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郡醫院餐廳是全院職工經常聚會的場所。三郡醫院這棵葡萄藤的主根就紮在這裏,而它的藤乾和枝叉通往各個科室。醫院任何大小事——提拔啦、醜聞啦、撤職啦、調進新人啦——很少不是在這裏先聽到並且議論過,然後才看到正式通知的。
醫生們經常利用餐廳和平常只是在吃飯和喝咖啡時才能見到的同事討論某些病例,很多重要的醫務事項是在這裏議定的,許多有分量的專家意見是在這裏隨隨便便提出來的,而在另外場合就需要花許多錢才能得到。有些這樣的意見給病人帶來很大的好處,而當病人從原來比較麻煩的病情中脱險,恢復了健康時,他不會想到使他最後好轉的療法原來是從這比較隨便的渠道得到的。
也有例外。少數主治醫師有時並不喜歡同事們通過這種非正式渠道去套他得來不易的知識,不高興同事們套他討論具體病例的做法。在這種情況下,一般都這樣半開玩笑地推託:“咱們最好在我診室裏談。我那時候可以按時計價。”吉爾·巴列特就不贊成這樣套法,在拒絕隨便提出他的看法時,有時他推託得更不好聽。關於他拒絕這種要求的戰術,有這麼一個故事。那不是在餐廳,而是在一個家庭雞尾酒會上。他的女主人是伯林頓社會的一個名人,她把巴列特盯住了,接連提出一個接一個關於她的病情的問題,真病或是想象的病都有。巴列特聽了一會兒,然後用挺大的聲音回答,一屋子人都靜了下來。“夫人,從你剛才説的情況看來你有月經病。如果你現在就脱衣服,我就在這裏給你查查。”但就大多數人來説,即使他們可能不喜歡人們在醫院外邊隨便問他們關於診治的意見,但是卻可以同意在餐廳交換意見,因為那將是雙方互有所得的交換。還有不少大夫在和同事們接觸之後,臨走時説一句誰都知道的暗語,“你要找我的話,我在我的第二辦公室。”一般不需要解釋這指的是什麼地方。
一般情況下,餐廳是一個民主區,在這裏即使沒有忘了醫院的級別,至少暫時可以不論身份地位,大家都很隨便。可能只有一個例外情況,那就是大夫單有一組桌子。營養科主任斯特朗夫人經常在這個範圍內走來走去,因為她知道只要在這裏的衞生或服務工作出點小毛病,將來醫管會開會時就夠戧。
除去少數例外,多數外聘的高級大夫都用這裏的保留餐桌。本院大夫就不一定了,住院大夫和實習大夫倒願意和護士或其他人在一起,自由自在一些。因此,邁克·塞登斯一屁股坐在了費雯·洛布頓對面的椅子上是並不招眼的。費雯比其他同學早下了一會兒班,現在一個人在吃早飯。
十天以前他倆在解剖室見過面以後,費雯在醫院裏和邁克·塞登斯碰上過幾次,對這小夥子的印象逐漸加深了。他那厚厚的紅頭髮和老愛咧開大嘴笑的樣子很討人喜歡。她直覺地感到這小夥子可能要追求她,現在果然是這樣開始了。
“嗨!”塞登斯打着招呼。
“哈羅!”費雯胃口很好,正在咬着一隻雞腿,這招呼是勉強打出來的。
她指着她的嘴,喃喃地説,“對不起。”
“沒關係,”塞登斯説。“慢慢兒吃好了。我來和你訂個約會。”她把那口雞嚼碎嚥了下去,然後説,“原來我想,照理你得過一陣子才能和我約會呢。”邁克·塞登斯又咧嘴笑了。“你沒聽説嗎?現在是噴氣式時代,沒有講老規矩的時間。我想約你後天看戲去,看戲以前在古巴烤肉店吃飯。”費雯好奇地問道:“你有那麼多錢嗎?”在本院小大夫和護校女學員之間總是愛開沒錢花這種窮玩笑。
塞登斯學着舞台上耳語的腔調説:“誰也別告訴,我有副業收入。在我們那裏解剖的病人不少人鑲着金牙。很簡單的辦法就是……”
“哦,別瞎説了;我都吃不下去了。”她又拿起雞腿咬一口,塞登斯把手伸過去從她的盤子裏拿了兩塊法國烤肉。
他咂着滋味説:“嗯,不錯。我得常吃着點。讓我告訴你實話吧。”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票和一張預先付款的單據來。“你看看,這是一個表示感謝的病人的禮物。”票是百老匯旅行演出音樂會的入場券,預付款單據是古巴烤肉店的兩客晚餐。
“幹什麼人家感謝你?”費雯真是怪納悶的。“作了個心臟手術?”
