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砰砰地敲門。
帕米拉急忙奔出去開門,一邊摸索着把一件長睡衣披在身上。古老的拉福爾斯旅館的寢室地板震得直搖動。
“是誰?”
“菲爾。魯爾。”
她打開房門,嚇了一大跳。
她上次看到他是在日本發動進攻之後的第二天早晨,當時他穿着一身叢林戰的軍裝,慷慨激昂地正要駕着一架租來的私人飛機到前線去。魯爾是一個飛行運動員,為了搜求戰場上的事蹟,他肯豁出去蠻幹。在當初西班牙內戰期間,他那些憑一股瘋勁兒、駕着飛機去和敵機搏鬥的故事,叫她聽得入了迷。他那些富於浪漫氣息的奇談,添上馬克思主義的詞藻,使她想起馬爾羅。這會兒他卻渾身濕透,頭髮一綹綹掛下來,沒有刮過的臉十分憔悴,兩眼陷了下去,一隻包紮繃帶的手紅腫得可怕。他身邊還有一個人,只見他個子矮小,相貌嚴厲,鐵灰的頭髮,也是渾身透濕。他是個陸軍軍官,手裏拿着一根濕淋淋的輕便手杖,在拍打着自己的掌心。
“我的天哪,菲爾!進來吧。”
“這位是丹頓。謝普少校。”
塔茨伯利穿着一套松垂的黃色綢睡衣,從他卧室裏一瘸一拐地走出來。“老天,菲利普,你掉進河裏啦,”他打哈欠道。
“外面在下大暴雨。能給我們一些白蘭地嗎?擯榔嶼已經失陷了。我們剛從那裏來。”
“我的好上帝,擯榔嶼?沒有的事。”
“丟了,我跟你説。丟了。”
“他們向南已經推進到這麼遠了嗎?哦,那個島嶼象城堡那樣堅固呢!”
“過去是這樣。整個馬來亞都快失陷了。這是一場潰敗,你廣播的新聞都是可恥的謊言。老天爺啊,你幹嘛要去奉承那些謊報戰果、一無所能的孬種呢?他們把這場戲弄糟了,説不定還要把一個帝國也斷送了——這倒不是説,這個帝國值得挽救。”
“我報道的都是真相,菲爾。”塔茨伯利給那兩個人遞了兩杯白蘭地,面孔漲得紅紅的。“説出了我所能打聽到的。”
“胡説八道。還不是《統治吧,不列顛》那一大套好聽的勞什子。馬來亞已丟了,丟了!”
“我説,這白蘭地倒呱呱叫!”少校的嗓音又高又甜,簡直象女孩子的聲氣,真叫人吃驚。“別理睬菲爾,他受了驚嚇啦。他從沒吃過這樣的敗仗。馬來亞並沒失掉。我們還是能夠打敗這幫小雜種的。”
“丹頓在多比將軍的參謀部工作,”魯爾用嘶啞的聲音對塔茨伯利説。“我並不同意他,但是聽聽他怎麼説吧!他會提供你一點可以廣播的東西。”
帕米拉回到她房裏被上一件浴衣,免得菲利普。魯爾老是瞪着眼盯她那薄薄的綢睡衣裏面的Rx房和大腿。
塔茨伯利把酒杯重新斟滿時,謝普的尖嗓子問道:“你手邊有馬來亞的地圖嗎?”
