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城
從今以後,任何裝着輪子的車輛,從日出到天黑,一律不準進入市①區……
凡是在夜間進入、黎明還留在市內的車輛,必須停止行駛,出清車廂,直至規定通行的時間……
——尤利烏斯·愷撒執政時的元老院法令,公元前四十四年
①指古羅馬。
在市內任何地方都絕對無法安睡。狹小而彎曲的街上來往車輛川流不息……鬧得連死人也會驚醒過來……
——朱文納爾②的諷刺詩,公元一百十七年
②古羅馬諷刺詩人。
一
通用汽車公司的總經理正在生悶氣。頭天夜裏,他睡得不好,因為電被只是斷斷續續散發熱氣,害得他凍醒好幾次。他剛才穿着睡衣,外加晨衣,在屋子裏踱了一轉,把修理工具攤在他睡的那半邊牀上。這張特大號牀上的另一半邊還睡着他妻子。這會兒,他正動手拆開電流控制開關。幾乎一下子就看出是接觸不好,夜裏忽而通電忽而斷電,原因就在這裏。通用汽車公司總經理一面板着臉,嘟嘟嚷嚷地埋怨電被製造廠商沒抓好質量,一面把那套東西拿到地下室工場去修理。
他妻子科拉莉動彈了一下。再過幾分鐘,鬧鐘要響了,她就會瞌睡矇矓地起來,做他們兩個人的早飯。
外面,在底特律以北十二哩的郊區布盧姆菲爾德山,天還是黑糊糊的。
通用汽車公司總經理,是個瘦子,動作敏捷,平時性情温和。他之所以生氣,除了由於電被以外,還另有原因。那都怪埃默森·維爾。幾分鐘前,從牀邊輕輕開着的收音機裏,通用汽車公司負責人聽到新聞廣播,這裏頭也有汽車工業的頭號評論家那討厭、嚴峻、熟悉的聲音。
昨天,在華盛頓一次記者招待會上,埃默森·維爾又針對他心愛的幾個靶子——通用汽車公司、福特汽車公司和克萊斯勒汽車公司轟了一陣。新聞通訊社大概從其他方面弄不到過得硬的新聞,顯然已把維爾的攻擊鉅細不漏地統統發表出來了。
埃默森·維爾指責,汽車工業的三大公司犯下了“貪婪、罪惡陰謀和任意利用公眾信任以謀私利”的罪。所謂陰謀,就是説,他們仍舊不去發展取代汽油發動的車子,也就是電動車和蒸汽車,維爾硬説這類汽車“現在已經有了”。
這種譴責並不新鮮。不過,維爾這個精通宣傳、善於應付新聞界的能手,又加進了夠多的新鮮材料,使得他的議論平添了新聞價值。
世界上最大一家公司的總經理,得過工程學博士學位,平時只要有空,總高興在家裏乾乾其他活,這一回他也高高興興修好了電被控制開關。然後洗了個淋浴,颳了鬍子,換上辦公服,跟科拉莉一起吃早飯。
一份《底特律自由新聞》放在餐室桌子上。他一見報上第一版赫然登着埃默森·維爾的名字和照片,就怒氣衝衝,一下把報紙拂到地上。
“好呀,”科拉莉説。“但願這一下,你心裏舒服些。”她在他面前擺上一份低膽固醇早餐——不塗牛油的烤麪包片上擱着一個蛋白,外加西紅柿片和幹軟酪。通用汽車公司總經理的妻子總是親自做早飯,還跟他一塊兒吃,不管他出門多早。她往他對面一坐,撿起那份《自由新聞》,打了開來。
不大一會,她報告説:“埃默森·維爾説,我們既然有技術力量能讓人登上月球和火星,那麼汽車工業也就能生產一種十分安全、沒有缺點、不會污染周圍環境的汽車。”
她丈夫霍一下放下刀叉。“我這頓早點,已經是這樣少了,難道你一定還要來糟蹋嗎?”科拉莉微微一笑。“我還以為早已給其他什麼糟蹋了呢。”
接着又心平氣和説:“維爾先生從《聖經》上引來了一段話講到空氣污染的。”
“活見鬼!《聖經》上哪兒有講到那種事情的話啊?”
