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子的父親佐田太吉郎在三四天以前就躲到坐落在嵯峨山中的尼姑庵裏。
雖説是尼姑庵,可是庵主已年過六十五了。在古都,這小小的尼姑庵也自有它的掌故。但庵門掩沒在竹林叢中,看不見了。這庵幾乎與觀光遊覽無緣,顯得冷冷清清的。頂多有間廂房偶爾供舉辦茶道會使用。而且也不是什麼有名的茶室。庵主經常外出教人插花。
佐田太吉郎租了一間尼姑庵的房子,現在他大概對這個尼姑庵的生活也習慣了吧。
佐田的店鋪好歹是中京[中京,京都分上、中、下三大區,中京即京都中區。——譯註]的一家綢緞批發店。周圍的店鋪大都改為股份公司了。佐田的店鋪也跟他們一樣,形式上是家股份公司。太吉郎當然是擔任經理,不過買賣都由掌櫃(如今改為專務或常務)掌管。但是,現在多少還保留着昔日店鋪的老規矩。
太吉郎打年輕時起就有名士氣質。而且比較孤僻。他完全沒有要舉辦個人染織作品展覽的雄心。就算舉辦了,在那個時候,恐怕也會過於新奇而難以賣得出去。
太吉郎的父親太吉兵衞,生前常常偷偷觀察太吉郎作畫。太吉郎沒有像公司內的圖案專家或公司外畫家那樣畫些時興的花樣。所以,當太吉兵衞知道太吉郎沒有天才,難以進步,並想借助麻藥的魔力繪出奇怪的友禪畫稿時,他馬上把太吉郎送進了醫院。
到了太吉郎這一代,他家的花樣畫稿就變得平淡無奇了。太吉郎為此十分悲傷。他為了想得到一些構圖的靈感,經常獨自躲進嵯峨的尼姑庵裏深居簡出。
戰爭結束之後,和服的花樣也有顯著的變化。他想起當年藉助麻藥繪出來的奇怪花樣,拿今天來看,或許乾脆成了標新立異的抽象派了。然而,太吉郎如今也已年過半百了。
“大膽採用古典的格調算了。”太吉郎有時這麼嘀咕着。當年的各種優秀作品,又不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古代的織錦和古代的衣裳花色,也都進入了他的腦海。當然,他經常到京都的名園或山野漫步,作些和服花樣的寫生。
女兒千重子中午十分來了。
“爸爸,你吃森嘉的燙豆腐嗎?我買來了。”
“哦,好極了……吃森嘉豆腐,我固然高興;可千重子來了,我更高興啊!待到傍晚,好讓爸爸鬆鬆腦筋,構思一幅精彩的圖案好不好……”
綢緞批發店的老闆是沒有必要畫畫稿的,這樣做反而會影響買賣。
然而,太吉郎在店裏有時候就在設置基督像燈籠的中院、靠近客廳那頭的窗邊,擺上一張桌子,一坐就大半天。在桌子後面的兩個古色古香的桐木衣櫥裏,裝着中國和日本的古代織錦。衣櫥旁邊的書箱,則放滿各地的織錦圖案。
後面的倉庫樓上,原封不動地保存着相當多的能樂戲裝和貴婦禮服等。還有不少南洋各地的印花絲綢。
此外,也有太吉郎的父輩或祖輩收集保存下來的東西,可是每當舉辦織錦展覽,希望他提供展品時,他總是非常冷淡地加以謝絕説:“遵照祖先的遺志,敝舍所藏,概不外借。”拒絕得非常生硬。
他們住的,是京都的老房子,要上廁所就得經過太吉郎桌旁的那條狹窄的走廊。每當有人走過,他就皺起眉頭;店鋪那邊一有點喧囂,他就粗聲大氣地説:不能安靜點嗎?!
掌櫃雙手扶地向他報告説:“大阪來客啦。”
“買不買算得了什麼,批發商有得是!”
