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雯一動也不動——迷迷糊糊的,腦子都不大清楚了。這是不可能的;葛蘭傑大夫説的是另外一個病人吧?她的思想在翻騰着。對了!可能把兩個病人的記錄搞錯了。醫院裏發生過這樣的事。葛蘭傑大夫很忙;她很容易把病人記混了。也許另外一個病人正在得到通知……
突然她中斷了胡思亂想,靜下來,想清理一下自己的腦子。不會錯的,從葛蘭傑大夫和邁克·塞登斯的表情,她清楚地、肯定地知道不會錯的。現在他倆坐在她的病牀兩邊,費雯半躺、半坐在牀上,後邊墊着枕頭。
她轉向露西·葛蘭傑問:“您什麼時候可以……準確知道呢?”
“過兩天,皮爾遜大夫可以告訴我們,究竟是好是壞。”
“他現在不知道嗎?”露西説:“目前還不知道,費雯。他不能斷定。”
“噢,邁克!”她伸手去摸他的手。
他輕輕地握住它。然後,她説:“我很難過……可是我想……我要哭。”當塞登斯摟住了費雯的時候,露西站起來説:“我過一會兒再來。”她問塞登斯:“你再待一會兒嗎?”
“是的。”露西説:“讓費雯在思想上搞清楚,還沒有確診呢。我不過是讓她有些思想準備,萬一……”他點點頭,蓬鬆的紅頭髮緩緩地滑下來。“我知道。”當露西走到樓道里的時候,心想:對,我相信塞登斯會知道怎麼做的。
昨天下午,當約瑟夫·皮爾遜用電話通知她的時候,露西還沒有決定把兩種可能性告訴費雯呢,還是等以後再説。如果現在不講,病理科的活檢報告是“良性”,那就皆大歡喜,費雯永遠不會知道曾經有那麼一會兒,有一片烏雲籠罩過她的生命。可是如果過了兩天,病理回報説是“惡性”,就得作緊急的截肢手術。在那種情況下,費雯能及時做好思想準備嗎?給她的心理上的打擊是不是太大呢?突然給一個沒有懷疑自己有什麼嚴重病情的年青的姑娘這麼大的刺激,壓力可能是太大了。也許得過好多天才能使費雯在思想上接受做大手術,而這幾天的延遲是他們損失不起的。
另外,露西還有一個考慮。約瑟夫·皮爾遜去徵求外邊的意見,這件事本身就不尋常。如果病灶明顯是良性,他會馬上定下來的。儘管上次和他談話時,他不願意對病灶是良性還是惡性明確表態,但是他沒有定下來,就説明至少惡性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在權衡了輕重之後,露西決定現在必須把情況向費雯説明。如果以後判定為“良性”,當然算是讓她白着了半天急,可那總比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給她一個象晴天霹靂一樣的突然打擊好得多。
這個問題又由於塞登斯大夫的出面而變簡單了。昨天晚上這位年青的住院醫師去找了露西,把他和費雯兩人準備結婚的事向她説了。他説原來他打算暫時保密的,現在他改變了主意。露西很高興他把這些情況説出來,至少這意味着費雯不至於孤零零一個人,可以有個人給她一些支持和安慰。
當然,費雯是十分需要支持和安慰的。露西告訴了她,懷疑她得的可能是成骨肉瘤,也儘可能和緩地告訴她成骨肉瘤的種種悲慘的可能性。不管怎麼個説法,實際上是沒有辦法減輕這個打擊的。現在露西認為下一步應該讓費雯的家長了解這種情況。她看了看手裏的一張紙條,這是她從費雯住院病歷“親屬”一欄上抄下來的一個俄勒岡州薩勒姆市的地址。她已經得到費雯的同意通知她的家長。現在露西要通過長途電話做好這個工作。
她思想裏已經做了下一步怎麼辦的準備。費雯還沒有成年。按照賓夕法尼亞的法律在截肢手術之前必須得到家長的同意。如果她的父母決定馬上從俄勒岡飛來,可以在他們抵達的時候簽字。如果他們不能來,那她就必須儘可能勸他們用電報授權給露西在必要時給費雯作截肢手術。
露西看了看錶。今天早晨她城裏診所的預約掛號已經排滿了。電話最好現在就打,以便在離開三郡醫院以前把這件事給辦了。她到了二樓,走進她和吉爾·巴列特合用的一間小辦公室。那間屋子是個小格子間。因為太小,所以兩個人很少同時用。現在巴列特和歐唐奈都在,顯得很擁擠。
歐唐奈看見她進來,説:“對不起,露西,我走了。這間屋子裝不下三個人。”
“不需要。”她從這兩個大夫身邊擠過去,坐在她的小辦公桌後邊。“我辦完一兩件事,馬上就走。”
