伊斯蘭教國家最高統治者的稱號。

    桑德斯在管理馬來西亞這家新工廠的過程中,始終處於矛盾的漩渦之中,上述只是其中一例。

    此刻,老朋友關係早已成為過去的桑德斯和布萊克本,互相小心謹慎,但表面很友好地寒暄着。布萊克本走進辦公室,桑德斯握着這位公司律師的手問道:“發生了什麼事,菲爾?”

    “今天不同尋常,”布萊克本邊説邊坐進了面對着桑德斯辦公桌的椅子裏,“發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不知道你聽説了什麼。”

    “聽説加文做出了改組的決定。”

    “是的,他做出了幾項決定。”

    一陣沉默。布萊克本在椅子裏動了動身子,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我知道鮑勃想把這一切的詳情告訴你,他早晨來過,和部裏的每個人都談過話。”

    “我不在。”

    “哦,我們大家感到吃驚的是,你今天會遲到。”

    桑德斯故意未作解釋。他凝視着布萊克本,等待着下文。

    “不過,湯姆,”布萊克本説,“主要的人事變動就是,作為整個公司合併的一部分,鮑勃決定離開尖端產品集團的領導崗位。”

    哦,原來如此,秘密終於公開了。桑德斯深深吸了口氣,他感到胸部像被一根根帶子緊緊勒住一樣,全身的肌肉因緊張而繃得緊緊的,但他盡力不流露出緊張的神情。

    “我知道這消息令人震驚。”布萊克本説。

    “噢,”桑德斯聳了聳肩,“我已聽到許多傳言。”即使在他説話時,他的大腦也正在迅速地思考着。顯然他現在不可能被提升,不可能被提拔,也不可能有新的機會去——

    “噢,不過,”布萊克本清了清嗓門説,“鮑勃已決定讓梅雷迪思·約翰遜領導這個部門。”

    桑德斯皺起了眉頭。“梅雷迪思·約翰遜?”

    “是的,她在庫珀蒂諾公司總部工作,我想你認識她。”

    “認識,不過……”桑德斯搖了搖頭,這簡直不可思議。“梅雷迪思是銷售部門的,她過去的工作一直是搞銷售。”

    “原先是這樣,但你是清楚的,梅雷迪思這幾年一直在經營部門工作。”

    “即便如此,菲爾,可尖端產品集團是一個技術性部門。”

    “你不是搞技術的,幹得不是很好嘛。”

    “但是我在銷售部時就一直和尖端產品集團打交道,至今已有許多年。知道吧,尖端產品集團基本上是由程序編制組和硬件裝配線組成的,她如何能管理它?”

    “鮑勃並不指望她直接管理這個部門,她將監督所有尖端產品集團的部門經理的工作,各部門經理將向她彙報工作。梅雷迪思的正式頭銜是先進經營和計劃部的副總經理。這個新的機構下轄整個尖端產品集團、銷售部以及電信部。”

    “天哪,”桑德斯邊説邊將身體靠在椅背上。“所有部門都劃歸新機構領導。”

    布萊克本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桑德斯稍稍停頓,思索起來。“看來,”他終於開了腔,“梅雷迪思·約翰遜將管理這整個機構。”

    “我沒這樣説,”布萊克本説,“她不會直接指揮這個新機構的銷售、財務或者分配工作,但我認為鮑勃毫無疑問地把她放在了第一繼承人的位置上,因為他會在以後兩年內的什麼時候辭去總裁的職務。”布萊克本在椅子裏挪了挪身子。“但那是以後的事。現在的問題——”

    “等一等,她不是要任命四個向她彙報工作的尖端產品集團的部門經理嗎?”桑德斯問。

    “是的。”

    “那麼這些經理是誰呢?有沒有任命下來?”