“可是,他是咱們的老主顧……”
“綢緞是用眼睛來選購的,光憑嘴巴買貨,不正説明沒有眼力嗎?商人嘛,看一眼就識貨了,儘管我們的廉價貨多。”
“是。”
太吉郎的桌旁放着坐墊,坐墊底下鋪着帶有異國典故的地毯。在太吉郎四周還掛着用南洋名貴印花絲綢做的帷幔。這是千重子出的主意,帷幔對減輕來自店鋪的嘈雜聲多少有點作用。千重子經常更換這些帷幔。每次更換,父親都感激千重子的體貼,並把這些絲綢的掌故告訴她,諸如這是爪哇的產品,那是伊朗的,或這是什麼年代,那是什麼圖案等等。這種詳細的解説,千重子也有些地方聽不懂。
“做袋子太可惜,剪開用作茶道的小綢巾又嫌太大,要是做腰帶,大概可以做幾條吧。”千重子有一回把帷幔環視了一圈,這麼説道。
“拿剪刀來……”太吉郎説。
父親接過剪刀,就手把帷幔剪開,真不愧是名師巧手。
千重子大吃一驚,眼睛濕潤了。
“爸爸,不行吧?”
“沒關係,沒關係,你係上這種印花腰帶,説不定我還會想出更好的圖案來呢。”
千重子去嵯峨尼姑庵,系的就是這條腰帶。
太吉郎當然一眼就看見女兒繫着的印花腰帶,可他沒有正面去看它。心想:拿印花花色來説,既大方又華麗,而且色彩濃淡有致。可是,讓年輕美貌的女兒系這種腰帶合適嗎?
千重子把半圓形盒飯放在父親身旁。
“爸爸,這就用餐嗎?請稍等一會兒,我去準備燙豆腐。”
“……”
千重子站起來就勢回頭望了望門前的竹林子。
“已經是秋竹蕭瑟的時分了。”父親説。
“土牆倒塌的倒塌,傾斜的傾斜,大部分都剝落了,就像我這副模樣啊。”
父親這些話,千重子已經聽慣,也就沒去安慰他。只是重複父親的話:“秋竹蕭瑟的時分……”
“你來的路上,櫻花怎麼樣?”父親輕聲地問道。
“凋謝的花瓣漂浮在池子上。山中翠綠叢中,有一兩棵沒有凋謝,從稍遠的地方望去,反而別有一番風味啊。”
“嗯。”
千重子進廚房去了。太吉郎聽見切葱、刮鰹魚的聲音。千重子準備好了吃樽源豆腐用的餐具,然後端了出來。——這些餐具都是從自己家裏帶來的。
千重子很勤快地伺候着她的父親。
“你也一塊兒吃點好嗎?”父親説。
“嗯……”千重子回答。
父親從女兒的肩膀到胸口上下大量了一下,説:
“太樸素了。你光穿我構圖的衣裳啊。恐怕只有你一個人願意穿這些,因為這都是賣不出去的啊……”
“我喜歡它才穿的,挺好嘛。”
“嗯,只是太樸素了。”
“樸素是樸素,不過……”
“年輕姑娘穿得太樸素了,總是不太好。”父親突然嚴肅地説。
“可是,有眼光的人都在誇獎我呢……”
父親沉默不語。
太吉郎畫畫稿,如今已成為一種愛好或者消遣。現在他的店鋪已經成了大眾化的批發店。掌櫃為照顧主人的面子,只勉強接受兩三件太吉郎的畫稿拿出去印染。千重子從中挑選了一件,自己總穿着它。布料的質地是經過一番挑選的。
“不要總穿我構圖的衣裳嘛。”太吉郎説,“更不要光穿用自己店裏的料子做的衣服……我不需要這份情義。”
“情義?”千重子十分愕然,“我並是為了照顧情義才穿的呀!”
“千重子要是穿得再花哨些,早就可以找到意中人啦。”難得一笑的父親,朗聲笑了起來。
千重子伺候父親吃燙豆腐,父親那張大桌子自然而然地映入她的眼簾。沒有一點跡象是準備畫京都染色織物的圖稿。
在桌上一個角落裏,只放了江户泥金畫的硯台盒和兩帖高野斷片[高野斷片,即收藏在日本高野山金剛峯寺的《古今集》書寫斷片。]的複製品(不如説是字帖)。
千重子心想:父親之所以到尼姑庵來,是為了要忘卻店裏的生意嗎?
