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理科辦公室,電話鈴尖聲一響,皮爾遜要伸手去接。可是,他露出緊張的樣子,臉色蒼白,停住了手,向柯爾門説:“你接吧。”當戴維·柯爾門走過去的時候,電話又響了一次。他説:“我是柯爾門大夫。”他毫無表情地聽了一會兒,説:“謝謝你,”掛上了電話。
他和皮爾遜一對眼神,小聲説:“嬰兒剛才死了。”皮爾遜沒説什麼。他的眼光往下一掃,身體癱在辦公椅子上,一動不動,臉上的皺紋被陰影遮住了一半,就象一下子又衰老了許多的一名敗兵。
柯爾門輕聲説:“我看我得去一趟化驗室。得有人和約翰談談。”沒有回答。在柯爾門離開病理科的時候,皮爾遜還在坐着,靜靜地、一動不動,茫然地望着,他這時的思想只有他自己知道。
當戴維·柯爾門進來的時候,卡爾·班尼斯特已經離開了化驗室,只有約翰·亞歷山大一個人在那兒。他坐在靠牆的工作台前邊的凳子上,頭上面是化驗室的掛鐘。在柯爾門走近的時候,他沒有試圖轉身。柯爾門走得很慢,皮鞋在地板上走過,發出嘰嘰吱吱的聲音。
聲音靜下來了,亞歷山大還是沒有轉身,只是小聲問:“完了……?”柯爾門沒回答,伸出手,放在亞歷山大的肩上。
亞歷山大的聲音很低,問:“他死了,是嗎?”
“是的,約翰,”柯爾門輕輕地説。“他死了,我很難過。”在亞歷山大慢慢轉過身來的時候,他把手拿了下來。亞歷山大的臉色很難看,眼淚在往下淌。他的聲音依舊很輕微,但卻很沉着。“為什麼呢,柯爾門大夫?為什麼?”他思索着怎麼回答才好,説:“你的孩子不足月,約翰。他活下來的希望是不大的——即使……那種情況……沒有發生的話。”亞歷山大凝視着柯爾門的眼睛,説:“可是他有可能活下來的。”這是無法迴避的問題。“是的,”柯爾門説,“他有可能活下來。”約翰·亞歷山大站起身來。他的臉靠近柯爾門的臉,他的眼睛裏發出央求、詢問的目光。“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在醫院裏……那麼多大夫?”
“約翰,”柯爾門説,“這時候我沒法給你解答。”他又輕輕地補充説,“這時候我也沒法給我自己解答。”亞歷山大木然地點點頭。他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後,小聲説:“謝謝你來告訴我。我想現在去看看伊麗莎白。”肯特·歐唐奈在和竇恩伯格一起走向病理科的過程當中,一句話也沒有説。在他低着頭看那個死去的嬰兒的時候,憤怒與沮喪的感情象電波一樣傳遍了全身。他緊閉着嘴唇,陷於沉默之中。他們經過樓道,沒有去坐那上下遲緩的電梯,快步下了樓梯。歐唐奈在痛苦地自責:埋怨自己沒有對皮爾遜和三郡醫院病理科採取行動。他想:上帝知道,他看到了多少危險的信號。
羅弗斯和魯本斯都警告過他,他自己也親眼看到皮爾遜已經年邁力衰,不能適應醫院的繁忙和擴大了的業務要求。可是,他沒有采取行動!他、肯特·歐唐奈、醫學博士、英國皇家外科醫學會會員①、美國外科醫學會會員②、外科主任、醫管會主席——你們快向這位大人物脱帽致敬吧!“願上帝賜福我主,功德無量,永世恆昌,歐唐奈萬歲!”——他已經為利祿所羈縻,失去了動作的自由,失去了按照工作對他的要求去行動的勇氣,不敢面對行動所必然招致的不愉快的局面。於是他就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問題,似乎一切都萬事大吉。其實,經驗和直覺都在告訴他,那隻不過是他的希望罷了。而這陣子他這個醫務界的大人物都在幹些什麼呢?他在玩弄手腕;在和奧爾登·布朗吃吃喝喝;在奉承尤斯塔斯·斯温;打算用不採取任何行動,用維持現狀,用不觸及斯温的朋友約瑟夫·皮爾遜一根毫毛的辦法,使得那位大老闆賞賜一筆錢蓋那座漂亮的醫院新大樓——從而實現他歐唐奈的王國的美夢,讓他自己充當國王。好,現在醫院也許可以得到這筆錢了,也許還是得不到。不管得到得不到,至少已經付出了一筆代價。他心想:你可以在樓上找到收條——四樓手術室的一具小死屍。