    “噢。”菲爾咳嗽了一下,用雙手撫摸着胸脯,去拿放在上衣口袋裏的手帕。“當然,任命部門經理的決定權在梅雷迪斯那兒。”

    “這就是説我可能會失去工作。”

    “嗬,開玩笑,湯姆,”布萊克本説,“不會的,鮑勃要各部門裏的每個人都留下,包括你在內。你要是走了,他會非常心疼的。”

    “但是我是否能留下來全取決於梅雷迪思·約翰遜。”

    “嚴格説來,”布萊克本攤開雙手説道,“應該是這樣,但我認為那純粹是個形式。”

    而桑德斯的看法與此相反。加文本來可以在任命梅雷迪思·約翰遜管理尖端產品集團的同時,輕而易舉地任命所有的部門經理。如果加文決定將公司權力移交給一個搞銷售的女人,那自然是他自己的選擇。但是,加文仍然可以確保把那些部門的頭頭安排在適當的位置——那些人曾盡心盡力地為他和公司服務。

    “上帝啊,”桑德斯説,“我已在這個公司幹了12年。”

    “我希望你和我們合作下去。”布萊克本圓滑地説,“瞧,大家都很想保持原來的結構,我也説過,她是不會直接管理那些部門的。”

    “噢,噢。”

    布萊克本拍了一掌,然後用手梳理起頭髮。“聽我説,湯姆,我知道沒任命你擔任這個職務,你感到很失望,但我們還是無需多談梅雷迪思任命各部門經理的事。其實,她不會作任何人事變動,你的職位安全牢靠。”他稍作停頓。“你是清楚梅雷迪斯的為人的,湯姆。”

    “過去清楚,”桑德斯點頭道,“見鬼,我曾和她生活過一段時間,不過,我已多年未見過她了。”

    布萊克本顯出吃驚的神情。“後來你們倆沒有保持聯繫?”

    “是的,基本上是這樣。梅雷迪思進公司時,我就給調到西雅圖這兒來了。她在庫珀蒂諾總部工作,我有次在去總部時遇見過她,和她打了個招呼,僅此而已。”

    “這麼説你只瞭解過去的她,”布萊克本説,彷彿他突然明白了一切一樣。“六七年以前的她。”

    “時間還要早些,”桑德斯説,“我在西雅圖呆了8年,因此,那一定有……”桑德斯回憶着,“我和她一起出外找工作,她在芒廷維尤的諾維爾公司謀得一份差事,是替當地的地區網絡公司出售愛瑟網絡卡給小型商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雖然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和梅雷迪思·約翰遜的每次交往,但是他對具體時間的記憶已模糊不清了。他竭力去回憶某些值得紀念的事件——生日、提升、搬家——反正是能使人想起具體日子的事情。終於他想起當時她在電視播出的選舉公告中的情景:氣球朝屋頂升去,人們在歡呼,她在喝啤酒,那是在他倆關係的早期。“天哪,菲爾,差不多有10年光景了。”

    “那麼久。”布萊克本附和着。

    桑德斯初次見到梅雷迪思·約翰遜時,她是聖何塞數千名漂亮女推銷員中的一個。她們都是20幾歲,剛大學畢業不久,開始只是用計算機做產品展示,旁邊站着一個年紀較長的男人和顧客交談。終於,許多姑娘學會了獨立推銷的技巧。桑德斯最初認識梅雷迪思時,她已能用豐富的行話去滔滔不絕地介紹紀念戒指和有10個電極的T形電線插孔。她對各科知識知之不深,但這並不妨礙她的工作。她美麗動人、富有性感、思維敏捷,而且靠着一種神奇的沉着鎮定度過了一次次危機。那些日子,桑德斯欽佩她,但他從未想象過她具有掌管一個主要綜合部門的能力。

    布萊克本聳了聳肩。“10年來發生了許多變故,湯姆,”他説,“梅雷迪思不只是銷售行政人員,後來她回到大學獲得了工商管理碩士學位。她先在西曼特工作,然後到了康拉德,接着和我們做了同事。這幾年,她一直和加文保持着非常密切的工作關係,某種意義上是他的女門徒。他分配的工作,她完成得十分出色。”

    桑德斯搖了搖頭。“現在她成了我的老闆……”

    “你對這感到頭疼嗎?”

