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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鳥坐在特別兒童診室前的台階上,髒兮兮的兩手抱住膝蓋,流過淚後,睡意襲來,執拗地纏住不去。鳥努力掙扎着。假眼醫生一副失落的神情,從診室走了出來。鳥站起身,醫生的聲音裏透露出不安,與剛才在急救車時截然不同。他説:“這個醫院真官僚,連護士都不理你的茬。我本來帶着這醫院裏和我們院長很熟識的一位教授的名片,可她們連那位教授是誰都不知道!”

    於是,鳥清楚了醫生為什麼突然間形容憔悴。在這裏,他被人輕視,這位假眼青年開始懷疑自己的權威威嚴。

    “孩子呢?”鳥未假思索地問,聲音温和,似乎想安慰一下醫生。

    “孩子?啊,如果腦外科的教授來察診,情況會立刻明朗。當然,這是説,孩子要活到那時候。如果萬一挺不到那時候呢,解剖以後,會調查得更清楚。可能挺不到明天吧?明天下午三點左右,請你來這裏看看,怎麼樣?但我得事先跟你説,這醫院可是挺官僚的,甚至連護士在內!”

    醫生似乎決意拒絕鳥提另外的問題,把那隻健康的好眼,也和那隻假眼一樣閒置起來,兩眼都暗淡無神地向前走。而鳥則像個浣衣女,端起空蕩蕩的嬰兒睡籃緊緊跟上。他們走出住院患者樓,走到連着醫院本部的長廊時,抽着煙等。在這裏的兩個救護員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假眼醫生在前,救護員和端着籃子的鳥隨後,一行人沿着長廊向本部走。

    兩個救護員,一個是司機,一個是負責輸氧的。他們似乎立刻都感覺到假眼醫生情緒不佳。這兩個人,平日裏常常煞有介事地鳴響警笛,根本無視約束一般良民的紅綠燈,像奔馳在大草原上的越野吉普一樣,在大都市的中心穿行。但現在,支撐他們的那斯多葛派信徒式的刻板僵硬制服的威嚴已經失去,神采也減弱好多。鳥從背後望着救護員拔了頂的頭,覺得這兩人很像雙胞胎;他們年齡都不小了,拔頂的禿頭模樣都很相似。

    負責輸氧的救護員大聲説:“每天的工作,要是開頭是需要氧氣瓶的,一直到深夜,這一天的工作準都是需要氧氣瓶的”。

    “啊,你呀,總是這麼説。”司機救護員也用同樣的聲音説。

    假眼醫生根本沒有理會他們閒瑣的談話,鳥也沒有受到什麼感動,但他能夠理解,這兩個救護員是悄悄地在努力恢復情緒。鳥衝管氧氣瓶的那位點點頭,救護員以為鳥要問什麼,非常緊張地“啊”了一聲,追問鳥的話。

    鳥頗有些狼狽,説:“這急救車,回程的時候,也可以不管交通信號,響着警笛走嗎?”

    “急救車回程的時候?”兩個救護員齊聲問,像合唱的搭檔一樣,他們隨即同時閉口不語,互相看着對方漲紅的臉,不禁噗嗤噴出了笑聲。

    自己提問的愚蠢,和救護員們的反應,使鳥頗感惱火。而這怒火,是和黎明時分以來一直積壓、凝聚在他心裏巨大而陰鬱的憤怒脈絡相連的。但是,兩位救護員似乎很後悔剛才不慎取笑了這位不幸的年輕父親,都可憐兮兮地縮着頭。鳥噴發怒火的閥門也由此關閉,甚或不如説,他覺得該責備的是自己。最開初提出那樣反高xdx潮的滑稽問題的不是我自己嗎?而那問題,不是趁自己因悲傷、睡眠不足而糊塗的腦袋遲鈍之機冒出來的嗎?鳥看了一眼身旁的嬰兒睡籃,那裏給他的印象,是挖掘一空的窪地。籃底只留了一條疊成幾層的毛毯,和一束紗布裹着的脱脂棉。紗布和脱脂棉上沾着的血跡還沒有褪色,鳥已經記不起孩子的形象。他那頭纏繃帶,鼻孔插着橡皮管,微弱地吸着氧氣的孩子。甚至孩子頭部的異樣形狀,孩子紅紅的皮膚上粘着的脂肪膜,鳥都不能清晰準確地記起了。現在,孩子正開足馬力離鳥遠去。鳥的心裏,負疚的安定與無盡的恐怖交集在一起。我很快就會忘記這孩子的事情吧?他從無邊的黑暗裏露頭,經過十個月的胚胎狀態,來到人世間品味了幾十小時難以忍受的痛苦,然後,再一次無可復返地再歸黑暗。他就是一個這樣的存在。也許,並於這些,我很快都會置之腦後吧。也許,當我將死的時候,我會重新想起這些一切。那時,我的死的痛苦和恐怖如果成倍增加,那麼,我多少也算盡了一點做父親的義務。

