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個轎伕抬着狄公乘坐的小轎在人羣中穿行。長長的一條寺廟街原先有好幾座佛寺尼庵,香火很是美盛。後來一場大火燒去了大半條街,只剩得斷垣殘壁,一堆一堆瓦礫場。唯一完好無損的敏悟寺在廟街的最南端。
小轎在敏悟寺山門停下,轎伕用衣袖不停地拭着額上的汗水。狄公給了轎金,一面問轎伕:“這裏去東門要費多長時間?”
轎伕答道:“相公若是坐轎走大路時,約莫半個時辰,倘是改走小路,不二里路便可到了。”
狄公點頭。他明白了宋秀才從東門孟掌櫃家去黑狐祠原來很是近捷。狄公吩咐轎伕在寺前照壁下等候,他去寺裏半個時辰便乘轎回衙。
狄公走進敏悟寺山門,急急穿廊過殿往後門趕。他想從後門穿出,單瞞過寺外等候的轎伕直赴黑狐祠。
他走過左廂禪房時突然驚惶地停住了腳步。從窗欞望進去,只見如意法師正蜷縮着身子在禪牀上打盹。狄公心中狐疑,再定神一看,卻原來是如意法師的一堆破袈裟,袈裟上放着一隻木魚和一串念珠。除了青燈一盞並不見有人跡。
狄公從寺院東司邊的半坍的後門穿出,沿着野松林間一條石板路走了幾十步便看見南門的城樓了。
南門進出的人不少,大多是中秋佳節走親眷的。許多人手裏提着燈籠和月餅果品。遠處人家已經上燈,閃閃爍爍與天上的繁星相映照。
狄公在一爿小店鋪買了一盞風燈便提步急出了南門。出南門不一晌,便看見兩根高大斜倚的門柱。狄公見門柱下果然有幾個破舊的粗瓷供盤,盤中居然還有些果品和酒餚。他明白這兩根柱子便是黑狐詞的大門了。穿過那兩根石柱便是一片黑漆漆莽榛灌木叢。狄公將他那長袍的下襟掀起塞進腰間,撩起了長袖,從地上揀了根棍子。他一手擎着風燈,一手用棍撩撥開灌木叢,彎彎曲曲向祠裏走去。
這時四周一片闃寂。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悽清的寒蟬聲。狄公已裏不由敬佩起小鳳凰的膽大,這裏就是白天也是一個荒涼恐怖的去處。
突然,前面人腰般高的亂草叢中傳來一陣瑟瑟的響動,一對碧綠的眼睛在黑黢黢的草叢中間熠着。狄公不由將手中的棍子捏得更緊。他抬起塊石頭向那眼睛用力扔去。一聲尖厲的鳴叫伴隨着一陣騷動,半晌才平靜下來。狄公心想這裏果然有狐狸。狐狸一般雖不傷害人,但他知道狐狸和野狗之類常常患有狂癲病,人倘是被它們咬傷,便傳染上這狂癲病,最後燥熱乾渴而死,無有救藥。這時他頗後悔自己太冒失了,竟忘了帶一柄匕首或長矛,眼下只能靠手中這根棍子做唯一防衞的武器。
小路漸漸寬了,草叢前頭露出一片荒地,月光下顯得十分淒涼。前面出現了一堵石塊壘起的黝黑院牆,牆上爬滿了野藤艾蕭。牆裏有一個庭院,院牆有好幾處已經塌了。三四隻紅狐狸、黑狐狸竄來竄去,彷彿被生人到來驚動了。庭院裏瀰漫着一股發黴的腥臭。庭院一角豎起一座狐狸石像,高高地蹲伏在石座上。狐狸的脖子上還圍着一條長長的紅布條——這是這裏唯一有人跡到來的跡象。
狄公走上殘破的青石階,石縫裏長着一叢一叢的野草。他用棍子敲了敲神殿的門,沒人應聲。狄公壯壯膽闖了過去,猛見神殿一角的蠟燭前立着一具木頭傀儡。傀儡的頭是一顆死人的骷髏,一對口進去的眼窩正對着狄公。
狄公忽然覺得背後一陣寒涼,一柄刀尖正指在他的腰間。
“我不得不在這裏將你宰了!”一個年輕女子的顫抖的聲音在他身後響着。
狄公驚回頭,只見那女子長得十分苗條,容貌也甚是俊俏。她穿着一件緊身褐衫和一條打滿補丁的褲子。一雙睜大的眼睛驚惶地望着狄公,握着尖刀的手不停地顫抖着。
“喔,真是一柄漂亮的刀子。”狄公口氣温和地説,“刀口上還有晶晶閃亮的藍光哩。”
那女子低頭正待看刀刃,狄公劈手將她手腕抓住:“硃紅,休得胡鬧!小鳳凰叫我來的。我也看見宋一文了!”
