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三世的寶座在大廳裏巍然高踞着。
寶座周圍擠擁着一羣十分激動而且鬧哄哄的朝臣。
國王坐上寶座,面帶愁容,緊蹙雙眉。
所有的眼光都轉向走廊,侍衞隊長要從那裏把使臣帶進來。
凱呂斯俯在國王的耳邊説:“聖上知道使臣是誰嗎?”
“不知道,這有什麼關係?”
“聖上,使臣是比西先生,這難道不是極其重大的侮辱嗎?”
亨利盡力保持鎮靜,説道:“我看不出有什麼侮辱。”
熊貝格説道:“也許陛下沒有看出來,我們可看到了。”
亨利沒有吱聲;他覺得寶座周圍正在醖釀着怒火和仇恨,他為增加這兩種對抗敵人的力量而暗中喝采。
凱呂斯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把雙手按在長劍的柄上。
熊貝格除下手套,把匕首從刀鞘裏拔出半截。
莫吉隆從一個年輕侍從手裏接過劍,扣在自己的腰帶上。
埃佩農的鬍髭一直翹到眼睛上,抽身站到同伴們的背後。
亨利則像個獵手一樣,聽任自己的獵狗對着野豬狂吼怒吠,自己不加制止,只是微微一笑,説道:
“宣他進來。”
這句話一説,大廳裏立刻變得死一般靜寂,在這靜寂中似乎可以聽到國王的怒火正在發出低沉的轟隆聲。
這時候走廊裏響起了清脆的腳步聲,響起了馬刺恣意地踏在石板上的聲音。
比西昂着頭走了進來,他的眼神安詳,手裏拿着帽子。
國王周圍的人,沒有一個能夠使年輕人旁若無人的眼光,落到他的身上。
他直接走到亨利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傲慢地站在王座前面,等待國王問話。他的傲慢純屬貴族的個人自尊,對國王絲毫沒有不敬之意。
“你來了,比西先生!我還以為你在安茹呢。”
比西説道:“聖上,我的確在安茹,可是我已經離開了安茹,到了陛下跟前了。”
“你到我們的京城來幹什麼?”
“我來向陛下表達我謙恭的敬意。”
國王和嬖倖們面面相覷;顯然,他們想不到這個性情暴烈的年輕人居然會這樣和顏悦色,彬彬有禮。
國王相當做慢地再問一句:“沒有……別的了嗎?”
“聖上,還有一點,我奉我主安茹公爵的命令,代他向陛下致敬。”
“公爵沒有別的話囑咐你嗎?”
“公爵説他即將偕同王太后回京,他希望陛下得知他的最忠實的臣民馬上歸來的消息。”
國王驚訝得話也説不出來,問話也無法繼續下去了。
希科趁這停頓的機會走到特使眼前,對他説:
“您好,比西先生。”
比西回過頭來,驚奇地發現在這些人中他還有一個朋友,馬上答道:
“啊!希科先生,您好,請接受我衷心的敬意。聖呂克先生好嗎?”
“他很好,這時候他正同他的夫人在鳥欄那邊散步呢。”
國王問道:“比西先生,你的話説完了嗎?”
“説完了,聖上。如果再有什麼重要的事,安茹公爵大人會直接向您稟告的。”
國王説道:“很好。”
説完他沒有再作聲就從寶座上站起來,走下兩級階梯。
覲見完畢,朝臣四散。
比西用眼角悄悄地向四周一掃,發現四個嬖倖把他團團圍住,用十分激動和充滿威脅的眼光盯着他。
在大廳的另一端,國王正在低聲同他的掌璽大臣説着話。
比西裝着什麼都沒有看見,繼續同希科談話。
國王這時候彷彿參與了嬖倖們的陰謀,決心要孤立比西似的,大聲喊道:
“希科,到這兒來,有話要跟你説。”
希科向比西行了一個禮,他的禮節使人從很遠就可以看出他是一個貴族。
比西也以同樣的瀟灑風度向他還禮,然後單獨一個人留在圈子中間。
他的態度和臉色正在不斷地變化:對待國王時他十分冷靜安詳,對待希科時他彬彬有禮,現在他變成和藹可親。
他看見凱呂斯向他走過來,他説道:
“喂!凱呂斯先生,您好。請問您府上都好嗎?”
凱呂斯回答:“不怎麼好,先生。”
比西彷彿十分擔心似的叫起來:“啊!我的天哪,發生了什麼事了?”