    鳥等一行人到達了醫院本部的正門門口。兩個救護員向停車場跑去。他們的職業就是和異常事件打交道,急匆匆地跑來跑去,可能才是他們的日常生活狀態。救護員們擺動着手臂,像鬼追屁股一樣,橫着陽光燦爛的闊大的廣場。這期間,假眼醫生借用公用電話,向他的院長彙報。醫生很簡短地説明了情況,因為沒有什麼新內容需要多説。隨後,鳥的岳母的聲音出現在電話裏。醫生轉過身對鳥説:

    “您的岳母。關於孩子的處置情況,已經説過了,你來接嗎?”

    不,鳥不想接。從昨天晚上以來,屢次三番的電話聯繫,話筒裏傳來的岳母的聲音,糾纏得鳥心神不寧。岳母的聲音很像妻子,但其實更像小小的蚊子的哀鳴。但鳥終於把嬰兒的睡籃放在水泥台上,一臉憂傷地接過話筒,説:

    “明天午後還要再來這裏一趟,聽腦外科專家的診斷結果。”

    “為什麼呢?為什麼這樣處理呢?”岳母傳來的,恰恰是鳥最不想聽的聲音。她的問話,似乎是在直接責備鳥。

    “如果説為了什麼,那是因為孩子現在還活着吧。”鳥説完,懷着厭惡的預感,等待着岳母的話。但岳母一直沉默着,只聽得見痛苦而短促的呼吸聲音迴響。於是,鳥又説:“我馬上回去,見面再細説吧。”鳥説着,要放下電話。

    “啊,你不要回到這兒來!”岳母連聲咳嗽着制止鳥説,“我對女兒説,你送孩子入心臟病專科醫院了,你若是趕回來,她不是要起疑心嗎?等她多少平靜下來以後,你再回來,就説孩子是因為心臟病死的,這最順理成章了。現在還是隻用電話聯繫吧!”

    鳥體諒岳母的心情。他説,他這就去向岳父講一下。鳥正説着,聽到對方咔嚓一聲放下了電話。看來岳母也一直強捺着厭惡情緒。鳥放下話筒,拎起嬰兒睡籃。急救車從停車場開了過來,假眼醫生已經乘了上去。鳥把嬰兒睡籃放到來時自己坐的位置上,向醫生和兩個救護員致謝説:

    “多謝你們幫忙,我自己回去。”

    “自己回去?”醫生問。

    “嗯。”鳥答應説。其實他是想説:我自己出去。必須去岳父那兒報告妻子的生產情況,但那以後,就完全是鳥的自由時間了。鳥覺得,比起回到岳母和妻子那兒,去看望岳父,簡直可以説是使自己獲得了拯救。