“不是。上星期我在急診室替弗蘭克·沃斯頂了半小時的班。一個病人手上弄了一個大口子,我給縫上了。沒多久就收到了這個。”他嗤哧一聲笑了出來。“當然,沃斯氣壞了。他説下回他的班絕不讓人替了。呃,你去不去?”
“我很願意去。”費雯説。這是她心裏話。
“好極了!我七點鐘到護士樓去接你,好嗎?”他嘴裏説着,心裏對這個姑娘興趣更大了。忽然覺得這個姑娘除去有一張俊俏的臉和苗條的身材之外,還有很多吸引他的地方。當她看着他嫣然一笑時,那裏邊有一種温暖和濃郁的感情。他不由得想:我真希望今天就和她在一起,而不是後天。後天還得等很長時間呢。可是他內心又有一個聲音在警告他:小心別陷進去!記住你塞登斯的政策:愛完了之後就離開,留下快樂的回憶;分離是一種甜蜜的悲傷,而無牽無掛是最現實的辦法。
“好吧,”費雯説。“我可能稍晚一些,但不會耽誤很久。”
自從哈里·塔馬塞利告訴歐唐奈醫院增建大樓計劃在明春開始這件事以後,十來天過去了。歐唐奈和董事會主席奧爾登·布朗現在又同他坐在院長室,一起研究當前需要做的事情。
幾個月以前,他們三個人在一位建築師的參加下制定了增建新翼樓、搬遷各科室的詳細計劃。各科室主任的要求和可能投入的資金兩方面,要進行平衡。奧爾登·布朗對具體方案要作出決斷,歐唐奈當他的醫務聯絡參謀。
和往常一樣,董事會主席的話是乾脆而尖鋭的,在嚴峻之中夾雜着幽默。有時候他們全面滿足提出的要求;有時候,他們懷疑什麼人是在給自己建造獨立王國,就嚴格審查。
藥房的主任藥劑師堅持要在他的辦公室裏設計一個私人盥洗間。而建築師指出樓道里有公共盥洗室,距他的辦公室才四十英尺遠。藥劑師説他有腸炎,對他來説四十英尺也太遠了。奧爾登·布朗乾巴巴地告訴這位藥劑師説,那好辦,他應該先到內科去看看腸炎再説。
有些值得添置的醫療設施只是因為花費太大而被否決了。放射科主任“響叮噹”提出建立一個拍攝X光電影的單元,以改進心臟病的治療與診斷。但這套設備本身就需五萬美元,於是這個方案很遺憾地被否定了。
現在計劃已經基本完成,問題的焦點已經轉到如何籌款這個實際問題上來了。嚴格講,這本來是董事會的事情,但是也要求醫務人員予以協助。
奧爾登·布朗説:“我們建議給大夫們定個指標——高級主治醫師每人六千美元,副主治醫師四千,助理醫師二千。”歐唐奈輕輕吹了一聲口哨。他對主席説:“恐怕會有些意見。”布朗笑着説:“我們只好儘量聽着。”哈里·塔馬塞利插進來説,“這筆錢可以在四年之內交齊,肯特。只要先有同意付款的證明,我們就可以用來到銀行借款。”布朗説,“還有一點。如果把大夫們自己都拿出錢來的消息傳出去,這對我們籌款有很大幫助。”
“由你負責把這消息傳開嗎?”布朗笑着説道:“那當然。”歐唐奈心想,這就是説要他在醫務職工會議上宣佈這消息。他可以想象大家聽到以後臉上一定會很難看。他了解醫務人員象如今大多數人一樣,掙多少花多少。當然,這個指標不是強制性的。可是,作為一個個人去反對這個作法也很困難,特別是因為醫院發展起來對本院醫生也有很大好處。肯定有好多人會如數交齊的。這些人自己交齊了之後就會給沒交的人施加一些壓力。有苦同嘗嘛,這也是人之常情。醫院也是政治的温牀,有好多花樣呢。
