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觀裏闃寂陰森,幽黑一片,只有殿堂內有微弱燭光閃出。雨還在漸漸地下。
狄公、陶甘、宗黎三人悄悄來到西樓北端通閻羅十殿的那扇朱漆小門口,門上掛着一把胳膊般大鎖。
宗黎擎着燈籠,陶甘從衣袖中取出一柄形制古怪的鑰匙,説道:“這鑰匙名喚作‘百事和合’,任你再嚴緊的鎖都能打開。”
他拿着那“百事和合”去大鐵鎖孔裏幾下一擰,果然打開了那鐵鎖。宗黎心裏不禁三分好奇。
狄公道:“聽説這閻羅十殿關閉都有好幾個月了,因何這鎖栓上不見一點灰土?”
宗黎道:“老爺,昨天這裏還有人來過,説是裏面一尊被蟲蛀壞的雕像要拿出去修理。”
他們走進了閻羅十殿。閻羅十殿系朝雲觀三清大殿後中院西廡一溜長廊,十殿內栩栩如生的雕像猙獰可怖,一抹兒上了紅綠色漆。故莫説觀外之人不敢瞻觀,就是觀中的眾道人也多有掩面不敢看一眼的。且關閉日久,天陰地潮,更增添了三分陰森恐怖之感。
他們沿着殿內右首一條幽暗的走道次第看去。第一殿內見十來個男子都披髮裸形,巨釘釘其手足於鐵柱之上,頸戴鐵枷,渾身都是刀杖傷痕,膿血腥穢,慘不忍睹。旁一殿則見一婦人裳而無衣,罩於鐵籠之內,一青面夜叉用沸湯澆之,皮肉潰爛,呼號慘怛①。又旁一殿,一對男女被縛於銅柱之上,亂刀繞刺彼身體。又見一殿,一女子被壓在大石臼下,身如齏粉,血流凝地。間壁一段則一男子被眾鬼扔入鼎鑊之中,皮肉消融,止存白骨在烈油上漂浮。再過一殿,又見眾男女在烈火中跳騰避竄,一個個皮肉焦爛,哭喊不止。——一路看去,烹剝刳②心,銼燒舂磨,不一而足。忽而又見一個裸體跣足的年輕女子滿身塗了白漆,被鐵鏈緊鎖。一個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手中的三叉戟對着她的胸脯,她的長髮披覆在臉上。最末一殿則見兩個惡煞正用利斧在一方大砧板上剮割着一男一女,女的剛被斬下四肢,男的已大切八塊,白骨隱隱,血流成河。
狄公怒不可遏,叫道:“明天一早便令真智將這些雕像全數撤去,閻羅十殿也可廢了。此類慘酷的建塑,於世道人心非但不會有警戒之用,反而污毀了道德仁義之心。”
宗黎答道:“家父在世時也屢次規勸玉鏡廢了這十殿。”
閻羅十殿的盡頭亦有一扇朱漆小門,出小門便是西北塔樓下的驅邪殿。內建一雷壇。塑有靈宮、神將若干。
宗黎道:“驅邪殿後有一扇紫銅門,折下九十九石級盤旋便可到地宮。”
陶甘用“百事和合”很快打開了紫銅門上的鎖,輕輕推開那紫銅門。門裏一片漆黑,一股陰黴之氣撲鼻而來。
狄公從宗黎手中接過燈籠,照看門裏的石級,小心一級一級向下行去。石級三十三級一轉折,三轉折便到了個雕花石拱門。門上掛着兩條鐵鏈。陶甘又打開了兩條鐵鏈連合處的大鎖,推那石門紋絲不動。狄公、宗黎上去幫助,三人用力發一聲喊,果然將石拱門頂開了。
石拱門內便是地宮:天呈圓圜,地形八角,宮壁如水鏡般平滑細潔;上面雕鐫着斗大的箴訓條文。正中一方白玉高台,四周嵌乾坤八卦形符。高台上玉鏡真人的金身端坐於法座之上,身披黃羅灑金聖袍,頭頂蓮花冠,腳登朱文舄③,一手執如意,一手執塵尾。玉鏡的臉面乾癟凹陷,早已扭曲變形,顯得十分可怕。塗抹的金粉已斑駁脱落,有幾綹鬍鬚折斷了,落在聖袍之上。兩手指與所執之寶物系用細線扎住,以防墜落。
狄公的眼光落在牆角一隻大紅皮箱上。他説:“玉鏡的遺物可能都藏在這隻皮箱裏了,陶甘,你打開看看,有些什麼畫本和手稿。”
陶甘打開皮箱的銅鎖,見箱內平平放滿了許多絹帛卷軸,他隨手打開兩幅遞給了狄公:“老爺,這兩幅也是畫着那匹灰貓。”
狄公接過細看,見一幅畫的是那灰貓在追逐花球,一幅是灰貓在草地上嬉戲,正抬起前爪要撲一白蝴蝶。
狄公放下這兩幅,順手又拿起一幅展開觀看,同樣是畫的那匹灰貓。——那貓正在日光下懶懶打滾。
他凝思半晌,大聲説道:“玉鏡果然系被人謀殺!陶甘,將箱子合上,我們快回去拿獲罪犯!”
陶甘尚矇在鼓裏,一時又不便細問,忙將大紅皮箱重新鎮上,跟隨狄公出了地宮。
狄公問:“真智住的是後殿樓上?”
宗黎答:“我們回到驅邪殿,再上一層樓,折轉向東便可到真智住歇的方丈。”
狄公點點頭,吩咐陶首道:“你穿過閻羅十殿轉去大殿東首將回聖堂壁上掛着的那幅貓圖取下,徑直來真智的方丈見我。”
他們三人回到驅邪殿,便分了兩路:狄公、宗黎自上樓去;陶甘則打開南端那扇朱漆小門,穿閻羅十殿轉去四聖堂。
狄公、宗黎上了西北塔樓的第二層,折向東首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窗外大風呼嘯,夜雨瑟瑟,隱隱可聽得瓦片墜地的聲音。
宗黎指着一扇關得嚴實的朱漆小門説道:“老爺,這便是真智方丈的右側門,只恐怕真智已經熟睡。”
狄公上前用手指去那門上敲了兩下,又將耳朵貼在門縫上諦聽。門裏似有人走動,狄公又敲了幾下,便聽見有人披去門閂,“吱軋”一聲,閃閃開了一條縫,透出了微微的燭光。狄公用燈籠擎起,真智的臉顯得蒼白,兩眼閃出驚恐的寒光。
註釋:
①怛:讀‘達’,痛苦。
②刳:讀‘哭’,剖,剖開。
③舄:讀‘細’,泛指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