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苦澀,喉頭幹得像火燒一般。
朝倉穿着那件揉得皺巴巴的睡袍下了牀,掀起窗簾,打開了百葉窗。混濁的天空是鉛灰色的,一塊帆船形狀的黑雲在空中懶洋洋地飄蕩。電車的刺叭聲好像還帶着睡意,使人想再回到牀上去。
朝倉走到屋左角的簡易得不能再簡易的廚房,貪婪地喝起了自來水,可總也不解渴。胃裏已全是自來水了,他將手指伸進喉頭,把水吐了出來。既苦又酸的液體翻了上來,連牙根也似乎有些鬆動。
這間租來的屋子是不帶洗臉池的,洗滌餐具、洗臉刷牙都用這個小槽子。
洗好臉後,朝倉拿了只大號玻璃茶杯衝進開水,撤了氛速溶咖啡粉,不加牛奶,仰悖一口氣喝乾,這才感到有些解渴了。他又從食品櫃中拿了五個雞蛋,就生的吃了下去,接着趕緊穿好衣服,挾了一隻皮包,走出了房間。
當他來到一樓時,走廊裏還是一片昏暗。這時的朝倉又恢復了去公司上班的職員們所常有的神情,在自家屋子裏無所顧忌地舒展開來的身軀又弓曲了起來,看上去也像是恥於引人注目,哪怕是身材比人要高大些。
東和油脂公司的上班時間是上午九點,他順一條下坡路往放射四號的小型電車線走去,路上鋪積着從那些伸出兩旁的住宅圍牆的樹枝上散落下來的枯葉,一路走去,迎面碰上好幾個早晨餾狗的人。
到了小型電車線,他步行到了大橋停靠站。七點鐘還差幾分,汽車已開始增多了,而離交通高峯還有一陣子。
來了輛空出租車,朝倉一打招呼,車就停了下來。朝倉搭了這輛出租車到涉谷。他不是想保養身體,而是因為在這段時間坐出租車比乘電車或公共汽車要快出許多。
他在涉谷乘上了地鐵。只是這次他坐着開往京橋的銀座線電車到了赤坂翁城站就下車了,改乘上丸之內線,車箱內還不算擁擠。朝倉找到座位坐下,掏出一份在車站小賣部買來的體育報看了起來,滿臉是對即將開始的單調乏味的一天甚感無聊的樣子。
朝倉在西銀座站下了車,繞到站台百貨商店旁邊走出了地鐵道口。數寄屋橋一帶還是剛剛擺脱長夜之後的叔辭。
從國電天橋下走過,朝倉來到了日比谷附近。他在快到日活會館的地方往右拐了彎,在交叉處及街的兩旁有一些計時停車收費器,附近商店,公司的汽車還停在收費器的下面,因為在上午八點之前是不收費的。
朝倉往前走了一陣後又往左拐了彎,這是一條靠近帝國劇場和東京會館的街道。這條路是往日比谷御溝方向去的汽車單行線,夾在高樓大廈之中的街道頗像條山間小路。兩旁也一溜地停放着汽車。在路的左側還保留着幾個現在已很難看到的公用電話亭。
朝倉走進電話亭,摘下聽筒,撥了223號碼。聽筒裏立刻響起了女傳播員錄在磁帶上的嬌滴滴的聲音“現在是七點三十一分二十秒……”
朝倉拿着聽筒做出一副正收聽不斷傳來的報時聲的樣子,同時把視線移向電話亭以外的地方。
隔條街道,可以從正面環視共立銀行總行大樓。在這一帶,僅從外表而言,這不是一棟特別值得一提的大樓。五層樓房的建築物與周圍的大廈相比,不免顯得有些矮小。但是它具有那種銀行大樓特有的派頭和莊重感。
共立銀行正門的石頭台階前面有塊空地,是給顧客停車用的。左邊是銀行人員的停車場。雖然共立銀行的名次或許只能排在二流銀行中的頭幾位,但它僅在京都內就有四十家分行。銀行大樓正面的金屬捲簾門還緊閉着,在左測的鐵柵便門已打開了一扇。這是專供本行及附屬機構的人員使用的兼作內部停車場的出入口,已不斷有小轎車開去,進不去的車子就停在正門前的空地或計時停車器下面。
所有的車裏都坐着兩個規規矩矩地結着領帶的男子。一人開車,另一人就坐在副手座上。他們都有着銀行職員的風度。車子停穩後,坐在副手座上的男子紛紛下車,穿過便門,從大樓側面的出入口進入銀行。他們的左手上清一色拎着一隻黑色的大號手提皮箱。
朝倉掛上電話。稍等片刻。又摘下了話筒,對着只發出長音的話簡煞有介事的説着什麼。在外人看來,他似乎在給什麼人回話,其實他是在觀察銀行周圍的動靜。
不一會兒,在街的拐角處走來了三個徒步行進的銀行職員,他們漸漸走近共立銀行了,三個人來的方向各不相同,但都拎着一隻碩大的黑色提箱,進入便門後就消失在銀行大樓裏了。
