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頓市三郡醫院H·N·塔馬塞利院長親愛的塔馬塞利先生:自從一個星期以前從伯林頓回來,我對三郡醫院病理科的工作考慮了很久。
如果你們那裏沒有什麼變化,我決定按照我們討論的條件接受你院的聘用。
您曾提到希望新聘的病理醫師儘快就職,因我在此處已無事務滯留,在清理幾件小事之後,擬於八月十五日,即一個星期以後,來院報到,想能符合您的要求。
在和歐唐奈大夫談話時,他曾提到醫院附近有一些單身宿舍即將竣工,不知有沒有什麼新的消息?望能告知。目前,擬煩您代為在本地旅館訂一房間,我將於八月十四日抵達。
關於我在醫院的工作,感到還有一點沒有完全明確下來,希望您能於我報到之前與皮爾遜大夫研究一下。
我認為在日常工作中,如果能夠使我在病理科組織和技術方面時或需要調整的情況下,能有一定範圍的獨立工作權限,這對醫院和對我本人將都有好處。
這方面我自己的希望是在病理科範圍內把血清學、血液學、生物化學工作交我直接負責,同時,在皮爾遜大夫認為需要時,隨時協助他進行病理解剖和其他工作。
正如上面談的,我所以現在提出這一點,目的是希望您和皮爾遜大夫能在八月十五日以前進行一些考慮。至於在今後工作中,我自將盡力與皮爾遜大夫全面合作,為三郡醫院竭誠服務,望勿為念。
您的真誠的戴維·柯爾門醫學士八月七日於馬省波士頓柯爾門把在打字機上打得乾乾淨淨的信看了一遍,放在信封裏,封好。
然後,又回到輕便打字機旁,打了一個內容相似、略短一些的信給約瑟夫·皮爾遜大夫。
戴維·柯爾門離開他在波士頓暫時租賃了幾個月的帶傢俱的房間,拿着兩封信到附近郵筒去投寄。在他考慮所寫的信的內容時,自己也還是不大清楚為什麼選中了三郡醫院,而放棄了最近幾個星期另外七個地方對他的聘用。肯定不是報酬方面的考慮。從經濟方面看,這個職位排到倒數幾個。三郡醫院也不是出名的醫院。有兩個國際聞名的醫療中心也給他下了聘書,可是三郡醫院在它服務範圍之外是沒什麼人知道的。
那麼到底為什麼呢?是不是怕在一個大的醫療中心裏顯不出他來呢?很難這麼説,因為他的學歷和成績已經表明他即使在那樣的環境裏也是埋沒不了的。是不是他感到在一個小地方從事研究工作可以自由一些呢?他的確希望做些研究工作,但是如果單為這一點,他可以選一個研究所(他有一個這樣的聘書),專門從事研究工作。是不是因為三郡醫院對他提出了克服困難的挑戰,於是就選擇了那裏呢?可能是的。三郡醫院病理科肯定是有不少毛病的。上星期在那短短的兩天裏他已經親眼看到了。那是三郡醫院院長給他打的電話邀請他去看看那裏情況的,他立即去看了。和皮爾遜大夫一起工作不會是很輕鬆的。在他們見面時,他感到那老頭子心裏不大高興他,而院長在柯爾門的詰問下也承認皮爾遜這個人是不大好相處的。
那麼是不是就是為了這種挑戰呢?這就是他選擇了三郡醫院的原因嗎?
是這個嗎?還是別的什麼和這個大相徑庭的原因呢?是所謂的……自尋煩惱的苦行心理嗎?是不是還是那個長期以來一直苦惱着他的心理上的陰影呢?
