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奇暗自盤算地看着面前的呂蓉,心裏着實鬆了口氣,但惋惜的樣子還是要做出來。
“説實話,我是很欣賞你的為人和工作態度的,所有的老員工裏,只有你讓我最信任,也最讓我……”
“張主管,這些場面話就不必説了,你和我都清楚,我到今天不得不辭職是誰造成的。”
呂蓉冷淡地道。一向温和的她,從來都是公司種種磨擦的潤滑劑,但如今,從分公司開創起就一直堅守至今的她,也無法抵禦刻意的衝擊與壓力。
“説心裏話,我是不願走的,這裏的制度雖然有些嚴苛,但最好的一點是穩定、權責清晰,不用像其他地方,會計還要兼一些雜務。我也要養家,這份工作對我很重要。”
張主管見她話裏似有反悔之意,忙道:“既然你已經提出來,我也理解你為難的處境,這樣吧,這幾天我去人才市場招聘一名新人,你與對方交接好,就可以遞辭呈了。”想了想,又示好地故作寬容説:“考勤也可以給你向後延幾天,你多得幾天工資,手裏寬裕些也好找新工作。”
呂蓉明晰譏諷地注視他一陣,笑了笑,站起身來:“那就謝謝你了。”
出了主管辦公室,小陳偷偷扯她到茶水間,難過地小聲問:“蓉姐,你真的要走?”
“不要擔心,沒有來新會計之前,我還在這裏的。”呂蓉安慰道,“就算真的走了,你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堅守原則,只要認真仔細,不會有大問題。”
小陳懵懵懂懂看着呂蓉自信的笑容,正想再問一句,忽然聽到茶水間外,有人推門進入辦公區的聲音。
一個聲音朗朗笑道:“人都哪裏去了?不在崗的,統統扣工資!”
她驚訝地跟着呂蓉往外走,然後見張主管也聞聲走出,看見來人,大是愕然。
“幹什麼這副表情,不歡迎嗎?”
這人神采飛揚,身上散發着一股説不出的豁朗氣質,走到哪裏,都奕奕軒昂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向磊?”張主管一時不知該説什麼,“你怎麼回來了?”
“當然是挖你的牆角。”他笑吟吟地道,故意不去看張主管的神色,徑自轉頭和呂蓉打招呼,又指指小陳,“你是新來的吧,內勤還是出納?”
“出納。”小陳吶吶,覺得這人似乎對這裏很熟悉,可是看他言語氣勢,卻又不像離職的舊業務經理。
“別琢磨了,不是來找你單挑的,玩笑還聽不出來?”向磊熱絡地一摟張主管肩頭,“我已經離開鴻宇了。”
張主管又是一詫,完全猜不出他來意,只能僵道,“哦,那你是來……”
“謝媒啊!”向磊似笑非笑,“要不是你污人家小女孩跟我不清不楚,人家怎麼會哭訴我損人名譽害她無顏見人,所以沒辦法只好負責到底了,這麼説來也算你撮合的,不來謝媒怎麼説得過去?”
張主管已經説不出話來了,只能瞪着他呆滯無言。
向磊大笑:“開玩笑開玩笑!今天真是來挖你牆角的,走吧,反正也快下班了,咱們先走一步,我請你喝酒。”
他拖着張主管往外走,回頭又對呂蓉道:“今晚我先撂倒這一個,明天咱們再聚。”
呂蓉應着:“你們少喝些,別見了酒就不要命。”
向磊笑着,再看向小陳:“小妹,明天不約男友的話,就一起來!”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小陳盯着門口,認真思考了十秒種,抬頭鄭重對呂蓉道:“這個人,不會就是那位傳説中的原分公司主管吧!”
呂蓉微笑:“沒錯,可惜你來得晚,錯過最精彩戲份。”
※※※
第二天一早,張主管就讓小陳把所有私借貨物明細列出來過目,逐一斟酌後,該入賬的入賬,該收回的收回,其他的想盡若干合理解釋。
兩天後,賬物差不多已能相符,剛剛彌補完畢時,總公司兩名監察突然登門,幾乎讓人措手不及。好在有之前的準備,即便有些痕跡也大至掩飾過去,一些零星的小錯處總是難免的,沒有抓到真憑實據的致命處已屬萬幸。
之後小陳心有餘悸地疑惑嘀咕,張主管得意誇耀:“這算什麼,我這麼多年江湖豈是白跑的?人脈關係,來往交情,當然不在話下。”
小陳私下高興地説:“這回既然沒什麼問題了,蓉姐你就不必走,我也能繼續跟着你學東西,皆大歡喜!”
