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熱來在他的鄉間別墅組織了一次青年人的聚會。美酒佳餚、賭博、跳舞、賽馬,應有盡有。德熱親很富有,而且十分講究排場。他廣交朋友,出手大方。此外,在他家裏,還有許多好書。他談吐不俗,頗有教養。此人真是個人物。
我去他那裏時,心裏沒好氣,沉默寡言的,我也沒有辦法,他也不來惹我,任我不説話好了。我對他問我的事不予回答,他也就不再問我了,對於他來説,重要的是我把我的情婦忘掉。不過,打獵我也去,在餐桌上我同其他賓客一樣地興致勃勃,所以他也就不再更多地要求我了。
世上這種人是大有人在的,他們一心想幫你的忙,他們甚至會毫無顧忌地用大石頭去砸死叮着你的那隻蒼蠅。他們關心的只是不讓你把事情搞糟,也就是説,他們若是不把你弄成同他們一樣,他們是絕不罷休的。只要能達到這一目的,不論是採取什麼手段,他們都會拍手稱快的,他們不會想到你可能越來越糟。他們這麼做純粹是出於友情。
沒有經驗的青年人的一大不幸就是根據使之深受感動的最初對象來想像世界;但是,必須承認,也有一種非常不幸的人,就是那些在類似情況之下,總愛對青年人説如下這種話的人:“你們相信有罪惡是對的,可我們卻知道什麼是罪惡。”譬如,我就曾經聽説過一些奇怪的事情:這就好像是善與惡之間的一種折衷,沒有心肝的女人和同她們不相上下的男人之間的某種協調,他們把這稱之為露水鴛鴦。他們談論這些事的時候就像是談論由馬車製造商或房屋營造商發明的一台蒸汽機似的。他們跟我説:“人們對此或彼表示贊同,人們説出這樣那樣的一些話,使對方用相應的話來作出回答,人們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寫情書,對方就用相應的方式跪下求愛。”所有這一切都像是閲兵似的事先安排好的。這幫正直的人都是灰白頭髮的人了。
這使我發笑。不幸的是我不能對一個我蔑視的女人説我愛她,即使我明明知道這只不過是説説而已,對方並不會上當受騙。我從未不愛一個女人卻向她求愛的。因此,那些被人稱作輕怫的女人與我是沒有緣分的,或者説,如果我上了她們的當,那也是因為我不知情和單純的緣故。
我明白,有人把心放在一邊,不願被人觸動。這很可能是因為想借此抬高身價;可我卻既不想自我吹噓,也不想降低自己的人格。我特別痛恨以愛情當兒戲的女人,並且允許她們不愛我的話就明白地説出來,因此,我們之間永遠不會發生爭執。
這種女人連妓女都不如:妓女可能要説謊,這種女人也會説謊;但妓女可能會真心愛上一個人,而這種女人則是不會的。我想起有一個愛我的妓女,她對同她生活在一起的比我富裕得多得多的男人説:“您讓我厭煩,我要去找我的情人。”這個妓女比許多無須付錢的女人要強得多。
我在德熱親家裏度過了整整一個秋天。我在他那兒聽説我的情婦已經走了,離開法國了。這個消息在我的心上留下了再也抹不去的一片惆悵。
在鄉間,看見這個我周圍的對我來説極其新鮮的社會,我首先感到被一種奇特的、悲愴的和深深的好奇心所抓住,使我像一匹多疑的馬一樣橫眉冷豎。下面是在那兒發生的第一件事。
德熱來當時有一個美貌異常的情婦,非常地愛他。有一天晚上,我同他一起散步的時候,我對他説,我覺得他的情婦非常好,既漂亮又愛他,令人敬佩。總而言之,我熱情地稱讚她,並暗示他,應該對此感到幸福。
他一句話也沒説。他就是這副德性,我認為他是一個最絕情的男人。天晚了,大家都各自回房歇息了,我也在牀上躺下有一刻鐘的工夫了,這時候,只聽見有人在敲我的房門。我以為是有誰睡不着來找我聊聊,便喊他進來。
可是,只見進來了一個半裸着身子的女人,手裏拿着一束花,臉色比死人還要蒼白。她徑直地向我走來,把那束花獻給我。花束上夾着一張字條,上面寫着:“獻給奧克塔夫,以謝盛情。友人德熱奈。”
我沒看完那字條,便感到腦子被雷電擊了一下似的。我完全明白德熱親這番舉動的全部含義,他是因為我對他説了幾句好聽的話,便如此這般地把他的情婦給我送了來,把她當成一件土耳其式的禮物。我瞭解他的性格,他這麼做毫無表示慷慨或狡詐之意,有的則只是一種教訓。那就是説,這個女人在愛他,我因此而在他面前稱讚了她一番,他想告訴我,別去愛她,既不要接受她,也不要拒絕她。
這事讓我深思。那個可憐的女子在流淚,可她不敢擦眼淚,生怕讓我看見。他怎麼威嚇她了,讓她不得不前來?我實在弄不明白。我對她説道:“小姐,您別難過。您回去吧,什麼也別怕。”她回答我説,她要是在第二天早晨之前走出我的房間,德熱系就將把她打發回巴黎去,説她母親很窮,説她不知該如何辦是好。“説得對,’哦對她説,“您母親很窮,可能您也很窮,所以,要是我猜得不錯的話,您只好聽任德熱奈的擺佈。您長得很美,這可能會讓我亂了方寸。可是,您在流淚,而您的眼淚並不是在為我而流淌,我只好作個人情了。您去吧,我來想辦法,不讓人家把您打發回巴黎去。”
深思對大多數人而言,是思想上的一種堅定和恆遠的品質,可在我卻是一樁怪事,只是獨立於我的意願的一種本能,它像一種強烈的激情一般死死地揪住我不放。它不時地奔了過來,不問何時何地,説來便來,由不得我。它只要一來,我就奈何不了它。它牽着我走,隨其興之所至,為所欲為。