①英國皇家外科醫學會會員:FellowofRoyalCollegeofSurgeons,簡稱FRCS。
②美國外科醫學會會員:FellowofAmericanCollegeofSurgeons,簡稱FACS。
在他們來到皮爾遜的門口時,他感到他的氣消了一些,已經被難過所代替了。他敲了敲門,竇恩伯格跟着也進去了。
約瑟夫·皮爾遜仍然坐在那裏,和柯爾門走的時候一模一樣。他抬起了眼,但是沒有想站起來的意思。
竇恩伯格先開的口,他平靜地講,沒有帶任何敵對情緒,似乎想把這次談話的調門定好,作為對一個老朋友的體貼。他説:“那個孩子死了,約。我想你大概聽説了。”皮爾遜慢吞吞地説:“是的,我聽説了。”
“我把一切都告訴歐唐奈大夫了。”竇恩伯格的聲音有些發顫。“我很難過,約。我做不了什麼別的了。”皮爾遜作了一個小的、無可奈何的手勢,往日氣勢洶洶的架式一點都沒有了。他毫無表情地説:“我理解。”歐唐奈也用竇恩伯格那樣的口氣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説嗎,約瑟夫?”皮爾遜慢慢地把頭搖了兩次。
“約,如果光是這麼一檔子事……”歐唐奈覺得自己是在搜索得體的詞句,但又知道那種詞句是並不存在的。“我們大家都會犯錯誤的。也許,我能夠……”這不是他本來要説的話。他把自己的聲音穩定了一下,用堅定一些的語氣接着説:“可是問題太多了。約瑟夫,如果我把這件事提交到醫管會去,我想你大概會知道大家會怎麼想的。你可以使你自己,還有我們大家,少受一些痛苦,如果你能在明天早晨十點鐘把辭職書交到院長辦公室的話。”皮爾遜看着歐唐奈。
“十點鐘,”他説,“你們將會收到。”停了一會兒,歐唐奈轉身要走,又轉回來,説:“約,我很難過。可是我估計你知道,我沒有辦法。”
“是的。”這聲音細小得象耳語。皮爾遜呆呆地點着頭。
“當然,你是能夠申請領退休金的。工作了三十二年之後當然應該有的。”歐唐奈説這話的時候,他自己聽起來也很空洞。
從他們進來以後,皮爾遜的表情第一次有點變化。他看着歐唐奈,臉上露出帶點自嘲似的微笑。“謝謝。”三十二年!歐唐奈心想:我的上帝!這是一個人工作的一生的絕大部分,可是竟然如此結束了!他想再説點什麼:想給大家都圓圓場,説點約瑟夫·皮爾遜做過的好事——那一定是很多的。可是正在他琢磨怎麼措詞的時候,哈里·塔馬塞利進來了。
院長匆匆忙忙走進來,也沒敲一下門。他先看了看皮爾遜,然後眼光轉到竇恩伯格和歐唐奈。“肯特,”他急急忙忙地説。“我高興你也在這兒。”歐唐奈還沒能答話,院長已轉過身去對皮爾遜説:“約,你能不能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小時之內要開一次緊急職工會議。我想先找你談談。”歐唐奈急忙問道:“緊急會議?什麼事?”塔馬塞利轉過身來,表情十分嚴肅、緊張。“醫院裏發現了傷寒病,”他説,“錢德勒報告了兩例,還有四個可疑病例,我們得馬上處理這個傳染病,我們得找到病源。”
