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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情書

    夜已很深了,威利合上基弗的手稿,把它放到一邊,走到艦務辦公室。他打開那盞黃色的枱燈,栓上門,掀開打字機的蓋布。悶熱的房間裏是死一般的寂靜,只聽到船體與“冥王星號”船幫之間的碰墊發出的低沉的嘎吱嘎吱聲。(“凱恩號”正停靠在這艘後勤艦旁邊進行修理。)在放文件的抽屜裏,他發現了一些文書軍士的被撕掉的色情小説,更讓他覺得有趣的是他竟讀得愛不釋手。威利把紙捲進打字機裏,以平穩的速度敲擊着鍵盤,一刻不停地寫了起來。

    最親愛的梅:

    如果説有一種經歷代表我在這艘艦上的生活,有一種記憶我將永遠保留,那就是從睡夢中被搖醒。我想在過去的兩年中,我曾經上千次從夢中被搖醒。我從睡夢中被搖醒也是因為你,我希望一切還不太遲。

    我知道你收到這封信時一定很意外。親愛的,讀一下這封信,然後再決定是不是值得給我回信。就我所知,現在的我對你來説,並不比任何一個在格羅託俱樂部裏傻呆呆盯着你的觀眾更重要。但我必須寫這封信。

    五個月沒給你寫信了,在這裏做遲來的道歉也沒有什麼意義。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寫信。我當時得出了一個自以為很崇高的結論:如果要和你分手,就應該分得徹底,也不再用一些不知所云的信來折磨你。因為那時我認為你配不上我,決定永遠地避開你,所以我就沒有寫信,請上帝寬恕我吧。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這是我又一次寫信的原因。我確定無疑地知道,這是永遠的真情,我愛你,我從來沒有像愛你那樣愛過任何人,即使是我的父母。從你在盧吉的家裏脱下外衣的那一刻起,我就愛上你了,不知你是否還記得。那一刻——在我的眼裏,而對我來説這是最重要的——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令人嚮往的女人。隨後我發現你比我更聰明,更有個性,但這些只是意外的發現,我想即使你是個傻瓜我也會愛上你的。所以我想身體的吸引是這份愛的基礎,永遠都是。也許你並不喜歡。你可以如此輕易地吸引成羣的痴愚者,但這是事實。

    事實是這樣,親愛的,這種性的吸引幾乎毀掉了我們的生活,因為我那愚蠢、幼稚,而又自命不凡的心裏,這像是一個陷阱。在約塞米蒂之行以後,我母親反覆給我灌輸一種觀點:我是被性所拖累,我不應該娶你。如果你想知道現在是什麼改變了我,我無法告訴你。過去五個月中,在我身上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我好像一下長大了五歲,現在我可以很確定地説,我已經走出了青春的迷霧,即使還遠沒有成為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我很清楚地知道,你和我是一生一次的奇蹟。我無法理解你是如何又為什麼愛上我的,因為你比我更堅強,更聰明,更漂亮,更會賺錢,所有的地方都比我好。或許是我那普林斯頓式的喋喋不休幫了我,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真要向上帝感謝普林斯頓了。我知道那種勢利的,所謂的“嫁入豪門”的思想,你根本不屑一顧。不管怎樣,你愛我真是我天賜的運氣。

    親愛的,我現在就好像大壩決口了,不知該先寫什麼。最重要的是,下次我回家的時候,你願意嫁給我嗎?無論戰爭仍在進行或是已經結束?我猜它會在幾個月內結束,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做的事情。我要回到學校讀碩士,或許還會再讀博士,如果還有錢的話。之後我會找一份學校教員的工作,我不在乎是在哪兒,不過最好是在一個小鎮上。至於錢,我不會用我媽媽的錢。我父親——請上帝保佑他安息——留給我一份保險金,夠我上兩三年的學。我還可以課餘去打工,做家教或是其他什麼,政府也許還會幫助退伍軍人,就像在上次戰爭中一樣,不管怎樣,這個問題會解決的。順便説一句,我父親曾經好幾次間接地對我説我應該娶你。他意識到我已經找到了幸福。

    我知道我願意去教書。你也一直理解我的想法。我已經在“凱恩號”上當了幾個月的副艦長(天哪,我有這麼多的消息要告訴你——等一會兒再説吧。),並且辦了一個學習班,給水兵們講授軍事學院的課程,引領他們進入自己感興趣的領域,為他們的學習提供建議,看着他們不斷學習和提高,我從中得到的快樂簡直無法描述,我感覺到這就是我所適合的工作。至於像彈鋼琴,我從來就沒有過什麼成就。我沒有天分。我只會簡單地按按琴鍵,胡編一些不着調的曲子,作為週末晚上在家中的消遣倒是不錯的。夜總會的生活,那些臉色慘白的該死的傢伙,污濁的空氣,夜復一夜毫無變化的東西,所有那些乏味的令人生厭的虛偽的音樂,虛偽的幽默混雜在一起。那一切不適合我,也不適合你,在那些夜總會里,你就像是垃圾中的一顆鑽石。