“六十歲的人的書法呀。”太吉郎羞怯地説,“不過,藤原的假名字體那流暢的線條,對於構圖不無幫助啊。”
“……”
“遺憾的是,我寫起字來手就發抖。”
“寫大一點呢。”
“是寫得很大的呀,可是……”
“硯台上那串舊念珠呢?”
“噢,那個嗎,是向庵主硬要來的。”
“爸爸掛着它禱告嗎?”
“用現在的話説,它算是個吉祥物吧。有時我真恨不得把它咬碎。”
“噯,多髒呀!那上面留有長年數念珠的手垢呀!”
“怎麼會髒呢,那是兩三代尼姑信仰的體現嘛。”
千重子彷彿覺得觸動了父親的傷心事,不由得默默地低下頭來,她拾掇好吃燙豆腐用的餐具,端到廚房去;從廚房裏走出來又問:“庵主呢?……”
“大概快回來了。你這就走嗎?”
“我想到嵯峨走走再回去。這會兒嵐山遊客正多,我喜歡野野宮、二尊院的路,還有仇野。”
“年紀輕輕的,就喜歡那種地方,前途令人擔憂啊。別像我才好。”
“女的怎麼能像男的呢?”
父親站在廊子上目送千重子。
不大工夫,老尼姑就回來了,馬上開始打掃庭院。
太吉郎坐在桌前,腦子裏浮現出宗達[宗達,江户初期的畫家]和光琳畫的蕨菜,以及春天的花草畫。心裏想念着剛剛離去的女兒。
千重子一走到有人家的路上,便看見父親隱居的尼姑庵,已完全掩沒在竹林子裏。
千重子本來打算去參謁仇野的唸佛寺,才登上那古老的石階,一直來到左邊山崖有兩尊石佛附近的地方,可是聽見上面嘈雜的人聲,便止住了腳步。
這裏林立着好幾百座舊石塔,被稱作什麼“無緣佛”。近來偶爾也有些圖片攝影會讓一些女子穿着薄得出奇的衣裳,站在小石塔叢中照像。今天大概也是這樣吧。
千重子打石佛前走過,下了石階。腦子裏又想起了父親的話。
不論是想回避春遊嵐山的遊客,還是想去仇野和野野宮,這些都不應是一個年輕姑娘所想的。這比穿父親所畫的樸素圖案的衣裳還要……
“父親在那座尼姑庵裏好像什麼也沒幹啊。”一縷淡淡的寂寞情緒滲進了七重子的心田裏。她尋思:“要咬破那被手摸髒弄舊的念珠,那又是一種什麼心情和思緒呢。”
千重子瞭解,父親在店鋪裏竭力抑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像要咬碎念珠似的。
“還不如咬自己的手指頭好呢……”千重子自言自語地搖了搖頭。接着又回想起和母親兩個人到唸佛寺去敲鐘的事來。
這座鐘樓是新建的。小巧的母親即使敲鐘,也敲得不怎麼響。
“瞧!同敲慣鐘的和尚的敲法也不一樣啊。”千重子笑盈盈地説。
千重子一邊回想這些往事,一邊漫步在通往野野宮的小路上。這條小路有塊不太舊的路牌,上面寫着“通往竹林深處”幾個字。原來比較幽暗的地方,如今明亮多了。門前的小賣店也揚起吆喝聲。
然而,這小小的神社如今依然如故。在《源氏物語》中亦有所提及。據説這裏是神社的遺址,當年侍奉伊勢神宮的齋宮(內親王)曾在這裏閒居三年,修身養性,戒齋沐浴。它以帶有原樹皮的黑木建造的牌坊和小籬牆而聞名。
打野野宮前面跨上了原野道路,景色立即開闊起來,那就是嵐山。
千重子在渡月橋前岸邊的松樹林蔭處,乘上了公共汽車。
“回家以後,關於爸爸的情況該怎麼説好呢……也許媽媽早就知道了……”
中京的商家在明治維新[明治維新,指一六八六年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前曾遭到“炮轟”、“火燒”的浩劫,毀了不少房子。太吉郎的店鋪也難以倖免。
因此,這一帶的鋪子儘管保留着紅格子門和二樓小格子窗這樣一些古色古香的京都風格,但實際上還不到百年曆史。——據説,太吉郎店鋪後面的倉庫,倖免於這場戰火的洗劫……
太吉郎的店鋪之所以沒趕時髦,幾乎保留原來的樣子而未加改裝,固然是由於主人的性格,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為批發生意不那麼興隆的緣故吧。
千重子回來,打開了格子門,一直望到屋子緊裏頭。
和往常一樣,母親阿繁正坐在父親的桌前抽煙。左手託着腮幫,曲着身子,好像在讀或寫什麼的樣子。然而,桌面上卻什麼也沒有。
“我回來了。”千重子説着走到母親身旁。
“啊,你回來了。辛苦啦。”母親甦醒過來似的説,“你爹在幹什麼呢?”