“這兒就是。”塔茨伯利走到屋子中央,把柳條桌上面的一盞吊燈開亮了。
謝普把他的輕便手杖當作指示棒在地圖上比劃着,説明這次戰役完全是早就預料到的。他本人就在多比將軍的參謀部制訂演習方案時出過一份力。許多年以前,他們就預測日宰如果進犯時可能登陸的地點,以及他們將怎樣進軍。多比甚至在季節風期間佈置了一場模擬進攻,來證明它是行得通的。但是目前馬來亞的司令部中似乎誰都不知道多比所做的研究工作。在晚上襲來的一場暴風雨中,北部的印度軍和英國軍猝不及防地被日本人建立起灘頭堡,防軍部隊潰不成軍,敗退下來。日軍的進展勢如破竹,建立在日得拉周圍、配備着充分給養的第二道防線,原來以為可以堅守一個月,卻在幾個鐘點裏失陷了。從此英軍節節敗退,根本沒有一個作戰計劃。
再説,英軍分散在半島上——謝普用他的手杖這兒指指,那幾點點——兵力單薄,為了保護各機場,而機場的地點皇家空軍又選擇得那樣愚蠢,事先也不跟陸軍磋商一下。沒有辦法協調作戰,保衞機場。有幾個機場已經失陷了。這樣,日軍就奪得了制空權。還有更糟的是,日軍擁有坦克。在馬來亞,英國的坦克一輛也沒有。倫敦的陸軍部作出過這樣的決斷,在叢林戰中坦克沒有用。可惜的是(謝普用枯燥的、從鼻腔裏發出來的高音調説),日軍並未獲悉這一真知灼見。儘管他們的坦克不很好,卻一路上橫衝直撞,沒遭到任何抵抗,亞洲人的部隊望風而逃。在新加坡高高地堆積着防坦克的障礙物,可就是沒有人把它們放到應該放的位置上去。
儘管吃了敗仗,英國的防守力量還是佔着優勢,謝普堅持説。登陸的日軍有三師。英軍可以調集五師兵力,空中的和地面的援軍還正在源源而來。日軍對於叢林戰是訓練有素的——輕裝便服。能拿果子和野生植物的根充飢,配備了幾千輛自行車,一旦佔領了公路就可以迅速前進——但是日軍在大平洋全線出擊;很可能這支登陸軍隊的給養和彈藥得全靠它自己帶來的或是能搶到手的。如果守軍實行焦土政策,跟侵略軍拖下去,迫使他們在南下的長長的路線上把糧食、燃料、彈藥都消耗乾淨。等到彈盡糧絕,他們就只得停止前進。那時就可以一舉把他們消滅掉。
謝普在地圖上指出哪些地方早就應該有堅固的防禦工事。多比將軍當初打過報告,要求在和平時期就把它們建築起來——可是什麼也沒有做——真是大錯特錯——不過還來得及。所需要的物資,庫房裏有的是。一支兩百萬中國人和馬來人(他們對日本人都又恨又怕)組成的勞動大軍,隨時可以召集。他們能在一星期或是十天之內,把工事築起來。需要築兩條十分堅固的防線,緊貼着城市:一條在海峽對面的柔佛州,另一條就沿着新加坡島本身的北岸,包括水下障礙物、輸油管、探照燈、碉堡、帶刺的鐵絲網、機槍掩體——“可是那兒的工事已經築好了啊,”塔茨伯利打斷他的話説。“北岸早就固若金湯了。”
“你錯了,”謝普回答道,他那奇特的姑娘般的細嗓子因為喝了白蘭地而變粗了。“這個島的北岸除了沼澤地之外,再沒別的什麼了。”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瞪大了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説:“我親眼看見那兒有很結實的防禦工事。”
“你看到的是這基地的外牆,這道牆可以擋住那些愛管閒事的人。這不是一個可以防守的基地。”
“你這話是不是説英國廣播公司聽信了謊言,受了新加坡最高當局的矇騙?”
“啊,我的好朋友,英國廣播公司是一個宣傳渠道。人家利用你。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這個。我希望你有什麼辦法叫馬來亞司令部動起來。”謝普似笑非笑地把手杖在手掌上輕叩着。“菲爾説你是個剛強勇敢的人,還説了這一類誇獎的話。帝國在搖搖欲墜,塔茨伯利。那不是報紙上的宣傳。那是軍事上的事實。”
塔茨伯利眼睜睜地看着這個沉靜的、具有強烈説服力而身上濕淋淋的軍官。“好吧。早上九點鐘左右,你能再到這兒來一次嗎?”他激動地在室內一瘸一拐地走着。“我準備通宵把這篇報道趕出來。然後我要你把稿子核實一下。”
“當真嗎?九點鐘?太好啦!我樂於幫忙。”
“可是你必須掩護丹頓,”魯爾插進來説。“哪怕人家用燒紅的夾鉗來拉出你的鳥丸。”
謝普走了。魯爾問是否可以讓他留下來在扶手椅裏打個盹。他準備天一亮就上醫院。
“聽着肥濕衣服脱掉,掛起來。你去洗個澡,”塔茨伯利説。“我屋子裏有一張空牀,洗過澡就去睡吧。”
“那太感謝啦。我渾身都發臭啦。在日得拉我們步行着從泥水塘裏穿過去。我得從自己身上拉掉四十條水蛭。這些小小的怕人的髒東西!”
“你手上怎麼啦?”帕米拉問。“看來很怕人。”
“唉,那是在日得拉被二個白痴般的軍醫用柳葉刀弄成這樣的。”魯爾可憐巴巴地、擔心地往自己的手望了一眼。“但願別叫我丟了這隻手才好。也許已經有點兒血液中毒了,帕姆。我全身都在發抖呢。”
帕米拉笑了一笑。儘管魯爾天不怕、地不怕,這個人卻一向是疑神疑鬼的,以為自己得了什麼病。塔茨伯利問道:“你的飛機呢,菲爾?”