    “不,只是有點滑稽,過去的女朋友成了我的上司。”

    “被逼太甚,最温順者也會反抗。”布萊克本笑着説,而桑德斯感到這傢伙正仔細地審視着自己。“你對這項任命似乎有點心神不安,湯姆。”

    “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

    “感到頭疼嗎?向一個女人彙報工作。”

    “不頭疼。艾琳做部門頭頭時,我們相處得十分融洽,所以我對此一點不介意,只是一想到梅雷迪思·約翰遜做我的頂頭上司,我感到很有趣。”

    “她是一個體諒部下、很有造詣的管理者。”菲爾説完,站起身撫弄着領帶。“我想,你一旦有機會重新認識她後,她會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給她一次機會,湯姆。”

    “當然。”桑德斯説。

    “我相信一切都會解決的,要放眼未來。一兩年後,你應該會富起來的。”

    “這是不是説,我們仍然要將尖端產品集團劃分出來?”

    “噢,是的,肯定無疑。”

    康利-懷特買下數通公司後,就會劃分出尖端產品集團使之作為一家獨立的公司上市。這是公司合併計劃中經過反覆商討的部分。這意味着尖端產品集團的每個工作人員都將發大財,因為每個人都可以搶在股票公開銷售之前優先購買價廉的股票。

    “現在我們在制訂最終的細節,”布萊克本説,“但我認為,像你這樣的部門經理首先就可以被授予兩萬股,然後可以以兩角五分一股的價格購買五萬股,並有權在接下來的五年裏,每年購買五萬股。”

    “即使是梅雷迪思管理尖端產品集團的各個部門,這個劃分公司計劃還將實施嗎?”

    “相信我説的話吧,這個劃分計劃將在18個月內實施,這是公司合併計劃的正式內容之一。”

    “她沒有可能決定改變主意嗎?”

    “不可能,湯姆,”布萊克本微笑道,“我要告訴你一個小秘密,這個計劃原來就是梅雷迪思的主意。”

    布萊克本離開桑德斯辦公室,沿着走廊來到一間空無一人的辦公室撥電話給加文。一種熟悉的刺耳吼聲從聽筒裏傳來:“我是加文。”

    “我已和湯姆·桑德斯談過。”

    “怎麼樣?”

    “我只能説他完全接受了現實。當然,他是很失望的,我想他已經聽到了傳言。不管怎樣,他完全接受了現實。”

    加文問:“還有新的組織結構呢?他對此的反應如何?”

    “他很擔心,”布萊克本答道,“他説了些保守性的話。”

    “為什麼?”

    “他認為她管理這個部門缺少技術才能。”

    加文輕蔑地哼了一聲:“技術才能?我才不會關心這個討厭的問題,技術才能不是我們的議題。”

    “當然不是。不過我認為令人擔憂的是他倆個人位置擺不平的問題。你是知道的,他倆曾經有過交往。”

    “是的,”加文説,“我知道。他倆談過嗎?”

    “他説已有好幾年沒談過話了。”

    “關係不好嗎?”

    “好像不是。”

    “那他還擔心什麼?”

    “我想他會很快適應這次人事變動的。”

    “他會醒悟的。”

    “我也這樣認為。”

    “如聽到什麼新消息,立刻告訴我。”加文説完掛了電話。

    布萊克本獨自呆在辦公室裏,緊鎖起眉頭。他依稀感到,和桑德斯的談話給了他一種莫名的不安感,看似談話進行得十分順利,然而……他確信,桑德斯不會對這次機構改組俯首屈服。桑德斯深受西雅圖這個部門裏的人的喜愛,他要想弄出點亂子是輕而易舉的事。桑德斯極有主見,不願盲從別人,而公司此時就需要那種盲從別人的人。布萊克本想得越多,就越肯定桑德斯會惹出麻煩來。

    湯姆·桑德斯坐在辦公桌旁,凝視着前方,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在竭力拼湊着“硅谷”一個年輕貌美的女推銷員形象,然後和她的新形象聯繫起來:一個掌管着許多部門的公司官員,為了使一個部門上市獨立在做着艱苦複雜的準備工作。但是他的思緒老是被過去那些互無聯繫的畫面所打斷:滿臉笑容的梅雷迪思穿着他送的裙子,裸露着大腿以下的地方。牀上放着一隻打開的衣箱。白襪子和白色吊襪帶。起居室裏藍色睡椅上的一碗爆玉米花。關掉聲音只見圖像的電視機。

