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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當鳥一手提着鞋子,一手抱着裝了五個葡萄柚子的紙袋,登上他妻子的病房所在的三層樓階的時候,那位年輕的假眼醫生正往下走。他們在樓梯中間相遇。鳥從停在上面樓梯階上説話的假眼醫生那裏感到了深不可測的威嚴,但醫生不過問了句:“怎麼樣了?”

    “還活着。”鳥答。

    “那麼,動手術?”

    “説是在等手術,但可能這中間就衰弱死了。”鳥感到自己向上仰着的臉一陣紅。

    “那很好呀。”假眼醫生説。

    鳥的臉漸漸紅成一片,嘴唇痙攣般抖動不已。鳥的極端反應,使假眼醫生的臉也紅了。他的目光直盯着鳥頭上的半空,喋喋地説:

    “嬰兒的腦病,我還沒對您夫人説,只説是內臟不好。本來腦也是內臟的,所以不是撒謊。完全撒謊,可以應付一時之急,一旦謊言敗露,就必須再編另一個謊言了。”

    鳥説:“啊。”

    “那麼,再見。如果有什麼事兒,別客氣。”

    鳥和假眼醫生相互端端正正地鞠躬致禮,然後側肩走過。鳥回味剛才醫生的寒喧:那很好呀!等待手術的過程中衰弱而死,也就是説,既避免了抱回一個手術後變成植物人的孩子,也避免了親手弄死自己的孩子,只是站在一旁等待孩子在現代化的病房裏潔淨地衰弱死去。並且,在這期間,忘掉孩子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這是鳥的工作。那很好呀!深暗的羞恥感又復甦了,他覺得身體僵硬了起來。他和身旁來來往往的那些穿着各式顏色合成纖維睡衣的孕婦和剛剛生過孩子的女人們,也就是肚子鼓鼓蠕動着的人們和仍未脱離類似記憶和習慣的人們一樣,錯着小步向前走着。鳥的大腦裏的子宮,仍然包孕着一個不停蠕動的羞恥感覺的硬塊。與鳥擦肩而過的女人們,傲然地盯着鳥,每當這樣時刻,鳥總是懦怯地低下頭。這就是目送鳥和奇怪的嬰兒乘急救車出發的宛如天使似的那羣女人。一個荒唐的念頭突然襲來,那以後,鳥的孩子的一切,可能她們都知道。也許,她們像巫婆一樣,在喉嚨裏這樣咕噥:現在,那孩子被收容在高效率流水作業的嬰兒屠宰工場,正安詳地衰弱下去,很快就會死的。那很好呀!

    眾多嬰兒的哭聲,旋風似地捲起,襲來,鳥慌慌張張掃視四周的眼睛,與嬰兒室並排排列的嬰兒牀上的孩子相遇。鳥逃似的一溜小跑。那些嬰兒好像都回頭盯着鳥。

    在妻子病房的門前,鳥認真地聞了聞自己的手、胳膊、肩,然後是胸。如果妻子在病牀上把嗅覺鍛鍊得很敏税,聞出了火見子的味道,那鳥陷入的糾紛將會多麼複雜呢?鳥回頭看看,想要準備好逃路的樣子。而那些身着睡衣的女人,佇立在走廊的暗淡角落裏,皺着眉,正盯着鳥。鳥想做出愁眉苦臉的樣子,但最終只是無力地搖搖頭,轉過身,怯怯地敲門。鳥是在扮演突然倒黴的年輕丈夫的角色。

    鳥一走進病房,背對着綠葉茂盛的窗子站着的岳母,支着的兩腿蓋着毛毯,頭抬着,黃鼠狼似的向這邊窺視的妻子,在閃閃輝映的綠色中,都一副受到了驚嚇的神情。鳥想,這兩個女人驚恐悲傷的時候,臉形和體形的角角落落,都明顯顯現出血統相承的關係。

    “對不起,驚了你們了。我敲了門,但敲得很輕。”鳥這樣向岳母解釋着,走近妻子的牀邊,妻子嘆息似的説:“啊,鳥”,漸漸溢滿淚水的疲倦的眼睛凝視着他。現在,他的妻子一點兒妝也沒化,皮膚黑黑的,鳥覺得和數年前第一次與這位男孩打扮健壯的網球選手相遇時的感覺很像。鳥感到自己暴露在妻子的視線裏,簡直無處躲藏,於是,便把裝葡萄柚的袋子放在毛毯邊,弓着腰像要躺起來似的,把鞋貼牀邊放下。然後,他頗懷怨恨地想,要是能這樣像螃蟹一樣,邊爬邊説話就好了。接下來,鳥勉強露出一絲微笑,直起身子,故意做出唱歌般輕鬆的調子説,“哎,疼痛已經完全止住了吧?”