戴維·柯爾門性格的各種特點中最突出的是驕傲,這是他長期以來就察覺出來,是他自己最怕,也是他自己最恨的缺點。他自己認為他從來沒有能戰勝驕傲;他摒棄它、擺脱它,但它總要回來,似乎很頑強,攻它不破。
他的驕傲大部分是從他自己知道他在智慧上比旁人優越這一點產生的。
和別人在一起時,他常常覺得自己的頭腦比他們高出一大截,而通常他也確實是如此的。他的迄今為止的生活也證實他在什麼地方都會嶄露頭角的。
就戴維·柯爾門記憶所及,他的獎學金一向是唾手而得的。對他來説,學習就象呼吸一樣簡單。在小學、中學、大學、醫學院,他一直名列前茅,象理所當然那樣總獲得最高名次。他的頭腦善於吸收、善於分析、善於理解,並且驕傲。
他在上初中的時候第一次嚐到了驕傲的苦頭。同學們象對一切天資聰明的人一樣,對他是存有戒心的。然後,在他沒有打算隱藏自己的優越感的時候,別人的戒心就發展成為不喜歡他,最後成為憎恨他了。
當時他感到了這一點,可是並不在乎。有一天,他的校長把他叫到了一邊。校長本人是一個聰明、能體貼人的人。直到現在他還能記得當時校長是怎麼跟他説的:“我想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所以就對你直説出來吧。學校裏除去我以外,你是連一個朋友都沒有的。”開始他還不承認。隨後,由於他是一個非常誠實的人,所以,終於承認了校長的話是確實的。
於是校長對他説:“你是一個很聰明的學生,你自己知道,而且也沒有理由説你不應該自視很高。至於將來,你可以前途無量。你有很聰明的頭腦,柯爾門——我可以説,在我遇到的學生中你是最突出的。但是,我警告你:如果你要與人相處,有的時候,你得含蓄一些,要顯得不象你那麼精明才行。”對一個年紀那麼小的、易動感情的學生講這樣的話是有些唐突的。可是這位校長並沒有把他的這位學生估計低。柯爾門回去以後,消化、分析了校長的話,最後進行了自我譴責。
從此以後,為了改正自己的缺點,他更加努力了。他給自己定了一個計劃,象是自我否定的一種苦行計劃。他先從參加賽球開始。戴維·柯爾門從記事時候起就什麼運動都不愛。到那時為止,他從來沒有參加過體育活動,他認為參加運動項目大喊大叫有些象小傻瓜。可是現在他出現在練球場上了——冬天打橄欖球,夏天打棒球。儘管他原來看不起打球,他卻變成了打球的能手了。在大學他被選拔到校隊。從中學到大學,他參加了每次球賽,不打的時候就和別的同學一起大聲喝采助威。
可是他每次打球時,內心裏對球賽是冷漠的,只是小心地掩蓋着罷了。
他每次喝采,心裏總感到有些不自在,覺得自己這種舉動實在很幼稚。他的這些感覺使他相信,自己雖然已經鄙視了驕傲這個缺點,但並沒有能夠把它打掉。
在他與別人的關係上也有與此類似的情況。過去遇到他認為智力比較差的人,從不掩飾自己的厭煩和沒有興趣的情緒。而現在,為了實行他的計劃,對那種人主動招呼上去。結果在大學裏別人把他看成是一個和和氣氣的聖人。學習上有困難的學生常説:“咱們去找戴維·柯爾門研究研究,他會給咱們講清楚的。”每次找他一聊,問題就解決了。
按正常情況,經過他這一番努力,本來應該使他對別人產生一種友善感情,長期的鍛鍊和與人相處的經驗應該能使他對天資不如自己的人產生一種同情心,可是他自己卻從不敢肯定這一點。柯爾門感到自己內心仍然對智力不高的人有一種輕視的情緒。他把這種情緒掩蓋起來,以鐵的紀律和演戲似的表演來和它鬥爭,可是,似乎,這種情緒始終擺脱不掉。
他選擇了醫科,一半是因為他已故的父親是一位農村醫生,一半因為他從小一直想做個醫生。但在選擇專業時,他選了病理學,那是因為病理學在各專業中是最不出風頭的專業。這是他同自己總克服不了的驕傲情緒作鬥爭的有意識的選擇。
