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我們這個地方過於人煙稀少了,方圓幾十裏只有一個紅軍。
我們大家都認識他,閉着眼睛就能想起他的容貌來;以至於認為所有的紅軍都是這個樣子。他中等個子,表情肅穆,穿了一件黑色的衣褲。我好像記得,他的褲子永遠只搭到膝蓋那兒。他的鼻子在戰鬥中捱過一槍,後來修復了,結果成了一個橫寬的鼻子。他的鼻子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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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有十公分寬。然而我們一點也不覺得他難看。他説話的時候鼻音很重,這就顯得越發威嚴。他的頭髮沒有脱落,但幾乎全白了。他不抽煙,也不喝酒,生活極其嚴謹。雖然年歲很大,但走起路來腰一點不躬。那是真正的軍人的步伐。
在我後來見到的所有軍人中,沒有一個比得上他更富有英雄氣概;儘管在我的記憶中他從來不着軍裝,與農民的打扮沒有什麼兩樣。
有一天,我們的學校像過一個盛大的節日,因為到處都貼上了紅色的標語,上面寫了“向老紅軍致敬!”……
那一天我們都處在激動的期待中。老紅軍來了。他給我們講了紅軍長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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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講了怎樣吃草根和皮帶。我們寧可放棄一場電影,也不願放棄這種機會。我們平常認為的草根,就是茅草細細的、像頭髮一樣的根鬚。我們一直納悶,這種草根怎麼吃啊?經他一講,我們才明白,“草根”就是一些很粗的塊莖,使人想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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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藥。
老紅軍身上傷痕累累,但我們可以看到的只是他受傷的鼻子。他威嚴的眼睛望着我們,話語遲鈍。他讓我們好好學習,説我們都是未來的棟樑;他們當年艱苦卓絕的鬥爭,有很多偉大的目的,其中一條就是為了讓我們像今天一樣,安靜地坐下讀書。
主持會議的一個老師聽到這裏,淚水滾落下來。這一下引發了我們大家的淚水,大家都哭成了一片。
老紅軍坐在台上,認為我們沒有必要這麼哭。他高聲地喊了幾句,我們都睜着淚眼抬起頭。他接着講下去。他認為我們的建設還很不夠,比如通向海灘的只是一條羊腸小道,將來如果發生了事情,那就不好辦。即便不發生事情,也不利於生產。一輛車子也開不到海邊上去,這怎麼能行?他説到這裏,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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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在桌子上重重地搗了一下。
我們就是這樣認識了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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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紅軍。我們覺得幸福極了,好像也一下長大了。一個見過紅軍的人,一個聆聽過他的聲音的人,不可能是一個奶腥味十足的孩子。
那時候我們四處宣揚:通向大海的,不久將有一條平坦的大馬路。其實我們什麼也不知道,我們只是那天聽老紅軍這樣講。我們認為他説過的話,肯定是沒有錯的。不久,四周的人真的被動員起來,他們擔土推車,硬是鋪起了一條土路,它向着大海延伸。
我們學校也出動了。老師帶着同學,挑着筐子,大一些年齡的同學就推起了手推車。由於荒灘是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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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要從很遠的地方拉來粘土和石塊。這是一次耗資巨大、曠日持久的工程,但我們都不氣餒。肩膀壓腫了,汗水洗透了衣衫,可我們沒有一個想要停止。我們眼前閃動着的,是老紅軍的形象。
大約用了一年多的時間,一條寬闊的馬路修成了。打那兒以後,人們到海灘去,可以騎自行車,可以用膠輪車運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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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和網具。總之,這條大路和老紅軍的名字連到了一起。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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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這條路又鋪上了柏油;海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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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起了一座座漂亮的建築。那些水泥、鋼材,一切的一切,都是從這條路上源源不斷地輸送過去。沒有這條路,就沒有海濱的一切。有人從那座小城到海上去玩,也可以坐上小車,來回一個多小時就能在海灘上兜一圈。如果沒有這條馬路呢?那時一切將是另外一副樣子。