“你最好別走。”吉爾·巴列特的山羊鬚又上下飛舞起來。他調皮地説:“肯特和我今天早晨特別有氣魄。我們在討論外科的前途呢。”
“有的人認為外科根本沒有什麼前途。”露西也學着他的腔調。她打開書桌的一個抽屜,拿了城裏診所的一個掛號病人的一些病歷材料。“他們説所有的外科大夫都快沒用了,再過幾年我們就都成了古董了,和跳神的巫醫差不多。”巴列特就喜歡別人和他耍嘴皮子。他説道:“那我問你,誰去給張着傷口淌着血的病人割這個、縫那個呢?”
“用不着手術了。”露西找到她要的材料,去拿她的文件包。“一切病症只要一診斷出來就行了。醫生們將利用自然的力量去排除自然造成的故障,將會證明精神是器官病變的根源。你將用精神療法來治癌症,用心理學來治痛風症。”她把文件包的拉鍊一拉,小聲補充了一句。“你大概也能猜到,我這是借用別人的話。”
“我都等得着急了,最好早點實現。”歐唐奈笑着説,和往常一樣,和露西接近總給他一種愉快的感覺。他這麼控制着自己,使他們的關係不往深裏發展是不是有點傻氣,甚至有點胡塗呢?他到底怕什麼呢?也許他倆應該再在一起度過一個黃昏,讓他倆的關係自然而然地發展。但是現在當着吉爾·巴列特是不便訂下約會的。
“我懷疑我們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在露西説話的時候,書桌上的電話鈴輕輕地響了。她拿起電話聽了一下,遞給吉爾·巴列特,説:“你的電話。”
“喂?”巴列特接過來説。
“巴列特大夫嗎?”他們可以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
“是我。”
“我是急診室勞森小姐。克利弗大夫讓我給您帶個口信。”克利弗是醫院的外科住院醫師的組長。
“説吧。”
“如果您能抽出工夫的話,他想請您馬上下來洗手。高速公路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送來了幾個重傷病人,有一個胸部傷勢很重。克利弗大夫希望您來幫助搶救這個病人。”
“告訴他我馬上就到。”巴列特放下了電話。“對不起,露西。咱們下回接着談。”他向門口走着,又停了一下。“可是我先告訴你一點。我大概不會擔心失業。只要他們把汽車造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快,外科醫生就老有活兒做。”他出去了。歐唐奈向露西友好地點點頭,也出去了。屋裏只剩下露西一個人,她停了一會兒,然後又拿起了電話。接線員答話之後,她説:“請接個長途,”伸手拿出那紙條,“接找人電話——俄勒岡州,薩勒姆市。”肯特·歐唐奈輕捷地穿過他走熟了的樓道,直奔他在醫院裏的辦公室。
他的預約病人也是排得滿滿的。還有不到半個小時他就得去手術室了;手術以後去開醫務行政委員會,然後到城裏診所給幾個病人看病。這個日程讓他一直到晚上都很忙。
在他走在路上的時候,腦子裏又在想着露西·葛蘭傑。剛才和她接觸過之後,又使他想到他倆的關係。現在老問題又出現了——他倆的興趣太一致了,可能不宜成為終身伴侶。
他自己也納悶為什麼近來心裏老想着露西呢?或者也可以問問自己為什麼老想女人呢?或許是因為四十來歲的男人照例正是要心猿意馬的吧。他又不禁暗自笑了;自己過去什麼時候不是這樣呢?這樣那樣的風流韻事總是自然地落到他頭上的。只不過近年來時間間隔比以前長了,而且由於種種需要,自己比年青時候持重得多了。
他的思想從露西又轉到丹尼絲·匡茨。自從他倆在尤斯塔斯·斯温家裏相遇,丹尼絲請他到紐約去看她以後,歐唐奈已經答應參加在紐約舉行的外科年會了。他想起會期是下星期:如果那時去看匡茨夫人,最好早點做些安排。
在他走進他的辦公室的時候,他的辦公桌後邊的牆上掛鐘指着離他作第一個手術還差二十分鐘。他提醒自己。事情最好想起來就辦,於是拿起了電話。
他聽見接線員從紐約問訊處查到電話,接着一聲電話鈴響,一個聲音在答話:“匡茨夫人住宅。”伯林頓接線員説:“有匡茨夫人的長途電話。”
“匡茨夫人現在不在家。”
“你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她嗎?”電話公司照例行做法辦事。
“匡茨夫人在賓夕法尼亞,伯林頓。你要那裏的電話號碼嗎?”