“在馬六甲飛機場。我們在那兒搭上一輛軍用卡車。他們不肯給我的飛機添汽油。丹頓和我是從擯榔嶼飛到那兒的。在擯榔嶼,我們還得守住飛機,趕開那些人,韜基,我是指白種人。事實上,是陸軍部隊的軍官!”
帕米拉在浴盆裏放了水,給他放上乾淨毛巾,可是一看,他已經和衣睡熟了。她脱下了他的靴子和他外面的制服(制服散發出沼澤地的臭氣),替他把蚊帳在四邊塞好。她翻動他的身子的時候,他還説着夢話呢。
她突然想起了往事。直到目前為止,在新加坡,他一直是她過去的情人:上了些年紀,喜歡油腔滑調地調情,叫人討厭。可是眼前這個精疲力竭、頭髮蓬亂的白皮膚大個子,穿着温漉漉的汗衫小褲,一無遮掩,睡在那兒,卻更象是當年在巴黎時候的菲爾。魯爾。娶了個俄國老婆,還有其他一切,都説明他至少是不同尋常的!在巴黎的時候,他(不修邊幅,真叫人感到寒酸)總是使人覺得很有趣。
“在鬧什麼呀,帕米拉?”塔茨伯利叫道。“坐到打字機邊來,咱們幹活吧”
他邁着沉重的步伐踱來踱去,揮動着雙臂,口述了一篇廣播稿——《和一個失敗主義者的對話》。他這樣報道;在高爾夫球俱樂部裏,他曾經跟一個已退役的陸軍上校談過一次話,他是一個危言聳聽的老頑固。丹頓。謝普的看法結果由這一個吹毛求疵的老頭兒的嘴裏講出來了。塔茨伯利指出,失敗主義往往會喚起這一類惡夢;而這篇報道也顯示了新加坡防守者具有人性的一面。作者本人表示,他深信固定防線是存在的,邊戰邊退的行動完全是按照計劃執行的,新加坡島的北岸已經佈置好了圈套,刀槍林立,將是來犯者的葬身之地。以上這一段小插曲無非證明在新加坡要塞仍然享有言論自由,“民主”在馬來亞仍保持着自信云云。
他口述完畢之後,帕米拉拉開燈火管制用的窗簾。東方已經露出了魚白色。雨仍然下得很猛。
“很策略,是不是?”她的爸爸看到她並不對這篇文章表示意見,就這樣問道。“把情況捅出去了,可是叫他們沒法找我的岔。”
她揉揉眼睛,説道:“這篇東西一拿出去,你永遠也脱身不了啦。”
“我們走着瞧吧。這會兒我得抓緊時間,睡一個小時覺。”
謝普少校打扮得整潔多了,戴着一頂編織着木髓的鋼盔,正好九點來到。他用鉛筆在打字稿上匆匆地作了幾處小修改,尖着嗓子嚷道:“我説,你的記憶力真強,沒有説的,塔茨伯利。”
“幹這一行不是一年兩年了。”
“很好,這是一篇呱呱叫的報道。寫得太妙了。祝賀你!希望能產生影響。我將在北部收聽它的廣播。菲爾陪着我到這兒來,叫我太高興了。”
帕米拉把稿子送到了新聞檢查處,就上街買東西去了。只見鋪子裏擠滿了進進出出的顧客,這些鋪子多半是中國人開設的,日常用品的備貨仍然十分充足,價格比倫敦低廉多了——婦女的綢內衣啊,首飾啊,精美的食品啊,酒啊,小山羊皮手套啊,以及雅緻的鞋子和錢包等。可是現在幾乎家家鋪子都掛着同樣的佈告,上面是用印刷體新近寫成的紅色字樣(有些象出於東南亞人的手筆:“一律現金交易——概不賒賬。”
“你回來了嗎,帕姆?”塔茨伯利聽得她正把買來的東西扔在地圖桌上,喊道。
“是我。有消息嗎?”
“有啊。政府辦公廳把我叫了去。”他從自己的房間裏出來,剛剃了鬍子,臉上紅光光的,穿着一身白亞麻布衣褲,帽子歪戴着,象個浪蕩子,眼睛裏露出兩道兇光。“柏林老文章又來啦!”
“菲爾到底醒來了沒有?”
“早就醒了。他在你卧室裏留下一張便條。再會吧!”
魯爾寫的是孩子般的印刷體:“親人兒,我用左手寫印刷體,出於無奈,祈諒。多承關懷,罩以蚊帳。往事歷歷,我情不自禁,致使尊體不得不披上浴衣,甚以為歉。我手疼痛異常。祝你好。馬爾羅。”
她把便條扔進字紙簍,倒在榻上就睡熟了。電話鈴聲把她鬧醒過來。已經過了一個小時。
“喂,帕姆?”塔茨伯利的聲音聽來又興奮又輕快。“給我收拾一個旅行包。我要出門去一個星期光景。”
“出門?到哪兒去?”