我們的荒原二十年前還是一片白紙,可今天已經被我們盡情地塗抹了一番。這幅圖畫,無論是漂亮還是拙劣,伸手往這幅畫上畫出第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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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跡的,還應該説是我們的老紅軍。他不僅給我們畫出了一條筆直的長線,而且他的精神將永久激勵着我們。
當我們在荒灘上長途跋涉,皮膚上的汗水混同着草籽沾在身上,被蚊蟲小咬和百刺毛蟲叮得處處紅腫的時候,當汗水滲到眼睛裏,淚水不斷湧流的時候,我們從來也沒有停止腳步。
那時我們想到的只是長達一萬里的跋涉。我們彷彿看到了天上的飛機,身邊的彈雨。一個老人--就是那個老紅軍,好像一開始就是這麼衰老,就是這麼威嚴;他扛着一面旗幟,踉蹌奔突。身邊是青色大馬,馬上坐着另一個身村頎長的、消瘦的、奄奄一息的紅軍。他軍帽上的五角星耀眼地亮,穿着破衣爛衫,滿是損傷的皮膚從破碎的軍裝裏裸露出來,有的地方淌着血。他幾乎是橫在馬背上,由另一個人在一邊照看。一些滿面灰塵的女軍人在四周奔跑。她們渾身都掛滿了污泥,頭髮亂得像鳥窩。遠處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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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喊,像發生了什麼嚴重事故。這邊的隊伍稀稀落落,隊伍的另一端好像還發生了槍戰……老紅軍命令身邊的人快走,隨手打了青馬一掌。青馬無精打彩地瞥了一眼,步子稍微變快。槍聲越來越密,吶喊和拼殺越來越近。
老紅軍坐在地上。那些人帶着滿身的泥巴和傷痕急匆匆地走去。往前望去,他們和大青馬已經離開二里之遙。一羣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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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血痕的紅軍奔湧過來。老紅軍仍然坐在那裏。他從腰上抽出駁殼槍,揮動一下,他們走得更快了。
當他們全部跑過時,他就卧下來,爬進了一團濃密的茅草裏。
不知停了多長時間,又過來一幫穿着比較整齊的軍人,他們就是追趕紅軍的匪兵。這羣隊伍往前跑着,剛剛跑了幾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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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老紅軍就在他們背後開槍了。他一個點射,騎在馬上的一個人就跌下去了;接着又是一槍,又有人落馬。
匪兵亂起來,馬頭相對,互相沖撞。但他們很快反應過來,回頭把隊伍拉成八字形往前逼近。
就在那一天,老紅軍突圍的時候受傷了。他的鼻孔堵塞,不能夠呼吸,大口大口地吐血。他以超人的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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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往前掙扎。後來他終於跑到了一個傷兵收容站,在一個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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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首長跟前昏了過去。
這一次老紅軍差點送命。他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前後被五六撥人抬過,但他都從擔架上滾落下來--他堅持拄一根柳棍往前挪動。當他實在落得很遠的時候,首長就讓人重新把他抬起。
有一天他昏死過去。因為傷口發炎,整個臉都腫起來。大家認為他沒救了。
隊伍起程的時候,他一個人偷偷鑽入一片叢林。他想自己死在這兒。如果不是戰友早就察覺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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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圖,兩天前就收走了他的槍,一切也就簡單了。他不願給隊伍帶來連累,想等隊伍走開後,再讓自己靜靜地死去。
隊伍就要起程了,首長喊破了嗓子,命令一個連四處搜索。有的女兵嗚嗚地哭起來。老紅軍躲在林子裏,淚水一串串流下。他不記得以前這樣哭過。聽着戰友呼喊的聲音,心裏好難受。
他們呼喊着,簡直在哀求他出來。
革命隊伍就要出發,時間一分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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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分分秒秒貴如黃金。他的心軟了,從林子裏爬出來。
