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時40分
他步履平穩地走着,並不緊張。他的呼吸自如,穿着這身工作服感到很舒坦。整個系統運轉順利。
他正在離開。
“諾曼,請……”
現在,貝思在祈求他,又一次不穩定的情緒變化。諾曼不理睬她,繼續朝潛艇走去。那個事先錄好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請大家注意。所有海軍人員離開爆炸現場。剩下19分鐘,繼續倒計時。”
諾曼知道自己的目的十分明確,而且具有強大的力量。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也不再存有任何疑問。他知道他該怎麼辦。
“我相信你不會這麼做的,諾曼。我相信你不會拋棄我們的。”
你就別相信吧,他思忖道。他到底還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呢?貝思已經失去了控制,變得危險異常。要挽救她已太晚了——事實上,現在再去接近她是十分愚蠢的行為。貝思成了殺人狂。她曾經試圖殺害他,而且差一點就成功了。
哈里被注射藥物已達13個小時;如今,從臨牀診斷的角度來看,他也許已經死了——大腦停止了活動。諾曼沒有任何理由要留在這裏。在這兒他已無事可做。
現在潛艇就在眼前。他可以看到黃色外殼上的那些裝置。
“諾曼,請……我需要你。”
很抱歉,他思忖道,我要離開這兒了。
他在那雙螺旋槳下轉來轉去,弧形的船體上漆着船名——深海星3號。他踏上踩腳板,向半圓頂棚爬去。
現在貝思已經無法通過內部通信系統和他取得聯繫,他完全自行其是了。他打開艙蓋,爬進潛艇內,解開頭盔,把它取了下來。
“請大家注意。剩下18分鐘,繼續倒計時。”
諾曼坐進駕駛員那放着墊子的座椅,面對着控制枱。那些儀表亮了,他面前的屏幕閃着光。
深海星3號——指令艙
你需要幫助嗎?
是否取消
他按了下“是”,等待屏幕上出現另一些文字。
哈里和貝思的狀況太糟糕了;他對於把他們丟在那兒感到很遺憾。可是他們倆由於自身的緣故,都未能探索內在的自我,因此在大球和它的威力面前毫無抵禦能力。這是歷來科學家們所犯的錯誤,這種所謂的理念超越非理念的勝利。科學家們拒絕承認他們身上有非理性的一面,拒絕把它看得非常重要。他們只和理性打交道。對科學家來説,什麼都有道理,倘若某件事沒有道理,就會像愛因斯坦所説的那樣——僅僅是個人的東西——從而受到摒棄。
僅僅是個人的東西,他思忖道,心裏產生蔑視的感覺。人們互相殘殺,原因就是那些“僅僅是個人的東西”。
深海星3號——清單選擇
上浮下潛
拋錨停機
監視取消
諾曼按了一下“上浮”。屏幕上變成了儀表板的圖像,並出現閃光的亮點。他等待着下一個指令。
是呀,他思忖道,一點也不假:科學家拒絕和非理性打交道。但是,即使你拒絕和非理性的一面打交道,它還是在那兒。非理性不會因為你不去理會它,就萎縮起來。相反地,如果不加以處置,人類的非理性面就會日益強大,無所不在。
抱怨非理性也是無濟於事的。有些科學家舉起雙手,在星期天的報紙增刊上哀嘆人類固有的毀滅心理和暴力傾向。那種做法並不是在對付非理性的一面。他們只是在正式承認,他們對非理性無能為力、甘拜下風。
屏幕上又起了變化:
深海星3號——上浮清單
1.把壓艙增壓器調到:開
繼續下一步程序取消
諾曼在控制枱上撳下按鈕,開動壓載增壓器,等待屏幕出現新指令。