“狐狸到處竄,我以為是宋先生來了。——我不認識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硃紅疑惑地説。
“我們不能找個坐的地方麼?硃紅,我要與你仔細聊聊。”狄公説着,將刀子還給了硃紅。
“你可得留意我的情人!他是個十分妒忌的人。”硃紅將刀子放進衣袖,走向那木頭傀儡,將傀儡的衣服拉拉整齊。又輕輕拍了拍那骷髏。於是她從壁龕裏取下那支蠟燭,引狄公走進一堵斷垣的拱形石門。
石門內便是內殿了,到處是腥臭味。硃紅將蠟燭放在破木桌上,便自拉了一條竹凳坐了下來,狄公也在桌邊一竹凳上坐下。殿牆一半塌了,上面爬滿了野藤,一羣狐狸正蹲在牆上閃着綠眼睛凝望着他們。一陣涼風吹過,野藤枯葉發出悉悉瑟瑟的聲響。
狄公覺得冷嗖嗖寒意陣陣,硃紅卻大汗淋漓,身子如炭火一般。見她不時用手拭頭上的汗,她那蓬亂骯髒的頭髮間系紮了一根紅布條。
“宋先生今天為何不來?”硃紅一坐下就問道。
“他很忙,便委託我告訴你一聲,今夜他不來了。”
硃紅木然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很忙,他要翻看許多案卷,他在找尋殺死他父親的人。十八年了,他要為他父親報仇。”
“硃紅,你知道他的仇人是誰?”
“不知道,宋先生也不知道。他會找到的。”
“你是一個孤兒吧,硃紅?”狄公又問。
“不!我的父親最近還來看望過我。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忽然她聲音轉悲,“他來這裏總不讓我看清他的臉面。他説他長得醜,怕我看見了不愛他了。但是那天小鳳凰在來的路上撞見了他,説他長得一點不醜。他為什麼要瞞我呢?”
“硃紅,你母親呢?”
“早死了。”
“那麼是誰將你撫養長成?是你父親麼?”
“不是。我從小就給了人,轉賣過幾次。後來我逃了出來,他們追到了這裏,我用死人的頭骨扔他們,他們嚇壞了,叫喊着跑了,一個還摔斷了腿。哈哈!”她失聲笑了起來。
狄公見她不住地打着寒戰,滿身冷汗如雨。
“宋先生兩三天便要來一次,帶着他那管笛子。我和我的狐狸都喜歡聽他吹笛子。有時他吹我唱,快活極了。宋先生待我很好,他説他要將我帶到一個快樂的地方去,他説他決不同我結婚。我説我也不同任何人結婚,我也不想離開這裏,我有我的情人,我不願離開他。”
“你父親沒説要將你帶到別處去?”
“我把宋先生的話告訴過他,他説我呆在這兒最好,什麼地方都別去。我應與我的情人和狐狸作伴,他説得有道理。”忽然她一陣猛烈的咳嗽,“我近來頭疼嗓子幹,身子睏乏,汗流不停,吃不下東西。”説着又牙齒捉對兒廝打起來,渾身寒噤。
狄公看出她病得厲害,心中決定明天就派人來將她接走。
“你得提防狐狸咬你!”狄公説。
她聽了生了氣:“你怎麼説這樣的話?我的狐狸從來不咬我,我們一起吃一起睡,又一起跳舞,狐狸還經常舔我的臉哩。”
“硃紅你聽着,這狐狸有生病的,象人生病一樣。它們生了病再咬了你,你也就生病了:嗓子幹。頭疼,咳嗽,出冷汗。好了,硃紅,我明天再來看你。”
“噢,你回去告訴宋先生一聲,請他明天將給我情人的金銀絲髮夾帶來。”
狄公點點頭,出了黑狐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