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馬榮、喬泰和朱達元三騎從山羊鎮回到州府衙門時,衙門口正擠滿了看審的人。
馬榮道:“看來,馬上就要升堂了。朱員外,隨我們一併進去看看吧。”
陶甘已在衙門口等候,見他們三人歸來,忙從儀門引入前衙正廳,擇了個便利的角落站下。
陶甘説:“老爺已初步查清了幾起案子的根由本末,此刻正準備升堂開審。”
狄公高高坐在大堂正中的案桌後,深緋色的官袍像一團熊熊烈火。他兩眼射出尖鋭峻冷的光芒,蒼白的兩頰瘦削了下去,臉色顯然比昨天憔悴了許多。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説道:“潘葉氏被殺一案經本衙勘查追索,現已有了眉目。”他用眼睛掃了一下堂下侍立的衙卒,喝道:“將那物證取來當堂驗過。”
衙卒會意,下去將一個大油紙包捧了出來,又用一張油紙鋪平在案桌上,然後將大油紙包放在那鋪平的油紙上。
狄公迅速將那包上的油紙褪下,露出了一個雪人的頭。雪人的兩隻眼睛嵌着兩顆閃閃發光的紅寶石,正閃出一種不祥的幽光。
堂下一陣諮嗟,轉而雅雀無聲。
馬榮、喬泰面面相覷,心中不禁狐疑重重。
狄公一言不發,兩眼只盯住了朱達遠。朱達元痴痴地望着那雪人的頭慢慢走上公堂。突然他伸出手來大聲叫道:“將紅寶石還給我!”
狄公用驚堂木在雪人的頭上輕輕拍了幾下,雪珠紛紛落下,露出一顆披頭散髮的女人的頭顱!
堂下看審的人一片驚慌。
朱達元泥塑木雕般站在公堂上,惘然失措。他很快明白了這一切的含義,抬頭看了看狄公冷峻的臉,又看了看那顆可怕的女子的頭顱。慢慢搞下手套,俯下身來在雪塊上揀起了那兩顆紅寶石,放在他那腫脹成紫紅色的手掌上。一面輕輕剔去粘在紅寶石上的雪珠,臉上露出平靜的微笑。
“美麗的紅寶石,像血一樣鮮紅……”他囁嚅道。狄公厲聲喝道:“朱達元,你認識這顆人頭嗎?——快將你殺害廖蓮芳小姐的詳情從實招來!”朱達元從夢魘中醒了過來,兩眼嫌厭地看了看那人頭,默不作聲。“朱達元,本堂再問你,葉泰現在何處?”“葉泰?”朱達元搖了搖頭,接着他放聲大笑。“葉泰,他……他也埋在雪裏了。”狄公見狀,示意衙卒上前將朱達元套了枷具,上了手枷腳鐐押下公堂。堂下看審的人這才大夢初醒,譁然議論開了。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説道:“殺害廖蓮芳小姐的正是這朱達元,我懷疑他也殺死了葉泰。——這人頭是廖小姐的,而潘葉氏則藏身在朱達元的宅府裏,她是朱達元殺人的同謀!”狄公揮了揮手,堂下激動的人羣乃靜了下來。他續續説道:“今天早上本行搜查了罪犯朱達元的宅府,在他花園裏的雪人頭中找到了廖小姐的頭顱,在一幢幽僻的房子裏找到了潘葉氏。——現將潘葉氏帶上堂來!”潘葉氏被押上了公堂,跪定在水青石板上。狄公道:“潘葉氏,你將你是如何勾搭上朱達元,又是如何夥同朱達元拐騙廖小姐,並殘酷地將她殺害的詳情—一招來。”潘葉氏慢慢抬起頭來,低聲招供道:“小婦人一個多月之前在市廛上一家首飾店裏遇到朱員外,我見他買下了一對鑲紅寶石的金手鐲,很是羨慕。我的丈夫太慳吝,從不與我打製金銀首飾。誰知朱員外眼光竟看出了我的心事,出了首飾店的門,他走到我的身邊與我攀談了起來。他説他很有錢,家中金銀無數,奴婢成羣。他問我丈夫做何等營生,我回答説在南城根開一爿小小的骨董鋪子。他呵呵笑道:‘原來就是潘夫人,知道,知道’,他説他常到我丈夫的鋪子裏買骨董,我聽了很是高興。他又問我他能否來我家做客,順便挑買幾件骨董。我一口答應,説哪日等我丈夫外出時便可過來相會。他欣喜若狂,當即將一隻金手鐲戴到了我的手腕上,臨分手時又囑我莫相負了。”
“過了幾天,我丈夫出外辦貨,我便將朱員外邀來我家。我做下了幾味菜餚請他嚐嚐,兩個也真是情投意合,只恨相見太晚。他將另一隻金手鐲也給了我,又給了我一把金髮夾。他當時便提出要將我娶去做長久夫妻。他説他雖有八房夫人,但上面並無人拘管,豐衣足食,自不須説,穿戴裝束的更不須發愁。至於我丈夫,他説只須給一筆錢就可以了。我丈夫是個窩囊廢,跟着他那號人,日日粗茶淡飯,住那陰冷潮濕的破房子,胭脂花粉都不捨得買,哪還會有金手鐲與我佩戴?再説,我平時辛苦積蓄點錢下來,又被我那兄弟葉泰拿去押賭。我想過這等艱難的日子有何意思,不如跟隨朱員外去,也可圖個後半世逍遙快活。他是個慷慨大度的男子,且體魄雄壯更勝潘豐十倍。朱員外又要我助他辦理一件小事,我當然一口答應,隨他吩咐。”
“朱員外説他要請一個女子到他家去,那女子也早已同意,只是有個老婆子總是死死跟定了那女子,故她遲遲脱不得身子來。——一天,朱員外陪同我去市廛上,果然見到那女子。我幾次努力去接近那女子,但礙於那老婆子跟隨着形影不離,我們也只得作罷。”
狄公問:“你可認識那女子?”