那麼科學家究竟如何對待他們自己的研究呢?科學家們一致認為:科學研究不能停止。如果我們不製造炸彈,別人也會製造。然而,要不了多久,炸彈就會被一些新人所掌握,他們説,我們不使用炸彈,別人也會使用的。
在這種情況下,科學家們説,那些人是壞人,他們沒有理性、不負責任。科學家是無辜的。那些傢伙才是真正有問題的。
然而,事實上責任感與任何人都有關,與他們所作的選擇都有密切關係。任何人都有一次選擇。
唔,諾曼思忖道,他對哈里和貝思已愛莫能助。他得拯救自己的性命。
開啓發動機的時候,他聽到了一陣低沉的轟鳴聲,然後是螺旋槳的顫動聲。屏幕上又閃出一行字:
深海星3號——駕駛員儀器啓動
他很有信心地將手擱在控制枱上,心裏思忖道,我們要出發啦。他覺得潛艇在對他作出回應。
“請大家注意。剩下17分鐘,繼續倒計時。”
隨着螺旋槳的轉動,座艙罩的四周揚起了泥濘的海底沉澱物,接着,小型潛艇滑出了那半圓形的蓋頂。這就像駕車一樣,諾曼思忖道。一切都很簡單。
他使潛艇在水中慢慢地劃了個弧形,離開DH-7號居留艙,向DH-8號居留艙駛去。他離海底有20英尺高,因此螺旋槳碰不到沉積的淤泥。
還剩下17分鐘。如果以每秒上升6.6英尺的最快速度——他毫不費勁地、飛快地心算着——便能在2分半鐘內到達海面。
時間綽綽有餘。
他使潛艇靠近DH-8號居留艙。艙外的探照燈射出暗淡的黃色光芒。電力準是在減弱中。他可以看到筒體所受的創傷——從損壞的A號筒體和B號筒體壁上冒出一串串氣泡;D號筒體上佈滿凹痕;E號筒體上有一個缺口,海水正嘩嘩地往裏湧。居留艙千瘡百孔,危在旦夕。
他幹嗎要靠得那麼近?他從舷窗朝裏窺視,隨後意識到,他希望再看到哈里和貝思——最後一次。他希望看到哈里渾身毫無知覺、毫無反應。他希望看到貝思站在舷窗旁,氣急敗壞地對他揮舞拳頭。他希望證實,他離開他們的決定是正確的。
然而他現在只見到居留艙內愈來愈暗淡的燈光。他感到十分失望。
“諾曼。”
“是我,貝思。”回答員思的叫喚使他得到安慰。他把雙手放在潛艇的控制枱上,做好了上浮的一切準備。現在貝思已對他無能為力。
“諾曼,你真是個狗孃養的。”
“你企圖殺死我嘛,貝思。”
“我並不想殺死你。我沒有別的選擇,諾曼。”
“是呀,我沒有別的選擇。”他説這番話時,明白自己是對的。有一個人倖存總比全完蛋來得好。
“你打算離開我們嗎?”
“沒錯,貝思。”
他把手移到上浮速度儀上,把它撥到6.6英尺。準備上浮。
“你打算就這麼逃跑了嗎?”他聽出貝思的話中有一種蔑視的味道。
“沒錯,貝思。”
“你不是一直在談論我們要在海底共生死嗎?”
“抱歉,貝思。”
“你一定是很害怕,諾曼。”
“我根本不害怕。”確實,他感到自己正充滿信心地掌握着控制枱,準備上浮。幾天來,他從來沒有這麼好的感覺。
“諾曼,”貝思説道,“請幫我們一把。幫幫忙。”
貝思的話深深打動了他,喚醒了他對同伴的關心之情、勝任工作的責任感以及人類善良的本性。他突然感到迷惑,力量和信心頓時減弱。然而他又立即把握住,連連搖頭。力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對不起,這樣做已太晚了。”
他按下“上升”的按鈕,聽到壓載艙發出巨大的爆炸聲,深海星3號左右搖晃着。居留艙從他下面滑走,他開始向離他1,000英尺的海面前進。
四周是漆黑一片的海水,倘若不是看到儀表板上閃爍着綠光的讀數,他根本感覺不到潛艇在運動。他開始在腦海中回顧海底發生的一切,彷彿他已經在面對海軍的調查似的。他把其餘的人留在那兒,這樣做對嗎?