    假眼醫生從車廂裏面關上了門,急救車出發了,警笛不鳴,速度遲緩,像一個軟塌塌的怪物。鳥和司機席上的救護員迎面相向,透過車窗,他看到醫生和管氧氣瓶的救護員東歪西斜地靠在一起;一小時以前,他曾從那窗口流着淚水望着馬路上來往的行人。但鳥並不顧慮現在車裏的三個人怎樣議論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鳥的頭腦裏集中轉動着的新念頭,是由岳母的電話不意帶來的空閒,是獨自一人的自由時間。鳥尾隨着急救車穿過醫院前足球場般寬闊的廣場,走到廣場中央,他轉過身,抬頭仰望剛剛把自己的第一個兒子、瀕死的嬰兒丟在裏面的那座建築。那是一座偉岸如城寨的龐大建築。初夏的陽光閃耀,嬰兒不知在建築物的哪個角落,張着珍珠般光澤的小嘴,細細地哭叫着;這座龐大的建築,使嬰兒顯得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砂。明天,即使我重來此地,與孩子相逢,孩子也許正在這座近代城寨般的迷宮裏彷徨無路,也許已經不在人間,或者正在瀕死的邊緣吧。鳥這樣想。這樣的構想把鳥從剛才陷入的不幸里拉出了一步。鳥邁開大步,穿過醫院的大門,走到柏油馬路上。

    鳥向前走着。初夏的上午清爽而涼快,微風拂在鳥因睡眠不足而有些發熱的臉頰和耳垂上,使他憶起當年小學校的遠足旅行,使他微微體味到一種快感。他的肌膚感覺和神經細胞,都遠遠脱離了意識的控制,充分舒展地感受到了這季節的美好,感受到了一種內在的解放。而這感覺,又漸次擴散到意識的表層。

    鳥想去見岳父之前,應該刮刮鬍子,洗洗臉!鳥看到了一家理髮店的招牌,便徑直走進去。略上了年紀的理髮師像對待一般顧客一樣,讓鳥坐在椅子上。他沒有看出鳥身陷不幸的跡象。現在,鳥因為成了理髮師、亦即“他人”眼裏的自己,因而能把自己從悲傷與不安中解放出來。鳥閉上了眼睛。他的臉頰和下顎,都被消毒液氣味濃重的熱毛巾捂住了。孩提時代,鳥曾在理髮店看過滑稽的“落語”節目。那時,店裏的小夥計給顧客送熱毛巾,毛巾太熱,等不及放在手上涼一涼,就趕緊往顧客的臉上放,打那以來,每當熱毛巾貼到臉上,鳥就發笑。現在,鳥感覺到自己又微微笑了。但這次未免太過分了。鳥戰慄着驅走自己臉上的微笑,又開始思考起自己孩子的不幸。他從剛才微笑的自己的身上,發現了罪證。

    植物似的嬰兒的死,鳥從尖鋭剖析自己的角度,分析嬰兒的不幸。嬰兒和植物一樣,死時沒有痛苦相隨,但即便如此,這嬰兒的死到底意味着什麼呢?或者説,他的生意味着什麼呢?橫亙數億年的“空無”的曠野上,一粒生命的種籽發芽、生長,經過十個月的孕育。當然,胎兒可能毫無意識、感覺,他蜷曲在温暖、柔和、暗黑的世界裏。然後,他冒險探頭來到外部世界。這裏冷嗖嗖硬梆梆,乾燥,光線明亮刺眼。在這個世界裏,沒有他獨自安寧的藏身之地,他和數量眾多的陌生人住在一起。然而,對於植物嬰兒來説,置身外部世界,可能只不過是幾個小時莫名其妙的微痛罷了。隨後,便在呼吸窒息的瞬間,成為橫亙數億年“空無”曠野上一粒“空無”的細砂。就算真有所謂末日的審判,那麼,出生之後不久猝然而死的植物嬰兒,能作為怎樣的死者被傳訊、檢訴和判決呢?他張着珍珠般光澤的小嘴,舌頭一舐舐地,哭泣着在世間停留了幾個小時。這無論對怎樣的審判官來説,都是證據不足吧?完全是證據不足。鳥屏住呼吸思考,越發感到恐怖。在那場合,如果我作為證人被傳訊,要是沒有頭上的瘤當線索,我不是連自己孩子的面孔都不能確認嗎?鳥的上唇唰地感到痛。

    “別動,看,給刮破了吧。”理髮師把剃刀停在鳥的鼻子上,使勁地看了一眼,低聲説。聲音嚴厲,且含有一種威脅味道。

    鳥用指尖往上唇抹了一下,伸到眼前看。一塊血跡染到他的指尖。鳥凝視指尖上的血污,胃裏感覺有些噁心。他和妻子的血型都是A型,瀕死的可憐的嬰兒體內流動的那一公升血液,應該也是A型吧。鳥把沾着血污的手指收到白色罩衣裏面,抑制着胃裏的反應,闔上了眼睛。理髮師在刮剛才那小傷口周圍的鬍鬚時,下刀滯澀;然後,可能是想挽回遲誤的時間,刀法粗放地匆匆刮完了從臉頰到下顎的須髭。

    “洗洗頭嗎?”