“不是見鬼,親愛的。那是在《舊約》裏的。”他禁不住好奇,嚷嚷着説:“往下唸吧。反正你本來就是安的這個心。”
“從《耶利米書》上引來的,”科拉莉説。“‘我領你們進入肥美之地,使你們得吃其中的果子和美物;但你們進入的時候,就玷污我的地,使我的產業成為可憎的。’”她又給丈夫和自己分別倒了點咖啡。“我確實認為他這人挺聰明。”
“誰也沒轉彎抹角講過那個雜種不聰明。”
科拉莉又出聲唸了起來。“‘維爾説道,汽車和石油工業,共同拖延了技術的發展,技術上有了這樣發展,本來早就可以製造出性能良好的電動車或蒸汽車的。論據很簡單。假如製造這樣一種汽車,那麼在污染空氣的內燃機方面的鉅額投資勢必化為烏有。’”她放下報。“這段話有正確的地方嗎?”
“明擺着維爾都認為是正確的。”
“可你不以為然?”
“那還用問。”
“難道一點都不正確?”
他氣呼呼説:“有時候,不管在什麼謬論中,都有點真理的苗子。正是因為這樣,埃默森·維爾之流的話,聽起來才好象有點道理。”
“那麼你會否定他説的話嗎?”
“大概也不會。”
“為什麼不會?”
“因為如果通用汽車公司把維爾當對手打,人家就會指責我們以大壓小,仗勢欺人。如果置之不理,我們也會捱到罵,但那樣做,至少不會讓人家把話引錯。”
“難道不該有人回答嗎?”
“如果有個機靈的記者找上亨利·福特,他很可能回答。”通用汽車公司總經理笑了笑。“只不過亨利會講得理直氣壯,報上也不會把他的話全部登出來。”
“要是我擔任了你的職位啊,”科拉莉説,“我想我是會説幾句的。那是説,只要我真的相信那是正確的。”
“謝謝你的指教。”
通用汽車公司總經理吃完早飯,他不想再上他妻子的當了。但是,剛才的一席話,還有,照科拉莉看來,對他偶爾也有好處的那番諷刺,卻已經幫他消了心頭的氣。
隔着通廚房的門,通用汽車公司總經理可以聽到那走做女傭已經來了,這也就是説,他的汽車和司機這會兒正等在外面,那姑娘就是汽車開來時順便帶來的。他從餐桌邊站起身,吻別了妻子。
隔了幾分鐘,時間剛過六點,他那輛凱迪拉克牌布魯厄姆式轎車,轉入電報局路,朝着洛奇高速公路和城中新中心區駛去。這是個爽朗的十月早晨,一陣陣西北風裏透着冬意。
密執安州底特律市——汽車城,全世界的汽車首都——正在醒過來。
也是在布盧姆菲爾德山,離開通用汽車公司總經理住宅有十分鐘的路程,飛駛着一輛林肯牌大陸型汽車,福特汽車公司的業務副總經理正準備趕往底特律都城機場去。他早已一個人吃過早飯。那盤早點是女管家送進燈光柔和的書房裏,放在寫字枱上的。從清早五點起,他就在書房裏,一會兒翻閲備忘錄(大多印在特製的藍色公文紙上,福特汽車公司那些副總經理總是用這種公文紙來制訂規劃的),一會兒讓錄音機錄下他的簡短指示。不論早餐送來時,還是吃着的當兒,他始終埋頭工作,簡直沒有抬過一眼,其他大多數經理至少要花一天時間才能做好的工作,他卻在一個小時裏就完成了。
剛剛作出的決定,大部分是關於新廠的興建或擴建的,需要幾十億經費。
業務副總經理的職責之一,就是審核各項工程規劃,還有安排先後次序。有人問過他,管理這類處置鉅額款項的事,是否叫他傷腦筋。他回答道:“不傷腦筋,因為我心裏總是隻當沒有最後三位數字。那樣一來,就不比買進一所房子費力啦。”
這種實事求是、迅速麻利的回答,正好活描出這個人是象火箭一樣,從一個地位很低的汽車推銷員,一躍而擠進汽車工業十來個上層決策者的行列。他湊巧也是這樣一步登天似的成了個億萬富翁,雖説有人可能會想到,一個人要飛黃騰達、發財致富,是否不該吃點苦頭。