這些拎皮箱的男子都是從各個分行到總行來提取現金的職員。共立銀行之所以採用這種方式,是因為它的效率要比用警備森嚴的現金押運車一個分行一個分行地送錢的方法高得多。那三個步行來總行的男子,是丸之內、日比谷、大手叮三家分行的職員。這三個分行離本行均不到五百米。尤其是丸之內分行。它位於丸之內三號街面,總行共立銀行就在丸之內二號街,步行所需的時間比汽車預熱引擎還要少。
當然,到了下午要從各分行彙總現金時,共立銀行也和其它銀行一樣,是使用現金押送車的。因為那時正值交通高峯,各分行自己派車反面更花時間,運到了總行,停車也有困難。
上午八點鐘,附近的大廈紛紛開始打開金屬捲簾門或正門。就在此時,在共立銀行大廈左側的便門出入口成羣結隊地湧出了先前零散而入的分行現金押運員。
他們左手仍提着那個黑提箱,給人以裏面裝滿了東西的沉重感,在提箱的拎環上裝着一把小巧而堅固的鏈鎖,鎖鏈纏在手腕上,與藏在長袖襯衫袖口裏的皮帶圈連在一起,這是為了對付小偷行竊或暴徒搶劫。
他們都鑽進了各自分行等在那裏的汽車。朝倉離開了電話亭,若無其事地信步走去。
只有那三個地處就近的分行的押運員沒有乘車,他們也提着皮箱離開了銀行。朝倉穿過街道,與那個回大手叮分行的男子保待着三十來米的間距,尾隨而行。
朝倉在最近兩個月裏,每間隔幾天,就對共立銀行這個行動目標進行一次觀察他對丸之內與日比谷的押運員從總行返回分行所取的行進路線已經摸清了。但他感到有點棘手,其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這兩條路線都太短了。
朝倉知道,要想打入東和油脂公司的經營階層,就必須有物質基金,赤手空拳地去幹,固然其勇可嘉,但他今日計劃要做的究竟不是為了遊戲一場啊。
大手叮分行的現金押運員有三十五六歲,身材魁悟雙腿微彎,耳垂上結着一層痴子,看來學過柔道。他的一雙羅圈腿走得倒是挺快的。
共立銀行大手叮分行位於都首電車的大手叮停靠站前面。實際上。這個分行就是在住友大廈的一樓租了一部分房間作為營業所。
那個男子提着沉甸甸的皮箱。對朝倉的跟蹤似乎毫未察覺。頭也不回地、有板有眼地往回快步走去。
朝倉把這條路線調查清楚了:從兩排年代已久的對稱形狀的大樓間走到丸大樓背後,穿過東京站前的大馬路,從新丸大樓的後面進入那條東京銀行和勸業銀行分立兩邊的街道,再往左轉個彎,就到住友大廈了。
看着那個押運員走入住友大廈,朝倉就順這條線路往回走。在都營電車路上,已有不少趕着上班的職員模樣的人。而一走進那條夾在對稱大樓之間的街道,那裏的行人就少得屈指可數了。
朝倉沒走回到共立銀行總行前,他從左邊拐上了另一條路穿過有樂叮天橋,朝着親橋二號街慢悠悠地蕩過去,離公司上班的時間還早着呢。
他走進有樂叮天橋邊上的一家西餐早點小吃店。狹窄的店堂內沒有擺台桌。只有一張細長的酒吧櫃枱桌。一個禿頂的男子坐在櫃枱的盡頭。他是這家小店的老闆兼廚師。當朝倉點了份烤火腿後,他就馬上現烘現做起來,淺底平鍋上的油濺到爐子,立刻竄起幾股火苗。
櫃枱桌的角落裏坐着一對年輕男女。看得出這兩個人是直接從昨夜下榻的温泉旅館來這兒的。此時他們臉色蒼白。正用筷子夾着燻肉煎蛋吃。其中那位女的好像是新東洋工業公司的I·B·M的穿孔機操作員,不過朝倉對別人的事向來是不聞不問的。當然。若某件事可利用它賺筆錢,那又另當別論了。
“讓您久等了。”
老闆在烤肉上放了一塊麪包,端到朝倉的面前。朝倉食慾很好,他一邊吃一邊想着那個給鈔票塞得鼓鼓囊囊的手提箱。
八點四十五分了,朝倉離開小店往公司走去。這時的快車道上已是汽車的喇叭聲和廢氣的天下,熙來攘往的人行道上揚起陣陣塵埃。
朝倉在九點差五分到達新東洋工業大廈五樓。他在更衣室入口處邊上的穿孔機上投入出勤卡,然後進去把皮包放進衣帽箱。他帶着怯生生的微笑走進了東和油脂財務處辦公室。與上司和同事們道着早上好之類的寒暄。小泉處長不在。他的上班時間是十點之後,每天如此。
朝倉在自己那張放在屋角的辦公桌前坐下,一個女公務員端來了劣質茶。他喝着顏色如同馬尿一樣的茶水,心想從現在直至下午五點,時間和自由都得賣給公司,以換取微薄的薪水。
朝倉的月薪是三萬一千七百日元,發晌前已由公司扣去包括税金在內的各種費用,到手的僅二萬五千元左右,每年五個月的月薪加上獎金,勉勉強強還能維持一般生活水準。
“昨天晚上失禮了。”
“朝倉君,你老是吃那種東西?”