    “不,這樣就可以了。”

    “頭髮裏面可落了不少灰土呀。”理髮師不甘心地説。

    “昨晚滑倒了。”鳥説着,從椅子上下來,在鏡子裏,他看到自己刮過的臉宛如正午的海濱那樣陽光燦爛。頭髮確實亂蓬蓬的像團枯草,但尖尖的臉頰和下顎卻像紅鱒魚肚子一樣紅撲撲地閃着光澤。凝滯如膠的眼睛裏目光炯炯,僵硬的眼瞼變得柔軟而有彈性,甚至一向痙攣的薄嘴唇也不抖動了。與昨天晚上在書店裝飾櫥窗裏看到的肖像相比,這是一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鳥。鳥想,去見岳父之前,先來理髮店,還是對了。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滿足。不管怎麼説,鳥自黎明以來一直向負面傾斜的心理天平,現在終於可以加上一點兒正面因素。鳥檢查了一下鼻子右下方三角形痣一樣的血斑,走出理髮店。等到了岳父的大學,理髮店剃刀和熱毛巾造就的鮮潤光澤會褪掉吧?但那時鼻下的血痣也可以摳掉了,鳥悽慘滑稽的喪家犬模樣,不會映到岳父的眼裏。鳥大步在這一帶轉着,尋找公共汽車站,轉着轉着,他想起昨晚以來口袋裏一直備有零錢,於是,向剛巧向這邊開來的出租車舉起了手。

    大學正門,午休的學生熙熙攘攘。鳥在嘈雜的人羣裏下了出租車,時間是十二點五分。鳥走進校園,喊住一個大塊頭學生,向他問英文系的研究室在哪。但那學生臉上浮出親切的微笑,像唱歌似的叫起來:“啊,老師,好久不見啊!”鳥楞了一下。“在補習學校,多蒙您關照。公立大學都沒考上,老爸給這捐了錢,就從後門進來了。老師!”

    “啊,你已經成了這裏的學生啦?”鳥想起這個學生了,情緒鎮靜了下來。這個學生眼睛鼻子都圓鼓鼓的,像古麗姆兄弟童話插圖裏的德意志農民,但模樣並不難看。鳥説:“那麼,補習學校不是白上了嗎?”

    “不,老師,學習總不會沒用的吧,即使什麼也沒記住,但總是學習過!”

    鳥感覺受到了嘲弄,目光嚴峻地回頭盯住那學生。但這個大塊頭似乎從上到下都在向鳥表示好意,鳥清晰地想起來,在滿員百人的班級裏,這小子蠢笨出名。正因為是這樣的學生,現在才能如此單純爽朗地向鳥報告自己走後門進了二流私立大學,並感謝毫無作用的補習學校。如果另外的九十九人,見到補習學校的教師鳥,恐怕都會避之唯恐不及吧。“你這麼説,我很高興。補習學校的學費很貴的。”鳥説。“不,不。老師,你是來我們大學工作嗎?”

    鳥搖搖頭。

    “啊,是麼。”大塊頭學生機敏地把話題扯開:“我給您當嚮導,一起去研究室吧。請,走這邊。實實在在,補習學校的學習不是沒用的,作為一種養分,貯存在腦子裏,説不定什麼時候就起作用。我等待那樣的時候。所謂學習,最終不就是這樣麼?老師!”

    鳥被這位舊日的學生,帶有啓蒙主義味道的樂天派領着,穿過樹木掩映的校園小路,來到一座深赭色的磚瓦建築前。

    “英文系研究室在三層最裏邊,老師。雖説是這樣的大學,能進來也是挺高興的,所以把學校着實勘察過一番。現在,我對校園裏所有的建築物都瞭如指掌。”大塊頭學生自我炫耀説。隨後,突然間,他的臉上閃現出讓鳥懷疑自己眼睛的極老練的自嘲式微笑,“這些話都太單純了吧?”“不,不,我想不那麼單純呀。”鳥説。

    “您這樣説,我很高興,老師,那麼,祝您健康,臉色好像不太好呀,老師!”