有一陣子他認為他已經獲得了成功。病理學常常是一種孤獨的專業,和直接接觸醫院病人的那種緊張和壓力是隔絕的。可是後來隨着興趣和知識都有所增長以後,他發現自己對高強度顯微鏡顯露出來的秘密知道得比別人多,於是對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又產生了輕視的情緒,雖説程度不是那麼厲害,因為在醫科這種行業裏,他不可避免地要與許多智力和他不相上下的人接觸。又過了些時候,他發現可以鬆口氣了,把他約束自己的自我紀律稍微放鬆一些了。他有時還會遇見他認為是傻瓜那樣的人——就是在醫科裏也還是有一些的。但他從未表現出來,而且有時發現和這樣的人接觸也不象以前那樣使他不能忍耐了。在松下這口氣來以後,他開始感到或許終於克服了自己的老毛病。
他仍然很小心謹慎。經過十五年這麼長時間的有意識的自我剋制,習慣勢力不是一下子可以甩掉的。有時他感到難以判斷自己的動機是純粹出於自己的選擇,還是由於在這麼長時間內這樣刻苦鍛鍊、修身養性所造成的習慣性動作的結果。
因此,他對自己選擇了三郡醫院也發生了這樣的疑問:選擇這個醫院是因為他自己真正要在這樣的地方工作嗎?一箇中等的、二線的醫院,沒有名聲和風頭可言。還是因為自己下意識地感到在這裏自己的驕傲感可以受到最好的壓抑呢?
在他寄出那兩封信時,他知道這個問題只有時間才能給予解答。
在伯林頓醫科大樓第七層,伊麗莎白·亞歷山大在竇恩伯格大夫診室套間的檢查室穿衣服。查爾斯·竇恩伯格用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給她作了一次徹底的體格檢查,現在他又回到他的辦公桌。伊麗莎白從半開的門縫裏聽他在説:“你穿好衣服來這邊坐,亞歷山大夫人。”伊麗莎白一邊套上她的衣服,一邊高高興興地答應:“我就來,大夫。”竇恩伯格坐在那裏,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喜歡那些顯然高興自己懷了孕的病人,伊麗莎白·亞歷山大恰好就是這樣的一個病人。他想她將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很稱職的母親的。她似乎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年青女人,不是一般所謂的漂亮,但是她那活潑的性格給她的外貌生色不少。他看了看他原來作的記錄:她今年二十三歲。當他還年青的時候,每逢他給女病人檢查身體,總謹慎地要一個護士在旁陪伴。他聽説,有些醫生沒有這樣做,受到了一些神經不正常的婦女説的很難堪的話的污衊。可是現在他也不在乎這些了。至少,這是上了年紀的一點好處。
他衝套間屋裏喊道:“我看你會生一個正常、健康的孩子的。似乎沒有什麼複雜的情況。”
“克羅森大夫也這麼説。”伊麗莎白一邊繫着她那綠色印花布夏裝的腰帝,一邊走了過來,在辦公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竇恩伯格又看了看他的筆記,問道:“他是在芝加哥給你看病的大夫,對吧?”
“是的。”
“是他給你接的第一胎嗎?”
“是的。”伊麗莎白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紙條。“這裏是他的地址,大夫。”
“謝謝。我給他寫信要你的病歷。”竇恩伯格把那張紙條夾在他寫的記錄裏。他就事論事地那麼一問:“你的頭一個孩子是怎麼死的,亞歷山大夫人?”
“支氣管炎。在她剛滿月的時候。”伊麗莎白回答時也很平靜。一年以前一提這話她就要哭。現在,要生第二個孩子了,對那個損失帶來的悲痛也就易於排遣了。但是這回她的孩子一定要活下來,這一點她是下了決心的。
竇恩伯格問道:“那次接生正常嗎?”