    不知怎麼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朵花的形象,一朵彩色玻璃中的紫色蝴蝶花。那是陳腐的北加利福尼亞頹廢派人士所崇尚的一種花。桑德斯知道那朵花當時所在的地方:就在他居住的公寓前門的玻璃裏,那是在森尼韋爾的時候,是他認識了梅雷迪思後的那段日子。他不知道為什麼現在自己老是想着這些,而且自己——

    “湯姆?”

    他抬起頭來,只見辛迪站在門口,一副憂鬱的樣子。

    “湯姆,想喝咖啡嗎?”

    “不,謝謝。”

    “你和菲爾談話時,唐·徹裏又來過電話,他請你過去瞧瞧空中走廊項目。”

    “遇到麻煩了嗎?”

    “不知道,聽他的聲音很激動。你要給他回電話嗎?”

    “現在不行,等一下我下樓去見他。”

    她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想吃過水麪包圈嗎?還沒吃早餐吧?”

    “我一點不餓。”

    “真的嗎?”

    “不餓,辛迪,真的不餓。”

    她走了。他轉過身看了看電腦,發現熒屏上不斷閃現着有他急件的圖像,但他未予理睬,重又思考起梅雷迪思·約翰遜這個人。

    桑德斯和她大約一起生活了6個月,那段時期他倆過從甚密。但是,雖然他想理清那些印象深刻的場景,然而最終他才發現自己對那段經歷的記憶是那麼模糊。他真的與梅雷迪思一起生活了6個月嗎?他倆第一次見面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又是什麼時候分的手?桑德斯奇怪的是自己怎麼對這些事情的發生時間如此模糊。為了弄清準確的時間,他又回憶起生活中的其他片斷:那些日子裏自己在數通公司擔任什麼職務?那時他還在銷售部工作,還是已調到技術部來了?此時此刻他已記不清了,他要查閲檔案才行。

    他開始回憶布萊克本這個人。就在桑德斯與梅雷迪思交往時,布萊克本離開了妻子,搬進了桑德斯的住所。還是在他倆的關係惡化後,布萊克本才搬來的呢?也許是在他和梅雷迪思快要分手時,菲爾搬進了自己的公寓。桑德斯記不清了。他越盡力回憶,越發現他對那時所發生的一切都已記憶模糊了。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10年之前,發生在另一個城市,發生在他生活中的另一段時間裏。他的記憶已是一片渾沌。他再次感到奇怪的是自己怎麼如此糊塗。

    他撳了一下內部通話設備的按鈕。“辛迪嗎?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説吧,湯姆。”

    “今天是6月份的第3周,10年前那個6月份的第3周你在幹什麼?”

    她聯想都沒想。“這問題太簡單了,從大學畢業。”

    當然這回答是對的。“好的,”他説,“那麼9年前的6月份呢?”

    “9年前?”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猶豫而不那麼肯定了。“哎呀……我想想,6月份……9年前?……6月份……呣……我想是和我的男朋友在歐洲吧。”

    “不是你現在的男朋友吧?”

    “對……那傢伙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

    桑德斯問:“那段時間有多久?”

    “我們在那兒呆了一個月。”

    “我是説你們的關係保持了多久。”

    “和他?哦,我想想,我們分手……哦,那一定是在……呣,12月份……我想那是12月份,也許一月份,假期結束後……為什麼問這個?”

    “只是想弄清一個問題。”桑德斯答道,聽到她因努力拼湊過去經歷的片斷而模糊不定的聲調,他已經釋然了。“順便問一句,我們辦公室的記錄能查到多少年前的函件,還有留言簿?”

    “我要查一下,我知道我有大約三年的記錄。”

    “再早些的呢?”

    “早些?早多長時間的?”