    鳥一階一階地爬着樓梯,一邊琢磨剛剛分手的這位舊日學生。這傢伙現實生活的能力,可能要比我強個百倍千倍的吧,至少,他決不會讓嬰兒因腦疝而死的。不管怎麼説,他確實是我教過的一個奇怪的道德主義者。

    鳥扒着英文系研究室的門縫看岳父在不在。只見房間對面客廳一樣的地方,美國大總統寶座似的橡木轉椅上,岳父身體深深陷在那裏,眼睛望着開在屋頂正中的天窗。比起鳥的母校的教授研究室,這裏的房間又寬敞又明亮,像會議室一樣。以前,岳父曾説過,退休後轉往私立大學,得到的待遇,和公立大學比較起來,好得沒法説(這是岳父眾多帶有某種自虐式得意的笑話之一)。現在鳥看到了這裏的設備,包括橡木轉椅在內,知道岳父的話確實不單單是笑話。但是,如果日照再強一點兒,那就需要把搖椅向後移,或者把客廳全都掛上窗簾吧。靠房門這側,擺着一個大桌子,三個年輕的副教授在圍着桌子喝咖啡。似乎剛剛吃完飯,額頭上油光閃亮。鳥和這三個人都見過面,他們都是鳥前幾屆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鳥沒有那連續幾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隊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繼續讀書,他的人生道路,當然是步他們的後塵了。

    鳥敲了敲本來開着的門,走進研究室,和三位上屆校友點頭打了招呼。橡木轉椅上的岳父保持着身體平衡,向後仰着頭看着鳥,鳥向他身旁走去。三位上屆校友微笑着注視着鳥,但他們的笑裏並不包含什麼特殊的含義。對他們來説,鳥是個比較異常的存在,同時又是個不值得特別注意的局外人。一連幾周毫無理由地濫飲不止,以至研生生院中途退學,就是這樣一個希奇古怪的傢伙。

    看到鳥走到近前,岳父欠起身,把橡木椅子轉向他。轉椅的轉軸發出咯咯的聲音。鳥按着和教授女兒結婚之前當學生時的習慣叫:“先生”。

    “孩子出生了嗎?”教授一邊指着長扶手轉椅,對鳥説。“嗯,生了,生是生了。”鳥感到自己的聲音羞怯惶恐,極不好聽。他立刻閉緊了嘴。不過,隨後鳥還是強制自己一氣把該説的話説完:“孩子先天腦疝,醫生説,可能過不了明後天,妻子還平安。”

    教授的橡木轉椅背後倚着牆,不能完全轉過來,因此教授是斜對着鳥。他那一頭白髮掩映的米黃色臉龐,獅子一般,大而風度翩翩,現在眼看着便染上了紅色。皮膚鬆弛垂下眼袋的下眼瞼上,像沁出了血似的鮮紅。鳥感到自己臉上也湧上了紅潮,並且,他也再一次瞭解到,從今天凌晨以來,自己實際上一直孤立無援。

    “腦疝,你看見孩子了嗎?”教授的聲音嘶啞而尖細,在這聲音的迴響裏,鳥聽出了自己妻子聲音裏潛隱的跡象。無須説,這很讓鳥感到親切。

    “看見了。孩子頭纏繃帶,像阿波利奈爾一樣。”鳥説。“像阿波利奈爾,頭纏繃帶。”教授像聽笑話似的,回味着鳥的話,然後,對着鳥,其實主要是對那三個副教授説:“唉,現在就是這樣的時代,出生好呢,還是沒生出來好,搞不清楚了。”

    鳥聽到了那三位前屆校友的笑聲,那是努力控制着,但最後還是發出來了的笑。鳥回過頭去看他們。他們也在望着鳥。在他們眼裏,鳥本來就是稀奇古怪的人,出現這樣異常事情,決不使他們感到意外,始終都平靜如常。由此,鳥的強烈反撥情緒被激起來了。鳥低頭看自己粘着泥巴的靴子,説:“等一切都結束以後,我再給您打電話來。”