    關於宗教信仰。(先説重要的——我實在是有好多話要説。)我從來不信教,但看過了那麼多的日月輪迴,那麼多人的生命在這片海上默默延續,我已經不再否認上帝的存在。現在我一有機會就去做禮拜。我是半個基督教徒。天主教總是讓我感到害怕,我無法理解。我們可以討論這個問題。如果你想要我們的孩子做天主教徒的話,嗯,我覺得基督教徒就是基督教徒。我不太願意用一種我不理解的儀式舉行婚禮——我正儘可能的直率,因為現在是最緊要的時候——但我也會那麼做的,如果那是你希望的。這些都可以談,都可以解決,只要你還依然像過去一樣愛我。

    插一條消息(當然我不能告訴你現在我在哪兒這一類的事情),你可以知道的是我現在並沒有因為譁變而被關禁閉。被宣告無罪釋放了,主要是靠了一些法律上的手段,所以我的案子也結束了。那個可憐的水兵斯蒂爾威爾瘋了——我猜是被奎格逼瘋的。我現在對奎格和斯蒂爾威爾都很同情,他們一樣都是戰爭的犧牲品。後來我聽説斯蒂爾威爾經過一些休克治療已經恢復得很不錯了,在岸上做力所能及的工作。奎格被一位極好的海軍學校畢業的軍官取代了,這個人花了四個月的時間整頓這艘艦,然後把它交給了基弗。於是我們現在就有了一位小説家艦長,真是一種特殊待遇。

    我現在很清楚地理解了,所謂的“譁變”主要是基弗一手操縱的——雖然我和馬里克不得不承擔大部分的責任——我也理解了我們實際上錯了。我們把憎恨轉嫁到了奎格身上,而這種憎恨本應是對希特勒和日本人的,是他們把我們從岸上拉出來,常年監禁在一艘顛簸得很厲害的老艦上。我們的背叛使事態對於奎格和我們自己都變得更糟,驅使他陷入了極端的暴虐,心智也變得完全混亂。然後基弗向史蒂夫的頭腦中灌輸了第184條的思想,以及隨之而來的恐懼。奎格指揮駕駛“凱恩號”15個月,這是必須有人做的事情,而我們都不可能做到。但我不認為馬里克必須把船長解職。如果當時在形勢不妙的時候,奎格自己也不會向北行駛,或是馬里克這麼做而奎格在旁邊發發牢騷,都不會有那該死的軍事審判。“凱恩號”也能參與這次戰爭中最重大的行動,而不是被擱置在舊金山。一般的看法是,一旦你跟了一個無能的船長——而這在戰爭中是很有可能的——你就別無選擇,只有服從,把他當作是最英明最優秀的,掩飾他的錯誤,保證船的順利航行,經受住壓力。我走了很多彎路才懂得了這些陳詞濫調,我想這也是我成長的過程。但我不覺得基弗認同這種看法,也不知道他以後會不會認同。他聰明得有點不明智了,這麼説好像有點不通。上面這些話基本都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是我從馬里克的辯護律師那兒學來的,他是一個令人驚異的猶太人,叫格林沃爾德,一個戰鬥機飛行員,或許是我所認識的最奇怪的傢伙。

    基弗的身體垮掉了,終於肯把他的小説給我看了。我想你還不知道,他把沒完成的手稿賣給了查普曼出版社,而他們預付了他一千美元。我們吃了頓飯以示慶祝,結果卻成了一次糟糕的經歷,原因以後再給你講。不管怎麼説,我今晚讀了書中的幾個章節,很遺憾地説,寫得實在太好了。雖然內容和形式看起來都不是很原創——有點像多斯·帕索斯加喬伊斯加海明威加福克納的混合體——但文筆很流暢,某些章節寫得非常精彩。故事發生在一艘航空母艦上,但有許多關於陸地生活的倒敍,夾雜着我所看過的最悚人的性場景。這本書一定會熱賣的,我非常有信心,書名叫《民眾,民眾》。

    雖然我確定我不知道你是否在乎這些。我回頭讀了一下剛才寫的東西,大概這是有史以來最白痴最語無倫次的求婚了。我估計這是因為我寫信的速度比我思考的速度還要快一點,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要和你結婚。我所有的只是一時瘋狂的衝動才給你寫信。我就是想和你結婚。即使我活到一百零七歲,無論你是否會回到我的身邊,我對你的感覺永遠都不會變,你是上帝送給我的妻子,而以前我太傻、太孩子氣了,以至於三年都沒有認出你。但我會用我希望是五十年的時間來補償你,只要你能給我這個機會,我還能説什麼呢?也許在情書裏應該熱情地讚美漂亮女士的眼睛、嘴唇和頭髮,承諾至死不渝的愛情,等等。親愛的,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就是這樣。在我今後的生命中,你就是我所要的全部。

    當然,我也想到,作一個教書匠老婆的生活也許對你並沒有吸引力。對此我只能説如果你愛我,你無論如何應來到我身邊嘗試一下這種生活。我想你會喜歡的。你還不瞭解百老匯以外的世界,那是一個有綠草、陽光、寧靜,以及親切而有修養的人的世界,我相信你很快就會喜歡上它的。你還會成為這種生活環境中的一抹亮色——這種環境多少有點脱離實際並且讓人昏昏欲睡,這是它的主要缺點——或許你還會激勵我去做一些值得去做的事情,而不是年復一年地重複講那些枯燥的東西,不管怎樣,這些都是邊緣問題。歸根結底還在於你是否依然,像現在的我一樣,感覺到我們彼此屬於對方。

