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參軍回到書房,帶來了幾片嫩樹葉擬餵食那烏龜。狄公見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受到傷害而隱隱痛苦的神色。他給狄公斟了一盅茶,沮喪地開言道:“老爺,你告訴我今夜的陷阱專為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而設,你可並未言及楊康年啊!”
狄公平靜地説:“洪亮,你坐下,我慢慢向你解釋其中緣故。我失落的那枚‘白板’,事實上只有柯、卞、郭三人可能偷去,而這個偷的人必然捲進這四起殺人案。可能他受僱於第四個人,聽命於第四個人的指令而行動。我之所以會想到這種可能只是因了這樣一種朦朧的感覺,即後兩起謀殺案的方式有些異常。夏光和孟老太都是被狂暴粗野地殺死的,我不禁想到倘若作案的兇手是柯、卞或郭,那他們必然會從後面偷偷將刀子戳進夏光的身子,而不會掄起一塊大磚就猛砸夏光的頭顱。他們會巧妙地在孟老太的茶盅裏放一點毒藥,而不必狂暴地用綢巾活活將她勒死。
“再説,這兩起兇殺,時間上接續得如此緊迫而地點上卻隔開得如此遙遠。這可以想象必是一個強有力的大漢,不僅精神充沛且習慣騎馬奔走馳騁於城鄉之間。柯、卞、郭三人都不相符。同時又由於兇手必然與骨董生意緊密相關,我當然便將楊康年列為第四個嫌疑。他身子魁偉有蠻力,又常騎馬去鄉間收買古碑鼎彝之類的。且他與柯、卞、郭三人一般有作案的機會。龍船賽時他在現場,之後他又異常關心官府對董梅之死的診斷。今天一早,他又騎馬去鄉間説是收買一塊古碑,因此殺死夏光的嫌疑數他為大。他的店鋪離衙門不遠,當紫蘭小姐押着方彪等三個無賴及牡丹小姐來衙門時,他必然在路上或店鋪中瞧見。此外,他尚有三個大疑點:一、儘管他否認曾去過曼陀羅林中白娘娘神廟,但他卻知道廟裏神像的台座與祭壇是分開的,這就暴露了他故意扯謊。我甚至推斷正是他偷去了那廟裏祭壇中的金器。二、他説他不認識董梅、夏光,這更不近人情。因為董梅與夏光兩人主要從事於骨董的買賣,同行間焉有不認識之理?濮陽就這麼點大,有幾個骨董經紀人?三、有關卞嘉手頭拮据之事他的話與沈八的説法牴牾不合。——這正可説明卞嘉欠他債務,受他僱用。他也處處袒護卞嘉,使不受到官府的懷疑。
“但是,楊康年卻沒有作案的動機和背景。他給人的印象是清高恬澹,不貪錢財,不近女色,行為不苟且,生活不奢糜。一個心意在正經的骨董生意上。如果真有動機和背景的話,也只有從先世上代的夙怨舊仇中去尋覓了。
“今夜我設下了這個圈套,雖明言針對三個嫌疑,同時還意在試探楊康年。如果柯、卞、郭三人中有一個是真正凶手,我讀假信,談鬼魂復仇,最後讓那條戴紅寶石戒指的白手突然出現,這些必定會嚇得真正凶手驚惶失措,露出真情。我唯一沒有告訴你洪亮的只是我還疑心到了楊康年。我思忖倘若楊康年是真兇,他今夜必然會潛入柯府偷聽,從而落入我佈下的陷阱。
“離衙之前,我早已吩咐了衙官錦囊妙計。當我將柯府的管家遣下,衙官早領番役將何府上下奴僕全數看管在東廂,不許聲張走動。然後,衙官自己帶了四名番役也上了這樓閣埋伏在走廊盡頭的彎曲拐角處。他們奉命逮捕任何一個想要逃出書房的人,但決不干預從外面走廊溜進書房的人。這樣安排,倘若兇手在柯、卞、郭三人之中,今夜便也無法溜掉;而楊康年倘若是真兇,必然潛來上鈎,墮入我的圈套。適才他的招供你都聽仔細了,他今夜竟敢持械而來,更證實他罪行確鑿無疑。”
“老爺,你太冒風險了,倘若我事先知道這關節,我是斷斷不肯讓老爺如此貿然行動的。你看我今夜多麼驚惶,險些兒壞事。我一直提防着那三個人,全然不知會有第四個人的潛入,竟還帶着兇器。”
狄公看了一眼這位忠心耿耿的下屬,笑道:“這也是兇手合當敗露。其實今夜我乃真險些兒鑄成大錯,魯莽冒失又估計失誤。我以為牆沿三對大蜡燭熄滅後,單憑八仙桌上那支蠟燭便能看清楚右首房門的動靜和桌對面三人的臉色。倘若楊康年潛來偷聽,他必然會將房門推開一半,一旦他大膽闖入,我便能迅疾揪住他並叫喚埋伏在走廊外的衙官和番役。然而我算計大錯,房門邊一片黑暗不辨五指,我無法同時窺伺房門又監視桌對面三人的臉色。當我聽見房門有動靜時,潛入者已立在我的身後,他只消一舉手便可抹了我的脖子。然而,幸好不是楊康年而是金蓮。