    教授沉默不語,稍稍搖動了一下橡木轉椅。鳥想,教授可能開始覺得每日裏橡木轉椅上的滿足有些無聊了吧。鳥也很無聊地沉默着。他覺得需要説的話已經和岳父全部説完。等到和妻子説明情況時,也能這樣單純明快地了結嗎?不,那是絕對不可能的。眼淚,數百次的質問,口舌無力,咽喉疼痛,腦袋火燒火燎,然後,鳥夫婦便被神經病症俘獲。

    “醫院還有一些手續要辦,我這就告辭了。”鳥説。教授在橡木轉椅上身都沒欠,説:“那你辛苦了。”鳥僥倖沒被留下,趕緊站起來,教授又對鳥説:

    “側桌裏有瓶威士忌,拿去吧。”

    鳥緊張起來,並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緊張起來,很認真地注視事態的發展。教授自不必説,三位校友都清楚鳥沉醉數週的往事。鳥猶豫着,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在補習學校講述的教科書裏的一句話,那是一位憤怒的美國青年的台詞:

    Areyoukiddingme,kiddingme?

    你嘲弄我嗎?你找碴打架嗎?

    但鳥彎腰打開教授側桌的蓋,發現了一瓶尊尼獲加,立刻用雙手拎了出來。鳥眼睛都紅了,不知為什麼,他心裏湧起了一陣惡意的欣喜。這是檢測我的手段,但我不會畏縮不前的。

    “謝謝了。”鳥説。

    一直注視着鳥的三位副教授的緊張神情鬆弛下來,教授仍然漲紅的臉,嚴肅而緩慢地轉向轉椅的正前方。鳥向三位校友飛快地一瞥,打了招呼,便走出屋門。

    鳥像握手榴彈似的慎重地握着酒瓶,回到鋪着石頭的校園。從現在起,獨自一人自由行動的時間,和一瓶威士忌聯在一起,鳥的頭腦裏漲滿了危險的陶醉感。明天,或者後天,如果可能,延緩到一週以後,那時,知道了嬰兒慘狀和死訊的妻子和我,就要關進殘酷的神經官能症的地牢裏了。因此,今天,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時間,就是我的正當權利。鳥説服了自己心裏水泡般湧起的恐懼的聲音。水泡輕而易舉地平靜了下來。好,開始喝吧!但是,現在剛剛十二點半。鳥想回到自己的書房去喝,但那無疑是最差的方案。一回到家,房東老太太和朋友們的盤問打聽,或直接,或電話,肯定會接踵而至;而朝卧室看看,那白色的嬰兒牀,則可能會鯊魚利齒般地刺疼他的神經。鳥使勁搖了搖頭,拂去剛才的想法。那麼,躲到一個沒有熟人的小旅店裏去喝吧。但鳥對自己醉在旅店的單人房間裏不無恐怖。他頗為羨慕地望着威士忌酒瓶商標上畫着的那個白人,他穿着紅色上衣,興高采烈地大步向前走着。這傢伙是在往哪兒去的路上呢?突然間,鳥想到了一位女友。無論冬夏,這位女友總是躺在光線暗淡的卧室裏,思考一些極為神秘的事情。房間裏人工煙霧籠罩,她幾乎不停頓地吞煙吐霧。她每天出門,總在黃昏以後。

    鳥在學校正門前等待出租汽車。路對面的飲茶店裏,寬大的玻璃窗對面一側,坐着他那位舊日的學生和一羣朋友。學生立刻認出了鳥,他像一隻親暱可人的小狗,真誠但並不得體地向鳥致意。他的那些朋友也都望着鳥,顯示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好奇。那傢伙怎麼對他的同伴們講究我呢?沉醉數週,以至研究生院退學,最後當了補習學校的老師;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衝動和恐怖情緒裏的傢伙。他可能這樣説吧。但不管怎麼想,直到鳥鑽進出租車,那位學生始終望着他,執拗地送來微笑,出租車開動以後,鳥感覺到自己陷入了一種受人憐憫的情緒裏。並且,竟然是直到離開補習學校也沒明白現在分詞和動名詞的區別、蠢笨如貓的學生的憐憫。