    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儘快回信吧。請原諒我所有的愚蠢,不要拖延時間來報復我。你還好嗎?仍然在讓觀眾為你驚呼,讓酒吧裏那些成隊的剃着平頭的傢伙為你瞪大雙眼嗎?上次在格羅託俱樂部的時候,就因為他們看你時的眼神,我真想揍那十個傢伙。我永遠都想不明白,為什麼那時候我就沒意識到我對你的這種感覺。至於我媽,梅,不要考慮她,如果你想到她,也不要怨恨。我懷疑她是否能夠明白過來。如果不能,她就會失去看到我們幸福生活在一起時所應該體會的快樂。不管她説什麼,做什麼,都不會改變任何事。媽媽的生活中所擁有的東西太少了,雖然她有很多的錢。對於這一點,我為她感到難過,但還不至於為了她放棄我的妻子。事情就是這樣。

    哦,現在已經是凌晨兩點一刻了,我可以很輕鬆地寫到黎明,一點都不會累。親愛的,我多麼希望,我是在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在音樂和芳香的環繞中向你求婚,而不是在一間淒涼的船員辦公室裏敲出一封前言不搭後語的信,而這封信寄到你那裏時,已經是又髒又皺。但是如果這封信能給你帶來一半像你回信説同意時給我帶來的快樂,那無需任何裝飾,它就是最好的一封信。

    我愛你,梅。儘快儘快回信。

    他把這封信反覆讀了大概有二十多遍,這兒刪一句,那兒加一句。最後他對信的內容都麻木了。然後他把信又在打字機上打了一遍,將這幾張紙放在屋裏,泡上一杯咖啡。當他拿起這封改好的手稿,讀最後一遍的時候,已經是4點了。他可以很清晰地想像出梅會對這封信有怎樣的反應:大吃一驚,些許害羞,欣喜若狂,張口結舌——但事實究竟如何,仍不得而知。信上還有十幾處的地方他想修改,但他決定隨它去了。不可能把它變成一封完美的、有尊嚴的信,他正處於一個低聲下氣的位置上。他在乞求一個被他拋棄的女孩。任何言語都無法改變這個現實。如果她還愛他——單憑他們最後一次接吻時的感覺,他確信她還愛他——她會拋開他的愚蠢和她的驕傲而再次接受他,那麼這封求婚信也就足夠了,這是他所希望的。他把信封好,放進艦上的郵筒裏,然後回去睡覺。他感覺從現在開始,生命只是一片空白的等待,等待他的信走過半個地球,等待回信走過同樣漫長的路程。

    不僅威利平靜了,“凱恩號”也平靜了。精明能幹的“冥王星號”修理工很快就修補好了甲板室,但他們在被撞毀的動力室中忙乎了兩個星期,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修理鍋爐不是他們分內的工作。鍋爐可以修好只是要額外消耗維修船的時間和資源。而現在還有更多更有用的遭神風飛機襲擊的受損壞的艦艇——那些新的驅逐艦和新的驅逐護衞艦——需要修理。所以既然甲板上的洞已經修補好了,“凱恩號”就應該離開修理船到港口遠端的泊位停泊。於是,在沖繩島戰役結束的時候,在太平洋掃雷司令部的作戰官員試圖在無數個選擇中做出決定的時候,它就始終呆在了那裏。

    艦上沒被損壞的鍋爐房中還有兩台鍋爐,可以推動船以每小時約20節的速度航行。7月初的時候,作戰官員拉姆斯貝克艦長登船視察,他們出海做了一次航行,幾周以來第一次驚擾了附着在船底的藤壺。拉姆斯貝克向基弗和威利解釋説,太平洋掃雷司令部不太願意把還有戰鬥力的老船送回家大修。一旦離開前線,它可能就無法及時返回,以便在即將到來的大規模掃雷任務中發揮作用。“凱恩號”在試航中行駛得非常平穩,基弗説他願意並且熱切盼望着能夠參加下一次的行動。威利指出,一些由四煙筒老艦艇改裝的水上飛機供應船,靠兩台鍋爐都能行駛得很正常。拉姆斯貝克看起來得到了很好的印象,因為艦長和副艦長的積極態度,也因為“凱恩號”的表現。第二天他便安排他們和“凱恩號”去南中國海執行一項掃雷任務。

    在出發前幾天的一個早晨,威利正在屋裏寫6月的戰爭日記,這時他停頓了一會兒,想着為什麼還沒收到梅的回信。通訊員來敲門説:“打擾一下,長官,‘摩爾頓號’正向我們駛來。”威利奔到主甲板上,只見另一艘掃雷艦的船頭在向艦橋旁轉過來,他看到了他的老朋友凱格斯,曬得很黑,正在艦橋上,探身向船舷上大聲地指揮着。威利等繩索一固定好就迫不及待地跳了過去,正遇到凱格斯從橋梯上下來。

    “凱格斯艦長,沒錯吧?”