石田與湯澤嘻皮笑臉地説。他們是在説昨晚吃烤雜碎的事。看來在朝倉到辦公室前這兩個人已對夥伴們説過了所以話音剛落,辦公室裏頓時響起了一片鬨笑聲。
“經常?這倒是談不上的,只是……”朝倉害羞似地笑着説。
開始工作的鈴聲響了。朝倉彎腰伏身。埋頭於帳冊簿記之中其他人也都幹起了工作。副處長金子擦着高爾夫球拍,有時也接幾個電話。
處長小泉出現在辦公室時,已是十一點之後了。寬邊眼鏡下,眼瞼上有一圈黑影。
“啊,你辛苦了。我到銀行方面轉了轉。”
小泉對金子説罷,就坐到自己辦公桌後面的安樂椅上金子壓低聲音向他報告在此之前所接電話的內容。小泉邊聽邊點頭,從他的神色,看得出他是相當疲倦的。
朝倉把一隻大號打火機豎在堆積在辦公桌上的文件夾上。這隻在美軍基地附近買來的打火機的表面十分光滑,朝倉調了調角度豎着的打火機就象汽車後鏡一樣映出了處長的形象。
雖然説不準是星期幾,但每週總有那麼兩天,處長來公司上班的時間是在十一點以後,有時甚至是下午。這個現象是半年前開始出現的。他那疲憊不堪的樣子,有可能是宴飲過多所致。不過每逢他遲到時,身上總是有股壯陽春藥的氣味。朝倉從這裏嗅出了處長有豔遇的痕跡。
處長小泉是總經理的表弟這是事實。不過説是親戚,血緣其實是很遠的。小泉堂握起公司內部實權,其契機是娶清水經理的小姨子為後妻,此事在公司裏是無人不知的。七年前,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小泉失去了妻子,當時過着鰓夫生活的小泉,雖説是股級待遇,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個小職員而已。
但是,自從由總經理撮合而娶了現在這個女人後,小泉就扶搖直上平步青雲了。據説這個女人是個瘸了,於是就形成了走向極端的自尊心,成了一個目中無人的女人,所以風度翩翩的求婚者反而激起了她對男人的反感,終子把結婚年齡給延誤過去了。
現在小泉和後妻有了兩個小孩,與前妻所生的孩子寄養在親戚家中,公司流傳着小泉在趾高氣揚的妻子面前常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笑話。
小泉這種人對妻子不會沒有不宣之事,若非如此,他利用財務處長的地位中飽私囊的動機也就無法解釋了,僅是與總經理共同謀劃的一些違規行為,就可為小泉帶來每月上百萬元的額外收入。他沒有必要揹着總經理在此之外再撈公司的錢財。
朝倉曾跟蹤過小泉,以弄清他的情婦是什麼樣的女人,這只是為了掌握一張日後對付小泉的王牌罷了。
但小泉是個工於自計的人,他一路上要換乘好幾輛出租汽車,時常從百貨商店或雜貨鋪的正門進去,打後門溜出,以防讓人輕易窺破其行蹤。他這樣做倒不是發現朝倉在盯梢,可能是出自一種習慣吧。再説。朝倉的“行動經費”已接不上了,這一陣子也就中斷了搜尋小泉情婦的事。
十二點的鈴聲響了,財務處辦公室的同事們扔下手中的工作,紛紛伸懶腰、抽香炯口處長、副處長以及那些在月薪之外還有外快的人,都到附近的西餐館用午餐去了。力公室裏只剩了五六個人。朝倉也在留下的人之中。夾在這幫人中的粕谷股長,開始集中每人要點的飯菜名目。最近飯店送飯跑腿的人手不夠。所以要集中起來去飯店訂購。
“你還是老花樣啊?”粕谷問朝倉。
“嗯,就吃中國湯麪吧。”朝倉答道,他給自己規定在公司的午餐就吃便宜的中國湯麪。這種東西隨便哪家飯館都能吃到,而且其他的飯菜未必有多大的營養。
“每天就吃湯麪和烤雜碎,總存了不少錢吧。找可要找上門來借鈔票羅。”石野奚落地説。
朝倉只是報以苦笑,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他就連去拳擊訓練館的事也瞞着同事們,而在拳館也不講出自己的工作單位。
吃完中飯後,朝倉來到了大樓屋頂。原先這裏全部用作運動場地。現在現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拉上了一張巨大的金屬網,裏面成了高爾夫球練習場。
在網籠中,那些腆着大肚子的董事們和那班捧場拍馬的傢伙―這幾個瘦得要是肚子上埃了朝倉一拳,保準連脊粱骨也會被打斷,正盯着小球的去落面此喜彼優,幾個像妓女似地濃裝豔抹的BG,擺出一副某人情婦的架勢拍手獻媚。
朝倉背對着他們,抓住圈在屋沿的鐵姍欄。用僧惡與嘲笑的眼光望着腳下那些向着大廈街前方雜亂無章地擴展過去的馬路。睜大的眼睛,像是燃燒着的烈火。陰沉沉的天空,烏雲急速翻滾。風吹亂了朝倉只抹了薄薄一層髮蠟的黑髮,接着,冰冷的雨滴。大滴大滴地打在他的臉上。
高爾夫球場裏響起一片笑罵聲和撤嬌聲,那些衣履不整的傢伙都下樓進屋了。而朝倉仍頂着風雨屹立着,心頭鬱積的怨恨,在血管中沸騰了,他感到一種為了達到目的,哪伯是殺人也在所不惜的騷動。
如果有這樣一個神靈。他能保佑破壞與邪惡之願得遂,那麼神靈啊,就請您附在我的身上吧,並請賜給我力量。朝倉任憑雨水順着頭髮往身上淌,他睜着燃起熊熊烈火的雙眸祈禱着。
雨到第二天早上仍未停,寒風夾着冰涼的雨水,撲向霧色沉沉的大廈街口。