毫無疑問,他沒有錯。大球是外星人的產物,它使人具有表現內心活動的能力。這本來不是件壞事,只是人類的大腦有着雙重性,人類的思維過程有着雙重性。這就好像人們長着兩個腦袋瓜似的。有意識的大腦可以有意識地加以控制,不會出錯。可是無意識的大腦桀驁不馴,當它的行動表現出來時,就非常危險,具有極大的破壞性。
哈里和貝思的毛病就在於他們的發展其實並不平衡。他們有意識的大腦發展過了頭,但他們卻從來不會去探索一下自己的潛意識。那就是諾曼與他們不同之處。作為一名心理學家,諾曼對自己的潛意識有一定的認識。這對他來説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那就是為什麼哈里和貝思表現出了野獸,而諾曼沒有的原因。諾曼瞭解自己的潛意識。沒有野獸在等待着他。
不,錯了。
他突然冒出了那種想法,那突如其來的念頭使他大吃一驚。他真的錯了嗎?他細細地推敲了一番,又一次斷定,不管怎麼説,他的決策是正確的。貝思和哈里由於自身潛意識產生的後果而身處險境,然而諾曼安然無恙。諾曼瞭解自我,而其餘的人卻都被矇在鼓裏。
由於和新的生命形式接觸而產生的恐懼,並沒有為人們所理解,這種接觸最可能導致的後果,就是絕對的恐怖。
報告中的結論躍上了心頭。為什麼他現在會想到這些結論呢?寫完這個報告已經有許多年了。
在極度恐懼的狀態下,人們做出愚蠢的決定。
不過諾曼並不感到害怕。他信心十足。他有一個計劃,並且正在執行,為什麼他會想到那個報告?當時他曾為此苦思冥想,細細斟酌每個句子……為什麼現在會出現在腦海裏?這使他感到煩惱。
“請大家注意。剩下16分鐘,繼續倒計時。”
諾曼掃視了一下他眼前的測量儀器。他正在迅速上浮,距離海面900英尺。不再返回。
為什麼他會想到返回?
這一切怎麼會進入他的腦海?
當他默默地穿過烏黑的海水上浮時,愈來愈感覺到內心產生了一種分裂,幾乎就像患了精神分裂症一般。他意識到,出了什麼事。有什麼東西,他還沒有考慮到。
可是他會忽視什麼呢?沒有什麼被忽視的,他在內心下了斷言,因為我和哈里、貝思不一樣,我是具有意識的;我覺察得到內心發生的一切活動。
除非諾曼並不是完全相信這一點。完全覺察也許是一種哲學上的目標,然而事實上是達不到的。意識就像一塊卵石,會使潛意識的表面泛起微波。當意識擴散時,在它的外圍仍然有着更多的潛意識。潛意識總是非常寬廣,使你根本摸不着它的邊際。即使是具有人道主義的心理學家也是如此。
斯坦,他的老教授:“你總是會有陰暗面的。”
諾曼的陰暗面是否正在起作用?他的潛意識、他自己大腦中被否定的部分,正在發生什麼情況?
什麼也沒有。繼續上浮。
他在駕駛員座椅上很不自在地挪動身子。他是那麼渴望去海面,他是那樣確信……
我討厭貝思。我討厭哈里。我討厭為他們操心,討厭關心他們。我再也不想費神啦。這不是我的職責。我要拯救自己。我恨他們。我恨他們。
他感到震驚,為他的想法、為對他們的憤怒感到震驚。
我必須返回,他思忖道。
要是我返回,我會死去。
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另一部分自我變得愈來愈強大。貝思説得沒錯:諾曼就是那個一味鼓吹他們得待在一起、工作在一起的人。他怎麼能在現在拋棄他們呢?他不能這樣做。這種做法和他的信仰相違背,與一切至關重要的,以及人道主義的東西相違背。