呂蓉卻搖頭:“傻丫頭,這一次雖然暫時過去了,但只要張主管在,很快還會像以前一樣混亂,有這樣一名上司,工作永遠都難做,誰也無法長久留下。”
初出社會的菜鳥又一次煩惱起來,哀嘆社會為什麼這麼複雜,自己為什麼這麼命苦!
然而沒有想到,雖然監察並沒有查出什麼實質問題,但離開兩星期後,一紙解聘書卻由總公司寄至張主管手上。
同時,全國72家下屬分公司接到集團文件通告——
松遠分公司主管張康奇因涉嫌財務問題,予以辭退處理,並通告全國分公司以作警示。
張主管眼都紅了,電話一層層向上徵詢:“説我有財務問題?有什麼證據!”
公司副總冷冷道:“覺得冤屈的話,我會下派監察與審計部門一同過去,所有離職員工和合作單位都會一一調查取證,到底有沒有問題,你心裏有數!”
張主管一下子蔫了,又不甘心地暗中向交情不錯的其他分公司主管打聽情況,那位主管嘆道:“要説小來小去的錯漏,誰會一點沒有,只要業績出色,總公司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現在鬧得這麼大張旗鼓昭告天下,一句話,你是不是得罪誰了?”
張主管想了整整兩天,將與他交惡的所有人過濾又過濾,篩選又篩選,反覆分析考慮,半信半疑地最終確定一個人——
向磊。
※※※
唉聲嘆氣窩在靠墊裏,咬着爆米花心不在焉地看電視。旁邊擠過來一具暖烘烘的軀體,不客氣搶走她手上的食品袋,拈一顆丟進嘴裏:“最後再寬限你二十分鐘,做好心理建設後馬上出門。”
回松遠已經一個多星期,翹家的小孩不敢回去見父母,暫寄住在同學家,白天便貓在他臨時租的小公寓裏消磨時光。再不拎她回去,她快要縮在殼裏長毛了。
米曉妍悶悶地往回搶:“説得輕鬆,我從小到大從來沒和爸媽那麼大聲吵過,回去一定被罵死了。”
“你當時不只説要去外地找工作,至於爆發家庭戰爭嗎?”
“他們本來只是勸我的,可是我心情不好,被念久了就不耐煩,結果從一句‘不用你們管’開始,慢慢越吵越兇,最後我一氣之下就……”
“就開溜了?”
見她沒精打采地點頭,向磊鼓勵地喂她顆米花,“也不能一輩子躲着不見,就算你不敢回家,醜女婿還要見泰山的。”
“去去別煩我……”見他一口袋爆米花都要倒進她衣內,她忙叫,“好啦我去我去。”
起來取揹包穿鞋子,向磊的手機忽響,他一看號碼,笑吟吟接起,“哪位?”
“少裝蒜,你沒有來電顯示嗎?”張主管強壓火氣,“向磊,你出來一下,我有事問你。”
向磊聽着就不爽,他以為自己是誰?每一句都透着頤指氣使居高臨下。
“不好意思,今天沒空,改天吧。”
“你有什麼事可忙,是不是故意整我?”張主管咆哮,“你透風聲給我説監察要過來,我都已經做好準備,怎麼還出事?你耍我是吧!”
“我怎麼耍你了,監察來了沒有?查出問題沒有?我如果不通知你,你來得及應對嗎?”
“那到底出了什麼紕漏,沒有任何證據,為什麼好端端拿掉我!”
“我怎麼知道,我跟你説過,我袒護松遠,是為保住呂蓉和小卓,你拿不拿掉我不關心。”
“你……”張主管氣結,脱口道,“我已經打聽過了,你是趙沐陽的小舅子,你被我擠掉不甘心,所以聯合他對付我,要不然你都已經離開鴻宇,怎麼還會清楚內部消息,又假惺惺來提醒我!”
“看來你這大半年混得不錯,我和老趙的關係,你都打聽到了?”向磊悠閒踱了幾步,惡意微笑,“那你知不知道,集團的最高董事我叫他三叔,董事長的大哥叫我兒子,總公司副總是我拜把兄弟,這些裙帶關係,你沒挖地三尺仔細打聽明白?”