在九之內有一片殘留着明治時代風貌的建築物,是屬於三菱房地產公司的租借大樓。在這些飽經風雨與戰火侵蝕的磚石結構的大樓羣中。有十幾幢大樓對稱地列成兩排。靠近日比谷街一側是奇數號碼,靠進東京站一邊的是偶數號碼。
夾在這兩排樓房之間的街道不算寬,是條從日比谷到大手叮方向的單行線。沿着右邊的人行道安放着一排計時停車收費器,現在還不到八點。昏暗的街道仍籠罩在風雨之中。巨大的雨點落在地上,打得積水四濺。再過半小時,這裏將是雨傘的世界,而此時還幾乎沒有行人。
倒是大約三分之二的停車收費器下面停着汽車。由於下午八時至第二天早上八點是不收費的,所以許多車子是昨夜就停在這裏了。
車頂、擋風玻璃上不斷地沾上飄零的落葉又不斷地被雨水沖走。在十二號大樓的前面,停着三輛汽車:前面是輛美國車“雪沸萊”,後面是德國的“奧培魯”,夾在它們中間的是輛1961年的皇冠牌轎車。
這是一輛黑色車身的不起眼的車子,可能是車內充滿了水蒸汽,所以車窗霧濛濛的,從外面看不清裏面的動靜。
車子的輪胎、轉軸,還有車門的下半截都滿是泥污,牌照上也沾着一層厚厚的污泥,不停的雨水對它並不發生作用,加上前後都有汽車擋着路。路過此處的人是看不清這輛皇冠的號碼的。
這輛車的引擎一直轉動着。朝倉就坐在車的前徘座位上,披着一件褐色的雨衣,頭上戴着雨衣兜帽,腳下是一雙像膠長靴。他的雙手戴了一付橡膠薄手套,被兜帽遮去輪廓的臉上架着一幅茶色墨鏡。他不斷地打開車內取暖器,這樣就能使車窗玻璃保持着那層霧氣。
在後排座椅上,放着一隻旅行袋。此時引擎雖在緩緩運轉,儀表盤上的點火開關孔上並沒有插進鑰匙,原來朝倉是用一根絕緣電線連通了蓄電池和點火裝置的。
這些説明此輛皇冠車是偷來的。在朝倉得手之前,它正在涉谷的東總公司附近的放射二十二號公路的中間地帶。現在已成了露天停車場―淋着雨。
朝倉是在今天早上五點半左右用兩根頭上砸扁的鐵絲打開車門的,為了熟練掌握不用鑰匙開鎖的技術,這兩年來,朝倉前後共試開了一百多把鎖,開始是一些構造簡單的彈子鎖,然後逐漸嘗試各類有着複雜結構的門鎖。對他來説,這種裝有多重彈簧的汽車門鎖,其實只是圓形鎖的一種。
朝倉看了一眼手錶,到八點了。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把面向人行道一側的車窗抹了抹,隔着還保留在玻璃上的霧氣,正好可以看清走過人行道的人們的面目。
他斜躺在座位上,盯住人行道等待着。口腔裏有一種令人不快的乾渴感,真想抽支煙。
朝倉抽出插在外褲皮帶上的手槍,就是那支三十八口徑的柯爾特牌自動手槍,把槍放進了雨衣口袋。
透過還有一層不十分濃的霧氣的車窗,他發現有人從大手叮邊上的丸大樓方向往這邊走過來。那人披着雨衣。戴着一頂套着塑料罩的帽子。從他的打扮和走路的姿勢來看,這是一個警察。
這是個從附近派出所出來巡邏的警察,警察的出現,可是大大出於朝倉的預料之外,根據他的觀察。警察到這裏巡邏的時間是在七點半。今天早上大概因下雨才拖拉到現在,要麼就是為了什麼公事而耽擱了。
朝倉用左手拉斷絕緣電線以關掉引擎,身體突然變得不聽使喚了。
不過朝倉只是一時下意識地手足發軟,當他反應過來,就立刻繃緊渾身肌肉,做好應付萬一的準備。在雨衣口袋中的右手緊緊握住槍把,大拇指頂起保險。食指套進了扳機釦環。
如果他是接到尋車命令來此搜查失竊的皇冠汽車,那這個警察可要觸媚頭了。朝倉在心中暗暗自語道。在警察從雨衣下取出警棍和制式手槍之前這支柯爾特的彈匣是會為子彈一吐而盡感到高興的。不弄得如此出格也成,只要往警察的下額來記右勾拳,就能贏得安全脱險的時間。
看來這個四十來歲的警察只是在履行早上的例行公事,他豎着雨衣領子,在橫淵的風雨中弓起背,從藏有朝倉的皇冠車邊上快步走過。
朝倉發現自己的呼吸急促得像在喘氣,不由得從喉頭深處發出了輕柔的笑聲。
他拭了拭側面三角窗的玻璃,只見流淌着一道道雨水的擋泥板上方的反光鏡裏,歪歪扭扭地映着警察的背影。朝倉目送着鏡中的背影消失在分別通往馬場門和東京都政府的都營電車路上。朝倉又看了看手錶。車內儀表盤上裝着電鐘,走得不太準,手錶上的時間是八點零三分,他重新將蓄電池與點火器連通,再把從發動機伸出的引線搭在連通線上。
發動機發出了轟鳴聲,齒輪的聲音像是一挺老爺機槍的連射聲,引擎立刻運轉起來。朝倉把連通線從引線上挪開。
右側的反光鏡終幹映出了他所等待的東西,鏡中那個男子的身影稍有些晃動。朝倉的嘴上露出了温存的微笑。
那個男子穿了一件表面塗有橡膠的雨衣,戴着兜帽,在流淌的雨水中閃着海豹皮一般的光澤。他手中提着一隻皮製手提箱,也讓雨水沖洗得發出了亮光,他還不到四十歲。由於雨衣、兜帽的遮掩,加之風雨,無法看清他的面容,而從他有着羅圈腿特徵的快步行走的姿勢和黑色的手提箱,不難斷定他就是共立銀行大手叮分行的現金押運員。
當他邁着有條不紊的步子從皇冠車邊走過時,朝倉悄然無聲地打開車門站到了人行道上他沒關車門,並往收費器裏放進一枚十元硬幣,然後往前追去。他的手在雨衣口袋中握着手槍當朝倉的腳步聲迫近時,那個銀行職員停住了腳步,正要快速轉過身子。
“別動!就這麼站着!”