“聽到楊康年適間一番供述,我乃知道原來這一切罪惡肇始於他對金蓮的覬覦,這種變態的情慾將這個孤獨的鰥夫引到了瘋狂犯罪的邊緣,把他自己的血肉之身填到了劊子手的刀刃頭。至於卞嘉,依律也不能輕饒,但願他生性懦弱,受人利用,原也無意殺人,擬判他五年八年的監禁。洪亮,還有一點莫忘了提醒我,公堂上具結此案時給牡丹小姐一個妥善的安排。我將從楊康年被籍沒的傢俬裏抽出一份來賞賜於她,讓她贖身從良。她是個本分可憐的弱女子,應該離開行院嫁個丈夫,靠自己的勤儉過美滿生活。”
那烏龜醒來了,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洪亮餵給它的碧綠嫩葉。
“洪亮,今夜我還鑄了另一個大錯。當我命令衙官將柯府上下奴僕全數監押去東廂看管時,竟將柯夫人金蓮給忘了!而衙官他又是一個不動腦筋之人,他將照料服伺金蓮的丫環姨娘也抓走了,獨獨留下了有病的金蓮一個人在房裏。金蓮懵懵懂懂地跑了出來,開始在柯府空幽幽的庭院裏隨處晃盪徘徊。他看見了楊康年走進這樓閣,而楊康年卻不曾留意到她,她晃晃悠悠跟隨楊康年上了樓閣,穿過走廊,並跟着他溜進了這書房。
“楊康年打四年前在白娘娘神廟污辱了金蓮之後一直迴避着她,怕撞見被她認出了。他説他每回去柯府拜訪或與柯元良商洽骨董生意時從不走出房間一步,正是他心懷鬼胎不敢看見金蓮之面。今夜,頭裏金蓮也並未認出楊康年來,但僅是這匆匆一瞥卻引動得她像磁石一樣跟上了楊康年,腦子裏不由一陣暈眩和激動,心裏尚不很明白。當時你驚叫起來時正是看見了她飄進書房,其實那時楊康年早進了書房並躲身在房門左首的隅角里。金蓮打他身邊走過竟立在我的身後不動了,這無意之中護佑了我。今夜偏巧也風雨大作,雷電交加,這書房裏陰森、恐怖,氣氛全然同四年前楊康年誘拐金蓮到白娘娘神廟的那個夜晚一樣。
“精神狂亂的人,對天氣尤為敏感,相似的氣候和恐怖的氣氛終於導致了今夜這驚心動魄的場面。當我將那隻佩戴着紅玉石戒指的木頭白手放上桌子時,金蓮頓時認出了這是白娘娘的手。那個恐怖的夜晚,她絕望地仰卧在神廟白玉石祭壇上時,抬眼看見的正是這隻白手。——這隻佩戴着紅玉石戒指的白手!白娘娘的啓示像窗外的雷電一樣閃過了她的頭腦,她終於清醒了過來,馬上想起了那個恐怖之夜的一幕。這瞬間她又將這隻白手與適才匆匆溜過一瞥的那張熟悉的臉容聯繫了起來。——那忘掉了四年的一切都記憶起來了,那麼清晰,那麼詳細,那麼明白如畫,如在眼前。精神上的巨撼治癒了她的狂亂之症。她恢復了理智和感情,恢復了全部記憶。她認出了楊康年這個惡魔!”
洪參軍頻頻點頭,説道:“大慈大悲白娘娘保佑柯先生。淫蕩的琥珀死於非命,堅貞的金蓮恢復了健康,柯先生究竟祖上蔭功積德。痊癒了的金蓮必將揉平柯先生的隱痛,柯先生得救了。但……老爺,老爺又是如何知道楊康年誘騙金蓮那夜也是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呢?楊康年和金蓮似乎都不曾如此説過吧?”
狄公答道:“楊康年和金蓮固然都沒有説過,但你忘了四年前白娘娘顯靈,將董一貫一家嚇得半死的那夜不正是雷電交加。風狂雨驟嗎?你難道還不明白那顯靈的白娘娘正是從神廟裏逃命出來的金蓮?那天金蓮發瘋般逃命,恰恰正是從曼陀羅林邊上闖進了董邸,而當時董老先生一家正在花園裏納涼。你看,這裏每一細節都銜接得天衣無縫,當時金蓮滿面驚恐,披頭散髮,衣裙撕破,滿身是血。正是這時一陣驚雷滾過,暴雨瓢潑一般傾倒了下來。可憐的金蓮整整轉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發現昏厥在東門外的稻田裏。洪亮,你可以去查一查那確切的日期,我深信金蓮遭楊康年誘騙,和董邸翡翠墅白娘娘顯靈必定是發生在同一個夜晚!”
書房裏好一陣靜默,兩人不約而同地聽了聽窗外的沙沙雨聲。
洪參軍幡然憬悟,笑道:“老爺今夜一舉勘破了兩個疑難的懸謎,不僅四起殺人案迎刃而解,而且四年前白娘娘顯靈的真相也剖斷明白了。——我來這裏時還憂心忡忡,此刻竟已真相大白。”
狄公慢慢捋着他的鬍子,臉上浮起一層得意的微笑。他站了起來,將那烏龜納入衣袖,整了整衣袍,説道:“雨小了,我們回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