“是的。”她答道。
他又看一下他的記錄。似乎是為了要把剛才那些問題引起的煩惱沖淡一些,他隨便聊天似地説:“我聽説你剛剛來到伯林頓。”
“對了。”她很高興地回答,並且説:“我丈夫在三郡醫院工作。”
“是的。皮爾遜大夫和我説過。”他一邊寫,一邊問:“他喜歡這裏的工作嗎?”伊麗莎白考慮了一下。“約翰沒怎麼提。可是我想他是喜歡的。他在工作上是勁頭很大的。”竇恩伯格用吸墨紙沾了沾他的字跡。“那很好。特別是病理科。”他抬起頭笑了笑。“我們大夫在很多方面要依靠化驗室的工作。”當這位產科大夫拉開他桌子上的一個抽屜時,他們的談話停頓了一下。
他取出一本表格來説:“提到化驗室,我們得給你驗一下血。”
在他填寫化驗單時,伊麗莎白説:“我正想告訴你,我是Rh陰性,我丈夫是Rh陽性①。”
①Rh全文為Rhesus,monkey,意為恆河猴。人類血型中有Rh因子(+)及(-)兩種。
他笑了,説:“我應該記得你是一位技師的妻子。我們得檢查得徹底一些。”他撕下一張化驗單遞給了她。“你可以隨便什麼時候拿這張單子到三郡醫院門診部檢查。”
“謝謝你,大夫。”她把化驗單疊好放在手提包裏。
在快結束這次談話的時候,竇恩伯格猶豫了一下。他和一般大夫一樣知道病人有時候對醫學知識一知半解或理解得不對頭,在這種情況下,他不管費多少時間,也要把問題解釋清楚。現在的這個情況是這位年青的母親失去了她第一個孩子,肯定對第二胎十分關切。竇恩伯格認為自己有責任解除她的顧慮。
她提到Rh因子,顯然這是她擔心的問題。可是對這個問題是否有真正的理解,他很懷疑。他決定用點時間來穩定她的情緒。
“亞歷山大夫人,”他説道。“我要求你在思想上弄清楚,即使你和你丈夫的Rh血型不同,也並不一定影響孩子。你清楚嗎?”
“我想是那樣的,大夫。”他知道他估計對了。她的話裏帶着一絲疑惑的口氣。
他耐心地問:“你對Rh陽性和Rh陰性的意思知道得很確切嗎?”她猶豫了一下。“嗯,可能不怎麼知道,至少知道得不怎麼確切。”這是他估計到的。他考慮了一會兒,然後説,“我儘量説得簡單一些。
我們大家的血裏都有一些因子。當你説‘因子’時,你可以説‘因子’就是‘成份’的另一種説法。“伊麗莎白點點頭,説:”我懂。“她在聚精會神地聽竇恩伯格要説的話。
一時使她回想起上學時的情景來了。在學校的時候,她經常引以為榮的是自己理解力強,能很快地排除其他雜念,把思想集中在一個特殊問題上,能很快地把功課吸收進去,這使她成為班裏的一個好學生。她現在想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種本領了。
竇恩伯格大夫繼續説:“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血因子。根據最近計算,醫學迄今為止已經掌握了四十九種因子。大多數人——例如你我——的血液裏有十五到二十種因子。”伊麗莎白腦子一轉:第一個問題。她問:“人有不同因子,原因是什麼呢?”
“多數是遺傳造成的,但這一點沒有太大關係。重要的是要記住有些因子是彼此相容的,有些是不相容的。”
“您的意思是……”
“我是説當這些血的因子混合時,有些彼此相安無事,有些互相剋制不能相容。所以在輸血時我們總是要小心檢查血型。必須準確地輸給病人適當的血型的血。”伊麗莎白皺着眉,想了一想,問道:“是那互不相容的因子在造成麻煩吧?我的意思是指在生孩子的時候。”她又想起在學校裏的習慣:把一點弄清楚再往下學。
竇恩伯格答道:“偶然會造成麻煩,但多數情況下沒事。讓我們以你和你的丈夫為例。你説他是Rh陽性嗎?”