朝倉已用低沉卻很刺耳的聲音命令道。現金押運員左手提着的箱子滑了下來,由於鎖鏈連着手腕上的皮帶,提箱懸空掛了起來,把從雨衣滴下的雨水撞得水花四濺。
“不要幹蠢事!”他説着就想把身子轉過來面向朝倉。
“照我説的做,我不想開槍,可是手裏的傢伙不大好使喚,隨時都會走火的。”
朝倉隔着雨衣口袋把手槍槍口用力抵在那個男子的背上。
現金押運員的背佰硬地挺直了。
“現在,往左轉、慢慢地轉過去。”朝倉命令道。
“幹了這種事,你還想逃脱嗎?”押運員説話了。他的聲音顯得很激動。不過還是平穩的。
“這,就不是你該知道的啦。喂,照我説的做!”
“混帳東西,你馬上就會被抓住的。”
現金押運員嘟啷着。一位太鬥人似的機械,他從右邊轉過了身子,那個男子向朝倉逼近。
雨衣口袋中的手槍保險已經打開,只要食指一動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但朝倉不想讓人聽到槍聲。他抽出右手,戴着橡膠手套的手上空着他藉着體重,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那個男子的上腹部一拳擊去。
這一右勾拳是打的這般有力,以後朝倉覺得自己的小臂也插進了對方的腹部,只聽到“咯咯”幾聲,這是打斷脊樑骨的聲音。那個男子像折刀般地彎起身子一屁股跌坐下去,腦袋演在停車收費器的立柱上,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朝倉右手的手套已震裂了。他變拳為掌、對準摔出去的押運員的脖子猛地砍了下去。
押運員的頭衝到了石板地上,身子一動也不動了,大量的血塊從他嘴巴和鼻子中噴了出來,溶泡在積水中。隨着雨水一起消失在石板縫裏。
朝倉把押運員搬進汽車後排座椅上關上後門,又撿起墨鏡,鑽進了汽車駕駛座。
由於車門開了一段時間。車窗內側的霧氣已很淡薄了。朝倉把車內取暖器開到最大一檔,然後轉身向後,想打開那隻連在押運員手腕上的手提箱。
與事先估計的一樣,用厚皮革製成的提箱上裝着的鎖相當堅固。鑰匙通常是放在總行與分行的,押運員都不隨身攜帶,搜了搜衣服,沒帶鑰匙已是確信無疑了。那人的呼吸已變得斷斷續續,脈搏也很慢很弱了。
朝倉從西服裏袋取出一把長長的跳刀,按下鍵鈕,刀身就刷地亮了出來,刀刃有二十公分長。這把細長的刀子十分鋒利,如果刺進胸膛、不用費多大勁。就可在他的背上穿個窟窿。鋼材也是上乘的。閃着凜冽的寒光。
朝倉揮刀一割,就把皮箱切了個大口子,再結實的皮革,對這把刀來説亦如同一張薄紙。他把皮箱的一面切開只見裏面裝了一捆捆紙幣,有一萬元、五千元票面的、也有一千元票面的,朝倉攏起嘴唇。像是要吹口哨,他的眼睛深處因興奮而閃着絲絲藍色的光芒,他把這些鈔票裝進事先準備好的旅行包裏,拿錢的手不免有些發抖。
他從披在身上的雨衣上解下兜帽,脱去長靴,連同手槍和橡膠手套一起塞進旅行包裏。
在副手座上有一個用大包袱布裹着的小包,裏面放着雨傘和短靴。朝倉穿上短雨靴,把包袱布疊好,也放進了旅行包;再模了摸倒在後面的押運員的脈搏,己經停止跳動了,呼吸也沒了。看來用不着刀子了,他把刀子放回裏袋。用雨衣袖口裹住手,打開了靠快車道一邊的車門,左手拎包,右手打雨傘下到路上,然後一蹭屁股,關上了車門。
穿過快車道,再穿過一條街道,他到了內外大樓邊上。從旅行包裏取出包袱布把旅行包裹好。用傘遮住臉、繼續往前走。
他來到沿着御溝的日比谷街,雨中的御溝,水面上跳着小小的水珠,平靜得連只野鴨也沒有。皇宮邊上的叢林在雨中顯得煙霧迷茫。
日比谷街上已有不少車輛往來,朝倉摘下墨鏡,攔了一輛出租汽車。
這是輛淡黃色的“賽的利克”牌日本車子,大概是徹夜未眠的疲勞所致,年輕的司機看上去是一臉的不高興,連問去哪兒也沒説一聲,就開着車上路了。
“去虎門,到電車停靠站就行了。”
朝倉坐在後面説。這時他的興奮感已荃本上消失了。
在汽車後鏡邊上,插着一塊寫有這部出租所屬公司及駕駛員的名字的小牌名,朝倉把這兩個名字都印在了腦海裏。
快到虎門了。累得滿頭大汗的司機不顧都營電車軌道可能造成的側滑,把車子開得飛快。
朝倉在虎門停靠站邊上下了車,稍走幾步,他又叫了輛出租車。當他來到地鐵涉谷車站時,正好八點半。
朝倉一到車站,就把那個包裹寄放在行李寄存處,然後沿着東橫百貨商店的台階到了月台,乘上了滿載着乘客的地下電車。
在他往穿孔機上放入考勤卡打孔時,離規定的上班時間九點已僅差一點時間了。進入財務處辦公室的朝倉,臉上還是如同平時一樣的靦腆。不少人因雨而遲到了,屋子裏還有一半空着。這祥。朝倉倒可以不受打擾地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去了。
他翻開帳薄核對着那上面的數宇,但他的心思卻在那些裝在旅行包中的鈔票上,“一千萬不止吧。會有多少呢?”