    “説對了!”凱格斯用長胳膊摟住他的脖子,“那我是不是應該稱呼基思艦長?”

    “基思副艦長。祝賀你,埃德。”

    當他們在“摩爾頓號”的艦長室裏坐下來喝咖啡的時候,凱格斯説:“啊,威利,算起來我已經比你在海上多待了6個月了。到12月份的時候,‘凱恩號’就會歸你管了。”他的臉上已經有了威嚴和自信,那張長臉現在越發長得像是一張馬臉了。威利覺得,凱格斯看起來更年輕了,似乎比他三年前在海軍學校裏拼命苦讀軍事書籍的時候還要年輕。他們很悲傷地談論起了羅蘭·基弗。過了一會兒,凱格斯側臉看着威利説:“似乎你不打算説説‘凱恩號’的譁變?”

    “你知道這事?”

    “威利,這事已經傳遍了所有的掃雷艦分隊。不過我們都只是道聽途説,沒人知道真正的內情——這事現在還保密嗎?”

    “當然不是。”威利向他講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摩爾頓號”的艦長不敢相信似的一個勁搖頭,有幾次甚至吹起了口哨。

    “馬里克是海軍裏最幸運的傢伙,威利。我真不知道他怎麼能夠逃脱處罰——”

    “嗯,正如我所説,他的律師極有感召力——”

    “他一定——要我告訴你點事嗎?有一天晚上,在努美阿,我當時和艾恩·杜克手下的副艦長喝酒,他給我背出了第184條。他説他就等着杜克做一件真正不可能的事,然後就抓住他的把柄。但他後來從沒再次向我提起這事。你還應該看看薩米斯讓他滿地爬的樣子——”

    “他們從沒做過那所謂的不可能的事,埃德。這才是蹊蹺的地方。”

    戰爭結束前的第十七天,掃雷艦“凱恩號”終於掃除了一枚水雷。

    他們正在中國海上,在綿延5英里,排成兩列的掃雷艦隊伍中。太陽剛從東方升起,發出炫目的白光。掃雷行動從日出時就開始了,一條由掃雷艦連成的參差不起的線,正在綠色的淺海中謹慎地向前推進,逐漸進入雷區。一枚水雷突然從“凱恩號”的航跡裏冒出來,隨後又捲入水中,那是一個大個的生了鏽的圓球,帶一個小鈎。基弗興奮地尖叫着,命令投下染色標誌。信號兵升起警示旗。他們後面的一艘驅逐艦向水雷駛去並用機槍射擊,隨着一聲可怕的轟響和呼嘯聲,水雷爆炸了,濺起一片100多英尺高的水花。“凱恩號”在第二線,所以水兵們開始緊張地看着前方的水域。

    不到一分鐘,他們就在正前方的黃色水域裏看見了一枚水雷。基弗繞着艦橋跑了整三圈,喊着自相矛盾的行動指令,“凱恩號”迅速向水雷逼近,開始猛烈射擊。當他們離水雷還有100英尺的時候,伴隨着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巨響和一片沖天的水柱,水雷消失了。隨後瞭望員在船側又發現了一枚水雷,而與此同時“凱恩號”又消滅了兩個。在五分鐘的時間裏,艦橋上的喧鬧聲一直不停。

    但是所有的新鮮事,即使是像掃雷這種冒着生命危險的新鮮事,都會很快失去新鮮感,而成為一種例行公事。到“凱恩號”掃除7枚,引爆6枚水雷的時候,即使是緊張的艦長,也清楚地明白這並不是很困難的任務,也並沒有那麼致命的危險。所以他又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他歡快地指揮着,讓艦身非常貼近幾枚水雷以便進行射擊,這把威利嚇壞了。

    這個上午對威利來説有些超凡的奇妙。長久以來,他一直堅信“凱恩號”的天命絕不是掃雷。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艘艦似乎很適合這項怪異的工作。他學過掃雷,和現在做的一樣,但他確實認為,這操作手冊只是放在保險櫃裏的又一本沒用的書,就像那些荷蘭語和法語的密碼一樣。他已經開始懷疑水雷是不是真的存在,這有點不太理性。艦艉的那堆機器確實是有用的。掃雷器確實深入到水下,在平滑的龍骨上搖擺,繩索剪斷了水雷的繫纜;那些水雷確實是一個個能把船炸飛的鐵球。這又是一個證據——威利現在已經習慣了,但每當他又發現一個水雷時,還是會有些不安和慚愧——説明海軍多少是有經驗的。

    “凱恩號”的掃雷生涯註定是短暫的——在這個問題上,他的直覺倒是對的。威利剛剛開始喜歡上這種危險的遊戲,這時1號鍋爐的燃料泵卻突然壞了,船速降到了12節。在漂浮着水雷的海區裏,這使得這艘長艦的機動力降到了安全點以下。戰術指揮官命令“凱恩號”退出掃雷隊伍,返回沖繩島。而這時還不到中午。一艘後面清掃隊中的輔助掃雷艇駛向前頂了他們的位置,而“凱恩號”則搖擺着調轉船頭。凱格斯站在旁邊的“摩爾頓號”的艦橋上,向“凱恩號”揮手告別,還眨着眼睛似乎在向他説:“你真走運。或許我應該往我的泵裏扔個扳手。再見了。”