“對的。”
“那就是説他的血裏含有一種叫‘大D’的因子。而你是陰性,你沒有‘大D’因子。”伊麗莎白慢慢地點着頭。她在記住這一點:Rh陰性——沒有“大D”。
她立刻暗自編出兩句詞:如果你沒有“大D”,你的血就是陰性的。她發覺竇恩伯格在望着她。“你説得真有意思,”她説。“我從來沒有聽見別人這樣解釋過。”
“好,現在談你的孩子。”他指着她腹部隆起的地方説:“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小傢伙的血是Rh陰性還是Rh陽性。換句話説,我們不知道他有‘大D’因子沒有。”伊麗莎白一下子把腦子裏編的詞忘掉了,帶點擔心的口氣問:“如果他有‘大D’怎麼辦?那意味着他的血要和我的血發生衝突嗎?”竇恩伯格平靜地説:“有這麼一種可能性。”他臉上帶着笑容對她説:“現在聽仔細。”她點點頭,思想又集中了。剛才剎那間她的思想開小差了。
他很耐心地講道:“嬰兒的血和母親的血經常是分開的。但是在懷孕期間,時常有少量的嬰兒血流進母親的血液中去。你懂得這一點嗎?”伊麗莎白點點頭説:“懂。”
“那好。如果母親的血是Rh陰性,而嬰兒的血碰巧是Rh陽性,有時可能意味着老朋友‘大D’滲入母親的血液,而那是不受歡迎的,懂嗎?”伊麗莎白又説了聲:“懂。”他緩慢地説:“如果發生這種情況,在母親的血裏經常會產生我們叫做抗體的東西,這些抗體就和‘大D’戰鬥一直到把它消滅掉。”伊麗莎白疑惑地問:“那麼問題在哪兒呢?”
“對母親來説沒有什麼問題。如果有問題的話,那是從抗體——母體裏產生與‘大D’因子發生衝突的東西——經過胎盤進入嬰兒血液開始的。你明白嗎?雖然母子之間並無經常的血液流通,但是抗體卻可以自由地穿換。”
“我明白。”伊麗莎白慢慢地説。“你的意思是説抗體就會與嬰兒的血戰鬥——破壞了它。”她現在腦子裏完全清楚了。
竇恩伯格很欣賞地看了看她。這是一個挺聰明的姑娘,她一點不漏地都能聽進去。他放大聲音説道:“如果我們不採取措施的話,這些抗體有可能破壞嬰兒的血液,或者破壞其中的一部分:這種狀況我們叫胎兒有核紅細胞增多症①。”
①胎兒有核紅細胞增多症(ErythroblastosisFoetalis)發生於妊娠後期或出生後不久的胎兒紅細胞大量破壞及紅細胞生成組織廣泛代償性發展。病因可能為胎兒的Rh陽性紅細胞或輸入的Rh陽性血由於免疫反應使Rh陰性的母體產生抗——Rh凝集素,這種抗體通過胎盤所致。
“可是你們怎麼防止這種情況呢?”