在公司的日常業務中,經手數千萬日元的支票或現金,對財務處職員的朝倉來説,是司空見慣的。不過那個包中的錢卻與公司毫無關係,而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鈔票,把它用於日後的行動經費,就可以不求助於任何人而取得成功。
吃午飯了,朝倉仍點了中國湯麪。他心中想,錢一到手就急於揮霍,這種做法無疑等於自己坦白所做的事情。
同事田中在辦公桌上放了一台半導體收音機,這時正在播送午間新聞。
播送了大藏大臣發表的股票市價對策的新聞後,又播送了另一條新聞:
“早晨八時左右,在雨中的丸之內大廈街上發生了銀行職員慘遭殺害、一千八百萬日元被搶劫一空的事件。遇害者是共立銀行大手叮分行的原良夫先生,現年三十七歲,事故發生在從總行提取現金返回的途中,據查死因是內臟破裂與脊椎骨折,從屍體身上還發現鎖骨粉碎性骨折和後腦殼低陷的傷痕。除了頭部的傷口,其它創傷可能都是遭空手猛擊所致,一般説來。兇手是一個威武有力的男人。”
……
“意思是,被搶去的現鈔的號碼在鄙行全部記錄在案這些紙上記的就是鈔票的號碼,諸位一看就可明瞭,絕大部分現鈔的號碼是相連的。”兵庫接着説道。他將那些小冊子交給了財務處長小泉。小泉轉交給金子,低聲説:“分給大家。”
“立刻照辦。”
金子站起身,走到每個部下的辦公桌旁放下一份,朝倉也接過了一份,他向金子做了個看上去十分自然的微笑。
兵庫繼續説:“我們已分頭向各個銀行、證券公司以及大商場和百貨商店,還有車站的售票處等等提出請求,希望他們一旦發現符合那些號碼的鈔票,就立即通知鄙行。”
“號碼不是對一殷人保密?”副處長金子插了一句。
“啊一實際上,把被搶去的鈔票的號碼在報紙或電視上公開報道出來,就是等於提醒罪犯,罪犯就可能等到安全時期再把鈔票拿出來使用,這樣無論是對追捕案犯還是迫回鈔票都會帶來困難,所以,我們特別請求新聞界多加關照不要提及鄙行掌握鈔票號碼一事。這是為麻痹罪犯而採取的對策。總之,請諸位通力協作。”
兵庫不斷低下他那個已沒多少頭髮的腦袋。他又説了三分鐘左右,才離開財務處辦公室。小泉送兵庫出去。
辦公室裏頓時響起一片交頭接耳的談論聲:“對共立銀行來説,一千八百萬算不上什麼大事情,可還弄得滿城風雨。”
“是啊,反正銀行是以他人之物謀利的,這點錢算不上是大損失。”
“我看,這幫人最擔心的,也許還在於那個罪犯以前也用同樣的手段幹過幾次,這樣的話,銀行方面的損失也不會小的。所以這次是想方設法要抓住罪犯。”
職員們的私下交談一直延續到小泉處長回到辦公室,小泉在他那張位於最裏面的辦公桌前坐下後,就對部下們説,就照共立銀行的先生説的做吧,如果在彙集收款時發現有問題的鈔票,就儘可能查清它的來龍去脈。當然,作為公司對此也會有獎勵的,我希望諸位不要忘記我們公司也常向共立銀行貸款。”
他説話的口氣顯得並無多大信心。
朝倉攤開擺在辦公桌上的小冊子,上面按小到大的順序排着密密麻麻的數字。他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聲。
下午五點,公司下班時,雨停了。朝倉在京橋乘上地鐵去沙谷。他左手拉住車內的皮吊帶,一面把在車站小賣部買的幾種報紙翻到社會新聞欄目,粗粗地瀏覽了一遍。
到了沙谷車站他與兩位同乘一班地鐵的同事道了別。為了消磨時間,他走進了東橫百貨商店,在賣煙具和鐘錶的商場裏一直轉悠到商店打佯。
他早就渴望有一隻瑞士“阿恩特斯”或帶日曆的“勞倫克斯”手錶,見到它們靜靜地躺在小盒子裏,不由得心扉震盪。那些價值超過了三十萬日元的“那魯唐”或價值為六十萬日元的“飛利蒲”等豪華表,倒不合他的胃口。現在只要伸伸手,就可以讓營業員將要買的手錶包裝起來。然而眼前橫亙着共立銀行控制了鈔票號碼,這個障礙,朝倉的願望是一個也實現不了。他心想,目前第一步行動的目標,就是主動去粉碎這個障礙。
宣佈關門的廣播響了起來,他離開商店。到國營地鐵車站的行李寄存處,取出早上寄放着的那個包。
朝倉改乘至川線電車回上目黑的寓所。那些同坐在一班車裏的人們,要是知道這個包中藏着一千八百萬日元的現金,該會有何反應?朝倉想到這個,不由得苦笑起來。
他在大橋停靠站下了車,把放射四號公路改為奧林匹克路的擴建工程。弄得車站周圍的路面高低不平。他拎着那個包,走回“清風莊”公寓。從生了鏽的鐵製備用樓梯上到二樓,進了在二樓盡頭的屋子。