“請説吧。”伯林頓接線員的聲音。
“號碼是:亨特6——5735。”
“謝謝你,紐約。”咔的一聲響,接線員説:“電話號碼記下來了嗎,叫電話的那位?”
“記下了,謝謝你。”歐唐奈説完掛上了電話。
他的另外一隻手已經把伯林頓電話簿拉過來,翻到“斯温,尤斯塔斯·R”。
不出所料,電話簿上的號碼和剛記下來的號碼一樣。
他拿起電話,又撥這個號碼。
一個男人的聲音説:“尤斯塔斯·斯温先生住宅。”
“我想找匡茨夫人聽電話。”
“請等一會兒。”過了一會兒,電話那邊説:“我是匡茨夫人。”歐唐奈一直到這會兒,已經忘了她説話的聲音曾經多麼使他神往了。那音調裏柔軟中帶些沙啞,使得她説的最平常的一句話都顯得那麼甜。
“不知道你還記得嗎,”他説。“我是肯特·歐唐奈。”
“當然記得!歐唐奈大夫,真高興又聽到你的聲音!”突然,在他腦子裏閃出她站在電話機旁的形象,那柔軟的黑色長髮披在雙肩。他接着説:“我剛給紐約打過電話。他們告訴了我這個電話號碼。”
“我是昨天晚上飛來的,”丹尼絲説。“我父親犯了點支氣管炎。我想陪他一兩天。”他很有禮貌地問道:“不嚴重吧?我希望。”
“真的不要緊的。”她笑着説:“我父親身體結實得象頭騾子——他那彆扭脾氣也象。”他心裏説:這話不假,但嘴裏大聲説:“我原打算請你一起吃飯,在紐約。下星期我到那邊去。”
“你現在也還可以約我,下星期我就回去了。”那回答很快、很乾脆。
他靈機一動説:“也許咱們可以提前。你在伯林頓,哪天晚上有工夫?”稍等了一會兒,她説:“就是今天晚上了。”歐唐奈馬上盤算了一下。他要一直工作到七點鐘,如果沒別的急事……
他的思路給打斷了。“等等!”丹尼絲又説:“我忘了。皮爾遜大夫來和我父親一起吃晚飯;我還得留下。”她問道:“你願意來和我們一起聚聚嗎?”他心裏暗笑:約瑟夫·皮爾遜如果看見他也在那兒會很驚訝的。他本能地覺得這不是個會面的好機會。於是説:“謝謝,我想咱們還是推遲吧。”
“喔,親愛的!”她那聲音裏帶點失望的意思。然後,她的興致又來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吃完晚飯和你見面。我父親和皮爾遜大夫肯定要下棋,他們一下棋,別人最好別在旁邊打攪。”他也立時興致勃勃了。“那太好了。你什麼時候就有空了?”
“我估計大約九點半。”
“我去找你嗎?”