“這會兒還不能説。”
“我也要收拾嗎?”
“不要。”
不多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只見他腋窩的汗水濕透了他的上衣,成了黑黑的兩大攤。“旅行包在哪兒?”
“在你牀上;都收拾好了。”
“讓我來一杯烈性的杜松子藥酒。捅了馬蜂窩啦,帕米拉。我的目的地是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
“我的日子大大不好過了,親愛的。”他慌忙脱下上裝,解開領帶,一屁股坐進扶手椅裏,椅子發出吱嘎一聲響。“比在柏林還要糟哪。老天,那份稿子叫有些人心驚肉跳!總督和布魯克。波帕姆正在暴跳如雷呢。我受到了當地毫無道理的虧待,帕姆。這兩位大老爺當真想要威嚇我。該死的傻瓜,他們自己才是碰到了麻煩呢。可是誰要叫他們從迷夢的世界中醒醒吧,他們就下定決心要掐死誰。到了該暴露真相的時刻了——帕姆,叫人痛苦的、兆頭不妙的真相。我所看到的是瀰漫在最上層的那一片烏煙瘴氣。啊,謝謝。”他把酒一口嚥了下去。
“我該怎麼辦?跟你走嗎?”
“不。布魯克。波帕姆就要換班了。你要想辦法去打聽。要在本子上記下來。我會趕回來收拾這—場戰鬥;可是那篇稿子一定要廣播出去。”
“韜基,澳大利亞也有新聞檢查呀。”
“跟這兒不能比。那是不可能的。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帕相矛盾!你可知道,他們先是説、他們已有了固定的防線。接着又説不是這回事,他們承認還沒有那條防線,因為缺乏勞動力!關於謝普的設想,利用當地的勞動大軍,他們稱之為胡説八道的廢話。馬來亞的任務是賺錢。哪怕從橡膠園裏、從錫礦裏抽調一個本地人,都會妨害備戰的部署——要注意,説這些話的時候,每天都有礦山和種植園一個一個落到日本人手裏!再説,種植園主和礦山公司所付的工資標準,政府付不起。按照政府支付工資的標準徵用勞動力,要跟陸軍部信件往返三個月。這就是他們考慮問題的方式,帕米拉,而這當兒擯榔嶼失陷了,日軍正氣勢洶洶地朝南進迫!”
“新加坡早晚要失陷,”帕姆説,她茫無頭緒,不知將來怎樣從這地方脱身出去。
“要是當局採納了謝普的意見,它就不會失陷。我一直替這個政府的自殺性騙局賣力。現在我可得將功贖罪啦。感謝上帝,菲爾把謝普帶來看我——哈,這可來啦!”他向那響起鈴聲的電話撲去。“什麼?什麼?——啊,幹得漂亮!好極了。謝謝你——帕姆,他們辦好啦!他們把一個可憐的美國商人在水上飛機上的位置擠掉了。我要上路啦。”
“這麼説,聖誕節你要在澳大利亞過了。我呢,卻要在這裏過。”
“帕姆,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戰爭呀。這次廣播將會是一次歷史性的廣播。英國廣播公司事後儘可以把我解僱。我並不怎麼在乎。等這樁事幹完了,這場風波平息了,我就回來,要不然你乘飛機到澳大利亞來。”塔茨伯利一邊嘮嘮叨叨地講,一邊忙着梳頭髮,整領帶,奔過去拿旅行包。“真抱歉,我就這樣溜了。好在也不過幾天罷了。”
“可是在這幾天裏日本人會不會來呢?我心裏就是在想這個問題。”
“你想我會拋開你不管,讓你自個兒去面對困難嗎?日本人還在三百英里以外呢,一天不過推進幾英里罷了。”
“得了,好吧。要是我有選擇的機會,我可不願讓整排整排的淌着口水的東方人把我強xx啊。”
“聽着,你覺得我虧待了你嗎?”
“得了,韜基,你上路吧!祝你聖誕節快樂!”