張主管被他這一圈關係繞得直暈,來不及分析理順,直接吼道:“你不就是仗勢欺人嗎?也不用太得意,這筆帳不算完……”
“仗勢欺人?”向磊好笑地靠在壁櫥邊,氣死人不償命地火上澆油,“就當是吧,我今天才發現,仗勢欺人的感覺這麼爽。好了,沒閒功夫陪你扯,BYE。”
掛斷,隔絕噪音,清爽無比。
放好手機,一抬頭卻見米曉妍定定地看他,他挑眉:“幹什麼,我臉上開花?”
“你、你是不是私生子?”
他差點摔倒,掙扎扶牆:“此話怎講?”
“你剛才自己説的那一串叔叔兒子兄弟是什麼?你不和董事長副總他們一樣姓楊。”米曉妍看他神態表情,似乎自己懷疑得很笑話,窘道,“你從來都不提你家裏的事。”
“放心,我絕對是正常的婚生子,而且絕沒有童年心理陰影。”向磊悲憫地摸摸她頭髮,“我認為,從今天起應該禁止你再看沒營養的無聊電視劇了。”
“不許笑!”揪住他衣襟,米曉妍打算以暴力獲取知情權,“那你是在蒙張主管了,你和副總他們沒什麼關係對不對?”
“也不完全算蒙,楊鵬玉是和我一起玩大的哥們兒,他父親叫我乾兒子,他叔叔我是不是也應該叫一聲叔叔,我哪一句是假話?”向磊笑嘻嘻地,“我不是含金湯匙的太子爺,有沒有很失望?”
米曉妍看了他好一陣,憐憫地拍拍他胸口,“我原本也沒指望你有什麼雄厚身家,事實上,我一直覺得你有點像綠林的後起之秀,草莽又熱血,很酷咩!”
向磊登時哭笑不得,他可以把這當成讚美來聽吧?
“那麼,請放了草莽又熱血的綠林好漢吧,現在的衣釦為了節省地球資源,平均只縫一針半,很脆弱的。”
“已經掉了。”
米曉妍抿笑,托起手心裏的紐扣給他看。
“兇丫頭,等我去換一件。”
“縫上好了,我去找針線。”
米曉妍去櫥櫃抽屜裏翻了一陣,找到房主沒帶走的針頭線腦瑣屑物品,拈針穿線打結,比着衣釦原位,細細縫牢。
向磊剛開始還“小咪你行不行啊?”、“沒縫到反面吧?”、“是不是想借機報復?算了你隨便刺我忍了……”地逗着鬧着,漸漸就沒了聲音。
米曉妍無意間略一抬眸,瞧見那一雙比她還要專注凝神的眼,不覺微赧:“看什麼,不會縫錯啦!”
他一聲輕笑,感慨道:“我終於知道楊過的幸福了。”
米曉妍白他一眼,“是啊,小龍女是你們那時候男生的夢中情人。”
“現在也是。”向磊又安撫地拍她頭頂,“但由於不可望也不可及,所以只要從人羣裏挑出一個會釘釦子的丫頭就已經很滿足了。”
米曉妍打好最後一個結,聽着他不知是哄人還是氣人的話,正想找剪子剪斷線頭,他的手又扯直了線遞到近前——
“來,用牙,就更有氣氛了。”
米曉妍徑直向他的手指咬過去,他趕緊笑躲,“小心針!”
剪了線,兩雙手扣一只紐扣,撫一幅衣襟,也不覺指繁雜亂。她未必是第一個為他縫釦子的女孩,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很久以後,他的衣釦仍由她來縫,那就夠了。
整理好出門,一路都琢磨着到家怎麼避免捱罵,是先向其他親人求助呢?還是直接攻陷心軟的媽媽,或者,跟爸爸撒個嬌……
※※※
到了樓下單元門前,已經是暮色微顯,家家都進入晚飯階段,門前寂靜冷清,幾已無人進出。
“我看我們還是在外面吃完飯再回去好了。”
一把拎住想要遁逃的小鴕鳥,向磊涼涼道:“你敢走,明天就停你的零用錢。”
“誰稀罕你的錢,不用就不用。”
“房間不借你。”
“我、我自己去租。”
“租房一簽就是三個月,至少要一千五。”
“那個……我很快就能找到新工作。”
“哦買鍋的,求求你還是花我的錢吧!”