“我們在城裏見面吧,省點時間。你説在哪兒?”他想了一下,説:“在攝政俱樂部好嗎?”
“好:九點半。再見。”當歐唐奈放下電話時,他感到一種有所期待的快感。然後,他又看了看鐘,得快着點了,還得及時趕到手術室。
尤斯塔斯·斯温和約瑟夫·皮爾遜飯後的棋局已經進行了四十分鐘了。
還是三個星期以前那間鑲着很高的護牆板的圖書室,歐唐奈和斯温曾經在這裏鬥過嘴。現在兩個老頭面對面坐在一張花梨木棋桌的兩邊。室內只點着兩盞燈——一盞是正對桌面垂掛的吊燈,另一盞是門道上邊的洛可可式①鎢光燈。
①洛可可式(Rococo),指十七、十八世紀歐洲流行的纖巧華美的建築裝飾式樣。
兩個老頭的臉都在陰暗處,頭上的燈光直接照射在棋桌中央的嵌在桌面上的棋盤上。只是在他倆之中的一個人向前俯身走一步棋,身影進入上面燈光的光圈之中的時候,身體輪廓才依稀可見。
此刻兩個老頭都沒動,室中的沉寂象籠罩着他倆坐着的一對路易十五式櫸木大座椅的一張厚厚的帷幕。尤斯塔斯·斯温往後一靠,手指輕輕地夾着紅水晶白蘭地酒杯的杯腳,仔細考慮着眼前的棋局。
在此之前,約瑟夫·皮爾遜曾走了一着棋——他在那副雕刻精美的印度象牙棋子中揀起了白棋的“皇后”②向前走了一步。
②“皇后”(queen):國際象棋的皇后是最厲害的棋子,可以任意直走和走對角線。
現在,尤斯塔斯·斯温從他的右手邊上選了一個“卒子”③向前拱了兩步。
③“卒子”(pawn):國際象棋的卒子第一次走可以走兩格。
然後他用挺不高興的語調打破了沉寂:“我聽説醫院裏有了些變動。”約瑟夫·皮爾遜在燈影裏邊考慮着他的下一步棋。考慮好了之後,俯身把他的左手邊的“卒子”拱一步,攔住對方的“卒子”。然後,他才嘟囔出兩個字:“有些。”又是沉默、靜寂,時間似乎不動了。然後,那位大亨在椅子上移動了一下。“你贊成嗎?”他俯身把他的“相”①向右斜飛了兩格。他在半明不亮的燈影中滿有興趣地看着他的對手,他的表情象是説:“試試看你能不能打破這個陣式。”
①“相”(bishop):國際象棋的相走斜線。
這回約瑟夫·皮爾遜在沒走棋以前就先答了話。“不完全贊成。”他坐在燈影裏沒有動,研究着對方的棋招,考慮着自己的對策。然後,他把“車”②向左推了一步,控制了一條棋路。
②“車”(rook):國際象棋的車走直線。
尤斯塔斯·斯温沒有動。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三分鐘。最後他伸手拿起他的“車”,擺在對方同一線上,形成對“車”。然後,他説:“你如果想否決他們的話,倒有個辦法。”
“噢?怎麼個否決辦法?”他隨便這麼一問,可是很快地拿起他的“馬”③,跳過別的棋子,鎖住中路。
③“馬”(knight):國際象棋的馬同中國象棋馬的走法,但不受“蹩腳”的限制。
斯温研究着棋局,考慮了自己的棋勢,説:“我對奧爾登·布朗,還有你們的外科主任説,我願意給醫院擴建基金捐二十五萬美元。”説着他把自己的“馬”跳到對方“馬”的旁邊,把它看起來。
這回停了很長時間。最後老病理醫師拿起“相”來吃了對方的一個“卒”。
他小聲説了一聲:“將!”然後,説:“錢數很不少啊。”
“我提了一個附加條件。”現在斯温已處於守勢了,把他的“國王”①向右移了一步。“這筆錢只有在你放手主管你的病理科,願意幹多久就幹多久這樣的條件下才捐出來。”
①“國王”(king):國際象棋中的“將”。
這回約瑟夫·皮爾遜沒走棋。他似乎在沉思,眼睛望着對面上方的黑洞洞的空間。然後,他簡單説了一句:“我很感動。”他的眼神回到了棋盤上。
過一會兒,他把他的“馬”移動一下,“跳將”。
尤斯塔斯·斯温仔細地看着這一着。在沒走下一步以前,先拿起了白蘭地酒瓶,給皮爾遜和自己的杯子都滿上,然後放下瓶子説:“現在是青年人的世界,大概一直是這樣的。只是,有的時候老頭還有權……並且懂得怎麼個用法。”説完以後,他眼睛光一亮,俯身拿起他的“國王”前邊的“卒”子,吃了對方的有威脅性的“馬”。
皮爾遜用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敲着下巴,想了一下,拿起他的“皇后”向前走了六格,吃了黑棋的“卒”。“你剛才説……奧爾登·布朗、歐唐奈……他們都知道?”