凱呂斯答道:“有件事情妨礙着我們。”
比西驚異地説:“有件事情?咳!您同您的自己人都有相當的權勢,尤其是您,儘可把這件妨礙你們的事情排除掉呀。”
熊貝格正要在這場有可能變得十分有趣的談話中插進來説一句,不料莫吉隆把他推開,搶着説:“對不起,先生,凱呂斯先生的意思是説有一個人,而不是有一件事。”
比西説道:“如果有一個人妨礙了凱呂斯先生,他儘可以像您推開熊貝格先生一樣推開這個人。”
熊貝格説道:“這正是我給他的忠告,比西先生,我相信凱呂斯已經下定決心要實行這個忠告。”
比西説道:“原來是您,熊貝格先生,恕我一時沒有把您認出來。”
熊貝格説道:“也許沒有認出來,我的臉上還有藍顏色嗎?”
“一點也沒有,相反,您的臉色十分蒼白,是因為貴體不舒服嗎,先生?”
熊貝格説道:“先生,如果我臉色蒼白,那是因為我太生氣了。”
“哎喲!原來您也同凱呂斯先生一樣,有一件事,或者一個人,妨礙着您?”
“一點不錯,先生。”
莫吉隆也説:“我也一樣,有一個人妨礙着我。”
比西説道:“親愛的莫吉隆先生,您永遠是那麼風趣。不過説實話,我越看你們,越為你們的壞氣色感到擔憂。”
埃佩農傲慢地往比西面前一站,説道:“先生,別忘了,還有我哩。”
“對不起,埃佩農先生,按照您的習慣,您總愛躲在別人後面,我很少有機會認出您,因此我不能頭一個跟您説話。”
比西笑眯眯的,從容隨便,包圍着他的四個人卻橫眉怒目,盛氣凌人,這幕場景實在妙不可言。
只有瞎子和白痴,才看不出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只有比西,才能裝出一點也不懂的樣子。
他不吱聲了,可是嘴角上仍然掛着微笑。
凱呂斯頭一個忍耐不住,他用皮靴頓了頓石板,大聲“哼!”了一句。
比西抬頭仰望天花板,又向周圍掃了一眼,説道:
“先生,您注意到嗎,這座大廳裏有迴音;凡是大理石的牆壁,總愛將聲音反射回來,如果屋頂粉飾灰泥,説話聲音就顯得特別響。相反,在曠野上聲音容易分散,我相信這是因為雲彩吸收了一部分的關係。我提出這個理論是根據阿里斯托芬[注]的學説。諸位先生,你們讀過阿里斯托芬的著作嗎?”
莫吉隆以為聽懂了比西的意思,是請他們低聲説話,於是他走過來要湊在比西耳邊説話。
比西阻止他説:
“先生,在這兒我們不能説悄悄話,我請您別這麼做,您知道陛下十分多心,他會以為我們在説他的壞話的。”
莫吉隆只好帶着滿腔怒火走了開去。
熊貝格走過來取代他,用生硬的語氣説:
“我是一個又笨又遲鈍的德國人,不過我心直口快,我大聲説話,使要聽的人聽得一清二楚。假如我已經儘可能明白無誤地把話説出來以後,聽我説話的人是個聾子,或者裝聾作啞,故意聽不懂我的話,那麼我就……”
比西説道:“您就怎麼樣?您……”一邊説一邊用只有老虎才能從它們的深不可測的眼珠裏噴射出來的眼光盯着熊貝格,這眼光彷彿從深淵裏湧現出來,不停地流淌出滾滾火焰。
熊貝格激動的手已經伸過來,這時不由得停止了。
比西聳了聳肩膀,將身子一轉,用背對着他。
比西面對面遇見了埃佩農。
埃佩農已經走了過來,不可能再後退了,他説道:
“諸位先生,你們請看,比西先生跟着安茹公爵逃亡幾天就變得多麼土裏土氣;他沒有修刮鬍子,劍柄上也沒有花結,靴子沾滿泥濘,氈帽也變成灰色的了。”
“親愛的埃佩農先生,我也正在對自己提出同樣的批評。我看見您穿戴得這麼整齊,不由得問自己:幾天不見,一個人怎麼能完全變了樣子?現在我,路易-德-比西,克萊蒙伯爵,不得不向一個加斯科尼的小貴族學穿衣服了。不過我請您讓開點,給我走過去,您靠得我這麼近,您的腳都踏在我的腳上了,”他又笑眯眯地加上一句:“還有凱呂斯先生也踏在我的腳上,即使我穿着靴子也感覺到了。”
這時候,聖呂克進入大廳,比西從埃佩農和凱呂斯之間走了過去,把手伸給聖呂克。
聖呂克發覺他的手流淌着汗水。
他立刻明白髮生了非常事件,他讓比西先從人羣中脱身出來,再拉着他離開了大廳。
一陣驚訝的議論聲立刻在四個嬖倖間傳播開來,不久便波及到別的朝臣們,也紛紛議論了。
凱呂斯説道:“這真叫人難以相信,我侮辱他而他毫無反應。”
莫吉隆説道:“我呢,我向他挑釁,他不應戰。”
熊貝格説道:“我的手已經伸到他面前,他只當不知道。”
埃佩農大聲説:“我踩了他的腳,踏在他的腳上,他也採取無所謂的態度。”
他説話時那得意的神態,彷彿身體也高了幾寸。
凱呂斯説道:“很明顯他是故意裝出來的,這裏面一定有什麼緣由。”
熊貝格説道:“這緣由,我知道!”