朝倉將手裏的包塞到牀下,然後上街買食品。這回他是從公寓正門走的,順便取回了報箱裏的報紙。當他在這間住了多年的陋室裏躲到牀上時,因持續緊張而繃到極限的神經,頓時鬆弛下來了。朝倉把鑲頭湯料放在爐子上加熱,啃着橄欖形夾合面包和蘋果,搬出電視機,把音量放低,就開始仔細閲讀晚報。有關襲擊銀行職員一事的報道,還沒有什麼出乎意料的新內容。
七點鐘電視播送新聞,朝倉開大音量,點燃一支煙,凝視曾電視畫面。
政治方面的新聞播完後。電視屏幕上出現了一輛“皇冠”牌轎車的大特寫,正是朝倉在行動時偷來的那輛,背景是丸之內的作案現場還加上了節目主待人的解説。
畫面換成了作案現場的示意圖,接着映出一張男子的照片;朝倉覺得有點眼熟,仔細一瞧,他不由自主地輕輕驚叫了一聲,這不就是離開現場後坐的第一輛出租汽車司機的照片嗎?
會不會在車上留下指紋?朝倉飛快地回憶着:那輛“賽得利克”牌出租車採用由司機控制開關的自動車門,在門把手上不至於留下自己的指紋。
“到目前為止,搜查案犯的偵破工作無任何進展。但是,已有了一位很能説明問題的證人。”
電視節目主待人説:
“他就是‘密里奧出租汽車公司’濱松叮營業所的駕駛員冬木悟郎先生。冬木先生在警方推定的作案時間稍後一點的時候,曾於離現場不遠的日比谷大街明治生命大廈前搭了一個青年男子。由幹當時下着大雨,該青年撐着一把雨傘,手中挾着一個大包裹,他的下車地點是虎門。冬木先生上的是通夜班,所以他此後不久就回營業所宿舍休息,午後聽到新聞即向警察報了案。對搜查當局來説,尚無法斷定這個乘出租車的男青年是嫌疑犯,但不排除其可能性。警方目前正在繼續聽取冬術先生的講述。據冬木先生説他只記得該青年是個大高個職員模樣,不過如果再次遇見是可以馬上講認出來的。此外,該青年付的車錢,是枚百日元的硬幣。由於營業所收回的現金有些送往銀行,有些給日班的司機用作找換的零錢,因此要從硬幣上提取指紋,一般説來是很困難的。”
主持人説完這些後,又轉到別的新聞上去了。
“畜生:真是姨子養的。”朝倉狠狠地罵着那個司機,這傢伙定是為了避免因違反交通規則而受到懲罰才去投靠警察的。他日的,無非就是為了得到能起護身符作用的害視總監獎,這在被交通警察扣住車子時是很有用的。這與那些駕駛執照上有違規紀錄的出租司機,往往期待能有追截交通肇事車輛機會的心理是一樣的,都是想得到相同的報酬。
但是這次那個傢伙的報酬,只能是一張去西方極樂世界的單程車票。朝倉暗暗發誓,一定要將那個可能記住了白己容貌的司機―冬木―除掉。
然而一陣不安的恐怖感又襲上心頭。也許,僅僅讓冬木永久閉上嘴還是無法將痕跡全部抹掉的,還有那個第二部出租汽車的司機,涉谷車站寄存處的工作人員,這些人的面容在朝倉眼前逐一晃過。
他好像是為了擺脱這種不安,從牀下拖出那隻包裹,解開包袱布、撕碎後放到煤氣爐上燒掉。這是一塊廉價棉布,所以不會冒出惡臭;沒過多久,那塊布就變成了一堆灰燼。
他打開旅行提包,先取出曲傘、長靴、手套等物,然後將裏面的東西全部傾倒在牀上。紙幣夾着那支閃着黑色烏光的手槍在牀上形成了一座小山。
朝倉眼中蒙上了一層陰霾,他一動不動地久久俯視着那座彷彿是碰一碰也會把手燙壞的錢山,心中盤算着如何把它換成可以放心地使用的鈔票。
三個小時之後,朝倉把鈔票放回提包,將手槍塞在枕頭下面,他眼中的陰影已經消失了。
十一點四十分,電視播送了最後新聞,不過與七點的內容沒有什麼變化。
他關掉電視機、脱去衣服、仰身躺在牀上,蓋好被子,關掉大燈,換上一盞小枱燈閉起眼睛。可他無法入睡,於是就點了一支煙。心裏説這是最後一支,卻連着吸了五支。
已是凌晨兩點了,他剛想索性起牀不睡了,這時一個念頭突然湧上腦海,不禁渾身為之一震。
電視新聞節目如此鄭重其事地介紹司機的證詞,難道不正是搜查當局寄希望於僥倖而設下一個圈套嗎?在目前這種階段,冬木的證詞在警方眼中,其實只是個不倫不類的東西,未必有多少實際價值。然而有意播出這條新聞,其用心多半在於引誘案犯去襲擊冬木。這對搜查當局來説,雖是個概率極小的機會。但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大概舍此亦無他途的。
當然,搜查當局也會考慮案犯與冬木的乘客毫不相干。不過即使是警察,急了也可能孤注一擲去碰運氣的……朝倉叮着天花板,繼續思考着。
