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我呆在皮爾遜太太家裏。三個月過去了,我幾乎天天都見到她。關於這三個月,我除了説我天天見到她之外,還能對您説什麼呢!“同喜愛的人在一起,這就足矣,”拉布呂耶爾説過,“一起幻想,同他們聊天,或者什麼都不同他們聊,想到他們,想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但只要是同他們呆在一起,這就足夠了。”
我在愛。三個月來,我倆曾一起長時間地散步。找了解了她那不事聲張的善行義舉的秘密。我倆穿過陰暗小徑,她騎着一匹小馬,我手裏拿着一根小棍徒步隨行。就這樣,我們半是高興,半是幻想地去敲那些茅屋草舍的柴門。樹林人口有一張小長椅,我晚飯後就去那兒等她。我們就經常這麼碰頭,彷彿是偶然遇上似仙。早上,我倆一起彈琴讀書;晚上,同她姑媽一起在爐火旁玩牌,就像我父親在世時那樣。不管是在什麼地方,她總是近在身旁,滿面含笑,而只要有她在,我的心就充實了。啊,上帝!您是通過哪條道把我引向不幸的?我必須經歷什麼樣無法挽回的命運呀?怎麼!如此自由的一種生活,如此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如此閒適,如此新穎的希望…啊,上帝!人們有什麼可哀嘆的呀?有什麼比愛更加甜蜜的?
活着,是呀,強烈地、深深地感覺着自己在活着,自己是人,是上帝所創造的人,這就是愛的最首要的、最大的福扯。愛是一種無法解釋的奧秘,這一點是無須懷疑的。無論有什麼束縛,什麼困苦,甚至於女人對它是多麼地厭惡,我都要説,它儘管被偏見像一座山似的壓着,受到歪曲和詆譭,把它糟踐得一無是處,但愛情,那充滿活力的、命中註定的愛情,仍不失為一種神聖法則,它同那把太陽高懸於天空的引力法則一樣地強大有力,不可思議。我倒要問問你們,這樣一種比鐵還要堅實牢固,但又是看不見摸不着的紐帶究竟是什麼東西?當你們遇見一個女人,看了她一眼,跟她説上一句話,然後就再也忘不了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為什麼你們喜歡這個女人而不是另外一個女人?請你們指出理性、習慣、感官、頭腦和心靈來,給我解釋一番,如果你們能夠的話。你們將只能説出有兩個身體,一個在這兒,一個在那兒,可是,在它們之間的是什麼?空氣、空間、廣安無垠。啊,一些精神失常的人,你們還自以為是男人,意大言不慚地談論愛情!你們看見過愛情沒有,竟然談論起它?你們沒有見過它,只是感覺到了它。你們同一個從面前走過的陌生人互相看了一眼,於是乎,突然從你們身上飛走了一種我也説不清的什麼東西。你們便落地生根,就像草叢中的穀粒,感覺到生命在拱動着它,感覺到它將變成一種收穫物。
我倆單獨呆在一起,窗户敞開着。花園頂頭有一個小噴泉,泉水丁冬,傳了過來。啊,上帝!當我倆坐在那兒,她説我應的時候,我真想一滴一滴地去數那滴落的泉水。正是在這一刻,我痴迷着她,竟至失卻了理智。
據説,沒有什麼比厭惡之感來得更快的了!但我卻認為,當人們相互理解,馬上就會相愛的時候,那份情卻來得是最快的。此時此刻,一句不起眼的話語都是多麼寶貴的啊!當人們心靈相通的時候,嘴巴説些什麼又有什麼要緊的呢?在一個吸引你的女人身旁,相互間最初的眉目傳情是多麼地甜蜜啊!首先,你倆當面所説的一切似乎都像是一種怯生生的試探,都像是一些小小的考驗。很快,一種奇異的快樂便油然而生:你會覺得聽到了心靈的回聲,你像是一身具有着兩個生命。多麼喜人的接觸!多麼迷人的親近!而當你們確信在相愛,當你在你的心上人身上發覺你所尋覓的真情,你的心靈之中是何等地愉快!此時此刻,言語已失去作用,你們都知道互相會説些什麼,所謂心心相印,靈犀相通,無須用語言表達。啊!多麼寂靜啊!周圍的一切全都忘到腦後去了!