那女子走後,我在牀上坐起身來。“我的朋友,’哦自言自語地説,“這是上帝送給你的禮物。如果德熱親不想把他的情婦送給你的話,他是認為你會愛上她的,這他也許並沒有搞錯。”
我還在對自己説道:“你好好看她了沒有?一種崇高而神聖的奧秘已經在孕育她的臟腑中生成了。這樣的一個尤物是值得大自然給予她最大的母愛的,可是,那個想治癒你的人卻找不到任何好的辦法,只好把你推到她的香唇上,好讓你忘掉真心相愛。
“這是怎麼回事呀?別的人並不像你,他們欣賞過她了,但他們並沒有冒任何風險;她可以在他們身上進行一切誘惑;只有你一個人心裏忐忑。
“這個德熱親不管他是如何生活的,但他既然活着,就必然有一顆心。他同你有什麼不同?他是個什麼都不信、什麼都不怕的人,無憂無慮,沒有煩惱,但很顯然,只要他腳上輕輕地被紮了一下,他就嚇破了膽,因而,如果他的軀體不管用了,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對他而言,只有軀體是實實在在的。對待自己的靈魂就像苦修會士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肉體一樣的那個人,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人要是沒了腦袋還能活嗎?
“你想一想這一點吧。有這麼個人,他擁着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他年輕,充滿激情;他覺得她很美,並且這麼對她説了;她回答他説她愛他。這時候,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告訴他説:‘她是妓女。’此人很自信,並不多説一句。如果別人對他説:‘這是個下毒藥的女人。’他也許會愛上她,他將不會少吻她的;但她是個妓女,所以就談不上什麼愛情了,就像沒人去管土星上的事一樣。
“‘妓女’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毫無疑問,這是個準確、貼切、確定、有報名譽的詞。但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呀?只不過是個詞兒而已。難道用一個詞兒就能毀掉一個軀體?
“如果你愛她,你,愛這個軀體?人家就會給你倒上一杯酒,並對你説:‘不要愛這個,用六個法郎可以弄到四個。’可要是你沉醉迷戀上了呢?
“這個德熱奈是愛他的情婦的,因為他付錢給她。難道他有一種特殊的愛的方式嗎?不,他沒有。他那種愛法並非愛情,他對值得愛與不值得愛的女人的感受是沒有差別的。老實説,他誰都不愛。
“是誰把他弄到這一步的呢?他是生來如此,還是後來變成這樣的?愛同吃飯喝水一樣是自然的事。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個瘦小的人還是個巨人?什麼!他始終對這個對什麼都不在乎的肉體充滿自信?直到投入愛他的一個女人的懷抱之中,也真的沒有危險不成?什麼!真的面不改色?除了花錢買笑之外,從未有什麼其他的交易?他真的成天花天酒地,豪飲縱情?他年方三十,就像老米特里達特一樣了,喚蛇的毒液都成了他的親朋好友了。
“這裏面有一大秘訣,我的孩子,有一個必須掌握的關鍵。不管我們用什麼理由來替放蕩辯解,但都將證明放蕩一天,一小時,今天晚上,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明天就不然了,更不是天天都可以如此。世上沒有一個民族不是把女人或當作伴侶和慰藉,或當作生命的神聖工具的,而且他們正是因為這兩種情況才敬重女人的。然而,就有這麼一個勇士,他跳進了上帝在人和動物之間親手挖掘的這個深淵,幾乎背棄了自己的誓言。難道他是個沉默寡言的泰坦!竟敢用肉體的親熱來排斥精神上的愛,竟要在自己的唇上加上永遠沉默的印記——動物的印記!
“這其中有一點必須明白。在那座人們稱之為秘密行會的陰森淒涼的森林裏,吹着一股陰風,這是夜幕籠罩大地的時候,毀滅天使們彼此竊竊私語的那些神秘事中的一個。這個人比上帝造就他時更壞或更好。他的內臟如同不孕婦女的內臟一樣:要麼是大自然只是替他草率成就,要麼是他自己暗中往其中注進了毒草的汁液。
“暗,我的朋友,工作或學習都未能使你治癒。忘掉一切,重新學習,這是對你的金玉良言,你翻閲的是一些死書。你還太年輕,不宜去探索廢墟。看看你的周圍,蒼白的人羣在包圍着你。斯芬克司的眼睛在神聖的象形文字中間閃爍。解開這人生的書吧!勇敢點,年輕學童,投進斯蒂克斯河中去吧。這是一條能使人不再受傷害的河,它的烏黑的河水能把你引向死亡或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