不跟着走的人的日子是不大好過的。
哈里·塔馬塞利還是那麼敏感。他馬上説,“不用發愁,肯特。在開醫務職工會議以前我給你提供材料。我們把所有理由都列出來。我相信在你講完之後,有人可能會要求超額的。”
“別指望吧,”歐唐奈笑着説。“你將會觸動許多大夫的痛處——他們的錢夾子啊。”塔馬塞利也笑了。他知道等這位外科主任向醫務人員提出這個要求時,他的講話會象他做任何事情一樣尖鋭、徹底的。他曾經不只一次地想,和歐唐奈這樣性格的人共事是令人高興的。塔馬塞利以前在另外一個醫院當副院長時,醫管會主席是一個八面玲瓏、看風使舵的人,其結果是沒有真正的領導,醫療水平日益下降。
哈里·塔馬塞利喜歡直率和果斷。因為他作為三郡醫院的院長就是這樣的作法。辦事果斷有時會出點岔子,但是總的説來可以多做好些事情,時間長了你做決定的準確性也就會提高了。説得快、想得快和行動得快,這三條是在塔馬塞利還沒想到自己會最終搞醫務行政工作以前,在法院工作中就學會了的。
他從大學畢業以後進了法律學校,為開業當律師作準備,但是這時戰爭爆發了。他想早晚即將被徵入伍,於是就參加了美國海軍,被授以從事醫務行政工作的軍官銜。在戰爭期間,醫院的傷員日增,而塔馬塞利在分辨醫務技術工作和醫務行政工作的界限上具有敏感,因此工作處理得很出色,終於成為一個有能力的醫務行政人員。
戰後,他有兩個選擇,一是回到法律行業中去,另一個是留在醫院搞行政。他選擇了後者,考入哥倫比亞大學醫務行政學院。從哥倫比亞畢業時,社會上普遍認為醫務行政是一個單獨專業,不需由持有醫學學位的人充任。
因此好的行政人員需要量是很大的。他在當了兩年副院長工作以後,就接受奧爾登·布朗的邀請,到三郡醫院當了院長。
現在哈里·塔馬塞利愛上了他的工作。他和肯特·歐唐奈在提高醫療水平方面看法相同。他也尊重董事會主席奧爾登·布朗對事業的洞察力和靈活的手段。作為院長,塔馬塞利的職務是把行政工作提高到這兩個人所要求的水平,其中包括護理、院務、工程機械、建築、財務和其他有關事項。
他善於用人,善於選拔各科室領導,對醫院大小事項都有強烈的個人興趣。醫院裏任何重大事情都逃不脱哈里·塔馬塞利的眼睛。每天你都可以看見他那矮小而墩實的身軀在樓道里走來走去,經常停下來和護士、病人、門房、職員、廚師談話。任何人只要向他反映一點醫院情況或提出一些改進意見,他都樂於傾聽。新想法往往使他的興致油然而生,而他的熱情對別人提出好意見又總是一種鼓勵。有時他會探着脖子,滔滔不絕地把他那奔騰着的思想發表出來,眼鏡後頭露出閃閃的目光,接連不斷地用各種手勢來加重他的想法和意見。
他到處攀談,卻很少做筆記。他學法律時受過的訓練使他有歸納問題的本領。每次視察之後,他立即對大大小小的問題作出一系列簡短的書面指示,從而使三郡醫院的工作日新月異。
