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一愣,望了洪參軍一眼,示意他往下説。
洪參軍繼續説道:“肖掌櫃夫婦自己住在肉鋪中,純玉的閨房則在隔了幾家門面的一洗染坊樓上。那洗染坊早關閉了,改作了倉庫。肖家沒錢僱侍僕、夥計的,肖福漢自顧在鋪子裏勾當,家中大小事務均是肖大娘和純玉自己動手料理。這肖純玉女紅針線,描鸞刺鳳,無所不會,平時也極是孝順爹孃,勤儉慣了的。那天,純玉沒有像往常一樣來鋪子裏幫忙,待肖大娘過去一看,才發現純玉已被歹人扼死了。
“那王仙穹原是京師名門的子孫,由於家庭爭執,單身出走,到了這濮陽。後來他父母雙雙下世,他身無分文,生計維艱,靠了教授幾個童蒙勉強餬口。龍裁縫憐他孤苦,故低價將自己鋪子的後樓租給了他。王仙穹讀書頗發奮,一心指望今年秋闈得意,中舉揚名,只是不合與純玉私戀,故弄出了這人命兇案,悔恨莫及。”
狄公問:“王仙穹與肖純玉可真有其事?”
“老爺,他們兩個這半年間往來頻繁,桑間濮上,打得火熱。王秀才總是半夜時爬進純玉的閨房,五更雞鳴才偷偷溜回自己的寓處。一日,終於被龍裁縫察覺。龍裁縫為人正直,當面訓斥了他們一頓,並説要將這醜事告訴肖掌櫃。”
狄公讚許地點了點頭。
“王秀才跪倒在地上討饒,懇求龍裁縫為他們遮蓋。他供認自己深愛着純玉,今年秋闈高中立即金花彩幣為聘禮,明媒正娶純玉為妻。並答應給龍裁縫一份厚禮。倘若龍裁縫將他們的勾當張揚出去,官府便會革去他的應試資格,他與純玉兩人的一世聲名就此毀了。王秀才説得聲淚俱下,純玉也跪在地上連連叩頭。龍裁縫究竟是個善心之人,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且他見王秀才讀書發奮,前程有望,而純玉小姐除了王秀才之外也從不與別的男子瓜葛。故一時鬆了口,答應饒了他們一回,並説了一通希望他們從今而後行正道的話。”
狄公大不以為然,面色陰鬱地説:“龍裁縫姑息縱容,遺患無窮。當日倘使便與肖掌櫃説破,也不至於鬧到出人命的田地。”
洪參軍道:“前任馮老爺也正是這樣斥責龍裁縫的。當然,馮老爺也訓斥了肖掌櫃,責怪他對家中的事太疏忽大意了。如今再來説十七日那天的事。那天早上龍裁縫聞知純玉被害,心中大怒,痛罵王仙穹豺狼心肝,狗彘不如。他又悔又恨,悔當初不該饒恕了王仙穹,恨王仙穹讀書人竟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手腳來。他早膳也顧不上吃,急急闖到肖掌櫃鋪中,一古腦兒將純玉與王仙穹的暖昧之事吐露給了肖掌櫃。他捶胸頓足大罵自己糊塗,沒有早日識破王仙穹那人面禽獸,致有今日之禍。
“肖掌櫃聽罷,氣得三尸暴跳,七竅生煙。當即約定了屠宰行會的行首董大郎,請他撰了狀詞,又拉拽了龍裁縫和當坊里甲高正明一齊告到了州府衙門。”
狄公問:“他們來州衙告發王仙穹時,那王仙穹在哪裏?他畏罪潛逃了沒有?”
洪參軍答道:“他沒有逃。馮老爺聽了原告申訴,知道出了人命大案,不敢怠慢,當即準了狀紙,批了令籤。緝捕、衙役急如星火趕到龍裁縫後樓時,王仙穹竟還在牀上呼呼酣睡哩。衙役不由分説,上前一把扯定,褫了方巾,套了鐵鏈,啷鐺押來州衙大堂下跪定。馮老爺責令他與肖掌櫃當面質對。”
狄公不由身子向洪參軍靠了靠,迫不及待地問:“王仙穹為自己辯解了沒有?”