    在返航的途中他們引爆了漂浮在這些掃雷艦後面的另一個水雷,給他們憂鬱的心情平添了幾分樂趣。是威利辨認出了那個令人厭惡的棕色鐵球,他用望遠鏡觀察那個水雷,當它抵抗着噼噼啪啪雹子般的機關槍子彈時,他感到對它有一種獨自的喜愛之情。接着水雷突然不見了,一眨眼之間變成了一根沸騰的粉紅色水柱,對美國軍艦“凱恩號”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戰從此結束了。

    當然當時誰也不知道這一點。“凱恩號”艱難緩慢地駛進了巴克納灣(原來叫中城灣),基弗給“冥王星號”發了一份急件,要在它旁邊停靠一段時間。第二天他收到這艘補給艦發來的一份刻薄的公函。由於有大量更加緊急的工作,要到8月下旬“凱恩號”才能來此並排停靠。命令基弗利用補給艦樂於提供的材料盡一切努力自己進行修理。

    於是這艘老掃雷艦又停泊在這個海灣裏了,艦體上將生出更多的鐵鏽,艦底將附着更多的藤壺。威利有大量的時間為梅姑娘發愁了,而且開始感到非常緊張。自他發出那封求婚書以來已經過去6周了。在此期間他先後給母親寫過幾封信,她都一一回信了。他以旅居海外的人的通常的推理方法來自我安慰,他寫的信或梅寫的信在一次海軍通訊系統混亂中弄丟了,颱風把運送郵件的艦艇損壞了,梅不在紐約,戰爭時期的郵政服務再好也是不穩定的——等等,等等。這些想法都無法使他高興起來,因為他了解軍隊的郵遞工作多麼的快捷和可靠。在沖繩,一封信的往返有兩週至20天就足夠了。水兵們要寫上千封信,沒有更有意義的事可做,而威利十分熟悉郵遞的操作過程。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威利的情緒越來越低落。他三次寫了熱情洋溢的懇求信隨後便撕碎了,因為他再看一遍這些信時覺得自己就像個傻瓜。

    一天下午威利走進自己的房間,看見書桌上有一個厚厚的信封,上面的姓名和地址是女人的筆跡——不是他母親的圓圓的斜體字,他在令人振奮的一瞬間想到,那是梅姑娘的尖尖的直體字,於是便撲到了信上。他發狂似的撕開了信封。它是杜斯利中尉寫來的。一大張疊起來的報紙從信封裏掉到地上。

    親愛的威利:

    我想你和其他留在這艘該死的老艦上的人都會從隨信附上的報紙中得到樂趣。我已經回到公共關係處——丘奇90號,謝天謝地它離我所喜歡的那些酒吧很近——這張報紙昨天下午送到了我的辦公桌上。他們要我把它歸檔,但是我又函索了一張,現在寄給你。我想他們已經讓“老耶洛斯坦”退休了,這應該使你高興了。艾奧瓦州的《斯圖伯·福克斯日報》!我差點笑死了,只是自言自語地反覆説着這個雜誌的名稱。嘿,不管怎麼説,他不會開着補給艇去觸礁了。

    我們在這兒含含糊糊地聽到了異乎尋常的“凱恩艦譁變”的多種説法。它已經變成了傳奇故事,雖然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只知道馬里克無罪釋放了。喂,你不知道吧,由於我得過兩枚戰鬥勳章而且確實在傳奇式的“凱恩號”上呆過等等這些事,我便成了頭髮灰白的海上勇士,當然這對我只是折磨,但我自然地裝出英勇的樣子。如果我喜歡大屁股和毛茸茸的腿,我可以有一羣海軍的自願緊急服役婦女隊隊員圍着我轉,可是我想我是有點愛挑剔的。特別是我實際上已經訂婚了。這件事很可能使你着迷。我回家後——你一定記得我給家裏寫的關於《新紐約人》廣告上那個姑娘的那些信——嘿,我的一個朋友竟然在巴滕、巴頓、德斯坦和奧斯本幫我跟蹤找到了她,而且她很可能是紐約最漂亮的姑娘,名叫克里斯特爾·蓋伊斯(她的真名是波蘭語的一個難發音的字),一個非常有名的模特,一個確實可愛的小妞。前六個月我常去斯托克俱樂部辦事,小夥子,信不信由你,這可比在親愛的老“凱恩號”上強多了。順便説一句,我見過你的情人梅·温在某個俱樂部唱歌,她看起來楚楚動人,可惜我沒找到機會和她説上話。

    威利,我希望你已經原諒我那麼多次使你難堪。我不是由你那種堅定的材料造成的。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非常欽佩你能頂住“老耶洛斯坦”的迫害,雖然我知道事情大多是我的過錯引起的。我只是一隻蚱蜢,我想,而你,小夥子,卻集海軍英雄約翰·保羅·瓊斯和一名基督教殉教者的品德於一體。