米曉妍撲地一笑,緊張感頓時消去不少,小聲咕噥:“我真的不敢回家……”
“見自己父母,又不是見公婆,有什麼好怕的……”捱了一記捶,向磊拍胸膛保證,“如果要捱打,有我在一邊呢。”
“那倒不至於,爸媽從來沒打過我……”
“我保證配合默契,要皮帶絕不遞圍巾,要擀麪杖絕不遞筷子,沒見血我都不樂意,不達到皮開肉綻的地步我就不走……哎呀哎呀謀殺親夫!”
兩人追着鬧着,忽聽一個怒衝衝的聲音:“向磊!”
向磊轉頭,竟是張主管,他意外地笑:“難得,居然找到這兒來?”
“別以為我找不到你只能在電話裏乾着急,一猜你就會到內勤家來,果然巧得很!”張主管氣勢洶洶厲聲責問,“你給我説清楚,總公司拿下我,到底是不是你背後整我?”
“先上樓去。”向磊對米曉妍輕聲道,將她往單元門裏推了一推,才冷淡看向張主管,“走吧,到那邊去説。”
米曉妍無措地上了幾級台階,看兩人走到稍遠的地方,聽張主管急赤白臉地怒吼:“要是有證據我也認了,明明根本沒查出什麼,辭我?憑什麼!還通告全國各分公司!我這輩子都沒吃過這樣的暗虧……”
她緊張得心怦怦跳,腦子裏盡是“如果動起手來怎麼辦”的念頭。
如果向磊無辜辯解也許會緩和些——即使他真的不無辜,好歹也裝一下無辜啊!他偏不,居然沒心沒肺甚至唯恐天下不亂地譏刺道:
“知道‘窩囊’兩個字怎麼寫了?你當初拿我帶的人當軟柿子捏的時候,沒想到別人有多忍氣吞聲吧。”
“你、你少找其他人做擋箭牌!你就是不甘心受我壓制,想盡辦法拉我下馬!別的分公司不可能沒有一點漏洞,憑什麼要先拿我開刀?”他東探西問,答覆都是含糊其詞,他由起初的心虛逐漸忿忿不平起來,就算總公司懷疑他如何如何,畢竟沒有下派人員真正徹查,實在不放心,勸退也就算了,為什麼要通告全國各分公司,讓他丟人如此之甚!
向磊環胸諷笑:“這個主管職位,我本來就不很在意,你不信,我也沒辦法。倒是你,明知自己問題一堆,還能這麼理直氣壯,真是難得。”
他越氣定神閒,張主管越火氣上湧,愈想愈窩火,抑制不住地一把扯住向磊衣襟,向磊臉色一寒,將他的手摔開,冷冷道:“又要動手嗎?”
張主管也知道動手必定吃虧,只是這口氣無論如何咽不下。手指指了他半天,恨恨咒一句:“你有種!別以為就這麼算了,黑道白道,總有個地方説道,不信你就等着看!”
向磊訝異挑眉:“怎麼,老張你還混黑白道?松遠的大小碼頭你拜了幾個,説來聽聽?”
張主管眼睛幾乎噴火,強行壓下,罵一句穢語後轉身就走。向磊冷淡注視一陣,才回過身,見米曉妍正躲在單元門內往這邊探頭探腦,他一笑,過去勾勾手指,“上樓吧。”
哪知米曉妍卻不若以往乖順,定定看了他十秒,微帶怒氣劈頭道:“你知不知道死活?”
“嗯?”
“嗯什麼嗯!只要是個正常人都會撇開干係,你還故意惹他氣他?萬一張主管氣急想辦法報復怎麼辦!”
“他能怎樣報復,買兇殺人?”向磊不以為意地搖搖頭,“以後社會新聞適當看,看多了會杞人憂天。”
“我不是和你説笑話!”米曉妍急了,“你能不能認真一點!”
他簡直就是和張主管硬碰硬,只差沒直接説:我就是仗着有門路,不必切實收集證據也能扳倒你,而且讓你走得糊里糊塗,有苦無處訴!