    “週期性疼痛還有啊,時不時的還出現痙攣性的收縮。不疼的時候,不知為什麼,情緒也不好,要是一笑,立刻就疼起來。”

    “最糟糕的時候呢。”

    “嗯,最糟糕的時候呀,鳥。”他的妻子説,“孩子怎麼樣?”“怎麼樣,那個假眼醫生解釋過了吧?”鳥還是想保持唱歌似的語調,同時又像沒有自信而一勁兒回頭看教練員的拳擊手似的,把目光溜向岳母。

    岳母站在他的妻子對面,牀和窗狹仄的空隙間,她向鳥發送秘密信號。鳥不清楚信號的具體含義,但要他對妻子什麼也不要説這一點,是不會錯的。

    “孩子究竟怎麼樣了呢?”妻子説,聲音裏滿含着自我封閉的孤獨氣氛。

    鳥明白了,滿腹疑團的妻子,用同樣的調子,同樣的言詞,已經孤獨無依地喃喃自語了數百次。

    “是內臟不好啊。醫生沒有給詳細解釋。可能還在研究吧,那座大學附屬醫院,實際上也夠官僚的了。”鳥説,同時他聞到了自己的謊言的惡臭味。

    “需要那麼認真檢查,我想是心臟吧。可是,為什麼會心臟不好呢?”妻子無可奈何地説。鳥覺得自己又想學蟹爬行。於是,鳥故意用一種少年氣盛的粗暴語氣對妻子和岳母説:“因為是專家在調查,目前,只能相信他們。我們縱或怎麼猜測,也無濟於事。”

    説完,鳥毫無自信的不安的視線移向牀的方向,原來妻子一直閉着眼睛。鳥俯望着妻子的臉,只見她眼瞼肌肉鬆弛,鼻翼隆起,還有大得不勻稱的嘴唇。他不安地想,還能夠重新恢復平素的均衡吧?妻子仍然閉着眼睛,身子一動也不動,像是睡過去了。然後,突然從緊閉的眼瞼湧出了一汪淚水。“孩子生出來的那一瞬間,我聽到護士啊地叫了一聲喲。因此,當時我想,可能出現了什麼不正常的事情了。可是,接下來那院長先生好像很高興地笑了起來,所以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境。麻醉劑效力過後,我睜開眼睛時,孩子已經坐上急救車出發了。”妻眼睛閉着,説。

    那個毛烘烘的院長!鳥的怒火直衝喉嚨。這傢伙竟在麻醉了的患者耳旁竊笑騷擾,如果這是他吃驚時的習慣動作,我就提根棍子在黑影裏等着,想法讓他發出更尖更高的笑聲。但是,鳥不過是一時逞孩子氣而已,他知道自己手上什麼棍捧也沒有,也不會在任何暗影裏埋伏。鳥必須承認,自己已經喪失了糾彈別人的必要依憑,為了求得妻子諒解,鳥説:“我帶來了葡萄柚子。”

    “為什麼要帶葡萄柚子?”妻子尋釁吵架般地説。鳥立刻明白自己失策了。

    “啊,是呀,你討厭葡萄柚子的味道呢。”鳥自我譴責説:“為什麼我要故意去買柚子呢?”

    “我,孩子,你從沒有放在心上,是不是?鳥。你最上心考慮的,不就只是你自己麼?在商量我們結婚儀式的甜點、水果時,為了這個柚子,我們吵了一架,你都忘了嗎?”

    鳥無力地搖了搖頭,然後,他漸漸逃離歇斯底里式的妻子的眼睛,躲到妻子枕邊狹窄的角落裏,注視着仍在準備發送秘密信號的岳母。鳥可憐兮兮地懇求岳母援助。

    “在食品店挑選水果的時候,我覺得葡萄柚子什麼地方有些特別。而它怎麼特別,卻沒細想,就買了。這柚子怎麼處理呢?”

    鳥是和火見子一塊走進食品店的。他所感覺到的柚子的特別之處,無疑投下了火見子的影子。他想:從現在開始,我的生活細部裏,火見子的影子將越來越濃吧?