    如果你回到家鄉,可從電話簿上查到我。我母親的名字是艾格尼絲·B·杜斯利。問候水兵們好,離那些神風突擊隊隊員遠些。你忠誠的

    艾爾弗雷德

    又及:注意“老耶洛斯坦”仍然是少校。他的退役命令是3月發的,所以我認為不會考慮他的晉升問題了,當然這是倒黴的結局。好哇。

    威利撿起那張報紙。它是艾奧瓦州《斯圖伯·福克斯日報》的頭版。下方一篇特寫用紅色蠟筆圈了起來。有一張佔了兩欄版面的奎格的照片,奎格坐在辦公桌旁,做出用鉛筆寫字的樣子,面帶狡黠的微笑,兩眼直視鏡頭。看見這張臉,威利感到一陣驚愕和厭惡。

    經戰鬥留下傷痕的太平洋老兵

    本地海軍補給艦新任副艦長

    這篇特寫是以高中作文的生硬而冗長的散文體寫的,講述了許多奎格在“凱恩號”上的功績。譁變或軍事法庭的事隻字未提。威利瞪大眼睛注視着奎格的臉很長時間,然後把報紙揉成一團,走進軍官起居艙,通過舷窗把它扔進了海里。他當即就後悔了,他知道他本應該把它給基弗看看。回想起以前的恐怖情景,信中又提到梅一兩句,尤其是對杜斯利的強烈的嫉妒,這一切使威利心煩意亂。威利明白這是愚蠢的感覺。他和杜斯利不會有進行交易的地方,但是不管怎麼樣他產生了這種強烈的討厭的感覺。

    當原子彈的消息傳來,緊接着又傳來俄國已向日本宣戰的消息時,“凱恩號”官兵的情緒完全變了。無論是在甲板上或是在通道里到處是節日的笑臉。大家談論的話題是和平時期的計劃、結婚、上學和經商。官兵中也有些死硬派,他們堅持認為這一切都是宣傳,但是大家的呼喊聲使他們無法説下去。每天艦隊司令們發出嚴厲的警告説戰爭仍在繼續,但是這些警告沒給官兵們留下任何印象。

    威利像其他人一樣開始估計自己離開海軍的可能性,可是到了甲板上他卻時刻保持着嚴肅的神情,而且一直堅持艦上的常規制度以防止官兵們歡樂鬆懈的情緒。看見新來的幾名軍官像臭蟲一樣圍着起居艙裏的收音機,不耐煩地大聲抱怨着遲遲不宣佈日本投降,威利感到既煩惱又有趣,似乎越是新上艦的人抱怨的聲音越大。尤其是艦上的醫生(“凱恩號”終於有了一個醫生,6月份剛到的)不時地宣稱他極其憎惡政府和海軍,而且他相信日本在一週前已經投降了,他們把整個事情隱瞞起來,同時匆忙地制訂法律以便使海軍後備隊再服役兩三年。

    8月10日晚上在艦艏樓上放映了一部無聊透頂的電影。威利坐着看完一盤片子後便下到艙裏去了。他躺在房艙裏的牀上,正看着《荒涼山莊》,突然聽到收音機裏的爵士樂中斷了。“我們打斷本節目是要向你們宣佈重要的新聞公報——”威利跳到甲板上,急忙跑到軍官起居艙。播出的是投降公告,只有幾句話,接着又重新播放音樂。

    “謝天謝地。”威利興高采烈地想着,“我達到目標了。我活着出來了。”

    頂上沒有嘈雜聲了。威利不知道是否艦上其他的人也聽到了這個消息。他走到舷窗前,仔細看着窗外月光下的海港以及在夜色中帶藍色的隆起的沖繩島。後來他想:基弗將把這艘艦開到廢舊艦艇停泊處。我永遠也當不上美國戰艦的艦長了。我失去機會了。

    收音機裏播放着軍樂隊演奏的《約翰尼快步走回家》。一顆綠色信號彈突然射向沖繩的上空,在月亮附近慢慢地飄下來。然後,突然間令人難以置信地從島上升起一片瀑布似的耀眼的燈光和焰火——上萬條緋紅色的曳光彈、無數條發狂似的來回掃來掃去的藍色和白色的探照燈光束。紅色的閃光、綠色的閃光、白色的閃光、照明彈、7月4日放焰火用的數英里長的彈藥突然通通噴向滿天星星的夜空祈禱和平。同時收音機裏傳出低沉迴響的男聲合唱:

    “當約翰尼又快步走回家,

    呼啦啦,呼啦啦,

    我們將熱情洋溢地歡迎他,

    呼啦啦,呼啦啦——”

    現在頭頂上的甲板響起了水兵們手舞足蹈和歡呼雀躍的轟隆聲。沖繩島上仍在放射着價值百萬美元的各種彩色的光束,為慶祝勝利而浪費這些也是值得稱讚的,同時海面上也傳來格格格格和轟隆轟隆的槍炮聲,海港裏的艦艇也都炮火齊鳴了,接着威利聽到“凱恩號”的20毫米高射機槍像射擊神風突擊機那樣噠噠地響起來,震得艙壁微微地顫抖。

    “當約翰尼快步走回家,

    我們都心裏樂開了花,

    啊,當約翰尼又快步走回家,

    呼啦啦,呼啦啦——”