伊麗莎白抬起眼一看,門打開,約翰走了進來。他關上門,然後背靠着牆站了一會兒。
沒有説什麼話,只是用眼光交流着他們的悲傷、撫慰和壓倒一切的愛情。
她伸出她的雙臂,他偎進她的懷抱。
“約翰,約翰,親愛的!”她輕聲説了這幾句就開始輕輕地哭泣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緊緊地抱了她一下,脱開身,用自己擦淚的手帕替她拭乾了淚痕。
又過一會兒,他説:“伊麗莎白,親愛的,如果你還願意的話,我想做一件事。”
“無論是什麼,”她回答,“我都願意。”
“是我認為你一直就要我做的一件事,”他説,“現在我也願意了。我明天寫信去要入學申請表格。我去考醫科大學。”
邁克·塞登斯從椅子上站起來,在那間小病房裏來回踱着。“真莫明其妙,”他激動地説。“這是毫無道理的;這完全沒必要,我不幹。”
“為了我,親愛的!”費雯在牀上困難地轉了轉身,好面對着他。
“可是這並不是為了你,費雯。説不定是你從哪一本第四流的言情小説裏學來的傻里傻氣的想法。”
“邁克,親愛的,你生氣的時候我特別愛你,和你那美麗的紅頭髮正好相稱。”她第一次從腦子裏把眼前的事情岔開了,疼愛地衝他笑着説,“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他還在生氣,答得很生硬。
“答應我等我們結婚以後,你有時也生生氣——真的生氣——那麼我們可以吵架,然後再享受和好的樂趣。”他賭氣説:“這和剛才那個主意一樣沒道理。而且你既然讓我離開你,還説什麼結婚呢?”
“只是一個星期,邁克,親愛的。就這一個星期。”
“我不!”
“聽我説,親愛的。”她勸他説,“來這兒坐下。聽我説嘛!”他遲疑了一下,走過來,勉勉強強地坐在她牀邊的椅子上。費雯把頭靠回到枕頭上,側着臉對着他,笑着伸出手來。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氣開始消了,只是還有一絲淡淡的、不安的疑慮留在心頭。
這是費雯動過手術的第四天,目前情況還比較好。她斷肢的傷口癒合良好,還有一些局部性疼痛和不可避免的創口疼痛,但是頭兩天那種恢復期的難以忍受的痛苦已經緩解了。昨天葛蘭傑大夫在費雯的同意下把幫助她鎮痛的德米羅①針劑停了。只有一件事情使費雯覺得很苦惱——她沒有預料到的一種意外感覺。她截肢的那條腿上的腳——已經不存在了的那隻腳——總是一陣子一陣子地癢得要命;因為沒有法子去搔它,覺得很難受。剛有這個感覺的時候,她拿一隻腳去搓另一隻腳,一時還輕鬆地以為沒有給她截去那隻腳呢。後來,葛蘭傑大夫告訴她這種感覺是正常的,多數截肢的人都有過的,她才知道這是一種幻覺。可是,費雯還是希望這種奇怪的感覺趕快消失才好。
①德米羅(demeral),一種相當於嗎啡的鎮痛劑。
她在心理方面也恢復得很好。從手術前一天那個時候起,費雯就以曾經給了邁克·塞登斯深刻印象的那種單純的勇氣接受了已是不可避免的現實。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地支持着她。仍然有一些時候使她感到悲觀失望;那是當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有兩次,她在夜間醒來,周圍一片沉寂淒涼,她躺在牀上不由得為她所喪失的一切而吞聲飲泣。但是大多數時候,她內在的毅力戰勝了、克服了這些消極的情緒。