“我説得很清楚。”老大亨拿起他的“相”吃了對方的“相”。
皮爾遜突然一笑,看不出是棋局還是剛才的對話把他逗笑的。可是,他很快把他的“皇后”放在黑棋的“國王”旁邊。小聲説:“將!”尤斯塔斯·斯温的棋出其不意地給“將”死了。他讚賞地看了一下,點點頭,象是證明他的判斷不錯似的説:“約①,”他説,“沒有疑問——你的身手不減當年!”
①約是約瑟夫的簡稱。
音樂剛剛停止。在這小巧玲瓏的現代化俱樂部的舞池裏剛剛跳過一曲的一對對舞伴正在走回自己的餐桌。這裏是伯林頓少數幾個高級俱樂部之一。
“告訴我你剛才想什麼呢,”丹尼絲·匡茨説。她衝坐在裏面小餐桌對面的歐唐奈嫣然一笑。
“坦白講,我剛才在想,再有這麼一次機會有多好。”她輕輕地舉了一下歐唐奈用手握着的酒杯,她第二杯老式雞尾酒②的殘酌,説:“祝你總這麼想。”
②老式雞尾酒(old-fashioned)用威士忌、苦味酒、一片檸檬、少量蘇打水混合,加冰塊,配上一些水果。“那你怎麼去的紐約呢?”
“這杯酒我得幹。”他幹了他的蘇格蘭威士忌和蘇打,然後向侍者又要了同樣兩杯酒。“跳舞嗎?”音樂又奏起來了。
“好極了。”她站起來,他跟着她走進燈光暗淡的小舞池,她半轉過身子,他伸出手臂,她偎進他的懷裏。他倆緊貼着身子跳起舞步。歐唐奈的舞技從來不高明;醫務工作太忙,沒有工夫好好練。但是丹尼絲·匡茨配合得很巧妙。跳起來之後,他可以覺出她那修長、纖弱的身體,合着音樂和他腳步的節奏和諧地款款移動。她的秀髮曾一度輕輕掠過他的面頰;那一縷芬芳的氣味,和他們第一次會面時他曾注意到的一樣。
五人小樂隊的安排是經過精心設計的,既不礙眼,又和這種親切的交往場合的情調相吻合。他們正在奏着一首幾年前的流行歌曲:看啊!金字塔聳立在尼羅河岸,日出了!我們眺望在一個熱帶的小島前,記住吧!親愛的人兒呀——在這甜蜜的時刻,你可是屬於我了。
一時之間,他產生了一種超脱之感,好象生活在與外界絕緣的真空裏,離開了醫務工作、三郡醫院、以及他日常生活的一切。這時,音樂換成了快一些的節奏,他猛然醒了過來,心中不由暗笑自己感情的一時衝動。
在他們跳着舞的時刻,他問道:“你常到這兒來嗎?我是指伯林頓。”
“不常來,”她答道。“只是偶然來看看我父親。坦白講,我不怎麼喜歡這個地方。”她又笑着説:“我希望沒有觸犯你的地方優越感吧?”