“是什麼?”
“是因為他覺得他一個對付不了我們四個,而他還不想死。”
這時候國王向他們走過來,希科正湊在國王耳邊説話。
國王説道:“好呀,比西先生説什麼來着?我好像聽見你們這邊有人高聲説話。”
埃佩農説道:“聖上想知道比西先生説了些什麼嗎?”
亨利微笑着説:“是的,你們知道我是很好奇的。”
凱呂斯回答:“説實話,沒有什麼好事,聖上,他已經不是一個巴黎人了。
“那麼他是什麼人?”
“他是個鄉巴佬,處處躲着我們。”
國王驚訝道:“啊!這話怎麼講?”
凱呂斯説道:“這就是説,我如果訓練一條狗去咬他的腿肚,他隔着靴子,恐怕也不會覺察。”。
熊貝格説道:“我家裏有一個供練習刺殺用的人像靶子,從今以後我就要叫它比西,因為比西的麻木不仁,正同它一樣。”
埃佩農説道:“我更乾脆而且走得更遠。今天我踩了他的腳,明天我要打他的耳光。他是一個只圖虛名的勇士,一個愛惜性命的勇士,他心想,我決鬥了好幾次已經獲得了榮譽,現在我要謹慎小心,保住自己的性命了。”
亨利裝出一副嗔怒的樣子説道:“怎麼!你們竟敢在我的宮廷裏,在盧佛宮裏,這樣對待我弟弟的一個侍衞?”
莫吉隆也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説道:“對不起,我們錯了。不過我們雖然這樣對待他,聖上,我敢向您保證他毫無反應。”
國王回頭望着希科微微一笑,湊在希科耳邊問道:
“你始終認為他們在作牛叫嗎?我認為他們這次是作獅子吼了,你説呢。”
希科説道:“也許他們是作貓叫。我認識一些人,他們聽見貓叫神經就受不了。比西先生也許是這種人,所以他一句話也沒有説便走出去了。”
國王問道:“你認為是這樣嗎?”
希科用了一句諺語來回答:“活着等下去,必能見分曉。”
亨利説道:“不如説:有其主必有其僕,更為恰當。”
“您這句話的意思是説比西是令弟的僕人嗎,聖上?這一點您大錯而特錯了。”
亨利説道:“諸位先生,我要到王后那裏去用餐,待會兒見。戲班子[注]今晚要來為我們演出一出滑稽劇,我歡迎你們都來觀看。”
在場的人全體恭敬地行禮,國王從大門出去。
恰巧這時候,聖呂克從小門走了進來。
四個嬖倖正要走出去,聖呂克作個手勢叫他們停了下來。
他一邊施禮一邊説:“對不起,凱呂斯先生,您是否仍然住在聖奧諾雷街?”
凱呂斯説道:“是的,親愛的朋友,有什麼事?”
“我要跟您説一句話。”
“啊!”
“還有您,熊貝格先生,您允許我問您的住址嗎?”
熊貝格十分驚訝:“我住在貝蒂齊街。”
“埃佩農,我已經知道您的地址。”
“格雷尼勒街。”
“您同我是近鄰。您呢,莫吉隆?”
“我住在盧佛宮的營房裏。”
“那麼,如果您同意,就從您開始吧,不,還是從您開始較好,凱呂斯。”
“好極了!我想我懂了。您是比西先生派您來的吧?”
“先生們,我沒有説我是什麼人派來的,我只是有話同你們講,如此而已。”
“同我們四個人嗎?”
“對”
“很好!我猜想您大概認為盧佛宮不是談話的好地方,所以您不同我們在宮裏談,我們可以一齊到我們當中一個人家裏去,那麼我們就可以一齊聽到您要對我們每一個人説的話。”
“很好,就這樣辦。”
“那麼就到貝蒂齊街熊貝格家裏去,離這裏只有幾步遠。”
熊貝格説道:“好,到我家裏去吧。”
聖呂克説道:“我同意,各位先生。”他又再次施禮。
“熊貝格先生,您給我們帶路吧。”
“遵命。”
於是五個貴族手挽着手從盧佛宮走了出來,他們橫排着幾乎佔據了整個街道。
跟在他們背後走着的,是他們的武裝到牙齒的跟班。他們到了貝蒂齊街,熊貝格叫人將大客廳打掃乾淨。聖呂克在候見廳裏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