    “屋裏只要有一個葡萄柚子,我就會對那味道焦躁不安呀。”妻子仍然緊追不捨,鳥惶恐地想,妻子是不是馬上就要嗅出火見子的影子了?

    “那就把柚子送到護士們那兒去吧。”岳母説着,向鳥發出了新的信號。陽光穿過窗外茂密的綠葉映了進來,岳母深深凹陷的眼睛,瘦削的鼻樑兩側,都流動着綠色的光暈。終於,鳥讀懂子岳母的信號,是讓他給護士送柚子回來的時候,在走廊裏等着。

    “我去,護士室是在樓下吧?”

    “外來患者候診室的旁邊就是。”岳母凝視着鳥,説。鳥抱着裝柚子的紙袋走到昏淡的走廊。走着走着,柚子的味道散發了出來,鳥的胸,臉,好像都染上了柚子香味的粒子。鳥想,肯定有一聞柚子味就上喘的傢伙。隨後,他又想,躺在牀上焦躁不安的妻子,眼圈染着綠暈,發送歌舞伎舞蹈似的信號的岳母,還有正在考慮柚子和喘氣關係的自己,無論誰,大家做的事情都像在演戲。是在演戲,演戲。只有頭上長着瘤子,被用糖水換走了牛奶因而不斷衰弱下去的孩子不是演戲。即使如此,為什麼不用白水,而用糖水呢?越不給牛奶,不就越滲透出往冒牌貨裏摻點什麼調料的卑鄙策略嗎?鳥把柚子口袋遞給閒班的護士,本想寒喧幾句,但像小學時代的口吃病又犯了似的,突然一句話也説不出來。鳥狼狽地沉默着,點了一下頭,便匆忙拔腿往回返。身後響起了護士們響亮的笑聲。演戲,演戲。無論什麼,都像在演戲,都不是真的。這是為什麼呢?鳥歪着頭,屏住呼吸,一步三階地往上走,通過嬰兒室時,他提醒自己留心不要向裏張望。岳母拎着藥罐,在患者家屬和陪護人共同使用的炊事室前,非常昂揚地挺着上身,佇立着。鳥走近岳母身旁,看到岳母的眼睛四周綠葉返照的光暈已經褪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極度的空虛感。鳥嚇了一跳,他感覺到,説岳母昂然挺立,不如説是她身體的自然柔軟消失過程中的疲勞和絕望。鳥和岳母一邊張望着對面僅距五米之遠的妻子病房的房門,一邊簡略地相互問答。當岳母聽到鳥説孩子還沒死,便責怪説:“不能早點處理嗎?要是她看到了孩子,非發瘋不可。”鳥被威嚇得默不做聲。

    “要有親戚是醫生就方便了,可惜!”岳母孤獨地嘆息着説。

    我們是賤民的同盟,是卑鄙的自我保護者同盟。鳥想。然而鳥擔心,在走廊兩側關閉着的一個個房門後,或許就立着默不出聲、把充滿好奇的耳朵貼在門上的患者。他一邊警戒着,一邊報告説:

    “喂的牛奶量減少了,還用糖水代替牛奶給他,主治醫生説,這幾天可能會有結果的。”

    這時,鳥看到,環繞岳母身體四周瘴氣似的東西都消失了,灌滿了水的藥罐像沉重的錘子掛在她的手臂上。岳母慢慢點點頭,充滿睡意似的細聲説:“啊,是麼,是麼?”隨後又補充説:“一切結束以後,孩子的異常事件就只是我們兩人的秘密吧。”

    “嗯。”鳥同意這一約定,他沒有説已經和岳父講過了。“如果不這樣,她不會再生第二個的,鳥。”

    鳥點頭贊同,但對岳母生理反應似的排斥卻漸漸高漲了起來。岳母走進炊事室,鳥獨自返回妻子的病房。這樣簡單的策略,妻子看不破嗎?所有的一切都像演戲,並且這是登場人物只會背誦欺瞞人的台詞的戲。鳥想。

    鳥走回妻子近前,妻子已經忘記了剛才圍繞柚子而發作的歇斯底里,鳥在妻子牀邊坐下,妻子突然伸出手,充滿愛憐地摸着鳥的臉頰,説:“太憔悴了。”

    “嗯嗯。”

    “像陰溝裏的水耗子一樣寒磣呢,鳥。”妻子趁鳥不注意來了個突然襲擊,”像只鬼鬼祟祟想往洞裏跑的水耗子呀,鳥。”