“是啊……”千重子沒想好怎麼回答,便説,“我買豆腐去了。”
“是森嘉的嗎?你爹一定很高興吧。做了燙豆腐?……”
千重子點點頭。
“嵐山怎麼樣?”母親問。
“遊客很多……”
“沒叫你爹陪你到嵐山嗎?”
“沒有,因為庵主沒在家……”接着,千重子又回答説:“爸爸好像在練毛筆字吶。”
“是練毛筆字呀。”母親沒有感到意外的樣子,“練字嘛,可以養養神。我也有這個經驗。”
千重子仔細觀察母親那白皙而端莊的臉,卻沒有看出她的內心活動。
“千重子,”母親平靜地説,“千重子,你,將來不一定非要繼承這個店不可……”
“如果你想結婚,也可以嘛。”
“……”
“你聽清楚了嗎?”
“幹嗎要説這種話呢?”
“用一句話是説不清楚的。不過,媽也五十了。媽是經過考慮才説的。”
“那倒不如不做這個買賣……”千重子那雙美麗的眼睛濕潤了。
“瞧,你扯得太遠了……”母親微微地笑了。
“千重子,你説咱家倒不如不做買賣,是真心話嗎?”
母親的聲音並不高昂,但態度突然嚴肅起來。剛才千重子還看見母親微笑,難道是看錯了嗎?
“是真心話。”千重子答道。一股難以名狀的痛楚湧上了心頭。
“我沒生氣。你不必露出那樣的神色。你應該明白,年輕人能説會道,老年人懶得説話,究竟誰淒涼啊?”
“媽媽,請你原諒我。”
“有什麼可原諒不原諒的……”
這回母親倒是真的笑了。
“媽媽現在説的,同剛才跟你談的,好像風馬牛不相及呀……”
“我也恍恍惚惚,不知自己都説了些什麼。”
“一個人——女人也罷,對自己所説的話,最好要堅持到底,不要改變。”
“媽媽!”
“在嵯峨,你對爹是不是也這樣説了?”
“不,我對爸爸什麼也沒説……”
“是嗎?你不妨也對你爹説説看嘛……男人聽了可能會生氣,不過,心裏一定會很高興的。”母親用手按着額頭,又説,“我坐在你爹的桌前,就想你爹的事。”
“媽媽,您全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麼?”