“王秀才抵死不招,稱潑天冤枉,當堂就為自己辯解起來。他只供認自己與純玉有奸,但決無殺人盜金之事。他説他每天在樓上攻讀詩書,那樓上的窗户正對着純玉閨房的繡窗。日長月久,兩人漸漸生起了傾慕之情。一日深夜,他心猿意馬,按捺不住,終於在小巷僻靜處架起了梯子,爬進了純玉的閨房。從此兩人色膽愈張,往來益發頻繁。他説他擔心小巷裏架的木梯不巧會被更夫或過路人撞見,便勸純玉從繡窗上掛下一條長長的白布,一頭系在她的牀腳下。深夜,他在樓下一拉那布條,純玉就開窗接應,不留心的人見那布條還以為是主人晾曬着晚上忘了收進房去的哩。”
狄公怒從心起,拳頭在案桌上狠狠一擊,叫道:“這個狡詐的簧門敗類,竟墮落到如此淫惡地步!無恥!無恥!”
洪參軍道:“正如老爺所説,那王仙穹乃是一個卑鄙無恥、德行敗壞之人。他招供道,一日他們的勾當被龍裁縫撞破,多虧了他一番花言巧語,穩住了龍裁縫。但是好景不長,災殃終於降臨到他和那個小淫婦的頭上。”
狄公又問:“十六日那天夜裏王仙穹究竟幹了什麼?”
洪參軍答道:“他的供詞上説,‘那天夜裏我們已私下約定了幽會的時間。偏偏不巧,下午同窗好友楊溥來邀我去五味酒家小酌。説他父親從京師匯來一筆錢慶賀他生日,我欣然應邀前往。席間可能飲酒過量,告辭了楊溥後回家的路上只覺身子飄飄然,頭重腳輕。我知道自己醉了,尋思不如回家去先好好睡一覺,半夜酒醒後再去赴純玉之約。誰知走着走着,卻走迷了路,晃晃悠悠,正不知自己到了哪裏。今天天亮時我猛然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一幢舊宅的廢墟上,那裏長滿了荊棘藜刺。我掙扎着爬了起來,仍感到頭殼隱隱作痛。我踉踉蹌蹌,蹣跚着步子轉了好一會兒才走到了大街上,一路並未注意所過來的路徑。回到寓處,躺倒便睡,一直到老爺衙裏的差官將我從牀上揪起。老爺説純王小姐被歹人殺害時,我還以為是在做夢哩。”
洪參軍讀到這裏,不由輕蔑地嗤笑了一聲,看了狄公一眼,説道:“下面就是這個邪惡的歹徒最後的供詞:‘倘若是我王仙穹疏狂放蕩,行止不檢釀成了純玉小姐之慘死,則處小生以極刑,決無異詞。如今我的心已破碎,即便貪生苟活,終無滋味。老爺不必躊躇。但是,一味為胡亂結案而指小生為謀人性命之歹人,則小生抵死不肯虛認。我王仙穹決不受姦污殺人之罪名。””
洪參軍放下案卷,苦笑道:“這王秀才秉性狡檜,意圖矇混官府。他清楚知道誘姦一個女子至多罰打五十板子,而姦污殺人則須處以極刑,在萬目睽睽的法場上象一條狗一樣可恥地死去。”
狄公神色陰鬱,半晌沉默不語。他慢慢呷了一口茶,乃開口説道:“馮相公對王仙穹的辯詞作如何觀?”
洪參軍答道:“那天公堂上馮老爺並沒有下緊追問王秀才,他親自去了現場細緻勘問。”
狄公捋着鬍子,面露讚許之色:“這敢情好。”
“馮老爺帶了衙役、差官、仵作一干人等趕到半月街純玉小姐閨房,見小姐的屍體躺在牀上,披頭散髮,衣裙凌亂,繡花枕頭和衾褥都掉到了地上。牀腳邊盤着一堆白布條。小姐約十七八歲,看上去體格健壯。閨房裏傢俱陳設很簡單,小姐放衣裙的大櫃門敞開着……”
“現場沒有發現兇手留下的任何線索?”
