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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我是一匹馬

    別看我現在安靜地站在這裏不動,事實上,我已經奔跑了好幾個世紀。我曾經穿越平原、參與戰爭、載着憂傷的皇室公主們出嫁;我不知疲倦地奔跑過一張張書頁,從故事到歷史,從歷史到傳説,從這本書到那本書;我出現在無數的故事、寓言、書籍和戰鬥中;我陪伴過無敵的英雄傳説中的愛侶和出神化的軍隊;我曾經載着們戰無不勝的蘇丹,奔馳過一場又一場戰役,從此以後,很自然地,我現身於數不盡的圖畫之中。

    這麼經常地被畫成圖畫,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當然,我為自己感到驕傲。不過,我確實也會質疑,是否每一次被畫的都是我。從這些圖畫中,很明顯,每個眼中的我都不太一樣。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強烈地感覺到了這些圖畫中含有一種共通性,一種統一性。

    我的細密畫家朋友們最近講了一個故事,我聽到的是這樣的:法蘭克異教徒的國王正在考慮娶威尼斯總督的女兒為妻。他認真地考慮,但有一個念頭折磨着他:“如果這個威尼斯人很窮,他的女兒又很醜,那該怎麼辦?”為了讓自己安心,他命令他最優秀的畫家到威尼斯去畫下總督的女兒、財產和家當。威尼斯人對這種粗俗的要求以為意:他們不但願意在畫家窺探的眼前展示自己的女兒,甚至包括他們的母馬及宮殿。這位才華洋溢的異教畫家採用一種特殊技巧,讓你以從一羣人或馬之中認出他筆下的少女或馬匹。法蘭克國王拿着來自威尼斯的畫,在庭院仔細究,正當他沉思着是否應該娶這位少女為妻時,他的種馬卻突然發情,企圖跨上圖畫中那匹漂亮母馬的背。國王的馬伕用盡全力好不容易壓制住這頭狂暴的動物,圖畫和畫框差一點就被它巨大的傢伙給摧毀。

    他們説,誘使法蘭克種馬發情的,並不是威尼斯母馬的美色——雖然它的確明豔動人——而是因為畫家選擇了一匹特定的母馬,並依照它的模樣一五一十地畫了出來。現在,問題來了:母馬被依照原本的樣子畫出來,也就是,像一匹真的母馬,這是一罪過?就我的情況而言,你們也看得出來,我的形象與其他馬的圖畫幾乎沒有差別。

    事實上,你們若特別仔細觀察我優美的腹部、修長的腿和倨傲的儀態,就會明白我確實是獨一無二的。然而,這些完美的特徵並非出自於我這匹馬的獨特,而是呈現出畫我的細密畫家的獨風格。大家都知道天底下沒有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馬。我只不過是一位細密畫家想像中的馬,被畫在了紙上而已。

    人們看着我,都會説:“我的老天,好俊的一匹馬!”不過他們讚美的其實是畫家,不是我。每一匹馬都是不同的,細密家尤其必須要了解點。

    仔細看一看,甚至一匹種馬的傢伙也和別的馬的不一樣。別怕,你們可以靠近觀察,甚至用手把玩:真主賜予我的寶貝有其獨特的形狀和弧度。

    安拉,最偉大的造物主,獨一無二地創造出了一匹馬,然而為什麼所有的細密畫家都藉由記憶,用同一種方式描繪所有的馬?他們有什麼好驕傲的?他們為什麼從不認真觀察我們而只是用同一種方法重複描繪成千上萬匹馬?因為他們試圖描繪真主眼中的世界,而不是他們親眼看見的世界。難道這不等於挑戰真主的惟一嗎?換句話説,安拉赦罪,難道這不正表明了“真主能做的我也能做”嗎?藝術家們,他們不滿足於自己親眼所見的事物;他們把同一匹馬畫了幾千次,假定自己想像中的才是真主的馬;他們宣稱只有失明的細密畫家照記憶所畫的,才是最上等的馬。這些人難道不全都犯下了挑戰安拉的罪行嗎?

    相反的,法蘭克大師的新風格非但沒有污衊宗教,反而最合乎們的信仰。我祈求艾爾祖魯姆的同志別誤解我。我厭惡法蘭克異教徒讓他們的女人拋頭露面地四處逛街,無視於道德禮法;我討厭他們也不懂得享受咖啡與漂亮男孩;我討厭他們臉颳得光光亮亮到處遊蕩,可是頭髮卻留得像女人一樣長;還有,我討厭他們宣稱耶穌就是真主安拉——拉保佑我們。甚至我很生他們的氣,要是有一個法蘭克人來到我跟前,我就想狠狠地尥他一蹶子。

    儘管如此,我也實在已經受夠了被那些像姑娘般閒坐家中、從沒上過戰場的細密畫家們不正確地亂畫。他們畫我奔跑的時候,兩條前腿同時向前伸長。天底下沒有哪一匹馬是這樣像兔子一樣跑的。如果我的一條前腿在前,另一條前腿就會在後。許多戰爭圖畫裏的馬像一隻好奇的狗一樣伸出一條前腿,而另一條腿則直直地插在地上,沒這回事,天底沒有哪匹馬會這麼做。從古至今從來沒有任何土耳其騎兵隊的馬,會像拿一塊雕刻版,在戰爭畫面中層層相疊地描二十次那樣,整齊劃一地邁同一條腿。我們馬呢,沒人注意的候就低下頭啃食腳下的青草。我們從來不會像畫裏那樣,擺出雕像般的莊嚴姿態,優雅地等待。為什麼每個人都不好意思畫我們吃東西、喝水、拉屎和睡覺?為什麼他們不敢畫出我身上這個真主賜予的奧妙物品?女人和小孩,偷偷摸摸地,特別喜愛盯着它瞧,而這又有什麼壞處?難道艾爾祖魯姆的傳教士連這也反對嗎?

    他們説很久以前,設拉子有一位神經緊張的軟弱君王。他非常害怕敵人會把自己趕下王位,好讓他的兒子登基。因此,他把王子送去伊斯法罕擔任地方官員,甚至還將兒子關進皇宮一間最隱蔽偏僻的房間。王子住在這間不見天日的替代監牢大,度過了三十一年歲月。等他的父親陽壽已盡之後,這位與書本相依為命的王子終於登上王位,他宣佈:“快給我帶一匹馬來。我經常在書本中看到它們的圖畫,很好奇它們到底是什麼模樣。”於是他們從宮廷牽來一匹最俊美的灰馬,然而,新國王發現這匹馬有煙囱般的鼻孔、不知羞恥的臀部、比圖畫中還要晦暗無光的毛皮,以及粗鄙的下體,失望幻滅之餘,下令屠殺掉了王國裏的每一匹馬。殘暴的殺戮持續了四十天,猩紅的水流入每一條河川。幸好,崇高的安拉堅持他的正義,賞罰分明:如今這位國王沒有了騎兵,當他的大敵,黑羊王朝部落的土庫曼首領率軍攻打時,他的軍隊不但被擊潰,而且他最後也被砍成了塊。誰也不用擔心,馬的血不會像書中所寫的那樣白白地流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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