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木頭小柵欄把我父親的墳地圍了起來。根據他早就表示的特別意願,我們把他葬在了本村的墓地上。我每天都跑到墓地去,在父親墓旁的一張小長椅上呆上大半天。餘下的時間,我便獨自呆在他生前住的那座房子裏,只有一個僕人伺候我。
無論愛情能引起多大的痛苦,但是,生的憂傷都是無法同死的哀傷相互比較的。當我在父親的牀前坐下來的時候,我首先感覺到的是我是個不知好歹的孩子,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我甚至可以説,父親的死使我心中感覺出一種肉體上的疼痛,我有時竟像一個剛睡醒的學徒,低着頭,搓着手,不知所措。
在我呆在鄉間的頭幾個月中,我的腦子既沒去想過去,也沒想到未來。我覺得自己在這之前沒有活過。我所感覺到的既不是沮喪絕望,也絕不像我曾經感受到的那些強烈的痛楚。在我的一舉一動中,表現的只是精倦萎靡,彷彿十分疲乏和對一切都無動於衷,但內心深處卻是悲苦之極,難以忍受。我手裏整天拿着一本書,但又不怎麼看,或者確切地説,壓根兒就沒有看,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我腦子裏空空蕩蕩的,心裏是一片沉寂:我遭受了極其猛烈而同時又是持續不斷的一個打擊,使得我就像一個完全被動的生物,身上沒有一點反應。
我的僕人名叫拉里夫,他對我父親感情很深。他也許是除了父親之外我所見到過的最好的一個人。他和父親身材大小一樣,穿的是我父親給的衣服,因為沒有僕人的號衣。他和我父親年齡大致相仿,也就是説,頭髮花白了,二十年來他沒有離開過我父親,所以行為舉止也學了點我父親的樣兒。當我晚飯後在房裏踱來踱去的時候,就聽見他在候見廳裏也同我一樣地走來走去的,儘管房門是敞開着的,但他卻從不進來,我倆互相也不搭一句話,但是卻時不時地互相哭泣對視一眼。晚上就是這麼度過的,而當太陽早已下山的時候,我才想到要點燈,要麼就是他想到給我送了來。
屋子裏的一切都保持原來的樣兒,我們連一張紙片都沒有動過。我父親坐的那張大皮扶手椅放在壁爐旁邊;他的書桌、他的書籍都原樣放着。我甚至連他的傢俱上的灰塵都沒彈一撣,父親生前不喜歡人家因打掃灰塵而打擾他。這座孤伶伶的房屋,習慣了沉寂和最寧靜的生活,對於所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的覺察。我只是覺得它的那牆壁有時候在我裹着我父親的睡袍坐在他的那張扶手椅裏的時候,在憐憫地看着我。一個微弱的聲音彷彿飄起,在説:“那個父親去哪兒了?我們看得很清楚,這是那個孤兒。”
我收到好幾封巴黎的來信,對此我都只是回答説,我想單獨在鄉下過夏天,就像我父親生前習慣的那樣。我開始明白一個道理:在一切壞事當中,都有某種好的方面;一個巨大的痛苦,不管你怎麼説,反正都是一次大的休息。當上帝的使者前來拍拍我們的肩頭的時候,不管他們帶來的是什麼樣的消息,反正他們始終是在做把我們從生活中喚醒的善事,而且,凡是他們開口説話的地方,一切都歸於沉寂。暫時的痛苦使人褻瀆、指斥上蒼;而巨大的痛苦則既不使人斥責也不使人褻瀆上蒼,而只是使人聽天由命。
每天早晨,我久久地注視着大自然。我的窗户朝向一個深深的山谷,村裏的針樓便矗立其中。一切都很貧乏而寧靜。看見了春天的景象,看見了鮮花和嫩葉,但這並沒有在我身上產生那種如詩人們聽説的不祥效果,詩人們往往在人生的逆境中發現一種對死的嘲弄。我認為,這種輕率的想法,如果不是一種隨意弄出的簡單對比的話,實際上仍只是屬於那些心中只是半知半解的人的。一夜賭到天亮的賭徒,兩眼發紅,兩手空空,可能覺得自己在與大自然抗爭,宛如一盞點了通宵的油燈。但是,那些新長出來的樹葉,它們對一個為父親去世而痛哭的孩子能説些什麼呢?他眼中的淚水是露水的姐妹;柳樹的枝葉本身就是眼淚。我在望着天空。樹林和草地的時候,才懂得了幻想聊以自慰的人是些什麼樣的人。