可是在這樣做的同時,他也有一個外交家的談話本領,很少得罪人。他可以口頭上提出一點批評,然後愉快地把話題轉到別處去。雖然他説話沒有多餘的客套,但他的書面指示卻都很有禮貌。除非過失特別嚴重,一般他不願意解僱任何職工。他經常告訴各科室領導説:“任何人在咱們醫院工作一個月以上,我們就算對他們的經驗投下了一筆資金,幫助他們去適應工作是對我們有利的。換一個我們不瞭解的新人,也許他身上存在着我們沒想到的缺點呢。”他的這種做法大家都知道,也很尊重,所以職工的積極性是很高的。
但是醫院裏還有一些情況使他傷腦筋。他知道有些科室的工作效率有待提高。有些部門對病人的服務有待改善。許多老的設備需要報廢或更新。照理説,新發明的設備,如X光電影單元是應該添置的。新建大樓可以解決一些問題,但不能全部解決。他和歐唐奈都知道今後還得做許多年的工作,有些想法的實現,可能始終不是力所能及的。但是歸根到底,前進中的事業總是這樣的規律:你試圖取得的成就總要比你實際所能取得的成就更多。
奧爾登·布朗的話把他從聯翩的浮想中帶回到現實中來了。這位董事會主席告訴歐唐奈説:“籌款運動開始後,社會活動會很多。噢,還有一件事。我認為,肯特,如果我們請你在扶輪社①發表一次講話是會有好處的。你可以講一講新樓將做什麼用,我們將來的計劃,等等。”①扶輪社(RotaryClub):以“服務,非利己”為口號的交際組織,1905年發起於美國,現為國際性社團。
歐唐奈本來不喜歡公眾集會,特別不喜歡服務性社團那種裝模作樣的集會。一聽這話他想作個苦臉,但又止住了。他説:“如果你覺得有幫助的話,也可以吧。”
“我有一個人在扶輪社,”布朗説。“我叫他安排一下,最好在籌款開始那一週。在此之後的一個星期我們可能在吉瓦尼斯俱樂部②再講一次。”
②吉瓦尼斯俱樂部(KiwanisClub)是美國及加拿大的一個社交團體,以促進友誼為宗旨,1915年在底特律成立。
歐唐奈想告訴這位主席給他留點做手術的時間,不然連他自己的手術指標都完不成了。但是他一轉念還是沒説。
“順便問一下,後天晚餐你有時間嗎?”奧爾登·布朗問道。
“有時間,”歐唐奈回答説。他一向很欣賞到坐落在山中的董事會主席家安安靜靜地吃一頓正式的晚餐。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尤斯塔斯·斯温家。”布朗看到歐唐奈有些詫異,又補充説:“沒關係,你是被邀請的。是他託我轉達的。”
“我很高興去。”可是對他來説到董事會里最死硬的保守分子家去,還是有點意外。歐唐奈自然和斯温會過幾次面,但是並不熟識。
“事實上是我提議的,”布朗説。“我願意請你和他隨便談談醫院的一般情況。儘量讓他接受一些你的想法。坦白地講,有時他在董事會里是個問題,當然,這你也清楚。”
“我盡力而為吧。”現在他清楚是怎麼回事了。歐唐奈並不高興捲到董事會的政治裏去。迄今為止,他一直沒沾邊。但他對奧爾登·布朗不好意思説個“不”字。
董事會主席拿起皮包準備動身了。塔馬塞利和歐唐奈也跟着站起身來。
“只是一個小型宴會,”奧爾登·布朗説。“可能只有六七個人。我們在城裏接你。動身之前我給你打電話。”歐唐奈低聲説了一句謝謝,主席愉快地點點頭,走了出去。
門還沒有關,塔馬塞利的一個高身量細身材的秘書凱茜·柯恩進來了。
“對不起,打擾一下,”她説。
“什麼事,凱茜?”