    “是麼,我像個想逃跑的水耗子麼?”鳥苦澀地説。“媽媽擔心你是不是又開始喝上了,鳥。你那無休無止的喝法,白天晚上,喝起來沒完。”

    鳥記起了自己整日整夜沉醉不醒的感覺:火燒火燎的腦袋,幹得冒煙的喉嚨,疼痛的胃,沉重的身體,失去知覺的手指,酒精麻痹的大腦。那一連數週閉鎖在威士忌牆壁裏的地窯生活。

    “如果你又開始喝上了,我們的孩子需要你的時候,你會醉得人事不醒的,鳥。”

    “我,不再那樣沒完沒了地喝了。”鳥説。

    確實,他曾連醉兩日,但終於未再求助酒精,就逃了出來。不過,如果沒有火見子幫助,那會怎樣呢?他難道能不重蹈覆轍,再來一次一連幾十小時的黑暗痛苦的漂流嗎?因此,鳥既然不能説出火見子,就實在很難説服妻子和岳母,讓她們相信他對酒的抵抗力。

    “真的,我希望沒事呀,鳥。我有時這樣想,在非常關鍵的時候,你卻酪酊大醉,或者陷到奇怪的夢裏,真的像只鳥似的飄飄地飛了起來。”

    “都結婚這麼久了,你還對自己的丈夫這樣不放心啊?”鳥像開玩笑似的親切地説。但妻子並沒有上他的甜蜜圈套,反而這樣搖撼着鳥:

    “你常常在夢裏用斯瓦希里語喊着去非洲,對此我一直沉默,你確確實實是不想和自己的妻子、孩子一起生活呀,鳥。”鳥凝視着妻子放在他膝上的瘦削的左手,一言不發。然後,他像一個孩子,既承認自己淘氣,又試着對別人的批評進行無力的抗議,他説:

    “你説是斯瓦希里語,但究竟是什麼樣的斯瓦希里語呢?”“不記得了,我當時也半睡半醒,並且我也不懂斯瓦希里語。”

    “那麼,你怎麼知道我喊出來的是斯瓦希里語呢?”“你那像野獸叫聲一樣的語言,當然不可能是文明人的語言呀。”

    鳥對妻子認定他的喊聲是斯瓦希里語的誤解深感悲哀,他沉默不語。

    “前天和昨天,媽媽説你住在了那邊的醫院裏,那時我就懷疑,你又酪酊大醉了,還是逃到什麼地方去了,反正是其中的一個吧,鳥。”

    “我沒有想這類事情的空閒喲。”

    “看,臉全紅了吧?”

    “那是因為生氣呀。”鳥激烈地説:“我為什麼要往什麼地方逃呢,孩子剛剛出生的時候。”

    “當你知道我懷孕的時候,你不是被各種螞蟻羣似的念頭糾纏着走不出來嗎?你真的盼望孩子嗎?”

    “不管怎樣,這都應該是孩子恢復健康以後再談的事。不是麼?”鳥試探着擺脱窘境。

    “是呀,鳥。可孩子能不能恢復健康,和你選擇的醫院,和你的努力大有關係呀。我自己下不了牀,所以連孩子的病究竟在內臟的什麼部位也不清楚。我只能相信你呀,鳥。”“哎,請相信我吧。”

    “我在考慮孩子的事情相信你行不行的時候,才發現並不完全瞭解你。你是那種即或犧牲自己,也要為孩子負責的類型嗎?”妻子説,“哎,鳥,你是責任感強、勇敢的類型麼?”如果我曾經參加過戰爭,那我可以明確回答,我勇敢還是不勇敢。鳥屢屢這樣想。在和人吵架鬥毆之前,在參加考試之前,他都想過,結婚之前也考慮過。而他為自己一直不能準確回答而深感遺憾。他之所以想在非洲反日常生活的風土裏考驗自己,也是因為他覺得那可能是專為自己而設的一場戰爭。不過,鳥覺得現在沒有必要考慮戰爭,也沒有必要考慮非洲之旅了,他已經清楚自己是一個不足信賴的卑怯的類型。