“不,”他説。“這方面我倒沒有什麼強烈的看法。可是你不是出生在這兒嗎?”他又補充一句客氣話:“丹尼絲——如果我能這麼問的話。”
“當然可以的。咱們不用那麼客氣。”她凝視他一眼,衝他一笑。“是的,我出生在這兒,我在這裏上的學,住在家裏。那時我母親還在。”
“我覺得我從性情上就象個紐約人。而且,我丈夫住在那兒,現在也還在那兒。”這是她第一次提到她的丈夫。她是很隨便地、無所謂地提到的。
“在我們分居①以後,我考慮了一下,覺得我從來沒有想離開那個地方,沒有別的城市能趕得上紐約的。”
①指法律上沒有解除婚約,但事實上已經分居。
“是的,”他説,“可能是那樣的。”他心裏又在想,這個女人有多美呀。她有一種姿態,一種毫不做作的姿態,那是一個年青的女人很難做到的。
但這卻絲毫不減弱她的女性特點,反而加強了她的嫵媚。歐唐奈摟着她,感到她的身體靠着他的身體款款移動,真想把她佔有了。他估計這個女人可能是非常熱情的。
他努力把這種想法岔開,目前還太不成熟。他又象上次那樣,注意到她今晚的服裝。那是一件高級縐絲面的鮮紅色的長裙,裸着肩,緊貼着上身,到臀部以下才攤開。穿在身上顯得既引人注目,又不失身份,同時給人一種雍容華貴的感覺。
這又使他今晚第一次想到丹尼絲明顯是一個有錢的女人。他倆是幾乎一起到的攝政廳。他自己把車開到停車場以後,走到這家夜總會的大門口,剛好一輛豪華的卡迪萊克停了下來。一個穿制服的司機馬上轉到車這邊打開車門讓丹尼絲下車。他倆打了招呼以後,她轉身對知趣地退到一邊的司機説:“謝謝你,湯姆。你不用接我了,歐唐奈大夫會開車送我回去的。”那個司機很恭敬地説:“謝謝,夫人,”又對歐唐奈説:“晚安,先生,”便開車走了。
當然,如果歐唐奈想一想,就會想到尤斯塔斯·斯温的女兒顯然是他的財產繼承人。但這倒並不是他十分關切的事情。他自己目前的收入足夠他舒舒服服過一輩子還有餘。可是,和一個真正富有的女人在一起,卻是他沒有經歷過的事。他在心裏又在拿丹尼絲和露西·葛蘭傑作比較了。
樂隊用中強音結尾,一組選曲結束了。歐唐奈和丹尼絲鼓了鼓掌,從舞池下來。他輕輕挽着她的手臂回到餐桌。一個侍者在伺候着,替他們拉開椅子,送上歐唐奈要的酒。
丹尼絲噙了一口新上來的老式雞尾酒,説:“我們談的都是關於我的,現在你該談點關於你的話了。”他又往他的威士忌裏兑了些蘇打水。他喜歡喝淡一點的——多數侍者似乎很不同意這種混合法。“我那些事是很一般的。”
“我是很喜歡聽人説的,肯特。”丹尼絲一邊説着,一邊在想:這個人真是一身的男性美!她打量着他那高大身材、寬闊的肩、剛勁的臉,她摸不準今晚他會不會吻她,今晚將如何發展下去。她斷定歐唐奈大夫這個男人可能會很有點意思的。
歐唐奈給她介紹了三郡醫院,他在那裏的工作和希望做些什麼事。她問了他的過去,他的經歷,他的朋友——讚賞着他思想的深度和他談到一些事情時所流露的激情。
他們又跳了舞;侍者又給他們換了酒;他們又談了一會兒;又去跳舞;侍者又來一次;這個程序又重複了一遍。丹尼絲和他談了她的婚姻;那是十八年以前的事情了,維持了十年。她的丈夫是一個商業方面的律師,在紐約有些名氣。他們有兩個孩子,是雙生,阿列克斯和菲利帕,都由丹尼絲照管;孩子們再過幾個星期就滿十七歲了。
“我丈夫是個十分理智的人,”她説。“我們兩個就是合不來,浪費了很多時間,結果還是那麼一個明顯的結局。”
“你還和他見面嗎?”