“這才是我的好孩子。再會吧。”
謝普少校講的是真情實況。新加坡要塞不過是個幻象罷了。塔茨伯利父女剛來時從飛機上就看得一清二楚。並沒有這樣一個要塞;帝國的消亡,就象陰雲密佈的一天的消逝,看不到日落的景象。收音機裏並沒宣佈它壽終正寢,讀者也並沒在早晨的報紙上讀到它的噩耗。不列顛帝國在擊退希特勒的這一場偉大的、然而行動遲緩的鬥爭中,把自己搞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英國人民早就希望這個帝國快快完蛋,因此推選出綏靖主義的領袖,好大刀闊斧地削減軍事預算。話雖然這樣説,等到末日臨頭的時刻來到,仍然叫人受不了。幻想是一服鎮痛劑,產生於主觀願望和客觀現實之間的差距。這種幻想就是新加坡要塞。
説這話不是存心嚇唬人。只要讀一讀丘吉爾的回憶錄,就再清楚也沒有了,就連他也當真以為新加坡是一座要塞呢。當地的所有人員——陸軍軍官、海軍軍官、殖民地行政長官,沿着這一龐大的指揮系統一直通上去——他們中間哪一個也不曾向首相報告,新加坡要塞並不存在。但英國人對於“帝國的銅牆鐵壁”的信仰是有感染力的——至少對歐洲人是如此。在日軍發動進攻的好幾個月之前,赫爾曼。戈林向一個來訪的日本將軍提出過警告,新加坡要塞能堅守一年又六個月。可是後來正是這位將軍在七十天內攻克了新加坡。
這一幻想並不是憑空產生的。新加坡位於印度洋和南中國海之間的航道上,控制着主要的東方貿易航線。在那些虛度的綏靖主義年月裏,好幾百萬英鎊作為軍事撥款源源送往新加坡,這是因為日本的威脅早在預料之中。在本世紀初,正是英國人自己幫日本建立起現代化的海軍,英國造船廠撈到了好大一筆紅利。這古怪而封建的日本人很快就趕了上來,把沙皇俄國的海軍打敗了,博得英國報紙一片熱烈的喝采聲。可是等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消散之後,世界力量對比的變化使人料想到也許正是這些古怪的日本人有朝一日會來跟大英帝國較量一下。於是在新加坡建立了巨大的海軍基地,擁有容納、維修整個皇家艦隊的能力。原來的計劃是,如果日本蠢蠢欲動,主力艦隊立即駛往新加坡,用威懾或者用武力不許它輕舉妄動。也許偏偏在這當兒德國人同時出來搗亂呢,那就需要主力艦隊留守本土,這一點。似乎被忽略了。
因此新加坡貯藏的糧食、燃料和軍火,足以抵擋七十天的圍攻。在這七十天內,儘可以調集艦隊趕到新加坡。還築有巨大的炮台,炮口對準海面,在援軍趕到之前,可以抵擋日本艦隊所發動的任何進攻。這一切都給人一種要塞的感覺。
可是海洋並沒象一條護城河那樣把新加坡團團圍住。敵人可以從北方沿着荒涼的馬來半島南下,跨過狹窄的柔佛海峽,走陸路來犯。決策者們認為,長達四百英里的熱帶叢林比設防的壁壘更加堅固。再説,他們覺得如果在島嶼北岸當真樹立起一道壁壘,那豈不意味着害怕日本軍也許有一天會從北方打過來,而英國軍隊會抵擋不住他們嗎。大英帝國以無敵於天下的威望統治着亞洲。主力艦隊七十天就可趕到,還有什麼緊迫的需要非採取這種屈辱的預防措施不可呢?這道壁壘終究沒有建造。為了放心再放心,卻把新加坡島上的貯藏物資增加了一倍,達到足以維持一百四十天。
這就是“新加坡要塞”這個形象的由來。多年來的計劃啊,不借工本的大筆大筆撥款啊,用在報刊雜誌宣傳上成了河流的墨水啊,整天價響的政治上和軍事上的辯論啊——這一切都助長了一個幾乎傳佈到全世界的幻想,它打進了英國最高領導階層的腦子裏,也傳遍了整個西方世界:新加坡已築起了一個要塞。英國工人階級的衣食、血肉都消耗在這二十英里見方的海軍基地上了,那兒有世界最大的船塢,有起重機,有機修車間,有各種各樣的機器和備件,有講究的住房和娛樂設施;還有足夠的軍火、糧食和石油,可以供應整個艦隊幾個月的消耗,這些物資都貯藏在沼澤地下面龐大的混凝土地下室裏。它自成一格,就象馬奇諾防線那樣,是工程上的奇蹟,使人驚歎。
可是直到二月份,最後一旅蘇格蘭軍吹着風笛,跨過堤道撤退,炸藥包把連接大陸的那個環洞炸出一個窟窿,大陸上的日本軍正蜂擁而來,直到這最後一刻,新加坡的北岸始終沒有設防——丘吉爾卻始終以為那兒早已設防了;用他自己的話説,他還以為“沒有船底的戰列艦休想下水”。