他沒有死去,而是成為隊伍中一個專門品嚐草根的人。他要把那些新採來的陌生草根一一咀嚼,試試有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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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他一次也沒有遇到危險。當首長知道他主動承分擔了這個工作時,感動得不知怎樣才好。他對首長説:“我已經是個廢人了。”首長説:“不,隊伍還需要你來打旗呢,你萬萬不能死去。”
老紅軍眼睛閃爍出幸福的淚花。他直盼着舉起那面紅旗。那面血跡斑斑的紅旗,如今在哪裏飄揚?身邊的人都是另一個團的。他向他們打聽。他們極力地回憶,答應把他儘快送到原來的隊伍中去。
老紅軍以超人的毅力捱下來。後來他的傷口好了。再後來,他追上了自己的隊伍。
這就是我們知道的全部戰鬥歷史。它在我們心中永遠閃耀着光輝。沒有人能把它從我們心中抹掉。二十年過去了,當有人談到“紅軍”兩個字,我們眼前立刻會出現一面嘩嘩抖動的紅旗,想起心目中的那個老人。他就是最嚴峻的歷史,是一個浴血戰鬥的故事。他站在了這塊平坦的土地上,正把自己的聲音送給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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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的後一代。
自從公路修起以後,荒原上就變得忙碌了。似乎人們再也不能容忍有了一條大動脈的荒原還在沉寂。於是一羣羣人湧到海上拉魚,到荒原伐木,採藥材,割草。荒原做出了無私的奉獻。好象它是取之不盡的。那麼多的木材,那麼多的乾草,以及那麼多的魚產品,源源不斷地從馬路上運出。
我們的學校又一次動員起來了。大家都投入了開發荒原的大潮之中。我們舉着旗幟。這旗幟上就寫着我們學校的名字。好象我們都在老紅軍的揮手指揮下,邁入這偉大的戰鬥行列。
上級發出一個命令,讓學校和周圍的村莊一起,組成一個又一個墾荒隊,把整個荒原都開發出來,建成一個糧食基地。沙灘上不但要刨去樹木,除掉茅草,還要墊上厚厚的一層黑泥,改良出第一流的土壤,種植小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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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有的地方要辦農場。還有的地方要種水果。
一聲令下,人羣在一個嚴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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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拉着帳蓬,浩浩蕩蕩開往海灘。接着是放火燒荒,有了濃烈的煙味。只要北風颳起,煙味就更重。深夜,蹬上屋頂,就可以望見北方那一片紅色的大火。火焰燎着星星,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有人説那是星星被燎疼了,星星在吱吱尖叫。
海灘上到處是被燒掉的草皮,有的地方積了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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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火就熄滅了。於是當太陽出來時,大地像一個野獸換掉的皮毛一樣斑斑點點。帳蓬裏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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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發着臭味的皮靴,骯髒的衣褲;行李捲上閃着油光,旁邊是馬燈,碗筷,和燻黑了的水壺。整個海灘就像軍營一樣。到了夜晚,有的地方放起了鞭炮,還有的地方燃起了篝火。閉上眼睛,會誤以為來到了戰場。
我們腦子裏都有一幅相同的戰鬥畫面,彷彿又看到一個老人躺在火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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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向他逼近;口腔裏的血凝成一塊,他就憤怒地吐出……槍聲越來越近,突然他變為一匹紅色的馬,在一片火海中奔騰不停。火焰燎了它的鬃毛,它發出了哀痛的長嘶。它衝出了火陣,迎着一片熟悉的紅旗衝去……
就在我們學校開上荒原的第二天,傳來一個奇怪的消息:老紅軍跟上面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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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物吵起來。老紅軍怒拍膝蓋,説痛恨自己沒有了武器--如果有武器,非親手把那個領導人幹掉不可。
我們大家都驚奇地問:老紅軍為什麼發火?嫌我們幹得不快嗎?