他得返回。
我害怕返回。
終於暴露出來啦,他思忖道,問題就在這兒。恐懼是那麼強烈,以至於他否認它的存在;恐懼使他把拋棄其餘的夥伴解釋成合理的行為。
他按下控制器,停止上浮。當他開始下潛時,他看到自己的雙手在顫抖。
1小時30分
潛艇輕輕地落到海底,停靠在居留艙前。諾曼跨進潛艇的密封艙,過了一會兒,便從側面爬下,走進居留艙內。Tevac炸藥的錐體上閃爍着一排紅燈,看上去十分特別,就像過節一般。
“請大家注意。還有14分鐘,繼續倒計時。”
諾曼估計了一下他所需要的時間。1分鐘進入艙內。5分鐘,也許6分鐘的時間,讓貝思和哈里穿上工作服。再花4分鐘時間到達潛艇,讓他們登上潛艇。2至3分鐘時間用來上浮。
這樣時間就差不多了。
他鑽到居留艙下,在巨大的支架下走着。
“你回來了,諾曼。”貝思通過內部通信系統説道。
“是的,貝思。”
“感謝上帝。”貝思説道,隨後哭了起來。諾曼正在A號筒體的下面,從內部通信系統中聽到了她的抽泣聲。他找到了艙門蓋,轉動輪盤想把它打開。然而艙門關得緊緊的。
“貝思,把艙門打開。”
貝思在內部通信系統中哭着。她沒有回答諾曼。
“貝思,你能聽到我的話嗎?快把艙門打開。”
貝思哭得像個小孩,歇斯底里地抽泣着。“諾曼,”她説道,“請幫我忙。”
“我在設法幫助你,貝思。把艙門打開。”
“我辦不到。”
“你辦不到?這是什麼意思?”
“這沒有什麼用。”
“貝思,”諾曼説道,“快,現在就……”
“我辦不到,諾曼。”
“你當然可以辦到。把艙門打開,貝思。”
“你不該再回來的,諾曼。”
現在沒有時間再糾纏了。“貝思,打起精神。把艙門打開。”
“不,諾曼。我不行。”
貝思又開始哭泣了。
諾曼試了所有的艙門。B號筒體關着,C號筒體關着,D號筒體關着。
“請大家注意。還有13分鐘,繼續倒計時。”
他站在E號筒體旁,上次居留艙遭攻擊時,那兒已經被水淹沒。他在簡體的外表上看到了裂縫以及鋸齒狀的缺口。那缺口夠大,他可以從那兒爬進去。然而缺口的邊緣十分鋒利,要是工作服被戳破……
不行,他打定了主意。這樣做太冒險。他移到E號筒體下面。那兒有艙門嗎?
他發現了一個艙門,便轉動輪盤,輕而易舉地就把門打開了。他往上推起圓形的蓋子,聽到它咔嚓一聲撞在筒體內的牆上。
“諾曼,是你嗎?”
他進入了E號筒體,用手和膝蓋在甲板上爬着,由於費力而氣喘吁吁。他關上艙門,又重新把它鎖上,然後停下來喘口氣。
“請大家注意。還有12分鐘,繼續倒計時。”
老天爺啊,他思忖道,只剩下12分鐘啦?
有一個白色的東西從他面罩前飄過,把他嚇了一跳。他往後退了一步,才意識到這是一個裝玉米片的盒子。盒子碰到他時,那紙板在他手中散開,玉米片像黃色的雪撒了開來。
他進了廚房。在爐子的上方,他看到了另一個艙門,是通向D號筒體的。D號筒體沒有淹水,這意味着他必須用某種方式給E號筒體加壓。
他抬頭望着,看到頭頂上方艙壁上有一個通向起居室的艙門,艙壁裂了一個缺口。他飛快地爬了上去。他得找到氣體,一種氧氣瓶。起居室裏漆黑一片,只有探照燈的反射光透過艙壁的裂縫射到屋裏。枕頭和牀墊在水上漂着。有什麼東西碰到了他,他迅速轉過身子,只看到烏黑的頭髮披散在一張臉上。當頭發晃動時,他看到那張臉已殘缺不全,有一部分被削掉了,顯得畸形可怕。
蒂娜。