露西·葛蘭傑瞭解這些情況,對費雯很有些感激;因為這對她主持手術後的護理工作很有幫助。可是,露西知道,對費雯來説,在情緒上和精神上的真正考驗還在以後。在一開始的震動過去以後,在這件事情的真正含義在費雯的頭腦中逐步展開,對將來的影響更直接、更現實的時候,考驗就更大了。也許這個時刻要過六個月,甚至一年才出現;但遲早總會出現的。露西知道到了那個時候,費雯能夠度過失望的深淵,達到某種狀態的穩定。可是這都是將來的事;至於現在,短期的預後似乎良好。
當然,露西知道——她也知道費雯本人也知道——皮爾遜大夫診斷的成骨肉瘤可能在截肢以前就轉移了,在費雯身體的其他部位蔓延。如果是那麼一種情況,三郡醫院以至整個醫務界都沒有什麼辦法好想了,只能暫時給她解除一些痛苦,此外就無能為力了。但這是後話,將來會有充分時間檢查的。
為了病人着想,眼前最明智的辦法是設想她來日方長,幫助她積極地適應截肢以後的生活。
今天,費雯開始恢復正常也表現在她的外表上了。手術以後她第一次做了化妝,臉上搽了化妝品。剛才,她母親幫她整理了頭髮,現在,又穿上了上次差點把邁克勾引得操持不住的那件睡衣。她往日的風姿又大部分再現了。
現在,當邁克握着她的手的時候,她説:“你還不明白嗎,親愛的?我要保險一些——為了我自己,也為了你。”
“保險什麼呢?”邁克的面頰漲得飛紅。
她平靜地説:“保險你真的愛我。”
“當然我是愛你的。”他發狠似地説:“剛才這半個小時我説什麼來着?我不是説了我要和你結婚——就象咱們原來在……”——他遲疑了一下——“就象沒有發生這件事情以前就計劃好了的?你的母親和父親也都贊成。他們都要我這個女婿;你為什麼不要呢?”
“哦,可我是要你的,邁克。而且是又感激、又高興地要你。不論咱倆之間今後怎麼樣,今生今世,我不相信會再有什麼別的能和這個相比的。至少——”她的聲音一時哽噎了,“——對我來説是這樣的。”
“那麼又為什麼……?”她懇求道:“邁克,請你聽我説完了。你答應過的。”他不耐煩地説:“往下説吧。”
“不管你怎麼説,邁克,我已經不是你我初次相逢時的那個姑娘了。我也永遠不會是了。”她帶着激情,輕聲地説:“所以我要保險一些——保險你是為了我現在這個樣子,不是為了我原來那個樣子而愛我。你不明白嗎,親愛的,如果我們要一起度過我們的餘生,我不敢設想——以後也不敢設想,永遠也不敢設想——你是為了可憐我……才和我結婚的。不,別打斷我;你聽我説。我知道你以為並不是這種情況,也許不是;我也希望不是——衷心地希望不是。可,邁克,你是個好心腸的人,你也可能對你自己都不肯承認,你是出於憐憫之心才這樣做的。”他頂了一句:“你是在説我連我自己的動機都不知道嗎?”費雯輕輕地答道:“我們誰又真正知道自己做事情的動機呢?”
“我知道我的。”他輕輕地握住她的手,他倆臉挨着臉。“我知道我愛你——不論是你的整體還是部分,昨天,今天或者明天。我知道我要和你結婚——沒有懷疑,沒有憐憫,到了可以結婚的時候馬上結婚,不想拖延——哪怕是一天。”
“那麼就為了我這樣做吧——因為你愛我。現在離開我,即便你在醫院裏,一個星期之內別來看我——七個整天。”費雯的眼睛望着他,平靜地接着説:“在這段時間裏想一想各個方面——我,我們在一起的生活;你,和一個跛子一起生活會怎麼樣;我們能夠一起享受的,和不能一起享受的;我們的孩子——對他們會產生什麼影響;一切,邁克,一切的一切。你這樣想過了之後,回來告訴我,如果你仍然很堅決,我就答應你不再問你了。僅僅是七大,親愛的——我們兩個一生之中的七天。這不算多。”
“見鬼,”他説,“你很固執。”
“我知道。”她笑了。“那麼你答應了?”