向磊見她臉都漲紅了,知她是真有些惱怒了,才收了玩笑神色,温聲安撫道:“別擔心,我有分寸。”
“在哪裏?我怎麼看不到……”
他的手伸來,整一整她的衣領。米曉妍盯着他,他眼裏有着淡淡柔和,真要認真起來的話,她反倒不知怎麼説才好。
“反正、反正你今後要當心,打人的毛病改一改罷!還有,你確定你是主動從鴻宇辭職,而不是上級經理早就想踢你出門,終於趁此機會如願以償?”
向磊嗤地一笑:“以後再詳細告訴你。”手臂向樓梯方向恭敬一比,“請吧,領導。”
米曉妍瞥他一眼,無言踏上樓梯。她從不抱怨他有些事不事先知會她,他做了必然有自己的主意。但是,拜託他也有點防人之心好不好,明明裝個糊塗就能杜絕麻煩,偏偏還要故意撩撥留些後患。
腦裏想着,不知不覺已到了家門口,按了門鈴才發覺自己根本還沒想好要説的話。而門乍一開,更是讓她措手不及,糟糟糟糕!她還沒作好準備啊……
“爸爸……嗚嗚嗚!”
一頭撲進親人懷裏,什麼理由,什麼解釋,統統都不需要,思念是最好的語言,不必任何修飾,最直接最熾烈,只有曾經離別,才能切實體會。
米父也才從意外裏緩過神,僅有的一點怒氣也化在寶貝女兒的眼淚裏,面前還站着一個似曾相識的年輕人,微笑着看這一幕。
等到懷裏的女兒嗚咽夠了,這年輕人才禮貌開口,“伯父您好,我是向磊。”
“哦,那個……裏面坐。”
向磊不慌不忙,從隨身帶的手提袋裏取出一本紅絨面硬質開本,鄭重遞到米父跟前。
“我誠懇希望曉妍能到我們公司工作,希望伯父能夠許可。”
米曉妍按一按濕澀的眼角,訝異他弄些什麼名堂,探了頭過來和父親一起瞧。
精緻封面上燙金兩個字:聘書。
翻來看,內頁簡潔正式,印刷體工整,毛筆字端正——
茲聘任米曉妍為××有限公司行政助理,任期三年,自某年月日至某年月日。
下方,鮮紅公章清楚儼然,莊重嚴謹。
米曉妍眼睛圓圓,不敢置信地叫起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向磊笑笑不理她,徑自對米父説:“伯父如果不放心,可以親自到公司考察,路上一切費用由我承擔。”
兩天了,米曉妍一直樂陶陶地捧了聘書看了又看。見爸爸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親親密密地捱過去:“您真的不去新公司考察?”
米父攬過女兒沉思一下:“向磊這個小夥子,我對他還是比較放心的。”
“就是説,如果沒有他罩,我自己出去工作肯定不放心囉?”米曉妍很不服氣,“他一個外人,憑什麼比自己女兒信任度還高?”
“一個人的品性如何,我們這些老輩人接觸兩次就能大致看出來,是不是踏實可靠,是不是樂觀上進有責任心。如果不具備這些,就算他是你的舊同事,也絕不能冒冒失失讓你去和他工作。”
雖然父親對向磊的評價和要求有點近似……男朋友的標準,但估計還不至暴露實際情況,米曉妍聽得好高興,臉上又捱了一捏,慈祥的父親大人感慨萬分:
“不是我女兒信任度不高,你們這些孩子啊,走到哪裏也是長不大的孩子!”
“爸爸,我好感動——”
“女兒——”
“行了,你們爺兒倆別酸了,過來,一人一塊抹布,擦地!”米母在洗手池旁分配任務。
米曉妍心情愉快地跳起來:“我全擦!”
“我可捨不得我家寶貝……”做母親的也過來和女兒親暱地貼個臉。
米父看得好嫉妒,下巴伸過來,“鬍子扎一紮……”
寶貝女兒立即閃:“才表!”
一家人歡聲笑語,即使是二十出頭的大女孩了,在父母身邊也是可以隨時撒嬌笑鬧的小BABY,在還沒有展翅離巢的時候,盡情享受呵護疼愛。
擦完地,不放心的父母又適時潑冷水降温,例如:
“別太美了,雖説現在不去考察,但不一定哪天會去突然襲擊,別讓我發現你有學壞趨勢……”
“據説行政助理也就相當於打雜小妹,寶貝你要是吃不消就馬上回來”之類。
米曉妍敷衍地嗯嗯啊啊,抱着聘書回房間去繼續陶醉。
新公司新環境,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她也有機會體會一下創業的辛苦與樂趣了,真是滿懷期待啊!