    妻子對鳥的沉默很不滿,她把放在他膝蓋上的髒兮兮的手攥了起來。鳥猶豫着是不是該把自己的手握在上面,他覺得妻子的拳頭充滿灼熱的敵意,幾乎碰上就會被燙傷。

    “鳥,當一個弱者最關鍵的時候,你拋棄他。你不就是這樣類型的人嗎?你拋棄過一個叫菊比古的朋友吧。”妻子説,並像監視鳥的反應似的,大大睜開了疲憊遲鈍的眼睛。

    菊比古?鳥想。當鳥是地方城市的不良少年的時候,菊比古是一直跟着他的朋友。鳥曾帶着菊比古,到鄰近的一座城市去體驗一種奇怪的生活。他們接受了尋找一位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的工作,整夜騎着自行車在城裏轉。年輕的菊比古漸漸對這個工作討厭起來,最後甚至把從醫院借來的自行車也弄丟了。而鳥,卻耐心地向市民們打聽瘋子的情況,後來又十分着迷地調查瘋子的人格,一直熱心地尋找。據説瘋子恐懼地把這現實世界看作地獄,把狗看作喬裝的鬼。因此,天快亮的時候,本應放出醫院的狼狗羣來搜索,但不論誰都説,如果被狼狗圍住,瘋子會嚇死的吧。於是,鳥一刻也不休息,一直搜索到天亮。當菊比古沒完沒了地説不幹了,要回家的時候,鳥怒火升騰,狠狠地把菊比古羞辱了一頓。他把菊比古是美國佔領軍一個文化情報員的同性戀情人公之於眾。菊比古乘末班火車回家途中,看到鳥仍然騎着自行車在尋找着,便從車窗探出頭,拖着哭腔喊:

    “鳥,我害怕呀!”

    然而,鳥把可憐的菊比古置於腦後,仍然去搜尋他的瘋子。結果,僅僅是在市中心的山上發現了吊死的瘋子。但這一經驗促成了鳥的一個轉換期到來。那天早上,在裝着瘋子死屍的三輪摩托車上,鳥坐在駕駛員的身旁,像他自己預感到的那樣,宣告了與孩提時代徹底告別。翌年春,他進了東京的一所大學。後來聽説,朝鮮戰爭爆發的時候,鳥當年那些在地方城市遊手好閒的夥伴,都被強制徵入警察預備隊送到朝鮮去了。我那天夜晚斷交的菊比古後來怎麼樣了呢?鳥想。從他已經逝去的時光暗影裏,舊日友人的小小亡靈浮現了出來,好像是在寒喧招呼。

    “可是,你為什麼想起用菊比古的故事來攻擊我呢,我連曾經跟你説過菊比古的事都忘記了呀。”鳥説。

    “因為我想過,要是生個男孩,就給他取個名字叫菊比古。”妻子説。

    名字,那奇怪的孩子要是有名字的話,鳥怯怯擔心地想。“對我們的孩子,你要是見死不救,我想,我可能會和你離婚吧,鳥。”妻子説。毫無疑問,這是她支着腿躺在牀上,眺望着窗外綠葉時深思熟慮的話。

    “離婚?我們不離婚哪。”

    “即便不離,我們也會沒完沒了地議論這個話題的呀,鳥。”

    而那結果,就是認定我是卑怯而不足信賴的人,然後與這樣一位不合適的憂鬱的丈夫過日子吧。鳥想。現在,孩子正在那非常明亮的病室裏一天天地衰弱下去,而我,只是在這裏等待他死亡。但妻子卻拿我們的未來生活打賭,來考驗我究竟是否對孩子的健康恢復盡了責任,我似乎是在玩一場敗局已定的遊戲。即便如此,在現在的時刻,鳥也只能盡他的責任。他極為遺憾地想,嘴上則説:“孩子不會死的。”岳母這時端着紅茶回來了。她想掩飾剛才和鳥在走廊裏內容深刻的談話,妻子也不想讓母親感覺到自己與鳥之間的緊張,因此,三個人邊喝紅茶邊聊天的時候,便開始出現了日常家庭生活的氛圍。鳥努力想攙和一點幽默,講起了那個沒有肝臟的孩子和那孩子父親的故事。

    為了慎重起見,鳥回頭看了看對面醫院街樹葉茂密的窗口,確認那裏已經完全被綠葉遮掩住了,這才轉身走向那輛紅色的賽車。火見子像裹着睡袋似的,身子橫在方向盤下,頭枕在低低的安全帶上,睡着了。鳥彎下腰搖晃火見子,同時產生了一種逃離外人的圍困、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家的心情。他又回頭看了微風搖動的茂密的銀杏樹樹梢。火見子像美國女學生似的招呼了一聲“哎,鳥,”抬起身給鳥打開車門,鳥急急地鑽了進去。

    “能先開到我的家嗎?然後想去孩子住院的醫院,順路去一下銀行。”

    火見子把車啓動起來後,立即哧哧地急快加速,鳥的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就那樣傾在安全帶上,向火見子説明去他們夫婦租借的房子那兒的路線。火見子的粗野開車方式,讓鳥充分體味到了暈船似的味道。

    “你還沒有完全睡醒吧?你是不是想在夢境裏的高速公路上飛?”