    “10年前。”他答道。

    “哎呀,那時你還在庫珀蒂諾,那兒現在還保存着這些材料嗎?他們是把檔案錄在了縮微膠片上,還是扔掉了呢?”

    “不清楚。”

    “你要查一下嗎?”

    “現在不要。”他説完掛了電話。他現在還不想讓她去庫珀蒂諾查詢,現在還不需要。

    桑德斯用指尖按摩着眼圈,思緒被拉回到過去的歲月。他又一次看見了那朵彩色玻璃裏的花。它比普通花大,鮮豔而不起眼。桑德斯曾為它如此的不引人注目而感到尷尬。那段日子裏,他居住在麥拉諾大道一幢綜合公寓裏,20個單元羣集在一個略帶寒意的小遊泳池周圍。樓裏的每個住户都在一家高科技公司工作,沒人在那游泳池裏游泳。而桑德斯不常常住那兒,那時候,他和加文一個月要飛兩次韓國,而且坐的都是經濟艙,連一等艙的票都捨不得買。

    他還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家的:長途飛行後筋疲力竭,到家時首先看到的就是門上那朵討厭的彩色玻璃花。

    而那段日子的梅雷迪思特別喜歡白襪子、白吊襪帶、白色花、白色——

    “湯姆?”他聞聲抬起頭來,只見辛迪站在門口。她説:“如果你想見唐·徹裏,最好現在就去,因為你10點半還要和加里·博薩克談話。”

    他覺得她把他當作了一個病人。“辛迪,我頭腦很清楚。”

    “我知道,只是提醒一下而已。”

    “好吧,我現在就去。”

    他下了樓梯來到三樓時,才感到自己從心煩意亂的情緒中解脱出來了。辛迪把他叫出辦公室是對的,而且他也很想看看徹裏那幫人的空中走廊項目進行得怎麼樣了。

    數通公司的人把空中走廊項目稱作模擬現實信息環境,它與星光產品是一對孿生姐妹,是數通公司預測未來數字信息世界的第二種主要產品。未來的信息將被存儲在光盤裏或大容量數據庫中,用户可通過電話線路直接撥通數據庫。現在,用户只能看見各種信息展現在平坦的熒光屏上——或者是電視機屏幕,或者是計算機屏幕。過去30年裏,處理信息只能使用這種傳統的方式,但很快就會產生呈現信息的新途徑,其中最根本、最激動人心的要算這種模擬現實信息環境了。運用這種新方法,用户只要戴上一種特殊的眼鏡,就能看見各式各樣由計算機生成的立體環境,使人感到彷彿自己實實在在地走向了另一個世界。十幾家高科技公司正全力發展這種模擬現實信息環境系統。它是一種令人神往、但又非常奧妙的技術。對數通公司來説,模擬現實信息環境是加文的一項寶貝工程,他在這項工程上砸進了許多錢,並且組織了唐·徹裏等一幫程序編制員夜以繼日地工作了兩年。

    到目前為止,這項工程除了生出許多麻煩外,一無所獲。

    門上的標誌寫着“模擬現實信息環境”,標誌下方寫着“當現實世界不足時”。桑德斯將卡片插入縫口,門“咔噠”一聲打開了。他穿過休息室,就聽見從頂端主機唐傳出了好幾個人的喊叫聲。即使在休息室,他也能感到空氣中散發着一種明顯的令人作嘔的氣味。

    他走進主機房,一片混亂不堪的景象撲面而來。窗户大開着,到處散發着一種清潔液收乾的味道,程序編制員多半蹲在地上,擺弄着拆卸的設備。模擬現實信息環境的各個部件零散地堆在地上,中間是一卷亂糟糟的多色電纜,就連簡易的黑色圓墊片也被拆開,橡皮軸承被一個個清洗。還有許多根電線從天花板上拖下來連接到已經打開機罩的激光掃描器上,其電路板已裸露在外。每個人似乎都在搶着説話,屋子中間站着一個年輕的佛教徒模樣的人,穿着一件醒目的藍色T恤衫,衫上寫着“吮吸現實信息”。他就是程序編制分部的頭頭唐·徹裏。徹裏22歲,是個大家公認為不可缺少的人,也以其傲慢無禮而聞名。

    他一看見桑德斯就大嚷起來:“出去!出去!討厭的管理者!出去!”