“還常見。我們在宴會上和市裏都能碰上。偶然我們在一起吃頓午餐。
喬夫裏有些方面很討人喜歡。肯定你會喜歡他的。“現在他倆已經談得隨便些了。侍者不等吩咐又給他們照樣送來兩杯酒。
歐唐奈問是不是有什麼障礙使得她沒有去辦離婚手續。
“沒有什麼。”她坦白地説。“喬夫裏願意離,但堅持要我提出離婚理由。在紐約州,你知道,必須是一方與人通姦。倒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工夫辦這件事。”
“你丈夫沒有想再結婚嗎?”她似乎感到這個問題很意外。“喬夫裏嗎?恐怕他不想。他迷上了法律,跟法律結婚了。”
“噢,是這樣的。”丹尼絲用手指轉着酒杯,説:“喬夫裏總是拿牀鋪當成他閲讀法律案件材料的好地方。”她是象談體己話那樣輕聲地説出來的。歐唐奈覺出這句話已經暗示出了他倆婚事完結的原因。他覺得這種想法很使他神往。
侍者來到他的旁邊,低聲説:“對不起,先生。酒吧過幾分鐘就關了。您現在還叫什麼嗎?”歐唐奈沒想到已經這麼晚,看了一下表,差不多清晨一點鐘了。他們在一起已經三個半小時了,一點也不象有那麼長的時間。他看了一下丹尼絲;她搖了搖頭。
他對侍者説:“不要了,謝謝你。”付了侍者送上來的帳單。他們喝完了酒,準備起身。侍者和氣地説了一聲“晚安”;歐唐奈付了一筆闊氣的小費,他感到一種舒適和幸福的快感。
他在前廳等了一會兒丹尼絲,一個僕役到停車場去把他的車開了過來。
當她隨後來到的時候,馬上用手挽住了他的手臂。“真不願意走。我有點後悔我們沒有叫那最後一巡酒。”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輕聲地試探着説:“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在我的寓所再待一會兒,我存了不少的酒,到我那裏是順路的。”他立時有些擔心這話説冒失了。他似乎察覺出丹尼絲臉上突然冷了一下,好象有點不自在,有點意外。可是一下子就過去了。她只簡簡單單地説了一句:“是呀,為什麼不呢?”歐唐奈的別克牌汽車在門口等着,門已經打開,機器已經發動了。汽車穿過城區,他很小心地開着,比平常的速度慢一些,記着今晚是喝了不少酒的。這是一個温暖的夜晚,汽車的窗子都開着。他開着車又聞到身旁微微一股香氣。到了寓所;他把車停在街旁,他們一起乘電梯上了樓。
他調好了混合酒拿過來,把老式雞尾酒遞給丹尼絲。她正站在起居室打開的窗户旁邊,俯瞰着伯林頓的燈光夜景。穿過這座城的那條河道把繁華的兩岸分開,形成深深的一道黑暗的溝槽。
他站在她身邊小聲説:“我很久沒有做老式雞尾酒了,我希望給你配的不是太甜。”她從酒杯裏抿了一口。然後輕聲地、有些沙啞地説:“象你的其他方面一樣,肯特。恰到好處。”他倆的眼神一對,他伸手拿過她的酒杯,放在一邊,她輕盈地、自然地貼近了他。在他倆吻着的時候,他的手臂摟得更緊了。
忽然,他們背後一間屋子的電話鈴驀地響了起來。不能不理了。
丹尼絲輕輕地脱出身來。“親愛的,我看你最好去接吧。”她用嘴唇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前額。
當他走出這間屋子時,看見她在拿起她的手提包、皮圍巾和手套。顯然今晚已經宣告結束了。他拿起電話,氣不打一處來,粗率地接了電話,聽了一下,氣又消了,是醫院夜班實習大夫打來的。歐唐奈的一個病人病情惡化。
他倉促問了兩個問題,説:“好,我就來。先通知血庫,準備輸血。”他掛上電話,叫夜班服務員給丹尼絲叫一輛出租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