拉里夫不再想安慰我,而想自己安慰自己。父親死的時候,他曾擔心我把老屋賣掉,把他帶去巴黎。我不清楚他是否耳聞我過去的生活情況。他一開始對我表現出不安,當他見我住了下來的時候,他看我的那第一眼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那是有一天,我讓人從巴黎把我父親的畫像送了來,我讓人把畫像掛在餐廳裏。拉里夫進來伺候我用膳時,看見了這幅畫像。他不知説什麼好,忽而看看我,忽而看看那幅畫像。在他的眼神里,含着強壓着悲傷的喜悦,讓我看了好不心酸。他好像在對我説:“多麼幸福啊!我們馬上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忍受痛苦了!”我把手伸向他,他抽泣着親吻着我的手。
他可以説是像關心自己的痛苦一樣地在關心着我的痛苦。當我每天早晨去父親的墳地的時候,我總看見他在澆花;而他一看見我,便停止澆花,走回屋去。我散步時,他總跟着我。可我騎馬他走路,所以我不要他跟着。但我在山谷中走了不到一百步遠,便發現他跟在後面,手裏拿着一根根子,一面在擦着額頭上的汗。後來,我替他在附近一個農民那兒買了一匹小馬,我們便一塊兒騎馬在林中奔馳。
村子裏的幾個熟人常來家中探望。後來,我便閉門謝客,儘管我對此感到遺憾,但我實在沒法兒,因為我見到誰都心煩。一個人孤孤單單地呆了一段之後,我便想到翻翻父親的日記。拉里夫恭敬虔誠地把日記捧了來。他哆嚷着手,把日記上的繩子解開,放在了我的面前。
在看頭幾頁的時候,我便感到一股由平靜湖面上吹拂過來的清風襲進了自己的心田。父親那靈魂的清馨寧靜有如一股清香,隨着我一頁頁地翻開那塵封的日記而散發出來。他一生的記錄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可以逐日地數着這顆高貴的心靈的跳動。我開始深陷在一個甜蜜而深沉的夢裏,儘管字裏行間都流露出父親那嚴肅而堅強的性格,但我們可以從中發現一種難以表述的高雅,那是他善良性格的温馨花朵。我一邊讀着,對他逝世的緬懷同他敍述的生活不停地攪和在一起。我無法説出我是懷着多大的哀傷在循着這條清溪而去,看着它流向大海。
“啊,正直的人!”我嚷叫道,“無所畏懼,無可指責的人!你的一生是多麼地坦蕩!你整個一生,對朋友無限忠誠,對我母親充滿神聖的柔情,對大自然無限讚賞。除此之外,你的心中沒有其他任何事情的位置。雪山頂上千年不化的白雪也不比你神聖的晚年更加純淨。你那滿頭白髮可與那山頂白雪媲美。啊,父親!父親,把你的蒼蒼白髮給我吧,它們比我的金髮更顯得青春年少。讓我像你一樣地生,一樣地死吧,我願在你長眠的土地上,種了我新生活的這棵嫩綠幼苗,我將用我的淚水澆溉它,護孤神將會讓這棵虔誠的嫩草在一個孩子的痛苦和對一個老人的緬懷中茁壯成長。”
看過這些彌足珍貴的日記之後,我便把它們按順序整理好。然後,我決定自己也來寫本日記。我讓人照父親日記本的樣式做了一本,從父親日記上的細微末節、生活瑣事上進行仿效,照他的樣兒為人處事。因此,在每天的每一時刻,當時鐘敲響時,我的眼淚便會奪眶而出。我在想:“略,父親此時此刻在做這件事。”無論是看書,散步,還是用餐,我都絕不錯過時間。我以這種方式去習慣一種平靜的、有規律的生活。這種按部就班、紋絲不亂的生活對我的心靈是一種無窮的扭力。我睡得十分香甜,甚至我的憂傷使得這種香甜更加地愜意。我父親在園藝上很下功夫。每天除了在園中伺弄之外,便是學習、散步,充分安排好腦力和體力的鍛鍊。與此同時,我繼承了他的樂善好施,接續他未竟之事,繼續為那些不幸的人們辦點好事。我開始四處奔波,尋覓那些需要我的人。在這個山谷中,這種人多的是。很快,窮人們都認識我了。我能説下面這種話嗎?能,我將大膽地説出來:“凡是心地善良的人呆的地方,那痛苦也是有益的。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幸福;上帝在為我的憂傷祝福,而痛苦則教會了我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