“回老爺,小婦人並不認識那女子,猜想來必是一個妓女。幾天後我們又去市廛,記得那天很冷,朱員外穿着狐裘皮袍,頭上戴一頂黑皮帽。”
“市廛的丁字街,正圍着一羣人看江湖藝人耍猴戲,那女子和老婆子也在人羣之中觀看。我擠進去湊近那女子耳邊,按朱員外吩咐説道:‘姑娘——於相公要見你。’那女子一聽,果然偷偷跟隨我出了人羣,那老婆子正看得入迷,並未覺察。於是我將那女子引到朱員外事先指定的一幢宅子,朱員外則跟隨我們身後而來。進了那幢宅子,朱員外對我説三日後市廛上見,便將門關了,我只得獨個回家。”
“三天後,我在市廛上見到了朱員外,他説那女子愈來愈不像樣,脾氣很壞,故他想將那女子偷偷帶到我家,教訓她一頓。我説我丈夫午飯後即要去山羊鎮買一件骨董,恐怕要兩天才能趕回來,他説正好。”
“當天晚上,朱員外將那女子裝扮成一個尼姑模樣帶來我家。我正想上前同她説話,誰知朱員外將我推到一邊,叫我去準備點酒菜。我只得獨個去廚房。等我準備好了酒菜來卧房叫他們時,見那女子已被勒死在炕上。朱員外坐在一張凳子上,一不小心手粘着了那方茶几的新漆,正在使勁地擦拭。朱員外嘆了一口氣説道:‘那賤貨不聽我的話,自找死路。好了,既然她已死,且死在你的卧房裏,你如何脱得這人命干係?如今只有一條活路,你快穿上這女子的衣服,與我一起回家,從此就藏匿在我家,做我的第九房太太’。説着,他迅速將那女子的衣服全部扒下,扔給了我,叫我趕快換上。我只得從命。他又從我手指上摘下銀指環戴在那女子的手指上,想了一想,又拿下了指環上的紅寶石自己藏過了,叫我去門外等候。我在門外等了好久,才見他提着兩個大包袱出來,説道:‘我怕人家認出那屍體不是你,故將她的頭顱剁了下來,與你的衣裙鞋襪一併帶去我家。從今後人人都道是你死了,而你正可與我做百年恩愛夫妻。’我叫道:‘你這傻瓜,你不看她這身裝束打扮,正經是個未出嫁的姑娘,一個處女,而我……’他笑道:‘這賤貨早已不是處女了,她與我家於康那小子早做下了手腳。你們兩個身子都無瘢痕胎懷,膚色又相似,外人哪裏分辨的出?’於是我們兩人再去廚房端來了酒食,天哪!我害怕極了,但朱員外他竟還有説有笑,很快便將那酒食全數吃了。洗了盤碟杯箸,將一切收拾齊整,乃偷偷乘黑夜爬出後牆溜走了。”
“到了朱員外家,他將那裝有人頭的包袱扔在花園一角,帶着我轉彎抹角,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陣,到了一個十分幽僻的所在。他説:‘從今後你就在這房子裏住下,一日三餐自有人服侍,休得擔擾。我明天再來看你’。我見那房間裏屏帷牀蓆,十分齊整。第二天一早,朱員外就來到我的房間裏,問我他送我的金手鐲收藏在家中什麼地方了,説昨夜匆匆忙忙竟忘了一併取出帶回。我告訴他那對金手鐲放在衣箱的夾層裏了。他説他將去我家將那對金手鐲取回。我要他順便將我最心愛的一件羅衫和一條狐裘皮袍也取回來,他答應了。但他深夜回家來時只帶回了我的羅衫和皮袍,他説那對金手鐲不知怎的竟不見了。我膽小害怕,要他陪陪我。他説他的手腫得厲害,要找大夫抓藥,改日再來看我。可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了。——老爺,我説的句句是實,但求老爺寬恩,超豁了小婦人。”
狄公道:“你與朱達元同謀拐騙殺人,手段殘忍,依律當斬,快與我畫押!”
潘葉氏畫了押,淚如雨下。書記將錄下的口供念讀一遍。兩名衙卒上前給她上了十斤重的大枷,押下死牢監候。
狄公又喚廖文甫上堂來,數斥道:“自古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女兒廖蓮芳既已許配下了於康,因何變卦賴婚,拖延時日,遲遲不將女兒嫁出,致使弄出這般意外奇禍,悔之不及,做父母的都要於中汲取教訓。我命潘豐將裝有廖小姐屍身的棺材交付與你,你如今將這顆人頭配了屍身擇吉日做些法事盛殮安葬了。我將從朱達元的家財中撥出一筆錢來作為你的補償。本衙委託於康代理朱達元的家財折算,家中浮財除分與他八個妻妾使各自歸寧之外,餘宅邸、田產全數籍沒繳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