結果英國艦隊根本沒來。它在大西洋上、在地中海里、在本國的領海上眼德國海軍廝殺都來不及呢。大量的設備始終無人使用,直到日本陸軍逼近到只有一英里了,英軍才想盡辦法把這些設備炸的炸,燒的燒。然而基地陷人敵人之手時,還是相當完好,是個驚人的軍事上的收穫。丘吉爾卻不顧一切,抱住了七十天計劃不放,哪怕已到了七零八落的地步,也還是要試一試。他派遣“威爾士親王號”和“擊退號”前去支援,卻只是叫它們葬身海底罷了。
馬來亞還開闢了不少機場,配備了許許多多物資——就是沒有飛機。英國皇家空軍從沒派大批飛機來過,它為了保衞英國上空,不讓德國空軍侵犯,損失了不少飛機,又運了幾百架到蘇聯去,其中有好多從沒起飛過,原來在運送的途中被德國潛艇的魚雷送到了海底。馬來亞現有的少數飛機很快就被擊落了。據説“用竹筍和宣紙”做成的日本飛機卻原來是零式飛機——在當時,是全世界最先進的戰鬥機。日軍奪取了那些出色的簡易機場,他們稱之為“丘吉爾機場”;從這些給養充足的機場,他們的飛機配合陸軍出擊,迫使新加坡投降。
關於新加坡的記載今天看來就是這樣一筆糊塗賬。美國國會調查了珍珠港事件,可是英國議會卻沒有調查新加坡問題。丘吉爾把全部過失承擔下來,他的身子向下慪倒了一兩英寸,可是繼續戰鬥下去。
就連地名,也都是糊里糊塗的一回事。“新加坡”説明什麼呀?新加坡是指那座城市;新加坡是指那個島嶼;新加坡是指那個海軍基地;新加坡是指那個“帝國的堡壘”。可是説穿了,“新加坡”是一個起麻醉作用的神話,當白種人的歐洲那隻緊緊挨着亞洲的手臂被鋸掉時,它把痛苦變成一種遲鈍的感覺罷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才發現,那沒有被採用的多比將軍的戰略部署的的確確十分高明——原來侵略軍開進新加坡時當真只差最後一口氣了,他們人數大大少於當地的守軍,差不多已到了油幹彈盡的地步。日軍在發動最後一次攻擊時,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把現存的燃料彈藥全部用光。新加坡的最高司令部垮台了,於是有色的馬來人換來了有色的新主人。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在澳大利亞把他的稿子廣播了。帕米拉在麥克馬洪家客舍裏聽到了這一廣播。菲利普。魯爾,一條胳臂裹着吊帶,正在那裏卧牀養傷。他那隻手又開了一次刀,他得休息一個星期。在正屋裏,麥克馬洪夫婦和他們請來吃飯的賓客並不想聽她爸爸的廣播。喝了大量“巴喜特”,吃了一頓有好幾種美酒的豐盛晚餐之後,他們圍着鋼琴唱起聖誕頌歌來。茫茫的黑夜,大雨嘩嘩地潑下來,附近紅樹林裏牛蛙發出一片低沉的鼓譟,但是在小屋裏的帕米拉還是隱隱約約聽得到飄過來的歌聲。她正坐在緩緩旋轉的大電風扇底下,風吹動了她的頭髮,她的薄薄的長裙子也在不停地飄動。從收音機的度盤上透出的微光(亮度也許只抵得上燭光的一半)給室內染上一層淡淡的桔黃色。雨水從開着的窗子外濺進來,淡淡的雞蛋花香味也透了進來。
收音機的接收情況良好,廣播稿幾乎原封未動。那位虛構的上校不再申述新加坡島北岸沒有設防了;他説,這防線需要“十萬火急地予以加強”。也不再指責皇家空軍只知道設立飛機場,卻不管這些飛機場是否守得住。塔茨伯利在結束時撇清自己和這事的關係,語氣更其強烈。
“為了這篇報道,值得費那麼大力氣嗎,菲爾?”帕米拉問道,把收音機的聲音壓低下去,卻讓度盤上的小燈繼續亮着。
他抽着一支煙,臉上的深深的皺紋顯示出一種辛酸、譏嘲的神氣。他氣色好多了。魯爾身強力壯,不消幾天休息,就擺脱了那一陣陣的壞脾氣。“有點兒賣弄小聰明。這個痴痴癲癲的怪老頭兒在廣播裏聽來,倒活象本人説話的口氣。誰也不會認真對待它的——至少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是不會理睬它的。”
“韜基不這麼幹還能怎樣呢?”
“我説不上來。它總算通過這一關,拋了出來,已經叫我吃一驚了。”
“菲爾,新加坡會失守嗎?”