就算是還不足十人的小公司,等到日後發展擴大起來,她也可以驕傲地聲明:她是公司元老之一!
隨手摸過手機來看,上面有條未讀短信。
打開看——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麼辦?
是向磊發來的。
她托腮眨眨眼,喲,這傢伙突然轉性傷春悲秋起來了?真意外啊!
給他回——
當然立即霸佔你的房子、你的車子和你的存摺。
一分鐘後,有了迴音:
這樣我就放心了。
米曉妍悶笑一陣,決定打過去表揚一下他的慷慨。
“妍妍,出來吃水果。”米母在客廳裏喚。
“來了!”
丟下手機和爸爸搶愛吃的水果,成功搶來五塊菠蘿、三枚梨子、兩瓣西瓜後,心滿意足地縮回房間打電話。
嘟嘟連線聲響了快半分鐘都沒人接,她納悶,是不是去廁所了?
隔了五分鐘又撥,還是未接,掉進馬桶了?
又等了十分鐘,再撥,依舊未接,打撈隊電話多少號?
正居心叵測地猜着,短信來了: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就算我無法守護你一生,至少相遇也是上天給予機會。
她皺眉半天,這麼酸溜溜肉麻……莫名其妙的,什麼啊,像遺言一樣!
再撥過去,仍然不接,接線聲響到自動掛斷重撥,米曉妍瞪着屏幕,還不接?你到底想幹什麼?
再次重撥後總算通了,卻是個陌生口音:“喂,找誰?”
“那個、你好。”她小心問,“這是向磊的手機吧?”
“向磊,哦對,你是他朋友?”
“是,請問——”
“那什麼,既然是認識的,就過來一趟吧,來認認人,辦個手續。”那人聲音響亮得像在吵架,“我想想,到治安大隊還是直接去醫院……算了,去醫院也沒用了,還是來治安大隊吧,地址知道嗎?××路17號。”
治安大隊?好端端幹什麼去那兒認人?
在她有限的經驗見識裏,治安大隊一向與掃黃打非直接掛鈎,向磊怎麼會與這種地方扯上牽連?如果她去了,看見一旁站着個吊帶衫超短裙的性感女郎,那不如讓警察叔叔把向磊就地正法算了!
忽然想起那人還提到醫院,説什麼去了也沒用了——這是什麼意思?
是出了什麼事?
心裏平靜得很,沒有一點感應發生意外的預兆,驀地有個電影片段一晃即逝:一對相戀卻並不適合在一起的戀人在街口分手,就在女子傷心而去時,戀人在她背後不遠處被殺害。那麼相愛的人,也無法感知對方的生死信息。女子離去後,或許只是怨言失落憂傷:我説不能和你結婚,你就一生一世不來看我?
可能她永遠不會知道,她所深愛的人,早已不在這個世上……
米曉妍抱頭呻吟,她想太多了吧!就算是張主管果真勾結了傳説中的黑幫團伙,指使流氓混混來報復,向磊也……也能應付?
他可不是黃飛鴻啊!
心裏一涼,力持鎮定取了鑰匙和錢包,走出房間和父母打招呼:“我去樓下超市買點東西。”
才出家門,就感覺額頭微微發燙,不是心急火燎的滋味,卻彷彿對什麼都能做好接受準備。
“不要亂想,還不知道什麼情況呢。”她努力吸氣,再吸氣,對自己笑一笑,手心都出汗!
到小區外攔了輛出租車,報上地名,車行途中,這才拼命控制腦裏不斷冒出的支離破碎不敢深想的各種念頭。
※※※
治安大隊在街邊一棟半新不舊的四層樓裏,米曉妍一路問過去,卻沒有人知道向磊這個名字。
登記人員將記錄翻了又翻:“這幾天拘留的都在這兒,不過也可能有新的還沒整理記錄完……”
“誰説他是被拘留的,他又沒惹事!”
見這女孩瞪着自己,登記人員恍悟:“啊那你是受害人家屬了?去四樓吧,看有沒有你找的人。”
受害人?這個詞,多麼可怖!