他大概只睡着了三個小時,早上七點鐘就醒了。剛跳下牀,他就冷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他用自來水抹了把臉,套了件毛線衣。他就來到門外走廊上。從鄰居的房間裏飄出了豆醬燒圓葱的香味,下了一樓,從門邊上的報箱中取回了晨報,看了看杜會方面的新聞報道。版面倒不小。除去廣告,社會版上四分之一是此案的報道,而且還是頭條新聞。報道中沒有出現他提心吊膽的關於另一輛出租車司機以及車站寄存處工作人員的消息,報紙上也大肆宣染了冬木的證詞,這正證實了他的推斷:是警察設下的圈套。
此時他看着報紙,心中已沒有不安或害怕的感覺了,但這並沒有動搖他除掉冬木的念頭,只是在行動時要謹慎行事,他揉了揉微有充血的眼睛,胡亂吃了罐頭和陳麪包。九點準時趕到公司上班,今天是星期六。
半天是在辦公室裏度過的,十分平淡。只是那件將共立銀行送來的號碼錶與從公司營業中回收的現金加以一般性比照的工作。同平常的業務有些差異而已。回收的款項幾乎都是支票或期票,所以也費不了多少功夫。辦公室的同事門也像朝倉那樣,盼望着時間過去,生怕誤了約會或旅遊而坐卧不安地等着下班。
處長在十點左右才到力公室,他與副處長打了個招呼就讓公務員替他從更衣箱中取來高爾失球拍。他的球拍總是放在那兒的。小泉拿着球拍,馬上又出去了。
十二點的鈴聲響了,朝倉從計算器和帳冊中解脱了出來,他先去有樂叮的蕎麥麪館吃了碗清湯蕎麥麪,搶來的鈔票一時還無法使用,所以必須節衣縮食。不然,就難免進當鋪的厄運了。
離開面館,他乘上國營電車到了濱松街,“密里奧出租汽車公司”濱松營業所就在金衫橋附近。那裏距港口不遠,周圍是一片交錯雜亂的街道小工廠和商店。從港口刮過來的風夾着焦油和甲烷的臭氣了,毫無清新可言。
營業所的對面有一家酒吧兼茶館的店子,名叫“阿摩魯”,朝倉走進去一看,只見光線黑暗的店內已有兩對情侶,隔着咖啡杯相對而坐。他無法斷定這是否是邢警與女警察裝扮的。但是,畏首畏尾,是一事無成的。於是他走到靠窗的位子跟前坐下,要了杯檸檬茶,透過薄紗窗簾,可以環視對面的營業所。
營業所的規摸不算大,現在幾乎所有的汽車都出動了,佔了院子正中一塊空地的停車場,看上去只有停得下十五輛車子的面積。冬木現在是留在營業所呢?還是仍在街上開着車子到處兜生意呢?朝倉觀察了一陣仍看不出個眉目來。
他念大學時曾在一家出租汽車公司兼過司機,那家公司的作息制度是開一整天車,可以休息一天半,早班與晚班輪流交替,一個月有三天休假。具體地説,從今天上午八點工作到第二天上午八點,其中有三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那麼第二個班就是後天下午的八點到次日下午八點。
然而“密里奧”公司究竟如何安排作息時間,他就不得而知了。當然,如果假冒報刊雜誌記者或冬木友人的名義,打電話給營業所。就可立即查明冬木的行蹤。但他擔心警察可能把打進營業所的電話全部加以錄音。
朝倉在店裏坐了半個小時左右,覺得那兩對還在那裏的情侶已經開始注意自己了,心裏不免有點忐忑不安,於是就離開了這個地方。
他來到不遠的第一京濱線高速公路。這裏是車水馬龍,市立電車和開往郊外的汽車把道路擠得滿滿的。
他漫步在人行道上,思考着怎樣去尋找冬木的車子。就在這時,一輛亮出空車標誌的營業出租車迎面開來,他一眼就看出是輛屬於“密里奧”公司的國產“藍鳥”牌汽車。
朝倉條件反射似地舉手招了招,車子停了下來,司機的年齡三十出頭,與冬木不一樣,他對顧客很殷勤。
“屢蒙關照。”
司機滿臉堆笑地開了車門。像私營出租司機似地搭着話。看
來是個很健談的人。朝倉打定在他身上碰碰運氣的主意,又估計了一下自己錢包裏的鈔票,就低聲盼咐道:“去橫濱。”
“明白!”司機的聲音愈發顯得近乎了。
待車子上路有一會兒後,朝倉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似地説道:
“是‘密里奧’公司嗎?昨天上了頭條新聞的那司機不就是你們公司的吧?”
“您是説冬木嗎?哎喲,大眾傳播媒介可真厲害!打聽那位老兄的從今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