業務副總經理每天總是發瘋一樣工作十二小時,有時多至十四小時,他的職務也往往要他每週工作七天。今天,大部分居民都還睡在牀上,他卻要乘坐公司的噴氣式機趕到紐約去,趁這段旅行時間,跟一批屬員回顧一下銷售情況。等飛機一降落,他就要去主持一個會議,跟福特汽車公司那些區經理,討論這個問題。緊接着,就要去應付一個打口頭官司似的會議,參加會議的二十個新澤西州經銷商,對保養和維修問題都有些牢騷呢。之後,他要在曼哈頓,參加一次銀行公會的午宴,還要在宴會上講話。講話過後,要在一個不拘形式的記者招待會上由着記者提問。剛過正午不久,那架公司飛機就會送他回底特律。在晚餐前,他都要坐在辦公室裏等候約會和處理日常事務。不定哪個時間,他還在埋頭工作,理髮師會走進來給他理髮。晚飯是在經理室上面一層的頂樓房子裏吃的,一面還要同各部主任吹毛求疵地討論新的車型。
再以後,他要上威廉·爾·漢密爾頓殯儀館,去弔唁一個公司同事。昨天,這個同事由於工作過度,引起心肌梗塞,突然死了。(漢密爾頓殯儀館,按照嚴格規定,只接受汽車界最高領導人物,這些人至死都講究等級,就在這裏入殮,再送往他們專用的林間草地公墓去下葬,那裏有時也稱作“經理祠”。)
最後,業務副總經理就回家去了——帶着一隻公事包,裏面裝滿文件,留到明天早晨再處理。
這會兒,他推開早餐盤子,將文件胡亂放好,站了起來。在這間私人書房裏,四壁都擺滿書籍。對這些書,他常常帶點如飢似渴的樣子看上一眼,不過這天早晨倒沒有看;幾年前,有一度,他書看了很多,涉獵的面也很廣。
如果碰巧走上不同的生活道路,他是可能成為文人學者的。可是,如今他沒有時間看書了。連日報,也非要等他抓住片刻工夫,才能匆匆瀏覽一下。這天的報,仍然跟女管家送來時一樣折得好好的,他拿起來,塞進包裏。只有到後來,他才會知道埃默森·維爾最近的一次攻擊,私下裏把他咒罵一頓,汽車工業界的其他許多人,在當天,也都會這麼做的。
在飛機場上,隨同業務副總經理一起去的那批屬員,早已在福特空運公司機庫的候機室裏等着了。他毫不怠慢,馬上開口説:“我們走吧。”
這一夥八個人一上飛機,噴氣星式機的發動機就發動了,最後一個上飛機的人還沒縛好安全帶,飛機就已經在滑行了。只有那些搭乘過自備飛機的,才知道跟定期客機相比,要節約多少時間。
儘管速度很快,可是飛機還沒滑到起飛跑道,大家都已經把公事包拿出來,放在膝蓋上打開了。
業務副總經理領頭討論起來。“這個月東北地區的成績都不理想。具體數字,你們都跟我一樣清楚。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麼。我還希望有人告訴我正在採取什麼措施。”
他説罷,飛機起飛了。
太陽懸在地平線上的半空中;暗紅色的一團,在飛馳着的灰色雲層中間燦燦發光。
正在往上升的噴氣星式機下面,晨光中逐漸看清了伸向四處的一大片城市和郊區:底特律鬧市區,一平方哩的綠洲,象是一個小型曼哈頓;前面緊接着,一哩哩的淺褐色街道、大樓、工廠、住宅、高速公路——大多數蒙着塵土:一個其髒無比的生產城,竟然不給清潔工作撥出一點點經費。西邊,比較整潔、比較葱翠的迪爾博恩市,毗連着魯奇河的大工廠區;恰成對照的是,東端的五個大角①,一片樹木,修得整整齊齊的,都是有錢人安身的地方;南邊是煙霧迷漫的工業城懷恩道特;貝爾島,在底特律河裏顯得那麼大,象是一隻滿載貨物的灰綠色駁船。靠加拿大那一邊,底特律河對岸,是骯髒的温澤城,論醜陋,倒可以跟它美國老大哥的最糟地方相匹配。
①指底特律附近的五個富人住宅區,即“大角”、“大角莊”、“大角園”、“大角林”和“大角岸”,合稱為底特律的“黃金海岸”。
在日光照耀下,只見這些地方的四面八方、裏裏外外,來往車輛川流不息。彷彿蟻羣那樣(或者象一羣羣旅鼠,這要看觀察者把着眼點放在哪裏),成千上萬的工人、職員、經理等人,前往不計其數的大大小小工廠,去投入新的一天生產。