上了四樓,已不像樓下那樣人多,除了穿制服的文職人員,偶爾幾個神情兇惡身形剽悍的人擦肩而過,米曉妍小心避着走,然而聽他們言語,竟然也是警察,身着便衣進進出出,不知情的,還以為警匪勾結,任其自由來去。
牆角的一排椅子上,隨意扔着件外套,下意識走過去細看,正是向磊的。
拎在手裏,衣襟的血跡觸目驚心,胸口處十幾釐米的利刃劃痕,越看越渾身冰冷。
米曉妍恨恨:“活該!讓你不聽,讓你不在乎,讓你不往心裏去……”
咬着牙地各個屋子查看,會在哪一間找到奄奄一息的他?或者,她這裏瘋一樣四處奔走尋找,他卻早已在不知名的黑暗空間永遠闔上雙眼?
他遇險時,她在做什麼?
和爸爸一起嘻鬧,同媽媽一起説笑,她享受着世間幸福快樂,他卻在什麼地方驚心動魄?
恨死他了!
恨死自己了!
不知闖進了第幾間屋子,有個腦袋剃得像社會混混一樣湛青刺短的人在擺弄手機。手機款型新,他按弄半天不得要領,嘀咕着“真麻煩,越新品越不好用!”翻頁,再翻頁,轉到短信功能,因為可手寫輸入,只有這一項才會順暢使用。
又發了兩條短信,他正玩得樂不可支時,忽然有人將手機劈手搶去,駭他一大跳。
“你從哪裏拿的這人手機?”
陌生的女孩厲聲道,讓他情不自禁瑟縮一下,“不是,我……”
“他人呢?”
帶血的外套舉到面前,他還來不及辯解,已被一記衣襟甩中,女孩尖鋭尖厲的叫聲和她手裏的衣服同時暴風驟雨般襲來——
“他人呢他人呢他人呢——”
“哎呀哎呀你等一下……”
幾個在外面聽到動靜的人跑進來阻攔,被打得抱頭鼠竄的湛青頭返過神來怒吼:“這小丫頭打哪兒冒出來的?”
“誰知道……”
“放開放開——”
那女孩發狂一樣叫着喊着掙着扭着,幾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竟然都一時拖不住她。一個圓臉青年不忍,戳戳湛青頭,“隊長,再這麼下去就傷人了。”
“我知道,但現在沒辦法——哎你們幾個小心點,別傷着她。”湛青頭試着與其溝通,“小姑娘,你認錯人了吧?你是來找誰的?”
“放手!我就知道你們都不是好人,都、都沒一個好東西……”
驚懼、憤怒、絕望、被人鉗制的屈辱、不甘、厭惡,米曉妍放聲大哭。
向磊向磊,你要不是出事,我怎麼會像個瘋子一樣在這裏狼狽萬分,尊嚴喪盡!
摸摸腦袋,湛青頭很委屈:“我就是圖夏天涼快,頭髮剪得短了點,至於像個土匪把你嚇哭嗎?”
看見圓臉青年偷笑,他遷怒罵道:“笑什麼笑,你瞧你們,一個一個吃得膘肥體壯的,誰看能像好人?局長説過幾次了,要大家保持體形注意形象,以後大排檔都給我少吃點!”
一羣弟兄無奈苦笑,他們長得兇生得壯要怪爹孃,跟大排檔有什麼關係?就算大家一去大排檔就搶吃得隊長想哭,也不想想哥兒幾個一天到晚巡邏、蹲守、維持治安,有多耗費精力體力,不在吃上發泄,人生還有什麼樂趣!