“如果發生了這種情況,我們防止不了,但是我們能夠戰勝它。首先,母親的血裏如果產生了抗體,通過血液敏感試驗可以測出來。這種試驗你現在和妊娠後期都要作。”
“怎麼作法呢?”伊麗莎白問道。
“你真是個愛提問題的姑娘。”產科大夫笑了。“我講不了化驗程序。你丈夫知道得比我多。”
“還做些什麼呢?我是説為嬰兒還能做些什麼呢?”他耐心地講道:“最重要的是在嬰兒出生以後立刻給他換合適的血液。”
這種做法一般是成功的。“他故意避免提到患有核紅細胞增多症的嬰兒在出生時就有成為死嬰的很大危險,也故意避免提到醫生常常在臨產幾周之前就進行引產手術以爭取嬰兒更大成活機會。不管怎麼樣,他覺得這個討論最好到此為止了,他決定就此總結幾句話:”亞歷山大夫人,我所以和你談這些,那是因為我覺得你腦子裏在擔心着Rh的問題。而且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我一向認為最好讓病人知道全部真實情況,比她們一知半解好得多。“她聽見這些話馬上笑了。她估計自己確實是聰明的。不管怎樣,她已經證明自己還保持着在學校時那種理解能力和記憶力。可是她又連忙提醒自己不要太得意了,這是關於她自己將要生的孩子的事,不是一場期終考試。
竇恩伯格又講話了。“我再把重要的幾點向你提醒一下。”現在他往她那邊探着身子認真地講道:“第一點:你現在或以後都可能一個Rh陽性血的孩子也不生。那就根本不會發生什麼問題。第二點:即使你孩子的血碰巧是Rh陽性的,你也可能不發生血液敏感。第三點:即使你的孩子發生有核紅細胞增多症,治療和治癒的機會也是很好的。”他面向她問道:“現在——你覺得怎麼樣?”這時伊麗莎白滿面笑容。她被當成個大人對待,這使她很得意。“竇恩伯格大夫,”她説,“你真好。”竇恩伯格大夫很開心地拿起他的煙斗,開始裝起煙絲來,“是的,”他説,“有時我自己也那樣想。”
“約瑟夫,我能和你談談嗎?”露西·葛蘭傑正要去病理科,在底樓樓道上看見皮爾遜正在晃動着他那肥胖的身軀,在前邊走着呢。
“有什麼問題嗎,露西?”還是他那象患感冒似的喔嚕喔嚕的聲音,但她聽出聲音裏沒有什麼不友好的語調。她希望她仍然是一個不招他生氣的人。
“是的,約瑟夫。我想請你給我的一個病人看看。”他正在點燃一支他那少不了的雪茄煙。在點着了這一支雪茄以後,他看着煙頭説:“什麼病?”
“是我們護校的一個學員。一個叫費雯·洛布頓的姑娘,十九歲。你認識嗎?”皮爾遜搖搖頭。露西接着説:“這個病例有點麻煩。我懷疑可能是骨瘤,已經預約後天作活體檢查。當然,切片會給你送去的,可是我想也許你願意看看病人。”
“好吧。她在哪兒?”
“我已經讓她住進了觀察室,”露西説。“現在她在二樓。你能現在去看看嗎?”皮爾遜點點頭説:“那也好。”他倆向正廳樓道上的外用電梯走去。
露西向皮爾遜提出的並不是什麼特殊的請求。遇上這類有惡性腫瘤可能的病例,最後意見是由病理醫師提出的。對腫瘤的診斷有許多因素,有些因素有時是互相矛盾的,這就要病理醫師來作最後平衡考慮。骨瘤的診斷更加困難,這點露西是特別清楚的。因此最好請病理醫師從一開始就參加進去,那他就可以認識病人,討論症候,聽取放射科意見,這些都有助於他了解病情從而作出診斷。
當他們走上電梯的時候,皮爾遜停了一下,閉了閉眼。他在用手摸自己的背。
露西按了上二樓的電鈕,電梯門自動關閉。她問道:“你的背疼嗎?”
“有時候。”他用力直了直腰。“也可能是趴在顯微鏡上時間太長了。”她很關心地看着他。“你為什麼不來我的診室讓我給你看看呢?”他吸了一口雪茄,咧嘴笑了,説:“告訴你吧,露西。我付不起你的診費。”電梯門開了,他們走上二樓。在樓梯道走着的時候,她説:“給你免費治療。我是不向同事們收錢的。”他很開心地看了她一眼。“你和神經科大夫不一樣嗎?”