母女兩個人沉默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千重子忍耐不住,開口説了:“我到織錦市場去看看有什麼菜,好準備晚飯。”
“好,那你就去吧。”
千重子站起來向店鋪那邊走去,然後下到土間來。這個土間是狹長形狀,直通內宅。在店鋪對面的牆邊上,有一排黑色爐灶,廚房就在那兒。
如今連這些爐灶都不用了。在爐灶的後面,裝上煤氣爐子,並鋪上了地板。倘使像原來那樣,下面是泥灰,通風,這在京都的寒冬臘月,是吃不消的。
但是,爐灶沒有拆掉(大部分人家都保留着),也許是普遍信奉灶神——灶王爺的緣故吧。各家在爐灶後面都供着鎮火的神符。而且還排着布袋神[布袋神系七福神之一,貌似彌勒佛。]。布袋神共有七尊,每年初午[初午,即每年二月首次的午日,是稻荷神社的廟會。]人們都到伏見[伏見,京都南部的一個區。]的稻荷神社請一尊回來供上,以後逐尊買來添上。如果在這期間家裏死了人,就又從第一尊開始,再逐尊請來。
千重子店鋪裏的灶神,七尊都請齊了。因為只有父母和女兒三口人,在最近十八年裏又都沒有死人。
在這排灶神的旁邊,供着一個花瓶。三天兩頭,母親就給換水,還小心謹慎地揩拭它的座架。
千重子拎着菜籃子出門,看見一個青年男子和她只差一步擦肩走進格子門。
“大概是銀行的人吧。”
千重子覺得那是常來的年輕職員,也就不那麼擔心了。但是她的腳步卻變得沉重起來。她;走近店前的格子門,用手指輕輕地觸摸那一根根的格子,沿着門邊走了過去。
千重子沿着店鋪的格子門走到盡頭,又掉轉身抬頭看了看店鋪。
在二樓小格子窗前的一塊古老的招牌映入了她的眼簾。招牌上面,有個小小的屋頂。這像是老鋪子的標誌。也像是一種裝飾。
春天和煦的斜陽柔和地照在招牌的舊金字上,反而給人一種寂寞的感覺。店鋪那幅厚布門簾,也已經褪色發白,露出了粗縫線來。
“唉,平安神宮的紅色垂櫻正競相吐妍,我的心卻如此寂寞。”千重子暗自想道。
於是,她加快了腳步。
同往常一樣,織錦市場上人聲雜沓,熙來攘往。
她折回父親的店鋪附近時,遇見了白川女。千重子向她招呼説:
“順便上我家來坐坐吧。”
“嗯,好吧。小姐,你回來了?趕巧在這兒……”那姑娘説。“你上哪兒去了?”
“上市場去了。”
“真能幹啊!”
“是供神的花?……”
“噢,每次都得到你……請看,這你喜歡嗎?”
説是花,其實是楊桐。説是楊桐,其實是嫩葉。
每逢初一十五,白川女就把花送來。
“今天遇上小姐,太好了。”白川女説。
千重子也挑選一支掛滿嫩葉的小樹枝,心情特別激動,她手拿楊桐,走進家裏,揚起了快活的聲音:
“媽媽,我回來了。”
千重子又把格子門拉開一半,看了看街上。她看見賣花姑娘白川女還在那兒,就呼喚道:
“進來歇歇,喝杯茶吧。”
“嗯,謝謝。你總是那麼體貼人……”姑娘點點頭,然後舉着一束野花,走進了土間,“這是平凡無奇的野花,不過……”
“謝謝。我喜歡野花,你倒記住啦……”千重子一邊説一邊欣賞着山野的花兒。
一進門,灶前有一口老井。上面蓋着一個用竹子編成的蓋子。千重子把花和楊桐放在竹蓋子上。
“我去拿剪子來。哦,對了,楊桐的嫩葉得洗洗吧……”
“這兒有剪子。”白川女故意弄響剪子,一邊説:“府上的灶神總是乾乾淨淨的,我們賣花的看了也真感激啊。”
“是我媽收拾的……”
“我還以為是小姐……”
“……”
“近來在許多家庭裏,灶神也罷,花瓶、井口也罷,都落滿了灰塵,髒着吶。因此賣花人看了,越發覺得可憐。可是到府上來,我就放心,我真高興啊。”
“……”
眼看關鍵的買賣日益蕭條,千重子又不能把這種情況告訴白川女。
母親依然在父親的桌前。