“有個人,叫做布賴恩先生,一定要請你聽電話。”她對塔馬塞利説。
“我正和歐唐奈大夫談話,一會給他回電話吧。”塔馬塞利有些意外,否則用不着告訴凱茜這麼做,因為這一類事照例是這樣處理的。
“我已經和他説了,塔馬塞利先生。”她猶豫地説。“但是他很堅持。他説他是一個病人的丈夫。我想你應該知道這個情況。”
“也許你應該和他談談,哈里。”歐唐奈對那姑娘笑笑。“別讓凱茜為難。我等等沒關係。”
“好吧。”塔馬塞利伸手拿起兩部電話中的一個。
“第四線。”女秘書等通了話才走到外邊大辦公室去。
“我是院長,”塔馬塞利和氣地説。然後他聽着對方講話,稍稍皺起了眉頭。
歐唐奈可以聽見耳機裏的嘎嘎叫聲,又聽見斷斷續續的幾句話:“不體面的情況……強加於我們家屬……應該調查。”塔馬塞利用手握住話筒,告訴歐唐奈。“他在發火。關於他妻子的什麼事。我聽不清楚……”他又聽了一會兒,然後説:“布賴恩先生,建議你再從頭説一遍,告訴我怎麼回事。”他拿過來一個本子和一支鉛筆,然後説,“是的,先生。”停了一會兒。“現在請告訴我,你妻子什麼時候住院的?”電話又嘎嘎了一陣,院長很快記了下來。“哪位大夫給看的?”又記了下來。
“出院時間。”停了一下。“是的,我明白了。”歐唐奈聽見電話裏説:“解決不了。”然後塔馬塞利又説道:“布賴恩先生,我不記得這個具體病例。但我可以查查。我答應你去查。”他又聽一會兒,然後回答:“是的,先生。我知道醫院費用對一個家庭是個負擔。可是我們醫院不是營利單位,你知道。”歐唐奈還能聽見電話裏的聲音,但語氣似乎緩和了,對塔馬塞利的和解態度有所響應。現在院長説:“先生,病人住院長短是大夫決定的。你最好和你妻子的大夫再談談,我先讓會計再逐項查一查收費單。”他又聽了一句話,然後説,“謝謝,布賴恩先生。再見。”他掛上電話,把記下來的筆記撕下來放在寫有“口授”字樣的盤子裏。
“什麼事情?”歐唐奈順便問了一句。在一個有這麼多病人的醫院裏,對服務和收費有意見不是什麼新鮮事。
“他説他妻子住院時間過長了,他得借債才能付清醫院的帳單。”歐唐奈敏鋭地問道:“他怎麼知道他妻子住院時間是過長了呢?”
“他説他已經查問過了——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塔馬塞利若有所思地説:“她住院三個星期,當然,可能是有這個必要的。”
“那你有什麼想法呢?”
“本來我沒有什麼想法。但是這類意見之多有些反常。當然並不都是這麼尖鋭的意見——但都是這類問題。”歐唐奈腦子裏閃過一個問題:病理科。他出聲問道:“是誰主治的?”塔馬塞利看了看筆記。“魯本斯。”
“看能不能現在找他來澄清一下。”塔馬塞利按了一下內線通話電鈕。“凱茜,”他説,“看能不能找到魯本斯大夫聽電話。”他們默默地等着。外邊樓道里的擴音器輕聲叫着:“魯本斯大夫、魯本斯大夫。”等了一會電話響了。塔馬塞利拿起電話聽了一下又遞給歐唐奈。
“魯本斯?我是肯特·歐唐奈。”
“找我有什麼事情嗎?”歐唐奈可以聽見電話那頭這位高級外科主治醫師魯本斯的細而清晰的嗓音。
“你有一個病人叫……”塔馬塞利把筆記推給他看,“布賴恩夫人嗎?”