諾曼渾身直打顫,把她的身子推到一邊。那屍體漂開了,繼續向上浮去。
“請大家注意。還有11分鐘,繼續倒計時。”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他思忖道,幾乎已沒有足夠的時間。現在他得進入居留艙了。
起居室裏沒有氧氣瓶。他又回身往下爬到廚房裏,把上面的艙門關了起來。他望着那爐子和烤箱,然後打開烤箱,一股氣流朝外湧出。氣體被貯存在烤箱中了。
可是,這不對勁,因為氣體還是在不斷地外泄。一串串的氣泡仍然從打開的烤箱內冒出來。
氣泡不斷。
巴恩斯是怎麼講解在高壓下進行烹調的?其中有一些非同尋常的地方,但他已記不得了。他們使用煤氣嗎?是的,但是他們還需要更多的氧氣。那就是説——
他從牆上取下爐子,一邊費勁地嘟噥着。隨後他找到了。有一個又矮又粗的瓶子裝着丙烷,還有兩個很大的藍色罐子。
氧氣罐。
他擰着Y型的閥門,戴着手套的指頭顯得十分笨拙。氣體開始呼呼地往外噴着,氣泡一直衝到天花板上,又被天花板擋了回來,形成更大的氣泡。
他又打開第二隻貯氧罐。水位迅速下降,退到他的腰部,接着又退到膝部。之後,海水不再繼續往下退。那兩個氧氣瓶準是空了,不過現在已沒什麼關係,水位夠低的了。
“請大家注意。還有10分鐘,繼續倒計時。”
諾曼打開了艙壁上通向D號筒體的鐵門,跨了過去,進入了居留艙。
艙內的光線十分暗淡,牆上長着一層奇特的、黏黏的綠色黴菌。
哈里神志昏迷地睡在躺椅上,手上仍然插着靜脈注射管。諾曼替他拿出針頭,鮮血從針眼呼地冒了出來。他搖晃着哈里,試圖把他喚醒。
哈里的眼瞼抖動了幾下,可是除此以外他仍然毫無反應。諾曼把他扶起來,扛在一側肩膀上,拖着他穿過居留艙。
內部通信系統中依然傳來貝思的哭泣聲。“諾曼,你不該回來的。”
“貝思,你在哪裏?”
他讀着監視器上出現的字:
引爆程序:09:32
繼續倒計時。數字似乎變化得太迅速了。
“帶着哈里走吧,諾曼。你們倆快走。別管我了。”
“告訴我你在哪兒,貝思。”
諾曼在居留艙內走着,從D號筒體來到C號筒體。他找不到貝思。哈里沉甸甸地伏在他的肩上,使他穿過艙壁的門洞時十分費勁。
“這樣做沒有用,諾曼。”
“來吧,貝思……”
“我知道我不好,諾曼。我知道我已無可救藥。”
“貝思……”他從頭盔上的無線電裏聽到她的聲音,因此無法通過聲音來確定她的位置。可是他絕不能冒險取下頭盔。現在絕對不行。
“我死了活該,諾曼。”
“住嘴,貝思。”
“請大家注意。還有9分鐘,繼續倒計時。”
警報聲重新響起,這是一種間歇的嘟嘟聲;隨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那聲音變得愈來愈響,愈來愈急迫。
諾曼正在B號筒體內,在一大堆管道和儀器中問。這兒曾乾淨整潔、色彩繽紛,但如今一層黏黏的黴菌覆蓋所有東西的表面,有些地方還垂着條條苔蘚。B號筒體看起來就像一個熱帶森林的沼澤。
“貝思……”
貝思不吭聲了。她一定是在這間屋子裏,諾曼思忖道。貝思最喜歡停留在B號筒體內,控制着整個居留艙。諾曼把哈里放在艙板上,靠在一面牆上。但是牆很滑,哈里滑了下來,頭撞在艙板上。他咳了幾聲,睜開了眼睛。
“老天爺,諾曼嗎?”
諾曼舉起一雙手來,示意哈里別做聲。
“貝思?”諾曼喊道。
沒有任何回答。諾曼在滑膩的管道間移動。
“貝思?”