傳遞消息的人連連搖頭:“恰恰相反。老紅軍説他讓人們修這條馬路,不是為了讓人們踏着它進來遭踏草原和樹林的。他只是為了修一條通向原野和大海的馬路。他讓他們趕緊撤回,不準在海灘上點火,不準伐樹。領導人不同意,他們就吵起來……”
我們一下給弄懵了。這種雄壯的場面本應與老紅軍的形象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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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呀,他怎麼會反對?
正在我們恍惚時,又有一個消息傳來:“以前的消息不對。荒灘上的紅旗正是老紅軍讓插的,這才是老紅軍的意思。他跟那個上級吵,是嫌那人沒有派更多的人到荒灘上來……”
我們聽了更加吃驚。因為我們終於再也鬧不明白,到底怎樣才是老紅軍的意思。
但我們聽到那個消息不久,就在荒灘上發現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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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
那是一個大雪天,我們從帳蓬出來,一轉臉,看到從馬路斜坡上下來一個手持枴杖的人。都覺得他的身影有點熟悉。我們往前走了幾步,看出他正是老紅軍!
他穿了一件破舊的老羊皮襖,黑色的毛皮在領口那兒翻着。他巨大的鼻孔噴出一團團白氣;那氣又在羊毛梢上凝成了白霜。他沒有戴帽子,又白又短的頭髮茬兒跟黑色的羊毛形成了明顯的對比。他的枴杖是一個破舊的鍬柄改成的。他穿着一個半長筒的皮靴。皮靴已經破碎,從破碎的洞洞裏露出了一撮撮麥草。他正艱難地往帳蓬邊上走。他掀開一個帳蓬的簾子,看了看裏面酣睡的人,又往另一個帳蓬走去……
我們跟在他的後面,悄悄地不吱一聲。後來我們見他蹲在那兒,雙手抖動,伸出手裏的鍬柄,輕輕地把那層雪幔撥開,露出了一片未燃的茅草。他伸手撫摸着,一直撫摸了五六分鐘。後來他又用鍬柄輕輕地覆上白雪。這樣呆了一會兒,他又站起往前走。起風了,一股白雪撩開他的衣襟,衝進他的胸口那兒。他像沒有看見,昂起頭,四下遙望。更遠的地方,透過雪霧可以望見另一片帳蓬的影子。他長長嘆了一聲,往那兒走去。
巨大的腳印留在雪地上。我們伸出腳試了試,發現只有他的腳印三分之二大。
我們這時更加迷惑了,不知老紅軍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來到荒原……
這之後,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我們的墾荒隊差不多大獲全勝了。視野之內,所有的茅草和樹林全部被我們幹掉了。新翻的土地上,無數的草根和樹棵都被鐵耙子拉出,匯到一起,曬得焦乾之後又被燒成灰燼。
也就在我們歡慶勝利時,一個噩耗傳來--老紅軍死了。
開始大家都不信,同學們互相眨着眼睛,憤恨地看着那個傳遞消息的人。
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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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午,所有帳蓬的人都集中到一起,看着一輛吉普車從馬路上疾駛而來。
車上跳下一個穿着黃色軍大衣的領導。他主持召開了荒原大會。會上,他號召我們化悲痛為力量,沿着老紅軍指引的道路,把我們這裏的事業進行到底。人們嗚嗚哭出了聲音。哀慟的聲音蓋過了海潮……
再也沒有紅軍了。他讓我們開出了一條通向大海之路,我們就沿着這條路走向了闊大的原野,進而又改變了這片原野。可這到底是不是老紅軍的意願呢?沒人知道。
二十年後的今天,我懷着無比悲涼的心情,一次又一次踏上這條路,去尋找心中唯一的紅軍、他遺落在荒原上的聲音。
舉目四望,蒼蒼茫茫。由於失去了茅草和樹林,失去了一片綠洲,多年的北風掀起的黃沙徹底毀掉了良田,那一個個沙丘像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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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墓一樣,羅列在視野內。這裏埋葬着老紅軍的願望嗎?埋葬着老紅軍的真正意圖嗎?
我大聲地詢問。
得不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