“我答應四天——再多不行。”費雯搖搖頭。“六天——少了不行。”
“五天吧,”他説,“成交了。”她猶豫了一下。邁克説:“這肯定是我出的最高價。”費雯笑出聲來了;這是她第一次這麼笑。”好吧,從此刻開始,五天。”
“從此刻開始真不是滋味!”邁克説。“十分鐘以後還差不多。首先我得先攆起來點,我這麼一個火力很足的小夥子,五天是很長的時間呢。”他把牀邊的椅子移近一些,伸出胳臂。他們接了一個很長的吻,熱烈一陣、温柔一陣,交替着。
最後,費雯做了一個苦臉,推開了他。她嘆了一口氣,在牀上移動了一下,換了一個位置。
邁克急切地問:“不舒服嗎?”費雯搖搖頭。“沒什麼。”然後,她問他:“邁克,他們把我的腿——截下去的那個,放在哪兒?”他有點吃驚,告訴她:“在病理科——大概放在冰箱裏。”費雯吸了一口氣,慢慢呼出來。“邁克,親愛的,”她説,“勞你駕下樓給我搔搔那隻腳。”醫務管理委員會擠滿了人,緊急會議的消息迅速在醫院裏傳開了,那些當天沒來三郡醫院的大夫也在城裏診所和家裏接到了參加會議的通知。約瑟夫·皮爾遜的倒台和即將離院的消息也傳得很快,成為現在低聲議論的話題。
皮爾遜一進來,議論的聲音漸漸停了下來。院長和戴維·柯爾門也跟着他一起走進來。
肯特·歐唐奈已經坐在桃木長桌的頭上。向四周一看,大部分熟悉的面孔都看到了。吉爾·巴列特的鬍子在飛舞着,正和一兩個月前剛參加三郡醫院醫生行列的羅傑·希爾頓談着話。耳鼻喉專家約翰·麥克埃温正與“響丁當”以及內科醫生胖胖的路易斯·託因比激動地討論什麼問題。比爾·羅弗斯打着的一條閃光的又綠又黃的領帶使得他很突出。他正在第二排的椅子上就座。就在他的前邊坐着的是內科主任錢德勒大夫,他在看一頁手寫的筆記。
有幾個住院大夫也來了,歐唐奈看見了病理科住院醫師麥克尼爾。和院長在一起的還有營養科主任斯特朗夫人,她是特邀來參加會議的。在她附近是厄尼·魯本斯,他似乎帶點詫異的神情在欣賞那位營養專家的顫動的、肥碩的Rx房。會議上缺了一個大家熟悉的面孔——查爾斯·竇恩伯格大夫。他已經宣佈就要退休的打算了。
歐唐奈往門口一看,只見露西·葛蘭傑進來了;她與他一對眼神,微微笑了一下。看見露西使他想起:自己在處理完這件事之後,還得就自己的去留問題作出決定。他忽然想起,從今天一早到現在他還沒有想到丹尼絲。醫院的事情已經把她從他的腦子裏擠掉了,他預計一兩天之內(今後還會有一些別的事情),這種無暇他顧的狀況總會出現的。歐唐奈想象不出如果丹尼絲髮現這種“醫務工作第一,自己得退居第二位”的狀況,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她會理解嗎?會象,譬如説露西,那樣理解嗎?這雖然只是一閃念,但使他覺得很不舒服,象是把她倆這麼一比,就有點對不起丹尼絲似的。目前,他寧可暫時不去想這些。現在到了開會的時候了。
歐唐奈敲敲桌子讓大家安靜,等談話的聲音止住,站着的人都坐了下來,他開始用沉靜的語調説:“女士們,先生們,我想我們大家都瞭解醫院裏鬧傳染病不是稀奇的事情,事實上,這種情況比一般人設想的要多些。我看,可以説,傳染病是對我們從事醫務工作的人的一種時刻存在的威脅。只要想想我們醫院裏邊藏着多少種疾病,就可以對這裏發現傳染病不那麼吃驚了。相反,如果沒有這種事那才是怪事呢。”全屋子人的眼睛都注視着他。他停了一下,接着説:“我不是想縮小已經發生的事情的嚴重性;只是希望我們大家都能恰如其分地理解這種情況。錢德勒大夫,我想請你先給開個頭。”歐唐奈坐下,內科主任站了起來。