“不一樣,”她笑道,“我聽説你和他們合用一個診室,他們還給你寄了一張帳單。”
“對了。”她從來沒看見他這麼輕鬆過。“他們説跟我要錢也是治我疑心神經有毛病的辦法。”
“到了。”她打開一扇門,皮爾遜先走進去,她跟着進去以後,輕輕關上了門。
這是一間有兩張病牀的小病房。露西和靠近門口病牀上的女病人打了一個招呼,然後走向第二張病牀。費雯正在看一本雜誌,她抬起了眼睛。
“費雯,這是皮爾遜大夫。”
“你好,費雯。”皮爾遜拿過露西給他的病歷表,心不在焉地招呼了一聲。
她很有禮貌地回答:“下午好,大夫。”費雯還不大清楚為什麼要讓她住觀察室。她的膝蓋又疼了一次,但是為了這點小毛病也不值得睡在病牀上。但是她倒不在乎這個。脱離護校的生活,能看看書,休息休息也好。邁克打來過電話,他似乎很關心她住進觀察室,答應儘快來看她。
露西把隔開兩張病牀的簾幕拉上,皮爾遜説:“讓我看看你的兩個膝蓋,好嗎?”費雯掀開牀單,把睡裙的下襬提上來。皮爾遜放下病歷表,俯身作了仔細的觀察。
露西看着這位病理醫師肥短的手指小心地撫摸着病人的下肢。她想:這位平常待人粗魯的老頭子動作竟然如此輕柔。在皮爾遜的手指撫摸的當兒,費雯閉了一下眼。皮爾遜抬起眼問:“這兒疼,啊?”費雯點點頭。
“我從葛蘭傑大夫寫的病歷上看到,你在五個月以前碰傷了膝蓋,”他説道。
“是的,大夫,”費雯想把情況講清楚。“開始我沒想起來,後來我又回想一下,我碰在游泳池的池底上了。可能我跳水跳下去太深了。”皮爾遜問她,“當時疼得很厲害嗎?”
“是的。可是以後就不疼了,我沒有在意,一直到現在才又想起來。”
“好,費雯。”他對露西打了個手勢,露西把牀單又拉好。
他問露西:“你有X光片子嗎?”
“就在這兒。”她拿出一個硬紙封套。“有兩套片子。第一套沒什麼東西。我們又照了一套對比度小的片子看看肌肉,看出骨畸形來了。”費雯仔細傾聽他倆的對話,覺得這些話都是在談她,好象自己成了個重要人物似的。
皮爾遜和露西走到窗前,病理醫師把X光片對着光查看,看到第二張時,露西指了指,説:“那兒,看見嗎?”他倆一起看着。
“可能是的,”皮爾遜嘟嚷了一句,把負片交還給露西。他對X光片子的態度總是象一個專科醫師插腳到他不熟悉的專業領域去時的態度。
他説:“影子國裏的影子,莫明其妙。放射科怎麼説?”
“拉夫·貝爾肯定了骨畸形,”露西答道。“但是他認為還不能下診斷。他同意作活檢。”皮爾遜轉向病牀問道:“你知道什麼是作活檢嗎,費雯?”
“我知道一點。”費雯猶豫了一下。“可是不大清楚。”
“你們護校還沒上這一課,啊?”她搖搖頭。
皮爾遜説:“作活體檢查就是葛蘭傑大夫從你的膝部,就是疼的那地方,取出一小塊組織來,然後交給我……研究一下。”費雯問:“您能從那塊組織判定是什麼病嗎?”
“大多數情況下是可以的。”他開始動身要走了,又遲疑了一會兒。“你常常做體育活動嗎?”
“是的,大夫。我打網球,游泳,滑雪。”她又補充説:“我也愛騎馬。在奧勒岡時我常騎馬的。”
“奧勒岡,啊?”他若有所思地説,然後轉過身説:“好吧,費雯;目前就這樣吧。”露西笑着説:“我過一會兒再來。”她整理起病歷表和X光片,跟着皮爾遜出去。
門剛一關上,費雯第一次感到脊樑骨上有點發冷,一種恐懼感向她襲來。
當他倆走過樓道一段路以後,露西問:“你看是什麼,約瑟夫?”
“可能是骨瘤,”皮爾遜一面想着事,一面緩慢地回答。
“惡性的?”
“可能。”他們走到電梯旁站住了。露西説:“如果是惡性的,我得把她的腿鋸掉。”皮爾遜慢慢地點了點頭。突然他顯得十分蒼老。“是的,”他説。“我剛剛還在想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