    一瞬間威利彷彿在陽光下隨着海軍的聲勢浩大的遊行隊伍正行進在第五大街上,街邊的人羣尖聲地歡呼着,彩色的紙帶落在他的臉上。他看見了無線電的一座一座的高塔和聖帕特里克教堂的塔尖。他的頭髮使頭皮感到刺痛,他感謝上帝送他到“凱恩號”上參加了這場戰爭。

    “當約翰尼快步走回家,

    我們都心裏樂開了花。”

    幻象消失了,威利凝視着綠色艙壁上那台破舊的收音機。他大聲地説道:“誰告訴那些狗孃養的他們可以發射20毫米機槍的?”他跑到了軍艦頂上。

    還不到一個星期,海軍宣佈退役記分制的第一道命令就列入了福克斯一覽表。這在掃雷艦上下引起一片嚎哭聲、咒罵聲和痛苦的尖叫聲,好像該艦遭到了魚雷攻擊似的,威利很快地草算出自己的總分數,明白若按此命令他應在1949年2月退役。這種記分制是經過仔細權衡的,旨在裁減那些結了婚的和年紀大的官兵,海外服役人員和參戰人員亦不例外。

    威利並不煩惱。當然,這道命令是不公正的,但是威利確信一旦官兵們極度痛苦的不滿的聲浪沿着指揮鏈傳回來並完全向新聞界公開,那麼過不了兩個星期這道命令便會取消。威利可以清楚地想像出事情的來龍去脈。這種記分制是在戰爭時期制訂的,並存檔以備遙遠的將來所用。而突然它從檔案裏被翻了出來,在尚未有人費心去弄清其含意之前就被列入了福克斯一覽表。與此同時,世界已從黑夜變成白天,從戰爭轉為和平。戰時的思維方式立刻就過時了,海軍也有一點落後了。

    在此期間,要擔心的是破舊的“凱恩號”。沖繩島的檢修方案在混亂中停止了。耗資數百萬美元的整修,不計成本的日夜苦幹都已成為往事,就像林肯總統在葛底斯堡發表的演説那麼遙遠,而實際上僅僅是一個星期以前的事。“冥王星號”負責整修的軍官,一名神色疲憊身材矮小的海軍中校,坐在一張堆放着一尺高的文件的辦公桌後面,他那佈滿皺紋的臉灰得像油印紙。他向威利吼叫道:“我怎麼知道該對你講些什麼呢,基思?”(這是威利在一週內第四次到這裏來,前三次都被那個文書軍士擋駕了。)“從這兒到華盛頓再回來,一切都亂套了。我不知道在這一點上局裏是否會批准為一艘老艦艇再花40美元。也許檢查組會做出決定讓這艘軍艦爛在這兒哩。”他指着裝滿了黃色電報的鐵絲筐。“看見那個了嗎?每一份電報就是一艘有麻煩的艦艇。你想上這張名單嗎?也許你能排到107號。”

    “很抱歉打擾你了,長官,”威利説,“我清楚你們忙得不可開交——”

    這位頭上直冒汗的中校立即對這種友好的口氣作了回應。“你只知道事情的一星半點兒。我真想幫你,基思。我們都想回家。瞧,我會派給你兩名好的船鉗工為你們幹72小時。如果他們和你的水兵一起努力能修好那幾個該死的燃料泵,你就可以開着軍艦回家了。這就是你所要求的,對吧?”

    威利回到艦上後便把那幫黑人叫到艦艏樓上。“看你們的啦,”他説,“如果他們決定來調查這艘破船的話,我們將和那些步兵在岸上坐上一年等待機會乘船回家。修好那些泵,也許過不了一個星期,你們就有私人豪華轎車接你們回家了。再看看那些泵怎麼樣?”

    過了兩天那些泵就修好了。

    命令下來了,要港內所有的驅逐掃雷艦做好準備在得勝的艦隊到達之前先去東京掃除港內的水雷。可是“凱恩號”不在其內。基弗和威利一起去找了設在“恐怖號”上的太平洋掃雷辦事處。他們試圖説服拉姆斯貝克上校他們已經做好出海的準備。可是這位作戰指揮官不相信地搖了搖頭。“我讚賞你們的精神,”他説,“但是恐怕‘凱恩號’不再有用了。假如你們在途中又出故障怎麼辦?現在是颱風季節,你們想以12節的動力闖出颱風嗎?”威利和基弗面帶失敗者懊悔的苦笑彼此看了看對方。那天下午他們並肩站在艦橋上看着其他掃雷艦開出了巴克納灣。

    “哎,我倒想去看看東京,”基弗説,“我想他們會在我的墓碑上寫上‘近在咫尺’。我們今天晚上放什麼電影?”

    “《羅伊·羅傑斯》,艦長。”

    “為什麼上帝不怕麻煩總使我感到身體很不舒服?我想我得齋戒一個月並努力在幻覺中找到答案。”

    這樣一來“凱恩號”就在幾乎空蕩蕩的海港裏靠着錨鏈搖晃着,官兵們從收音機裏收聽投降儀式的廣播。

    新的記分制幾乎跟威利的預料完全一樣在9月上旬出台了。這是一個可行的公正的方案。它裁減了“凱恩號”一半的人員,也裁減了艦長。威利離艦的日子是11月1號。基弗看見裁減命令時非常興奮。他把副艦長叫到自己的卧艙裏。“做好接管艦艇的準備了嗎,威利?”