“沒有。老爺。只見到純玉小姐用鮫綃手帕包裹的一疊詩箋,詩箋上都簽有王仙穹的名號。純玉雖識字不多,卻是很仔細地將這一疊詩箋小心收藏在她梳妝枱的抽屜裏。”
“仵作的驗屍格目如何寫的?”狄公又問。
“驗屍格目上清楚地填着純玉系被人用手掐扼而死。她脖頸下有兩處明顯的青紫傷斑,全身也有多處血痕和瘀腫。顯然純玉在被姦污和殺害之前曾奮力反抗過。”
狄公點點頭,又轉了話題:“王仙穹應朋友楊溥之邀去五味酒家時的情形又如何?楊溥為之作了證詞麼?”
“楊溥證實十六日下午王仙穹確是同他一起在五味酒家。不過他説,王仙穹離開五味酒家時並不是醉得很厲害,而只是‘有點醉’。王仙穹説十七日早晨他醒來時躺身在一幢舊宅的廢墟間,身子上多有被荊棘刺傷的血痕,馮老爺命衙役引着王仙穹去認那廢墟,但王仙穹説東道西卻認不準醉倒的具體地點。
“馮老爺派人仔細搜索了王仙穹的寓處,並不曾見純玉小姐所戴的那對金釵。衙里根據肖掌櫃的口述,將金釵的圖樣描寫了下來,那圖樣也附夾在這案卷之中。”
洪參軍説着便從案卷中將那對金釵的圖樣拈出遞給狄公。
狄公看了圖樣,不禁稱讚道:“好個手藝!正如一對凌空的飛燕,細微處都雕接得極為精細。”
洪參軍道:“據肖掌櫃説,這對金釵是他祖母的遺物,打製得雖好,只是不吉祥。昔時有個算卦的斷言,誰戴上這對金釵誰便橫遭不測,為了這金釵肖家已折了幾條性命。故爾肖掌櫃一直將金釵鎖在箱子裏。只因老倆口只純玉這根獨苗裔,如掌上的珠子很是寵溺。家貧買不起首飾,又抵不過肖大娘的攛掇,便拿出來與純玉戴了,不意果然生出不測。”
狄公嘆道:“這可憐的丫頭!噢,洪亮,那日公堂上馮相公是如何鞫訊的?”
“鞫審時馮老爺宣稱那對金釵雖一時沒有找到,但並不意味王仙穹不曾殺人。因為罪犯有足夠的時間將那一對小小的首飾藏匿起來。馮老爺也認為王仙穹的辯解頗有道理,但他又説一個知書識字的秀才編撰一通花言巧語來為自己的罪孽辯解也是意料中事,大不足信。
“馮老爺斷言如此強xx殺人重罪,決非一般的偷兒、乞丐所敢幹的,半月街上住的多是些老實忠厚的貧户窮漢,誰也不會知道深閨中的純玉有此污行,且她平日招人眼處從不插戴那金釵。再,王仙穹和純玉間的幽會只有一個年近七十的龍裁縫知道,龍裁縫年邁體衰,且仁慈忠厚,當然不可能強xx並殺害一個青春力富的小姐。
“馮老爺説王仙穹始亂之,後棄之,只因純玉執意不允,甚至揚言要上衙門告發他,他才動了殺人的歹念。殺人後盜去金釵也是順理成章之事,並不突兀,正可以為生計之資。王仙穹則矢口否認,口喊冤枉,抵死不肯畫供。馮老爺怒起,命衙役棒笞五十,三十棒打完,王仙穹便昏厥在堂下。馮老爺為之也十分躊躇。偏巧當天驛使送來吏部文牒,由老爺來接任濮陽刺史。馮老爺正好撒手,星夜便治點行裝趕赴新任所。不過他在案卷上硃筆批了幾句話:‘王仙穹姦污殺人屬實,重刑之下,不由他不招。招後擬議磔刑處死,以儆效尤。””
狄公長長吁了一口氣,慢慢撫玩着手上那方鎮紙的玉墜,陷入了沉思。
突然,他站了起來,將那玉墜往案桌上一擱,説道:“馮相公臨事一向謹慎,這個草率的判定必是他臨升遷前大意所致。我思量來殺死純玉的似不是王仙穹,當然這個敗壞簧門聲譽的膽大妄為之徒理應受到嚴厲的懲處。”
洪參軍大為困惑,張口要説什麼,狄公揮手止住了他。
“洪亮,我要重審這樁案子,不僅需將此案一干人物傳來衙門當面鞫訊,我還想去看看事發之現場。明日晚衙升堂,你便可得知我對此案的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