“首先,扼要講一下。”哈維·錢德勒手裏拿着一張他的筆記,戲劇性地把眼往四下一掃。歐唐奈心想,哈維一向是喜歡當眾講話的,現在他似乎很得意。內科主任説下去道,“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發現兩例傷寒病,確診的;還有四個可疑病例。所有這些病例都是本院職工,幸好的是還沒有傳染給病人——目前還沒有。由於有這麼多病例,我以為,你們諸位也清楚,很明顯,咱們醫院裏有傷寒病的帶菌人。現在,我可以説我本人和別人一樣感到很吃驚,咱們這裏對炊事人員的身體檢查……”一提到炊事人員,歐唐奈馬上產生了警覺。立即儘量有禮貌地、沉靜地插進話來説:“請原諒,大夫。”
“嗯?”錢德勒很不高興歐唐奈打斷他的發言。
歐唐奈和氣地説:“我們很快就會談到那方面的,哈維。目前是不是請你還是把醫務方面的問題先介紹一下。”他可以感到錢德勒有點不自在。哈維·錢德勒和歐唐奈在醫院裏的地位幾乎是一樣的;錢德勒一向喜歡長篇大論,如果能説上兩三句,他決不肯用一句話説完。可是,現在他只好嘟囔着説:“如果你要那麼談,好吧。可是……”歐唐奈客氣而堅決地緊釘上一句:“那麼謝謝你。”錢德勒瞪了他一眼,好象是説:等會兒咱們再個別談。他在略停了難以察覺的一剎那之後,繼續説道:“可能還有些人對傷寒病不大熟悉——恐怕會有的,因為這種病現在不太多了——我來簡單介紹一下它的早期症狀。一般是熱度增高,身上發冷,脈搏遲緩,血象低。當然,還有作為這種病的標誌的紅斑。此外,病人會覺得頭悶、頭疼、食慾減退、全身痠疼。有些病人會覺得白天睏倦,晚上失眠。還要注意支氣管炎,那是常和傷寒病併發的。
還可能有鼻出血。當然,還有脾腫大。“內科主任説完坐了下去。歐唐奈問:”有什麼問題嗎?“露西·葛蘭傑問:”我想已經準備傷寒預防針了吧?”
“對的,“錢德勒説,“我們職工全體都打,可以打預防針的病人也打。”
“伙房做些什麼安排?”比爾·羅弗斯問。
歐唐奈説:“如果你不介意,我們等一會兒再談。目前還有什麼醫務方面的問題嗎?”他四下看了一眼,大家都搖搖頭。“好,我們聽病理科談談。”他平靜地叫:“皮爾遜大夫。”在此時以前,屋裏一直還有別的聲響:人們在動彈着,椅子在挪動着,有人在小聲交談。可現在,室內刷地一下靜了下來,人們的眼睛順着桌子看那坐在中間的皮爾遜。他自從進來以後一直沒言語,呆坐在那裏,眼睛平視前方。他破例第一次沒把他的煙斗點上,看上去就象缺了一個大家熟悉的商標似的。現在,在歐唐奈宣佈要他講話之後,他那裏還是沒有一點動靜。
歐唐奈等了一下,當他幾乎又要重新宣佈一次的時候,皮爾遜動彈了,椅子往後一移,他站起身來。
皮爾遜往屋子周圍看了一圈,一直望到桌子的下首,然後,又把眼神轉向桌子的上首,直接望着歐唐奈,説:“這次傳染病是不應該發生的。如果病理科對醫院規定的保健條例的間斷情況能及時發現,這本來不應該發生的。這是我們病理科的責任,因而是我的責任,麻痹大意的結果。”室內又沒聲響了,象是發生了一件歷史性事件似的。就在這間屋子裏,約瑟夫·皮爾遜曾經多少次譴責過別人的過失和錯誤的判斷。現在,他自己站在那裏——批判了自己。
歐唐奈琢磨着要不要打斷他。他決定不打斷。皮爾遜又向他那個方向看着,緩慢地説:“在承擔了一些責任之後,我們現在必須趕快防止這個傳染病的進一步蔓延。”他向對面的哈里·塔馬塞利望了一眼,説:“院長,各科主任和我制定了一些措施,要立即付諸實施。我現在講一下。”皮爾遜停頓了一下。當他重新開始講話時,他的聲音裏帶上了加強音符。