魯爾的笑聲很難聽。“親愛的,我怕免不了。你會責備總督,或者責備布魯克。波帕姆,責備達夫。古柏,甚至責備丘吉爾,都是白搭。情況就是這樣:總崩潰。無可救藥了,整個機器都鏽掉了,部件都一個個掉下來了。在北方,根本就無人領導。弟兄們是要拚一下的。他們想辦法要拚一下,就連印度軍隊都要拚一下。誰知道從新加坡接二連三地發下命令,真懦怯——都是後退啊,撤離啊,退卻啊。我看到弟兄們拿着命令哭了起來。坦格林俱樂部裏那幫土皇帝是沒有人性的,帕姆。他們只是玩兒完了的廢物。他們害怕日本軍,他們也害怕我們自己的亞洲人。説起這一點,由歐洲的白種人來統治亞洲,這種事實在始終是再蠢不過了。這種事是長久不了的。現在這局面要結束了,為什麼要為它感到悲痛呢?”
“我怎樣能從新加坡脱身出去呢?”
“你能走掉的。日本軍還遠着呢。有幾艘船準備好把白種婦女和兒童撤出去。你知道,他們在按榔嶼就是這樣辦的。他們把歐洲人——兵士等等——一起撤走了,丟下亞洲人和他們的婦女兒童去面對日本人。你知道那回事嗎?事後達夫。古柏在廣播中宣佈:檳榔嶼的全體居民都已脱險!他説這話是真心實意的,帕米拉。對於達夫。古柏説來,亞洲人只是生長在核榔嶼的一種動物罷了。現在正引起了強烈的反應——關於當時發生的事和他所説的話。我看亞洲人才一點不在乎誰來做這兒的主人呢。也許我們比起日本人來手段温和一些,可是至少日本人也是有色人種。亞洲人與其忍受輕蔑,寧可忍受暴虐。”
“大家都在談美國派遠征軍來救我們,你相信嗎?”
“這是一廂情願,空想罷了。美國沒有艦隊。艦隊都沉沒在珍珠港了。”
“珍珠港發生的事誰都不瞭解。”
“丹頓。謝普可知道。他們一共有八艘戰列艦,全都沉沒了。今後兩年(且不説永久如此),太平洋上是沒有美國的事了。給新加坡派救兵來,就象從瑞士派救兵來一樣不可能,可是——你到底怎麼啦?”
帕米拉。塔茨伯利把她的臉埋在擱在椅背上的一隻手臂彎裏。
“帕米拉!什麼事?”她不回答。“哦,天哪,你是在想念你的美國佬!我為你難受,大姑娘。丹頓當初告訴我的時候,我也想起他來。帕姆,關於傷亡的情況我一點都不知道。你的心上人安然無恙,是有極大可能的。那些軍艦是沉沒在港灣內的,沉沒在淺水裏。”
她還是一句話不説,一動不動。小屋外邊,只聽得雨聲、牛蛙聲和遠處傳來的合唱聲:願上帝保佑,你們快快樂樂,別讓什麼叫各位悶悶不樂——忽然間,就在窗外邊,好象有一個受驚了的瘋子在那兒胡言亂語、在傻笑似的。帕米拉坐直了身子叫了起來。“懊!我的天!那是什麼呀?”
“別怕。那是我們這兒的‘杏猴’。它在樹林裏來來去去。叫聲聽起來很可怕,但它是不傷人的。”
“老天哪,我恨新加坡!就是不打仗我也要恨它。”帕米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抹了抹潮潤的額頭。“讓日本人把新加坡拿去吧,拿去了只有好!我要回正屋去了。你沒有問題嗎?你還需要些什麼嗎?”