    “當然睡醒了!鳥,剛才在夢裏我和你性交了呀。”鳥驚訝地問:“你的腦袋裏,就一直只想着性交嗎?”

    “像昨天那麼少見的好的性交之後,就是這樣呀。那確實是少有的,我不知道和你那樣的緊張能持續多久,鳥。我很想知道我們該怎麼辦才能讓那樣難得的性交長久持續下去。鳥,我們相互之間,面對對方的裸體哈欠不止的厭倦時刻很快就會出現的呀。”

    鳥想説,我們現在才剛剛開始!但火見子開得飛快的賽車已經衝過他的家門前的籬笆,濺起地面的碎石,駛進了院子裏。

    “五分鐘後下來,這回請你別睡,五分鐘裏大概也做不成什麼重要的性交的夢吧。”鳥説。

    鳥走進自己的房問,收拾準備住在火見子那兒的必需用品,嬰兒牀擺在那裏,鳥覺得像一個小小的白色棺材,他轉過身,把東西塞到手提包裏。最後,鳥又把一本非洲人用英語寫的小説也放進手提包,從牆上揭下那張非洲地圖,仔細疊好,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

    鳥重新坐到車裏向銀行趕去的時候,火見子敏鋭地發現了他衣袋裏的地圖,她問:

    “那是行車交通圖嗎?”

    “嗯,是啊,是實用地圖。”

    “你進銀行的時候,我來找找去你孩子住的醫院有什麼近路,鳥。”

    “不行啊,這是非洲地圖。”鳥説,“非洲以外的地方的實用地圖,我都沒有。”

    “你在祈望真正使用這張實用地圖的日子到來呢。”火見子不無嘲笑地説。

    在大學附屬醫院前面的廣場,鳥把鑽到方向盤底下睡覺的火見子丟在那裏,自己去給孩子辦入院手續。圍繞鳥的孩子沒有名字的問題,鳥和窗口的女辦事員發生了糾紛,爭吵一番後,鳥終於鄭重其事地説:“我的孩子眼看着就要死了,也許現在已經死了,這樣的孩子,為什麼一定要取名字呢?”女辦事員狼狽不堪地表示讓步,那時,鳥毫無理由地感到孩子已經衰弱而死,因此,他甚至向女辦事員打聽了解剖和火葬的手續。

    可是,接待鳥的特兒室醫生,卻立即粉碎了鳥的幻覺。他説:“什麼?你那麼着急地盼望自己的孩子死嗎?這裏的住院費並不貴呀,你沒有健康保險證嗎?不管怎麼説,你的孩子雖然身體很弱,但還好好地活着呀,你好好地拿出個當父親的樣子,啊!”

    鳥從筆記本上扯下一頁,寫上火見子家裏的電話號碼,交給醫生説:如果孩子出現了什麼重要情況,請往這兒打電話。鳥感覺得到,特兒室的所有成員,包括護士們在內,都覺得自己是個很討厭的傢伙。因此,鳥連保育室的孩子也沒看看,就直接返回停在廣場上的賽車旁。鳥雖然從醫院的背陰處跑回來,渾身的汗卻一點不比睡在車裏的火見子少。他們把生腥的汗味和汽車排出的廢氣一起拋到身後,為了在盛暑的午後,赤裸地躺在牀上等待嬰兒的死訊而出發了。

    整個下午,他們都一直在注意電話機的動靜。傍晚出去買菜的時候,因為擔心會有電話來,鳥就留了下來。晚飯後,他們一起聽收音機裏播送的蘇聯一位著名鋼琴家的音樂,但仍神經緊張地關注電話鈴,把收音機的音量放得低低的。入睡以後,鳥也幾次在睡夢裏聽到電話鈴響,睜開眼睛,溜下牀去確認。放下話筒後,他還曾經夢見醫生通知他説孩子已經死了。幾次醒來的時候,鳥都感到自己是處於被判緩期執行的懸空狀態。但鳥現在不是孤獨一人,他是和火見子一起度過漫漫的夜晚,他從這一事實裏發現了意想不到的深刻而強烈的鼓舞力量。成年以來,鳥還是第一次感覺到他人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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