“別管我,諾曼。”
“我不能那樣做,貝思。我要把你也帶走。”
“不行。我就待在這兒,諾曼。”
“貝思,”他説道,“我們沒有時間再爭辯了。”
“我要留下,諾曼。我活該留在這兒。”
諾曼看到了她。貝思正在後面,擠在管道中間縮成一團,像小孩子般哭泣着。她手裏拿着一支頂端裝有炸藥的魚槍,滿臉淚水地望着諾曼。
“噢,諾曼,”她説道,“你剛才差點就要離開我們了……”
“我很抱歉。我錯了。”
諾曼伸出兩隻手,向她走去。貝思把魚槍猛地掉過頭來。“不,你是對的。我要你現在就離開。”
在貝思的頭部上方,諾曼看到了一架閃着熒光的監視器,上面的數字不停地往後退着:08:27……08:26……
諾曼心裏思忖道,我能改變它。我要停止倒計時。
數字仍在倒計時。
“你鬥不過我的,諾曼。”貝思蜷縮在角落裏説道。她的雙眼由於極度的興奮而亮了起來。
“我可以看得出來。”
“沒多少時間啦,諾曼。我要你離開。”
貝思握着槍,槍頭對着諾曼。諾曼突然感到自己的舉動十分愚蠢可笑,他居然回來搶救一個不願被拯救的人。現在他又能做什麼呢?貝思藏在管道中,他既不能接近她,也不能幫助她。他幾乎沒有足夠的時間離開這兒,更不要説還帶着哈里呢……
哈里,他突然想到,哈里在哪兒?
我希望哈里能幫助我。
可是他懷疑是否還有時間;數字仍在向後推移,只剩下不到8分鐘的時間了,現在……
“我是為你而回來的,貝思。”
“走吧,”貝思回答道,“請你走,諾曼。”
“可是,貝思——”
“——不,諾曼。我是當真的!走!你幹嗎不走?”接着,她開始露出懷疑的神色;她開始環顧四周;就在這時候,哈里站到了她的身後,揮動那把大鉗子,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一個沉悶的敲擊聲,貝思倒了下來。
“我把她砸死了嗎?”哈里問道。
接着那渾厚的男子聲音又響起:“請大家注意。還有8分鐘,繼續倒計時。”
數字在後退,諾曼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鐘上。停止。停止倒計時。
可是當他看鐘時,數字仍倒數着。警報在響着。是不是警報使他不能集中注意力?他又試了一次。
現在就停。現在將停止倒數計時。已經停止倒數計時。
“別試啦,”哈里説道,“不會有用的。”
“可是應該會發揮作用的。”諾曼説道。
“不,”哈里説道,“因為她並沒有完全失去知覺。”
貝思在他們面前的地板上呻吟着。她的雙腿在動彈。
“她依然能在某種程度上控制,”諾曼説道,“她十分強壯。”
“我們能給她打針嗎?”
諾曼搖搖頭,沒有時間去拿注射器了。再説,倘若給她打針,又發揮不了作用,那就是白白浪費時間——
“再給她來一下好嗎?”哈里問道,“再重些?把她殺了?”
“不行。”諾曼説道。
“殺了她是唯一的出路——”
“——不行。”諾曼答道,心裏在思忖,我們當時也有機會的,哈里,但我們並沒把你殺掉。
“如果你不殺掉她,你也沒辦法解決這個計時器,”哈里説道,“那麼我們最好趕快離開這塊地方。”
他們跑向密封艙。
“還剩多少時間?”哈里問道。他們在A號筒體的密封艙內,試圖給貝思穿上工作服。貝思在呻吟,她的後腦勺沾滿了血。她不時地掙扎,很難給她穿衣服。
“老天爺,貝思——還有多少時間,諾曼?”
“7分半鐘,也許還不到。”
她的兩條腿套進了工作褲;他們迅速地把她的手臂也塞進了衣服,然後拉上胸前的拉鍊。他們為她打開送氣閥。諾曼又幫哈里穿上衣服。
“請大家注意。還有7分鐘,繼續倒計時。”
哈里問道:“你認為要多久才能到達海面?”
“我們進入潛艇後,再要2分半鐘。”諾曼回答説。
“好極了。”哈里説道。
諾曼啪的一下扣上哈里的頭盔。“我們走吧。”
哈里跳入水中,諾曼放下了貝思那沒有知覺的軀體。她身上揹着氧氣瓶和壓載物,顯得十分沉重。
“來吧,諾曼!”