    鳥向出租車司機説明了女友居住的地方。過了那條巨大的高架橋,橋對面是被一片寺廟和墓地圍住的高台,那地方是高台的一部分。女友獨身一人,住在街巷深處一座住宅裏。鳥是剛上大學的那年五月,在班級聯歡會上和她認識的。她在自我介紹的時候,給同學出了個題,希望有人能猜到她的名字“火見子”的出典。鳥説,這是從《風土記》的逸文“肥後國”取來的。回答正確。“天皇勅曰:棹人行前見火,直往勿回顧”。那以後,鳥和這位來自九州的女學生火見子成了朋友。

    鳥的母校為數不多的女學生們,尤其是從外地來的文學部學生,就鳥所知,臨近畢業的時候,都變得希奇古怪。她們細胞裏的一部分因素漸漸發達過分,開始扭曲,因此,她們的動作變得遲緩。表情變得遲鈍而憂鬱。結果呢,畢業以後,適應日常生活都不及格。她們有的結婚了,但很快就離了婚;有的就職了,但很快就被解僱。也有的人無所事事,只是到處去旅行,卻偏偏碰上滑稽而陰慘的交通事故。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滿校全是女生的女子大學,那裏的畢業生都能精神抖擻地適應新的生活環境,成為骨幹,而唯獨鳥的大學的女生們是另一番模樣。火見子在臨近畢業時,和研究生院的一位研究生結婚了。她倒是沒離婚,但實際比離婚更糟,結婚一年,她的丈夫自殺了。丈夫的父親讓她仍然住在原來的房子裏,並且每月還支付她的生活費。丈夫的父親希望她再婚。可是她呢,白日裏一直沉湎於神秘的瞑想,到了晚上,就駕上體育賽車滿街彷徨。鳥聽到過非常裸露的流言,説火見子是屬於超常規型的性冒險家。甚至還有的説,她丈夫的自殺也與此有關。鳥曾和火見子睡過一次,但那時兩人都酩酊大醉,甚至連當時是否真的進行了性交也不清楚,後來也不曾重複過類似行為。這是在火見子不幸的結婚大以前的事,那時候的火見子,雖然慾望強烈,主動追求享樂,但還只不過是一個沒有經驗的女學生。

    鳥在火見子住地的一個巷口下了出租車。他快速計算了一下錢包裏剩下的錢。明天課後,提前預支本月工資,還過得去吧。鳥用手掌蓋住從上衣口袋露出的酒瓶,快步走進巷裏。火見子的古怪生活,在這一帶盡人皆知,毫無疑問,來探望火見子的客人,不可能不成為各家窗口的觀賞對象。鳥按了一下門口玄關上的門鈴,沒有反應。他搖晃了兩三下玄關門,小聲喊:火見子,火見子!這是禮節性手續。隨後,鳥繞到房子背後,看到火見子卧室的窗下,停着一輛半舊的箱型MG賽車。純紅色MG的空蕩蕩的座席露在外面,車身有些髒,好像被棄置在那裏很久了。但它也是火見子現在在家的表示。鳥把自己泥巴巴的鞋子放到坑坑窪窪的汽缸上,全身體重都壓在了上面。MG搖搖晃晃,像只顛簸的小船。鳥仰望垂着窗簾的卧室窗口,又開始呼喚。窗簾的接縫處從屋內被捏起來,從那裏形成的一個狹長的窺視孔,有一隻眼睛,正從孔裏向下俯視着鳥。鳥停止搖晃MG,微微笑了。在這位女友面前,鳥的舉止始終可以自由而自然,沒有拘束,不須做作。

    “啊,鳥……”那聲音被窗簾和玻璃遮住,聽起來像是一聲柔弱無力的嘆息。

    鳥意識到,自己找到了一個大白天喝酒的最佳場所;在今天心理意義上的收支對照表上,寫上了一個(僅只一個)正數。懷着這樣的心情,鳥返回玄關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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