    “為什麼?”桑德斯問,“我以為你要我來的呢。”

    “太晚了!本來還有機會!”徹裏吼道,“現在一切都過去了!”

    一瞬間,桑德所以為徹裏説的是他未得到提升的事,但徹裏是數通公司的部門頭頭中最厭惡政治的人。他齜牙咧嘴地笑着朝桑德斯走去,不時從俯卧的程序編制員身上跨過。“很抱歉,湯姆,你來得太晚了,現在我們正在調整設備。”

    “調整?設備好像散了架一樣。令人作嘔的是什麼氣味?”

    “我知道,”徹裏揚了揚雙手,“我叫這幫傢伙每天清洗,但我能説什麼呢?他們是程序編制員,和廢物差不多。”

    “辛迪説你打了幾次電話給我。”

    “是這樣,”徹裏説,“我們把空中走廊設備裝好,運轉起來了。我想請你看看,但偏偏你沒來。”

    桑德斯瞥了一眼四散在周圍的這個複雜的設備。“你把它裝好過?”

    “那是剛才,現在是現在。現在我們在調整。”徹裏朝蹲在地上擺弄着簡易墊片的那些程序編制員點了點頭。“昨晚半夜時分,我們終於在主線圈裏找到了癥結所在,修復後的速度增長了一倍,整個系統現在能風馳電掣般地運轉。因此,我們不得不調整墊片和隨動系統,使反應性適合新的要求。這是機械故障,”他傲慢地説,“然而我們可以自行解決。”

    程序編制員如果遇上機械故障是最惱火的,他們幾乎生活在一個計算機密碼的真空世界裏,而現在這個有形的機器就睡在他們腳下,他們會是什麼感覺?

    桑德斯問:“到底出了什麼故障?”

    “哦,你瞧,”徹裏説,“這是我們最先進的儀器,使用者必須戴上這個頭部裝置,”他邊説邊指着那看似厚厚的銀色太陽鏡的東西。“站在這塊簡易墊片上。”

    簡易墊片是徹裏的一個發明,它的大小和一張小的圓形彈簧蹦牀差不多,其表面由許多緊緊塞滿填料的橡皮球所組成。它的工作原理類似一台多方向行駛的人力踏車,使用者站在球上,可朝任何方向運動。“使用者一旦站在墊片上,”徹裏説,“就立即撥號接通數據庫。接着那邊的計算機——”徹裏指着拐角裏的一堆盒子,“接收來自那個數據庫裏的信息,構成一種模擬現實環境,然後發射進頭部裝置。隨着使用者在墊片上行走,發出的信息在不斷變化,因而你會感到彷彿自己行走在一個四周排滿着數據櫥櫃的走廊裏。使用者可以隨處停下,用手拉開任何一個檔案櫃,翻閲着有關數據。這是一種十分逼真的模仿。”

    “多少使用者?”

    “目前該系統一次可以載5人。”

    “空中走廊系統什麼模樣?”桑德斯問,“像線路組成的框架?”前些時候大家都説,空中走廊由黑白線路網絡所組成,計算機描圖描得越少,它的運作速度就越快。

    “像線路組成的框架?”徹裏一副嗤之以鼻的樣子。“請聽清楚,我們已於兩週前把設備拆了。現在我們説的是完全用24位彩色模擬建造的立體面,且帶有防偽結構圖。我們在描繪真正的曲線組成的面——不是多邊形,看上去和真的一模一樣。”

    “那麼激光掃描器是幹什麼用的?我想你們是用紅外線來測定位置的。”頭部裝置上方裝有紅外線傳感器,因而該系統能測定使用者在看何處,調整頭部裝置裏輸入的信息,以便和使用者觀察的方向保持一致。

    “我們是這樣做的,”徹裏説,“掃描器是用來模擬人體的。”

    “模擬人體?”