諾曼跳進了水中。
來到潛艇旁,諾曼往上向艙門入口處爬去。沒有繩子拴住的潛艇被他一碰,便不停地搖晃起來。哈里站在海底,使勁地把貝思往上推,試圖推給諾曼,然而貝思老是從腰部彎下身子。諾曼伸出手來抓她,結果從潛艇上掉下來,滑到了海底。
“請大家注意。還有6分鐘,繼續倒計時。”
“把握時間,諾曼!只有6分鐘啦!”
“我聽到了,見鬼。”
諾曼站起來,又往潛艇上爬着,可是他的工作服上全是污泥,手套也滑膩膩的。哈里在那兒數着:5分29秒……5分28秒……5分27秒……諾曼抓住貝思的手臂,可是她又滑走了。
“見鬼,諾曼!抓住她!”
“我在抓呢!”
“這裏。她又在這裏了。”
“請大家注意。還有5分鐘,繼續倒計時。”
現在警報器的聲音已變成尖聲呼叫,並且持續發出嘟嘟聲。他們得高聲吼叫,才能使對方聽到。
“哈里,把她遞給我——”
“好,這兒,接住她——”
“沒接住——”
“這兒——”
諾曼終於抓住了貝思頭盔後的軟管。他不知道這根軟管會不會被拉掉,但他不得不冒險試一下。他抓緊軟管,把貝思往上拖。最後她總算仰面躺在潛艇的頂部。然後他又把她緩緩地放入艙門內。
“4分29秒……4分28秒……”
諾曼很難保持身體的平衡。他把貝思的一條腿放入了艙內,而另一條腿彎着,頂住了艙門的蓋於。他無法使她下去。每次他要放直她的腿,整個潛艇便傾斜起來,使他再次失去平衡。
“4分16秒……4分15秒……”
“請你別數啦,幹些實在的事吧!”
哈里把身子靠向潛艇的一側,用他的重量來減弱艇身的晃動。諾曼俯向前去,把貝思的腿壓直。她終於滑入艙內,隨後諾曼也爬進去。這是個只容得下一人的密封艙,然而貝思神志昏迷,沒法操縱。
諾曼得替她幹這些活兒。
“請大家注意。還剩4分鐘,繼續倒計時。”
諾曼被卡在密封艙內,他的身體緊挨着貝思,胸部貼着胸部,頭盔碰着頭盔。他費勁地把頭頂上的艙門拉下來關上,用強大的壓縮空氣把海水排出。現在,貝思的身體由於沒有海水的支撐,重重地癱在他身上。
諾曼的手繞過她的身子去抓內艙艙門的把手。貝思的身體擋住了他的去路。他試圖扭過她的身子,把她推到一邊。在這有限的空間,他實在無法找到任何支撐點。貝思就像一具死屍。他想把她的身體轉個圈兒,以便能走到內艙的艙門前。
整個潛艇開始擺動起來——哈里從一側爬了上來。
“你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
“哈里,請你閉嘴吧!”
“唔,是什麼原因耽誤時間?”
諾曼的手握住了內艙艙門的把手。他打開了鎖,但沒有打開艙門:門是朝裏開的。貝思擋住了艙蓋,他無法把門打開。裏面太擁擠了;她的身子使他無法打開門。
“哈里,我們遇到麻煩了。”
“老天爺……還剩下3分30秒。”
諾曼開始渾身冒汗,現在真的陷入困境了。
“哈里,我得先把她弄出來給你,獨自一人進去。”
“老天爺,諾曼……”
諾曼讓密封艙進了水,再次打開上面的艙門。潛艇頂上的哈里左右搖晃,站不穩。他抓住貝思頭盔上的軟管,把她拖了上去。
諾曼把手往上伸回去,想關住艙門。
“哈里,你能把她的腳移開嗎?”
“我在設法保持平衡呢。”
“難道你看不見她的腳礙事——”諾曼心急地把貝思的腳推到一邊。艙蓋啪的一聲關上了。一陣氣流呼呼地從他身旁吹過,艙內在加壓。
“請大家注意。還有2分鐘,繼續倒計時。”
諾曼已經來到潛艇內。儀表閃動着綠光。
他打開內艙艙門。
“諾曼?”