儘管我對皮爾遜太太的愛自第一天相見時起便產生了,並迅猛地發展到了極限,可是,因為我尊敬她,所以我一直閉口不談。如果她不是這麼輕易地就視我為知己的話,我也許會更大膽一些,因為她在我身上產生了一種極其強烈的感覺,使我每次離開她的時候,心裏總是激盪着愛的激情。但是,正是在她的坦誠以及她對我的信任中,有着某種東西使我不敢造次。此外,她是因為我父親的關係才把我當成朋友看待的。這使我更加地敬重她,我不能有辱父親的名聲。
有人説:“談情説愛,就是做愛。”我倆卻很少談情説愛。每次,當我偶然地順帶接觸到這一問題的時候,皮爾遜太太總是不太接茬兒,而且顧左右而言他。我總弄不明白是什麼緣故,因為她絕不是假裝正經。但是,我有時覺得,每到這種時候,、她的臉便微微地變得嚴肅起來,甚至有種痛苦的表情。由於我從沒問過她過去的情況,而且我壓根兒也不想打聽,所以我也就沒有追問。
每逢星期天,村裏有跳舞,她幾乎每次不落下。在這種時候,她的穿着打扮儘管依然樸素,但卻更講究點,頭上別上一朵花,結上一條色彩更鮮豔的髮帶什麼的,都是些小玩藝兒,但是,她整個人一下子變得更年輕,更瀟灑了。她對跳舞情有獨鍾,坦率地説,她把它當成是一種有益的鍛鍊,能給她帶來極大的快樂。她在舞會小樂隊下面有自己的位置,她連跑帶跳地來到那裏,同鄉下姑娘們一起爆笑。她們差不多全都認識她。一旦跳起來,她就沒有停過。這時候,我感覺她同我説話比平時更隨便些,此外,還有着一種罕見的親切。我因為尚在喪期,所以沒有跳舞,但我呆在她的身後,看見她興致這麼高,我不止一次地忍不住想向她傾吐我對她的愛。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想到這一點,便感到一種無法戰勝的恐懼。想對她説我愛她的念頭一起,即使談話最快活的當兒,我也會突然間變得一本正經起來。我有時候想到給她寫信,但每每寫到一半,我便把信給燒了。
那天晚上,我在她家吃晚飯,看着她家中這份寧靜,不禁想到我這段日子過得多麼平靜,想到自從認識她之後,我有多麼幸福,便琢磨開來:“為什麼還要求更多的呢?難道這你還覺得不夠嗎?誰知道呢?也許上帝就沒有給你安排更多的幸福。如果我對她説我愛她,會出現什麼後果呢?她也許會不許我再去見她。即使我對她説我愛她,我能使她比今天更加幸福嗎?我自己是否比現在更加幸福?”
我倚在鋼琴旁,心裏在這麼思前想後的時候,不覺有一股憂傷湧了上來。天黑下來了,她點了一支蠟燭。她走回來坐下的當兒,看見我眼裏有一顆淚珠滾落。“您怎麼啦?”她問道。我把頭鈕向一邊。
我在找尋一個辯詞,但卻未能找到。我害怕與她的目光相遇。我站起身來,走到窗旁。空氣清新,月亮從菩提樹甫道後面升起。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就是在那條市道上。我陷入深思,甚至都忘了她的在場,我雙臂伸向天空,一聲嗚咽從心中迸發出來。
她也站起身來,呆在了我的身後。“您到底是怎麼啦?’她又問了一遍。我回答她説,看見那個空谷,便不由得想起了父親的死。我連忙向她告別,走出她家。
我為什麼決定不向她吐露我對她的愛呢?對此我也弄不明白。然而,我並沒有回家,而是像個瘋子似的在村子裏、在樹林中亂逛。我在發現了一條長椅的地方坐了下來,然後又急匆匆地站了起來。將近午夜時分,我走近皮爾遜太太家門前。她正在窗前。我一看見她,便覺得身子在發抖,我想折返回去,但卻像是受了定身法似的。我慢騰騰地,憂傷悲苦地在她窗下坐了下來。
我不知道她是否認出我來了。我在那兒坐了有一會兒了,突然她用她那温柔甜潤的聲音唱起一首抒情歌曲,而幾乎與此同時,一朵花掉落在我的肩頭。那是一條玫瑰花,當天晚上,我見她戴在胸前來着。我撿起花來,放在了唇邊。
“這麼晚了,是誰在那兒?”她問道,“是您嗎?”她喚着我的名字又問。
花園的柵欄門虛掩着,我站起身來,沒有答話便走了進去。我走到草坪中間停住了;我像個夢遊者似的走着,不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
突然間,我看見她出現在樓梯前的門口。她好像疑疑惑惑的,凝神注視着月光下。她朝我走了幾步,我也迎了過去。我説不出話來,我跪倒在她的面前,抓住了她的手。
“您聽我説,”她説道,“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是,如果到了這一步了,奧克塔夫,那您應該走了。您每天都來這兒,難道您沒受歡迎?難道這還不夠?我還能為您做什麼?您已經獲得我的友情了,我原指望您有勇氣把您對我的友情保持得更長遠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