歐唐奈覺得在這一剎那,象是老頭子忽然年輕了好幾歲,使人約略可以看到他這個人當年作為一個思想集中、態度認真、能力高強的醫師那個時代的一些形象。這些年來為屋裏這些同事所熟悉的那種挖苦人的幽默和接近於輕蔑一切的自負已經消失了。代之以有專業知識的直率口氣和與同行同事平等地商量問題的態度。
皮爾遜説:“當前的問題是找到傳染原。由於過去半年裏沒有好好為炊事人員作定期檢查,我們自然應該懷疑食物是傳染的媒介,應該先從這裏着手來檢查。因此在下一頓飯以前,我們要對所有接觸食物的人員進行一次體格檢查。”他從他的那件磨損了的呢料背心口袋裏拿出一個懷錶,放在桌子上。“現在的時間是兩點一刻,我們還有兩小時零三刻鐘。在這段時間裏,要對所有做飯的、送菜的都進行一次體檢。現在門診室已經做好了準備。我聽説所有的內科醫生和住院大夫都已經接到通知了。”他向四周看了看,一些人在點頭。“好,我們這個會一結束,”——皮爾遜望了坐在他旁邊的戴維·柯爾門一眼——“柯爾門大夫會在另一個房間裏交待一下任務。”皮爾遜又指着營養科主任説:“斯特朗夫人負責通知所有有關人員,分成十二人一組,到門診報到。也就是説,我們在這段時間裏要對九十五個人進行體檢。”
“順便説一下,在體檢的時候,請記住帶傷寒病菌的人——我們先假定有這麼一個人——可能並沒有錢德勒大夫所説的那些症狀。應該特別注意看有沒有不注意個人衞生的人。認為值得懷疑的人應該暫時停止他們的炊事工作。”皮爾遜停住話頭象是在思考,到目前為止他並沒有看筆記。然後又繼續講道:“當然,我們都知道體檢並不能解決一切問題。碰巧也許能發現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可是有可能我們找不到。很可能要在體檢完了之後,我們的主要工作可能要在試驗室裏進行。要通知每一個體檢的人明天早晨交大便。”他臉上帶了一絲苦笑。“不能拿便秘作為理由不交;如果今天能交,當然我們也收,表示歡迎。”
“化驗室已經做了給這些人查大便的準備。當然這要花幾天工夫——至少兩三天。”有個聲音(歐唐奈認為是吉爾·巴列特)在説:“九十五個人!屎倒是真不少。”桌子周圍響起了一陣笑聲。
皮爾遜轉轉身,説:“是不少。可是我們得儘量完成這個任務。”説完之後,他坐了下來。
露西示意要講話。歐唐奈點了點頭。她問:“如果馬上找不到傳染原,我們還繼續用醫院的伙房開飯嗎?”
“目前——是這樣,”歐唐奈回答。
院長補充説:“我的辦公室正在和外面聯繫,如果我們覺得有必要的話,能不能找到外面的食堂代辦本院的伙食。可是我很懷疑——時間這麼倉促——城裏哪家能有這個條件。”比爾·羅弗斯問:“我們還收住院病人嗎?”
“對不起,”歐唐奈説。“我忘記提了。從現在開始我們停收住院病人。已經通知了住院處。當然,我們希望病理科能很快找到傳染原,然後我們再研究收病人的辦法。還有別的問題嗎?”沒有其他人提問。歐唐奈又向會議桌下首看了看,問:“柯爾門大夫,你還有什麼補充嗎?”戴維·柯爾門搖搖頭。“沒有。”歐唐奈把擺在他面前的文件夾合上。“好,女士們、先生們,我建議馬上開始吧。”在會場上椅子開始移動、個人交談開始的時候,他對皮爾遜説:“約,我可以和你説一句話嗎?”其他人陸續走出房門的時候,他倆一起走到一扇窗前。歐唐奈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讓別人聽到,緩緩地説:“約,在處理這個問題期間,你自然繼續負責病理科。可是,我覺得還得和你講清楚,在別的問題上原來的決定沒有什麼改變。”皮爾遜慢慢地點了點頭。他説:“是的。我已經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