“想辦法讓她下來,”諾曼説道,“動作愈快愈好。”
然而他內心在思忖,他們的情況糟透了:把貝思弄進艙內至少要花30秒鐘;哈里進艙還要30多秒鐘。總共1分鐘——
“她進來了。加壓。”
諾曼跳起來去加壓,排出海水。
“你怎麼能那麼快就讓她進來的,哈里?”
“最原始的方法,”哈里答道,“讓人們通過狹窄的空問。”諾曼還沒來得及問他是什麼意思時,便已打開艙蓋,看見了貝思的頭部先被塞進了密封艙。諾曼抓住她的肩膀,讓她落到潛艇的地板上,然後啪的關上艙門。不一會兒,當哈里也在密封艙裏減壓時,他聽到了呼呼的風聲。
潛艇的艙門響了一聲。哈里進來了。
“老天爺,還剩1分鐘40秒,”哈里説道,“你知道如何操縱這玩意兒吧?”
“知道。”
諾曼在椅子上坐下,雙手放在控制板上。
他們聽到了螺旋槳發出嘎嘎的聲響,感覺到一陣陣的轟鳴。潛艇猛地傾斜,離開了海底。
“1分30秒。你説到海面要多久?”
“2分30秒。”諾曼回答道,一邊加快了上浮的速度。他把速度調整到超過每秒鐘6.6英尺,指針一直指向了儀表的另一頭。
當壓載艙噴氣時,他們聽到了空氣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聲。艇首猛地翹起,開始飛快地升起。
“它的上浮速度和儀表上指示的一樣嗎?”
“是的。”
“老天爺。”
“別緊張,哈里。”
他們回頭朝下望去,可以看到亮着燈的居留艙,隨後可以看到安放在太空船那兒的一長排炸藥。他們繼續上升,經過了太空船高高翹起的翼翅,然後把它拋在後面。現在只能見到一片漆黑的海水了。
“1分20秒。”
“900英尺。”諾曼説道。他們幾乎感覺不到潛艇的上浮速度,只有儀表上變化的讀數告訴他們,他們正在運動。
“還不夠快,”哈里説道,“下面有很多炸藥呢。”
速度已夠快了,諾曼在心中反駁着哈里的話。
“衝擊波會把我們擠得像沙丁魚似的。”哈里一邊搖頭一邊説道。
衝擊波傷害不了我們。
800英尺。
“40秒,”哈里説道,“我們怎麼也成功不了。”
“我們會成功。”
他們在急速上浮,已經到了700英尺的深度。四周的海水呈現出淺藍色:陽光已透了進來。
“30秒,”哈里説道,“我們到了哪裏?29秒……28秒……”
“620英尺,”諾曼説道,“610英尺。”
他們從潛艇的側面朝下面望去。他們幾乎分辨不出居留艙來,它已變成在他們下方,遠離他們的幾個暗淡的光點。
貝思在咳嗽。“太遲了,”哈里説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無論如何也成功不了的。”
“不,我們會成功的。”諾曼説道。
“10秒,”哈里數道,“9秒……8秒……做好準備!”
諾曼把貝思一把拉到胸前。爆炸使潛艇劇烈搖晃,像一件玩具似的旋轉起來,一下子使它倒立,一下子又使它復位。巨大的波浪把它拋起。
“我的媽呀!”哈里大聲叫道。但他們還在上浮,一切正常。“我們成功了!”
“200英尺。”諾曼説道。艇外的海水已變成淡藍色。他撳下按鈕,放慢了上浮速度。他們上升得十分迅速。
哈里高聲尖叫,捶打着諾曼的背部。“我們成功了!見他媽的鬼。你這個狗孃養的,我們成功了!我們得救了!我從來也沒想到我們會成功的!我們得救了!”
諾曼被淚水遮住了雙眼,看不清控制枱上的儀表。
接着,當他們來到海面時,他們見到了一平如鏡的大海、藍天和浮雲;當燦爛的陽光射進水泡形的頂篷時,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你見到了嗎?”哈里叫道。他在諾曼身邊叫着,“你見到了嗎?這是個陽光普照的大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