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錠金子已經封入縣庫,重疊疊,密匝匝加固了防衞。一匹驛馬星夜馳向高昌州安西大都護衙門。——狄公敦請安西大都護親自來蘭坊監督御金啓程,運往京師。
狄公一早起來梳盥畢,洪參軍已經將熱氣騰騰的早點端上。狄公大喜,拈起杯箸便大嚼起來。
洪參軍笑眯眯一邊看着,只不作聲。不一刻,狄公吃罷,洪參軍又急忙收拾。
狄公笑問:“洪亮,今日如何這等勤快?”
“只等候聽老爺升堂鞫審楊茂德哩。”
狄公撫須半晌,慢條斯理道:“這楊茂德案明日開審,想來也無甚樂趣。今日我與你去城中拜會一個人。”
洪參軍猜度,狄老爺遮莫是動手來掃我胸中疑雲了。
兩個一番喬裝,扮作經紀人模樣,偷偷溜出後荷花園的角門,轉上橫街,叫了一頂涼轎,吩咐去西市垂虹橋。——依那日馬榮的敍述,丐户團頭“和尚”的小屋正在這垂虹橋下的一條陰暗小巷裏。
“和尚”正在睡覺,那個鬥雞眼叫道:“‘和尚’,一個黑鬍子與一個白鬍子來尋你了,快起身來!”
洪參軍叱道:“縣令狄老爺要見‘和尚’,休得羅唣。”
“和尚”聽得是狄縣令屈尊枉駕,掙扎翻身坐起,稽首拜揖,口稱“恕罪”。
狄公拱手笑道:“大師父見禮了。本縣沒猜錯的話,大師父原也本是個和尚——紫光寺最後一個和尚。今日本縣特地來拜謁大師父,正有一樁小事請教,唯乞明示,以開凡蒙。”
和尚莊重地點了點頭。
“小民逃俗多年,早斷了慧根佛性。狄縣令睿智過人,海內稱譽;小民雖幽伏邊睡,也知敬重。只不知狄老爺何事垂問,小民翦陋,恐怕不能稱意。”
狄公正色道:“一個墜入深窨、頭破血流、瀕臨死亡的弱女子,躺倒在漆黑的窨子裏還能從容寫字嗎?寫完了字還會子醜寅卯署年紀月嗎?她還能將粘貼了字條的木盒從一個兔穴口扔出來嗎?”
和尚驀地一驚,廣顙隆準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狄老爺如何斷出個中微妙來?”和尚果然了悟。
狄公冷冷道:“欲圖訛人者自己露了破綻。這一切當然是精心佈置的,一個老乞丐拿着一口紫檀木盒去找李珂,盒蓋上鑲着一塊白玉,盒蓋下貼了一片白玉求救的字條。告訴他,他的殺人陰謀已有人覺察,白玉並沒死——九月十二日還在掙扎呼救——已經有人聽見她的呼救了。李珂倘若明白知趣,便會乖乖捧出錢銀來孝敬。”
“可是李珂懵懂,並沒細看那木盒。他將那木盒與一籃破爛一併賣與了古董鋪掌櫃,最後是我在古董鋪裏買到了它。——你的圖訛落了空,自己也因而敗露了形跡。本縣問你,是誰在廟中發現白玉遇害的?”
“塔拉,是我的塔拉看見了那怵目的一幕。她囑我設計訛圖。”
“塔拉?”狄公意味深長地念叨着這個名字。
和尚喃喃道:“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塔拉原是清風庵的守庵尼姑,我則是紫光寺裏的守寺和尚,兩個隔着空門遙遙相望。十五年了,十五年了……”
和尚聲音漸漸宏亮,臉面閃出紅光。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兩個五內相印,六根相通。後來雙雙逃俗下山,雖沒做成正路夫妻,每逢月白風清之夜,我們仍還偷去紫光寺花園相會,重温舊情,傾吐心曲。誰知,誰知那個無賴。篾片楊茂德竟設計迷惑了她!如今是他兩個作一處快活,日日做着掘金的春夢。可憐我一身風痛,腿腳僵硬,再也爬不上紫光寺了。每想到此,總痛不欲生。”
“不過,我兩個曾在神祗面前盟過誓,只要我們之中一個詛咒另一個,另一個必死無疑。塔拉懇求我不要咒誓,我也不忍心咒誓。誰知天目昭昭,無可躲藏,我雖未咒誓,誓言卻應驗。她終還是猝遭橫死。古語道,天聽自我聽,天罰自我罰,莫非正是如此。——可憐見地,我真不敢想念此事,更不敢想象塔拉她為圖得幾錠黃金竟甘受楊茂德這條野狗的糟殘,致啓天罰。——黃金黑世心,果然。”
“你的女兒春雲可是她生下的?”狄公問。
“春雲正是她的親生骨血,她竟也撇下不顧。”和尚喟嘆連連,禁不住熱淚滂沱。
“難怪昨夜她與楊茂德設計推倒牆頭壓死我衙員時,猛見春雲緊隨在後才驀地改計,他兩人乃得以倖免。”狄公幡然通悟。
和尚收了眼淚,平靜地説:“聽説官府已將塔拉屍身運去化人廠燒了,這灰末骨殖能否賜還我一掬。我與春雲要永遠供瞻,追緬記憶。我饒恕了她與楊茂德的一段穢跡,在我的記憶裏,永遠只有一個純潔、豔麗、淳厚、忠貞的塔拉,永遠是紫光寺花園裏月白風清迷人的夜。”説着又不禁抽抽咽咽起來,巨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着。
狄公、洪亮上前扶定了他,拱手告辭。
洪參軍感慨道:“原來這兇殺盜金的陰謀罪孽之間還有如此一段纏綿悱惻的姻緣在!可見世上之七情六慾正不可一概而論哩。”
狄公笑道:“如此看來,明日大堂上鞫審楊茂德真乃是最難堪、最令人噁心吐苦的公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