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太小,我們住在一起稍嫌擁擠,二樓雖有我一間專用和待客的小屋,但有時我做事也覺得不便,尤其想跟家裏哪個人單獨説話的時候,氣氛總難免顯得莊嚴肅穆了,只因這小屋像個會客室,孩子們戲稱聖地,是不準隨便進入的。且説那天上午,雅克去納沙泰爾買旅遊鞋;天氣晴朗,午飯後,孩子們和熱特律德一道出去了,她和他們也説不準誰引導誰。(我要在這裏高興地指出,夏洛特格外關心照顧她。)這樣一來,到了照例要在堂屋喝下午茶的時候,很自然就只剩下我和阿梅莉了。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早就想同她談談了。平時難得有機會同她單獨在一起,我反而感到有點拘束了,事情重大,要對她講時不免心慌,就好像要吐露自己的心跡,而不是談雅克的戀情。在開口之前我還感到,兩個相愛並在一起生活的人竟會如此陌生,彼此間隔了一道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相互講的話就宛如探測錘,悽然地叩擊這道隔牆,警示我們牆壁有多堅固,如不當心,隔牆還要增厚……
“雅克昨天晚上和今天早晨同我談了,”我見她倒茶,便開口説道,而我的聲音有點顫抖,恰同昨晚雅克的堅定聲音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對我説愛上了熱特律德。”
“他跟你談了就好。”她瞧也不瞧我就這麼應了一句,繼續幹她的家務活兒,就好像我説了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或者等於什麼也沒有説。
“他對我説他要娶她,他決定……”
“早就能看出來。”阿梅莉咕噥一句,還微微聳了聳肩。
“這麼説,你早就覺察出來啦?”我有點不耐煩地問道。
“早就看出苗頭來了,只不過這種事兒,你們男人粗心罷了。”
要分辯也無濟於事,況且,她的巧妙回答也許有幾分道理,我只好指出:
“既然如此,你應當提醒我一下呀。”
她嘴角抽動,微微一笑,這種神情往往伴隨並維護她的保留態度。她偏着頭搖了搖,説道:
“唔!你粗心的事兒,都得由我來提醒!”
這話裏有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乾脆不理睬:
“不管怎麼説,我本想聽聽你的看法。”
她嘆了口氣,又説道:
“你也知道,親愛的,我始終就不同意把這孩子收留在咱們家裏。”
我見她又重提舊事,強忍着才沒有發火。
“現在不是收留不收留熱特律德的事。”我剛説一句,阿梅莉就截口又説道:
“我始終認為,她來不會有好事兒。”
我特別想和解,就趕緊抓住這個話頭:
“這麼説,你認為這種婚姻不是什麼好事兒了。好哇!我就是想聽你這句話,好在我們想到一處了。”我還告訴她,雅克倒是乖乖聽了我給他講的道理,因此她無需擔心,已經説服雅克明天動身,要旅行整整一個月。
“我跟你一樣,”最後我又説道,“旅行回來,不想讓他再見到熱特律德;我考慮過了,最好把熱特律德託付給德?拉?M小姐,我還可以去那裏看她,這事兒我也不隱諱,我對她承擔了名副其實的義務。不久前我探了探口氣,德?拉?M小姐願意幫我們忙,當她的新房東。這樣,你也就可以擺脱你瞧着彆扭的一個人。路易絲?德?拉?M就照看熱特律德,這樣安排她很高興,而且已經興致勃勃給她上音樂課了。”
阿梅莉似乎執意保持沉默,我只好又説道:
“我想,這事兒也應當告訴一下德?拉?M小姐,免得雅克揹着我們去找熱特律德,你看呢?”
我這樣詢問,是要從阿梅莉的嘴裏擠出一句話來;然而,阿梅莉就是緊閉雙唇,彷彿發誓一聲不吭。我實在受不了她這種緘默,再也無話可説也還是繼續説道:
“再者説,雅克這趟旅行回來,也許戀愛病就治好了。他這種年齡的人,能摸得透心思嗎?”
“哼!就是年齡再大些,心思也不是總能摸得透的。”她終於怪里怪氣地説道。
她這種神秘兮兮的警示語氣令我惱火;我生性直率,最不習慣秘而不宣的態度,於是朝她轉過身去,要她把話説明白。
“沒什麼,朋友,”她憂傷地説道。“我不過在想,剛才你還希望有人提醒你沒有留意的事兒。”
“那又怎麼樣?”
“怎麼樣?我心想,也不是那麼容易提醒的。”
我説過,我討厭這種神秘兮兮的,原則上也不願聽藏頭露尾的話。
“你真想讓我聽明白,就該把話説得再清楚些。”我又説道,但馬上就後悔這話有點粗暴,因為一時間,我看見她的嘴唇在顫抖。她扭過頭去,站起身,遲疑地在屋裏走了幾步,腳步似乎有點踉蹌。
“阿梅莉,你倒是説呀,”我提高嗓門兒,“現在事情已經挽回了,你何必還自尋煩惱呢?”
我感到她受不了我的目光,就索性轉過身去,臂肘撐着桌子,手抱住頭説道:
“剛才我説話太粗魯了,對不起。”
這時,我聽見她走過來,繼而感到她的手指輕輕放到我的額頭上,只聽她含淚温柔地説了一句:
“我可憐的朋友!”
她隨即離開房間。
阿梅莉的話,當時我還覺得神秘難解,不久以後就完全明白了。我原本原樣敍述起初的理解,那天我只理解一點:熱特律德該離開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