全國汽車生產,都是在底特律的控制和操縱之下的。這一天的生產早已開始了。在埃德塞爾·福特和沃爾特·克萊斯勒兩條高速公路那擠滿汽車的匯合處,豎着一塊其大無比的固特異輪胎廣告牌,牌上標出汽車生產的進度。
一個個數字都有五呎高,看上去象只巨型路程表,靠了一個全國性新聞報道系統,一分鐘一分鐘記錄着本年度的汽車生產進度,數字是十分準確的。隨着全國各地完工的汽車一一開出流水線,這裏的總數也就逐漸增長。
這時,東部時間地帶的二十九家工廠已經開工,各廠的生產數字正在補充進來。過不了多久,中西部的十三家裝配廠也紛紛開工,跟着加利福尼亞州還有六家工廠也開了工,數字就變動得更快了。本城那些乘坐汽車的人,正象醫生量血壓,或者股票經紀人翻看道-瓊斯索引①一樣,來對固特異輪胎廣告牌上的數字。有些參加汽車協作組織②的乘客,每天用一早一晚的統計數字來打賭。
①美國資產階級統計學者查理·道和愛德華·瓊斯聯合編制的幾種主要股票市場價格的索引。
②汽車協作組織,指一些自備汽車主進行協作,規定各人輪流駕駛自己的汽車,讓其他人作為乘客。
離廣告牌最近的汽車生產單位,是克萊斯勒汽車公司的兩家工廠——在大約一哩路外的哈姆特拉姆克的道奇廠和順風廠,從早晨六點起,每小時都有一百多輛汽車陸續不斷開出流水線。
克萊斯勒汽車公司的現任董事長,在過去也會順路到廠裏去,看看開工的情況,還親自檢驗一輛完工的車子。可是眼下他難得這樣做了,今天早晨,他這會兒還待在家裏,喝着咖啡,隨便翻看《華爾街日報》。他妻子去鬧市區參加藝術協會的晨會前,就親自端來了咖啡。
在以前,這位克萊斯勒汽車公司主要負責人(當時他是新任的總經理),是所有工廠中一個辦事特別巴結的人,這一則是因為正在衰落、沒有起色的公司需要這麼一個人,再則因為他決心要摘掉“管帳的”這頂帽子,凡是不靠推銷經售、不靠工程技術、而是順着財務這條道路提升上來的人,這頂帽子總是一直戴在頭上。在他掌管之下,克萊斯勒汽車公司經歷了興衰兩種局面。長達六年一個週期的景氣,使他贏得了股東的信任;第二個週期,財政上敲響了警鐘;接下來,含辛茹苦,厲行節約,費盡心血,才再一次減少了財政危機,所以有些人就説,碰到艱難時刻或者倒黴年月,公司總是大顯身手,最有作為。總之,沒有人再認真相信,克萊斯勒汽車公司那尖兒細細的“五角星”①會越出軌道——這是靠自力更生得來的不大不小的成績,使得公司董事長如今趕得少了,想得多了,要閲讀什麼就閲讀什麼了。
①指車型。
這會兒,他正在閲讀埃默森·維爾最近的一篇抨擊文章。《華爾街日報》上登的這篇文章,雖不象《底特律自由新聞》寫得那樣浮誇,但是,維爾就是叫人討厭。克萊斯勒汽車公司董事長髮現,這個汽車評論家的意見,翻來覆去的,總不脱老一套。過了一會,他就去翻看地產新聞了,此類新聞報道倒是比較中肯些。雖然還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可是在過去幾年裏,克萊斯勒汽車公司已經建立起一個地產帝國,這不僅使公司業務多樣化了,而且在今後幾十年內(或者夢想如此吧),還會叫現在的“老三”至少也跟通用汽車公司一樣大。
這時候,董事長就是這樣輕鬆自在地心裏有數,克萊斯勒汽車公司在哈姆特拉姆克和其他各處的工廠,仍然在滾滾不盡地開出汽車來。
就這樣,今天早晨,汽車業三大公司也照往常一樣,都在努力維持這個局面,另一方面,規模較小的美國汽車公司,靠了威斯康星州北面的工廠,也在源源不絕地添上一批批數量較少的“大使”、“大黃蜂”、“標槍”、“小妖精”等等牌子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