千重子把母親請到廚房,讓她看了從市場上買來的東西。母親看到女兒從籃子裏拿出來擺好的東西,暗自想道:這孩子也會節省了。也可能是因為父親到嵯峨尼姑庵去了,不在家……”我也來幫忙。”母親站在廚房裏説,“剛才那個人,就是常見的那個賣花姑娘吧。”
“嗯。”
“你送給你爹那本畫冊是不是放在嵯峨的尼姑庵裏了呢?”母親問。
“那個,沒見着……”
“記得他把送給他的書全帶走的呀。”
那本畫冊收入了保爾·克利[保爾·克利(1879-1940),瑞士抽象派畫家。]、亨利·馬蒂斯[亨利·馬蒂斯(1869-1954),法國印象派畫家。]、馬勒·卻加爾[馬勒·卻加爾(1887-?),法國畫家,超現實主義先驅。]等人的畫,以及現代抽象派的畫。千重子心想,這些畫説不定能喚起新的感覺,所以為父親買了下來。
“咱們家本來就不需要你爹畫什麼畫稿嘛。只要鑑別別人染好送來的東西,能賣出去就行。可是,你爹總是……”母親説。
“可是話又説回來,千重子,你光愛穿你爹設計的和服,媽媽也該感謝你啊。”母親繼續説。
“幹嗎要謝我……喜歡它才穿的。”
“你爹看見自己的女兒穿這身和服,不會覺得太素淨嗎?”
“媽媽,雖然有點樸素,但細看的話,還是很別緻的嘛。還有人誇獎呢。”
千重子想起了今天也跟父親説過同樣的話。
“有時候,漂亮的姑娘穿素淨些,反而更合適。不過……”母親一邊打開鍋蓋,用筷子夾了夾鍋裏的東西,一邊説:“你爹為什麼就不能畫些鮮豔、時興的圖案呢?”
“……”
“你爹從前也曾畫過相當鮮豔、相當新穎的圖案哩……”
千重子點了點頭,卻問道:
“媽,您為什麼不穿爸爸設計的和服呢?”
“媽媽已經老了呀……”
“您總説老了、老了的,究竟有多大年紀呢?”
“總歸是老了呀……”母親只是這樣回答。
“聽説那位叫什麼國寶先生——小宮先生的,他畫的江户小花紋,年輕人穿起來反而耀眼奪目。從身旁走過的人,都要回頭瞧上一眼呢。”
“怎麼能拿你爹同小宮先生這樣的大人物比呢?”
“爸爸要從精神境界……”
“你又講深奧的道理啦。”母親動了動她那張京都型的白皙的臉,“不過,千重子,你爹説過,等你舉行婚禮,他要給你設計一件花色鮮豔的華麗和服……媽媽也早就期待着這一天……”
“我的婚禮?……”
千重子面帶愁容,久久都不言聲。
“媽媽,您前半生最令您神魂顛倒的是什麼呢?”
“我以前告訴過你了吧。她就是我同你爹結婚,以及你還是個可愛的嬰兒,我同你爹把你抱走的時候。就是我們把你搶來,坐車逃跑的時候啊!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如今回想起來,心裏還是撲通撲通地跳呢。千重子,你按按媽媽的胸口試試看。”
“媽媽,我是個棄兒吧?”
“不是的,不是的。”母親使勁地搖了搖頭。
“一個人在一生當中,也許要做一兩件可怕的壞事吧。”母親繼續説,“搶走別人的嬰兒,恐怕比強盜搶錢財,搶其他什麼的都罪孽深吧,也許比殺人還要壞!”
“……”
“你父母幾乎都急瘋了吧。一想到這些,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你送回去,可是已經還不了啦。如果你要求尋找親生父母,那可就沒法子了。不過……果真那樣,我這個做母親的,也許會傷心死了。”
“媽!您別再説這種話啦……千重子只有您一個母親,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我很瞭解。正因為這樣,我們的罪孽就更深……你爹和我都做好思想準備:死後下地獄。可是,只要今天有個好閨女,下地獄又算得了什麼呢。”
千重子瞧了瞧操着激烈口吻説話的母親,只見淚珠順着她的臉頰滾落下來。千重子的眼眶也噙滿淚水,她問道:
“媽媽,請你如實告訴我,千重子真的是個棄兒嗎?”