“我會感到寂寞,可是沒有理由不讓你去開開心。快去吧。”
“開心!我只是不願對主人失禮罷了。他們可能以為我跟一個病人睡在一牀了。”
“好吧,那你為什麼不睡過來呀,帕姆?”她朝他瞪了一眼。“真的,這不是很有意思嗎?聖誕節前夜和這一切?記得在蒙瑪特爾度過的聖誕節前夜嗎?那一天,斯魯特和娜塔麗在黎明時分打了一架,這一架真值得大書特書,而我們兩個悄悄溜到了萊哈爾飯店去吃洋葱湯?”菲爾的小鬍子扭動着,慢慢地露出了一個逗人的怪熟悉的笑容,映着收音機的桔黃色微光,顯得很朦朧。他伸出他那條沒受傷的手臂。“來吧,塔茨伯利。”
“你是頭豬,菲利普,一頭賊性不改的豬,”啪姆的聲音也發抖了,“在巴士底紀念日那天的小小談話中,我罵你的那些話也都罵得對。”
“心肝兒,我出生在一個腐朽的社會里,所以我可能是個腐朽的人——如果‘腐朽的人’這個詞兒講得通的話。我們不要再把過去的爭吵又搬出來,不過你是不是有些前後矛盾?在這社會總崩潰的時候,除了尋歡作樂,還能怎麼樣呢。你自己也相信這個。我是愛逢場作戲的,你卻堅持要戲劇中的愛情。本性難改啊,錯不了。我愛着你呢。”
“那麼對你的妻子呢?我只是感到好奇,問問罷了。在巴黎,至少你還沒有妻子。”
“心肝兒,我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活着。如果還活着,我希望她正把哪個正在休假的、有資格享樂的漂亮俄國戰士勾上了;話雖這麼説,我不相信她會幹得出來,她比起今天的大多數英國婦女來,還要古板。”
帕米拉一頭衝出門去。
“你該拿把傘呀,”他衝着她的背影叫道。
她拐回來,拿起雨傘就朝外衝。她在黑暗中還沒跨出十步,那猴子幾乎就在她耳邊怪叫起來,讓人聽着血都凝住了。帕米拉輕輕叫了一聲,往前直衝,直撞在一株樹上,樹皮刮破了她的臉,樹枝橫掃過來,打落了她手裏的傘,樹上的雨珠都瀉落在她身上。她把傘揀起來,痴呆地站在那兒,渾身都濕透了。幾乎就在她正前方,她聽到有歌聲送來——只要村裏還有一條小路,總會有一個英國在。可是那一夜是一片漆黑。她本是趁兩場驟雨之間雨勢稍歇的當兒在星光底下尋路而來的。她如今鬧不清楚該怎樣往前走。小路在兩行夾竹桃和熱帶花草之間彎彎曲曲,很是陡峭。
在這一時刻裏,帕米拉的心境大不好受了。她父親的廣播使她灰心喪氣。她本來因為孤單單的一個人,沒人保護,心裏已很不安,現在又聽到從千里外傳來的親人的聲音,就越發使她心裏不安。近來這一陣,日本人在廣播裏用蹩腳的英語發出威脅,她聽了害怕。外邦人帶着喉音的聲音聽起來就象在你面前,真叫人害怕!她幾乎感到有雙指甲粗厚、長滿老繭的手伸過來在扯破她的襯褲,使勁掰開她的兩條大腿。在大難臨頭的那許許多多婦女中,就她知道得最清楚新加坡是多麼不中用。
加上現在魯爾又從謝普那兒聽得了維克多。亨利的那條軍艦已沉沒了!即使亨利死裏逃生,也會重新委派他別的差使。即使她從新加坡脱身出來,也説不定會從此再見不到他了。即使憑着某種異乎尋常的巧遇再見到他。那又怎麼樣呢?他不是有婦之夫嗎?她走遍了天涯海角,卻如海底撈月,現在只落得一個人,在這炎熱的黑夜裏,撐着一把雨傘,頂着傾盆大雨,在陌生人的花園裏,渾身濕透,四顧茫茫。而今天正是聖誕節前夜——也許這是她一生中最後一個聖誕節了。
不怕會少掉一個英國,英國總是會自由——她可不願去跟這些喝醉了酒的新加坡英國人合在一起唱歌。這支廉價的小曲不可忍受地把她帶回到戰爭的初期,那時正是明朗的夏天,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不列顛之戰”正在進行,海軍中校亨利在空襲柏林之後飛回英國,她撲進了他的懷抱。這一段光榮史現在都已化為灰燼了。她喜歡麥克馬洪夫婦倆,可是他們的那些朋友卻是從俱樂部和陸軍部來的蠢貨。自從喝了“巴喜特”以後,兩個參謀部的年輕中尉一直在向她獻殷勤。這兩個人都討厭到極點,但倒是兩頭漂亮的牲口——尤其是那個金髮長臉的中尉,懶洋洋的,帶着李斯廉。霍華德那種神情。只要她一回到正屋,他們又會來追求她(如果她在黑夜裏尋路沒有一交跌得滿臉污泥的話)。很明顯,他們兩個都一心要想跟她睡覺——假使不是在今夜,那就在明夜、後夜。
他們錯到哪兒去了啊!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這樣不明不白地為了維克多。亨利的緣故潔身自守,算得上什麼呢?這不過是愚蠢的笑話罷了;守身如玉,完全用不到她身上,因為她早已不止一次地跟人胡搞過了。
在她背後,客舍裏敞開着的窗子看上去象黑夜中一塊淡黃色的長方形。不知道那兒確有一座客舍的人,會以為這是視神經的幻覺呢。前後左右一團漆黑,大雨滂淪,只有那兒有一點隱隱約約的光亮,她也只有這一條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