“對的,怎麼啦?她丈夫有意見嗎?”
“你已經知道了?”
“當然我知道。”聽魯本斯的聲音象是挺不高興似的。“我個人認為他是很有理由提出意見的。”
“怎麼回事,魯本斯?”
“我同意了布賴恩夫人住院檢查可疑Rx房癌。我割除了一個腫瘤,檢查結果是良性的。”
“那麼為什麼讓她住了三個星期呢?”他一邊問,一邊想起魯本斯這個人不愛説話,非得你一句一句地追問不可。
魯本斯現在的答覆是:“最好你問約瑟夫·皮爾遜去!”
“你告訴我不就得了嗎?”歐唐奈相當堅持地説。“她總還是你的病人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那細嗓音的人才説,“好吧。我告訴你那瘤子是良性的。那是過了兩個半星期以後我才知道的。皮爾遜就用了這麼長的時間看他的顯微鏡。”
“你催他了沒有?”
“我催他有六七回了。如果不是我緊着催,還不知得要多長時間呢。”
“這就是你讓布賴恩夫人住了三個星期的原因嗎?”
“當然啦。”電話裏的聲音帶點譏諷的口氣。“是不是你建議讓她不等結果就出院呢?”魯本斯不高興是有理由的,毫無問題他是處於進退兩難的地位的。如果他放病人走,可能將來還得把病人找回來動第二次手術,就象羅弗斯的那個病人那樣。可是讓病人多住一天就給病人家庭增加一份經濟負擔。歐唐奈只好不置可否地説:“我什麼建議都沒有,只是問問。”這件事顯然是魯本斯的一件心事。他説:“那麼你最好和別的大夫也談談。遇到這種情況的不只我一個。你知道比爾·羅弗斯那件事嗎?”
“是,我知道。坦白講,我以為已經有了一些改進呢。”
“改進,現在還沒看出來。布賴恩的帳單你説怎麼辦?”
“我看是沒有什麼辦法好想的。不管怎麼樣,他的妻子還是住了三個星期的院。你瞭解醫院的錢也很緊。”歐唐奈心想,如果魯本斯知道要他出六千元美金給醫院作建築基金,還不知道他該有什麼反應呢。
“那真夠糟糕的。丈夫是個挺規矩的人,木匠之類的自由工人。他沒有什麼社會保險。這一下子得好久也緩不過來。”歐唐奈沒有回答。他已經在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了。電話裏的細嗓音問:“沒別的事了吧?”