“不是嘛,説不是就不是……”母親又搖了搖頭,“千重子,你為什麼想到自己是個棄兒呢?”
“因為我不相信爸媽會去偷別人的嬰兒。”
“方才我不是説過了嗎,一個人在一生當中也許要做一兩件令人神魂顛倒的、可怕的壞事!”
“那麼,你們是在什麼地方撿到千重子的呢?”
“賞夜櫻的祇園唄。”母親口若懸河地説了起來,“我以前好像也説過,在櫻花樹下的椅子上,躺着一個非常可愛的嬰兒,她看到我們,就綻開花一般的笑臉,使人不得不把她抱起來。一旦抱起來,就放不下手,真叫人喜歡。我貼着她的臉,望着你爹。他説:阿繁,把這個孩子偷走吧。我問:什麼?他又説:阿繁,快跑,快逃跑呀!後來我們就拼命地跑。記得好像是在芽棒平野屋附近倉忙跳上車的……”
“……”
“嬰兒的母親臨時不知走到哪兒去,我就趁機抱走了。”
母親的話,有時不太合邏輯。
“命運……打那以後,千重子就成了我家的孩子,已經過去二十年了。究竟對你是好是壞呢?就算好吧,我心裏也是感到內疚,常常暗自祈求你原諒。你爹大概也是這樣吧。”
“我一直認為爸爸媽媽對我太好,太好啦!”
千重子説着雙手捂住了眼睛。
不管是撿來還是搶來,千重子報户口是佐田家的長女。
父母第一次坦白告訴千重子她不是親生女兒時,千重子完全沒有那種感覺。千重子剛上中學的時候,甚至懷疑過:是不是自己做了什麼令父母不滿意的事,父母才這樣説的。
是父母擔心會從鄰居傳到千重子的耳朵裏才先坦白出來的呢,還是父母相信千重子對他們自己的愛是深厚的,或是多少考慮到千重子已經到了明辨事理的年齡呢?
千重子確實感到震驚。然而,並不太傷心。縱然已到了思春期,但她對這件事並不怎麼苦惱。她並沒有改變對太吉郎和阿繁的親和愛,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更沒有必要去排除什麼隔閡。這也許就是千重子的性格。
但是,如果他們不是生身父母,那麼生身父母該是在什麼地方呢?説不定還會有同胞兄弟姐妹?
“我倒不是想見他們……”千重子思忖,“他們的日子一定過得比這裏艱苦吧。”
然而,對千重子來説,這件事也是撲朔迷離的,倒是在這格子門後面的店鋪裏深居簡出的父母,他們的憂愁滲透了她的心。
千重子在廚房裏用手捂住眼睛,就是為了這個。
千重子的母親阿繁用手抓住女兒的肩膀,搖了搖説: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別提啦!人世間很難説沒有失落的珍珠。”
“珍珠,了不起的珍珠。如果它是一顆能給媽媽鑲上戒指的珍珠就好了……”千重子説着,麻利地幹起活來。
晚飯後拾掇完畢,母親和千重子到後面樓上去了。
二樓前面有小格子窗,天花板很低矮,是一間讓學徒工睡覺的簡陋的房子。從中院邊上的走廊可以直通到後面二樓。從店鋪裏也可以登上去。通常二樓是用作招待主要顧客或留客住宿的。如今接待一般顧客洽談生意,也都在對着中院的客廳裏。雖説是客廳,其實是從店鋪直接連到後面的過廳,過廳兩側放着堆滿和服綢緞的櫥架。房間又長又寬,攤開衣料供顧客挑選也比較方便。這裏常年都鋪着藤席。
後面二樓的天花板很高。有兩間六鋪席寬的房子,是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居室和寢室。千重子坐在鏡前,鬆開髮束。頭髮長長的,梳理得很美。
“媽媽!”千重子呼喚在隔扇那邊的母親。這聲音充滿無限的遐思。