    “對。如果現在你和另一些人走在這個空中走廊上,你就可以轉身去瞧他們,看得清清楚楚,因為掃描器同時也描繪出一幅立體結構圖:掃描器能標明人體,解釋表情,並描繪出站在實際屋子中你身邊的那個活生生的人的臉龐。當然,你看不到那個人的眼睛,因為眼睛藏在了他們所戴的頭部裝置中,然而,該系統可以利用存儲的結構圖描繪出一張臉來。很有趣,是嗎?”

    “你是説你能看見其他使用者?”

    “對的,能看見他們的臉,他們的表情。這還不是全部,如果該系統的其他使用者不戴頭部裝置,你還是能看見他們。該系統的程序能辨別其他使用者的身份,從個人檔案裏取出他們的照片,將其粘貼在實際人體形象上。它是一種普通的小型組合計算機系統,但性能不算差。”徹裏在空中揮了一下手。“不過這還不是全部,我們已增加了現實幫助功能。”

    “現實幫助?”

    “是呀,使用者總是需要直接幫助的,因此,我們製作了一個天使來幫助你。它浮游在你身邊,回答你所提出的問題。”徹裏齜牙咧嘴地笑起來。“我們設想把這個天使做成一個高貴的仙女,但我們不想冒犯任何人。”

    桑德斯若有所思地看着整個屋子。徹裏在向他講述自己成功的發明,但是有些別的什麼事發生過:這裏人們工作時的緊張與狂亂是不可能忽視的。

    “嘿,唐,”一個程序編制員喊道,“Z的得數應該是多少?”

    “大於5。”徹裏回答。

    “我算的是4.3。”

    “4.3大錯特錯,算出的得數要大於5,否則開除你。”他轉身面對桑德斯。“必須激發大家的幹勁才行。”

    桑德斯瞧着徹裏。“是這樣,”他停了一下才説道,“那麼真正的問題出在哪裏?”

    徹裏聳了聳肩。“沒問題,我已告訴過你:我們在調整。”

    “唐。”

    徹裏嘆了口氣。“哦,當我們增加了畫面更新速度時,我們就廢棄了組建模塊。你是知道的,整個屋子是由一隻‘箱子’按實際時間組建成的。隨着傳感器上獲得較快的更新速度,我們必須更快地組建出各種物體,否則,整個屋子彷彿就落在你後面一樣,你就會感到自己像個醉鬼,你頭一動,整個屋子就嗖的一聲落在了你身後,在拼命追趕着。”

    “所以?”

    “所以,使用者就會嘔吐。”

    桑德斯嘆了口氣。“好傢伙。”

    “因此特迪把吃的食物全吐了出來,而且吐得遍地都是,所以我們只好把簡易墊片拆開。”

    “好傢伙,唐。”

    “這有什麼關係?沒什麼大不了的,已經清洗乾淨了。”他搖了搖頭。“我多麼希望特迪早飯不要吃那麼多,遺憾的是,墊片軸承上到處都是吐的玉米餅。”

    “你是知道的,明天我們要給康利-懷特的人做一次示範表演。”

    “沒問題,我們已做好了準備。”

    “唐,我們不能讓他們的高級官員嘔吐。”

    “相信我吧,”徹裏説,“我們已做好了準備。他們會喜歡這個系統的。不管這個公司出了什麼棘手的事,空中走廊系統都不會捲入其中。”

    “你敢保證嗎?”

    “我敢保證。”徹裏答道。

    桑德斯於10點20分回到辦公室,剛剛在辦公桌旁坐定,這時,加里·博薩克走了進來。博薩克20來歲,高高的個兒,身穿一條牛仔褲和一件“極品”牌T恤衫,腳登一雙運動鞋。他手裏提着一隻參加審判的律師才用的可摺疊的大皮箱。

    “你面色暗淡,”博薩克説,“可今天大樓裏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這裏的氣氛緊張得怕人,你發現了嗎?”

    “我已注意到了。”

    “我肯定你已知道了。現在開始,行嗎?”

    “當然行。”

    “辛迪?桑德斯先生將和我談幾分鐘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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