“對,魯本斯;就這樣吧。謝謝。”他把電話交還給塔馬塞利。
“哈里,我想今天下午開一個會。”歐唐奈已經決定要怎麼辦了。“咱們找六七位高級醫師來。如果方便的話,就在這裏開,希望你也參加。”塔馬塞利點了點頭,説:“可以。”歐唐奈腦子裏過了一下名單。“我們當然要哈維·錢德勒來,他是內科主任。我想最好包括比爾·羅弗斯和魯本斯。”他停頓了一下。“噢,對了,還有查爾斯·竇恩伯格。要他來可能有用。一共幾個了。”院長數了一下他寫的名字。“連你和我一共六個。露西·葛蘭傑怎麼樣?”歐唐奈猶豫了一下,然後説:“好吧。一共七個人。”
“程序呢?”塔馬塞利準備寫。
歐唐奈搖搖頭。“不需要了。只有一個問題——討論病理科怎麼改進。”當院長提到露西·葛蘭傑的名字的時候,歐唐奈愣了一下,那是因為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他和露西的一次約會。
他們一起出去吃的飯(就是在手術死亡討論會那天定的那個約會)。先到羅斯福飯店的棕櫚樹庭院喝雞尾酒,然後從容地吃了晚餐。他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輕鬆的夜晚。自然地談到他們自己,他們認識的一些人和他們在醫務工作中和工作之餘的一些經歷。
後來歐唐奈開車送露西回家。她最近搬到北城的一個叫做“班維諾圖莊園”的時髦的住宅大樓裏。她説:“你當然會進來喝杯宵夜酒的?”他下了車,讓穿制服的守門人把車開到停車場,跟着露西乘着精光耀眼毫無聲響的電梯到五樓,轉過一個鑲着樺木護牆板的樓道。他們的腳步走在寬幅的厚絨地毯上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抬了抬眉毛,露西笑了。“有點高級得嚇人,是不是?我自己也仍然不太習慣。”她用鑰匙開了一個房門,伸手按了一下電燈開關。周圍柔和的、經過佈置的燈光一下子亮了,是間漂亮的客廳。前邊他可以看到卧室的門半開着。
“我去給咱們弄兩杯混合酒去。”她的背衝着他。杯子裏的冰塊嘎嘎地響着。歐唐奈説:“露西,你沒結過婚吧?”
“沒有,”她沒有回過身來。
他輕輕地説:“我有時納悶為什麼。”
“其實很簡單。已經好久沒人向我提出了。”露西轉過身,拿着她調好的酒,遞給歐唐奈一杯,然後走到一把椅子旁邊,若有所思地説,“現在我回想起來,只有過那麼一次——至少,只有那麼一次正正經經的事情。那時我比現在年青得多。”歐唐奈咂了一口酒。“那時你的回答是‘不’,對嗎?”
“我要在醫務這一行幹出點什麼來。當時這似乎是頭等大事。而那又和結婚似乎是不能相容的。”他隨便地問道:“有些後悔嗎?”露西想了想,説:“並不真正後悔,我想。我已經達到了目的,在很多方面都得到了補償。噢,有時人們會想,如果當時不那樣決定,會是什麼情況呢?這也是一種人之常情吧。不是嗎?”
“大概是的。”歐唐奈覺得自己很奇怪地被感動了。露西總給人一種深沉的、温柔的感覺,一種安逸地回到家庭當中的感覺。他想她這個人是應該生兒育女的。他問道:“你現在對結婚和醫務工作還是原來的看法嗎?我問的是對你個人來説,還是那樣嗎?”
“我現在對什麼都不那麼刻板了,”她笑了一下。“至少我學到了這一點。”歐唐奈盤算着從他自己的觀點來看,和露西結婚會如何?會有愛情和温暖嗎?或者他們兩人的並行的事業是否已經走得太遠了,時間過得太久了,已經沒有改變和調整的餘地了呢?如果結了婚,他們怎樣度過閒暇的時刻呢?他們之間能夠談些親密的、家庭之間的話嗎?還是一談起來又是醫院裏的事,吃飯的時候桌子上還擺着圖表,一邊吃甜食,一邊還討論病例呢?也許他沒有找到一個安樂窩,反而給自己辦了個分院,整天還是工作上那一套吧?他出聲説道:“你知道嗎?我常想我們有很多共同之處呢。”
“是的,肯特,”露西回答説。“我也那麼想過。”歐唐奈把酒喝完了,起身要走。他已經覺出來他倆都説了比他們實際説出的更多的意思了。現在他需要時間考慮一下,先用理性分析清楚再説。牽扯太多了,不能倉促決定。
“真的,你並不一定得走,肯特。如果你願意,就留下吧。”露西説得很簡單,他知道如果他留下,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就由他了。
他有點想留下,但是謹慎和習慣佔了上風。他拉了她的手。“晚安,露西。讓我們都想想這些問題吧。”當電梯的門關上時,她仍然孤獨地站在那打開的房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