這個暴打治安隊長的女孩可是夠悍的,哪位兄台名下所有?先為他默哀一下。
一個人分開他們,把已經脱力委在地上的米曉妍攙起,她直覺要掙,聽他低聲輕語:“是我。”才傻傻抬頭。
“啊、啊原來就是你,是我通知你來的。”混混頭型的治安隊長見向磊與這女孩的熟稔程度,不由恍然,親切笑道,“我的聲音沒聽出來?之前你打過來,就是我接的……”
“誰準你接他電話!”米曉妍惡狠狠啄過去。
“不是,那個、我就借用一會兒,反正他衣服割壞了,沒地方帶,我幫他保管一下。”小心虛指她掌中緊握的向磊的手機,以免被這小母雞叨傷,治安隊長看看屋裏一羣下屬,“沒事了,你們都出去吧。”
凶神惡煞的隊員們出門各自忙去,向磊扶米曉妍到沙發坐下,有些不悦地瞥一眼今天巧遇的舊同學,“你叫她來幹什麼?正經事不做,忙這些沒有用的。”
“這麼小氣,我就想見見你女朋友,幹嘛藏得寶一樣。”治安隊長笑嘻嘻,“哪,手機還你了啊,在她手裏,別説我污了。”
向磊俯身拍一拍米曉妍沾灰的褲角,她才把眼淚抹乾,啞聲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三個小男孩搶劫我,我也沒慣着他們,正收拾到興起時,不巧治安警察經過,就一起過來了……”
“別太輕描淡寫,還小男孩?三個都滿十八週歲了!”治安隊長不畏向磊的警告眼神,熱心解説,“光刀具就搜出四把,表面是搶東西,實際是受人指使來教訓向磊的,不過沒得逞,反倒誤傷了他們自己,那衣服上的血,實際是別人的。”
向磊在米曉妍冷冷的目光下舉手投降,“OK,我知道是我自找的,但畢竟本人毫髮無傷,咱就別……”
衣襟被扯動,襯衫胸口一處細微破痕落入審視者犀利眼底;接着,其他部位掃描,纖弱卻堅定的手試探觸上他臂部——那裏,衣袖下藏着繃帶。
向磊語塞,身後礙眼的某舊同學撿樂子地哈哈大笑,讓他深以為這就是不能放棄武力服人的最好理由之一。
“你自作自受,死了活該!別發短信留遺言給我,還一二三條沒完沒了,我再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短信,我、我再也不收你的短信……”眼淚又簌簌而下,哽咽得幾乎話都説不清晰。如果是純粹開玩笑也就算了,只要他平安,什麼惡作劇都不要緊,可他是真的從刀光暗算中險險脱身,如果稍有差池,就不再是虛驚一場。
“好,以後不發短信,我直接打過去交待後事……”
捱了一拳,向磊稍微側身,以免牽動他倒黴的傷口。他這傷很有用處的,不然單憑指使教唆,沒有半點嚴重後果,怎麼能讓張康奇進去個一年半載長長記性?
“不對吧,我只發了一條回一條,哪有什麼一二三條?”隨意加重罪名是不公平的。
“這不是你發的?”打開短信箱給他看,讓他死得瞑目。
向磊一目N行地掃過去,忍不住喃喃:“誰這麼肉麻,真受不了……”
“就是你,少裝蒜!”
“這條真不是我發的。”
“還裝?”
“哈哈!那個……”一個聲音插進來,很像混混的治安隊長勇敢澄清,“那是我發的。”
接收到刀一樣的四道視線,他撓撓短頭茬,嘿嘿訕笑,“那什麼,我就是想試試你那手寫功能,不小心看到前頭答得挺搞的,就寫了兩句接着發,反正開開玩笑嘛,也沒鬧出大紕漏……”
“打個報告,這傢伙可以揍吧?”
向磊捏捏指節,向領導鄭重請示,見米曉妍臉色不佳,立即誠心懺悔。
“對了,我已經改邪歸正,今後以德服人。”
“……下手輕一點,醫院很會坑錢。”
“得令!”向磊精神一振,準備K人。
“喂,我告訴你們,襲警罪名很重的……”
見向磊殺氣騰騰過來,治安隊長打算奪門而逃,正巧看見走廊有幾個人經過,趕快擺擺手,“別鬧了,那個姓張的拘來了,辦正事吧。”
新一輪審問又要開始,米曉妍陪向磊站在走廊上,看張主管精神不濟地被人帶領着,向走廊另一端去,向磊忽然説:“等我一下。”
米曉妍一把扯住他,“你幹什麼,又去招惹他?”
“我保證不動手。”向磊信誓旦旦。
“動腳也不行!”
他失笑:“是真的,一個指頭也不碰,我對追打落水狗沒興趣。”
米曉妍不由惻隱:“其實現在,張主管也挺可憐的,就算再怎麼從輕處理,也有了前科,對他打擊一定很大……”
“東郭先生!”向磊也很可憐地指指自己的傷口,“那把刀足有半尺長,就這麼一下從我面前划過去——”
手心一緊,掌骨甚至能感覺她指尖刺陷的疼痛,他知道,她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