    “啊——啊當然,長官,但是誰向我交接?我在海上僅僅兩年——”

    “沒關係,威利,你比德·弗里斯接管‘凱恩號’時更稱職。在戰時巡航了兩年就相當於在和平時期執行15年的任務。我説你稱職。6月份排值勤人員表時我就這麼講過。這是件容易的事。我們讓太平洋掃雷指揮部給海軍人事局發個急件——如果你願意的話。如果我等局裏給我發退役通知,即使和俄國的戰爭打起來了,我仍然還留在沖繩。”

    “我——嗯,當然,我願意接管,長官——”

    設在“恐怖號”上的軍官人事部門擠滿了一大羣艦長和副艦長,他們到這兒來的使命與基弗相似。命令講得很清楚。它是海軍對輿論的呼聲做的極有爭議的敏鋭的反應。退役是強制性的,危及美國安全的情況除外。凡例外情況都必須向海軍部長呈送書面報告,並由其所屬的艦隊或部隊司令親筆簽字。

    輪到基弗和威利時,人事局的軍官很快地翻閲了一下文件,厲聲地對威利説:“兩年海上勤務,你以為你就能指揮一艘掃雷艦了嗎?”

    基弗插話道:“那是十分繁重的勤務,長官。”

    “嗯,好吧,那不是核心問題。我受到巨大的壓力呀,這才是核心問題。我必須推薦接替的人,要是某個愚蠢的年輕冒失鬼把他的艦艇……有言在先不要推薦不稱職的人,否則將承擔一切後果,海軍部也講了不要留下積分已夠退役的人。否則將承擔一切後果。”他用手絹擦了擦額頭。看了一眼排在基弗身後的低聲發着牢騷的一行軍官。“我整天都在説這些含糊其詞的話。你自然説他是稱職的,基弗,你火燒火燎地急着回家。我卻穿着規規矩矩的軍裝留下來。我得對這事負責——”

    基弗説:“我們已經為他申報海軍十字勳章,希望這有助於您做出決定。”他講述了威利如何在那場神風突擊機的災難中挽救了那艘軍艦。

    “嗯,聽你講起來他可能有能力管理好這艘軍艦。我會發出急件的,剩下的就由局裏定了。”

    三天之後的早上,福克斯一覽表中出現了給“凱恩號”的行動指令。威利常去無線電室。他將電文拿到了軍官起居艙,急忙解譯了密碼。

    他是艦長了。

    基弗已經做好離去的一切準備。自命令下達那天起他就一直在收拾行李。電報到達後10分鐘官兵們便全體集合舉行指揮交接儀式。儀式結束後10分鐘,威利和基弗便帶着前艦長的行李來到舷梯旁。快艇出去交換電影膠片去了。基弗向外凝視着海港,用手指敲擊着救生索。

    “湯姆,我原來的確以為你要把她開到廢舊艦艇停泊處去。”威利説。“通過巴拿馬運河——你會一直留在艦上——再過兩個月就行了,畢竟——”

    “因為你退役的日期是11月1日,所以才這麼説。你已經忘記自由聞起來是什麼味道了吧,威利。它就像所有漂亮女人的氣味,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好酒蒸餾成的一種精華。它使你為它發狂。等快艇的幾分鐘時間似乎比我在奎格手下幹一個月的時間還長,這一個月又比正常生活十年還長。10月最後一天晚上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威利説:“對好夥伴老‘凱恩號’就沒有一絲留戀嗎?”

    小説家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轉過身看着鏽跡斑斑的甲板和油漆剝落的煙筒。煙筒的煙霧味很強烈。兩名光着身子的水兵在簡易棚旁邊剝土豆皮,還不停地用單調的下流話對罵着。

    “35個月來我一直憎惡這艘軍艦,而現在我感到彷彿才剛剛開始憎恨它。如果我還要留在艦上,那隻能是看一看對一個無生命的物體的憎恨到底有多深。我不是説我真的認為‘凱恩號’是沒有生命的。它是上帝派到世間來毀掉一生的鐵鬼。而它幹得不錯,你能驅除這個鬼,威利。我已經厭倦了——謝天謝地,快艇回來了。”

    “唉,湯姆,不遠送了。”他們握了握手,默默地看着快艇靠近。艦上總值日軍官和新來的副艦長,站在離這兩位指揮官不遠的地方。

    威利説:“我想這是真正分道揚鑣的時候了。你將繼續成就你的輝煌事業,我知道你會的。你是優秀的小説家,湯姆。我將在某個死氣沉沉的大學裏埋頭教書,並以此了結一生。我沒有什麼別的能耐。”

    基弗彎下腰提起手提包,然後直視着威利的眼睛。他的臉似乎被一陣痛苦扭曲了。“不要過分地羨慕我的幸福,威利,”他説,“別忘了一件事。我曾跳下海。”

    鈴聲響了。基弗敬了禮,走下了舷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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